李天芳
第一次看見王汶石,屈指一數,竟然是四十五年前的事,多么遙遠!
那時我正在念大學二年級,有幸得到一張文學報告會的票,在西安最豪華的人民劇院,聽劉白羽的報告。劉白羽何許人也?著名作家,文壇領軍人物,事業(yè)和權勢當時都處在巔峰。所以并非每個中文系的學生都有這樣的機會,每年級可圈可點的幾個代表,應該看作是一種來自學校的獎賞。
但報告會開始的時候,我最先看到的不是劉白羽而是王汶石。作為大會的主持人,他走到麥克風前,一開口先引起臺下一陣騷動和熱烈的掌聲。其時,這位以短篇小說馳騁文壇的驍將,舉手投足,都吸引著讀者的眼球。短篇小說集《風雪之夜》出版后的熱潮洶涌不息,《夏夜》《新任隊長彥三》等短篇佳作又頻頻在《人民文學》亮相,真為陜西人掙足了臉面。臺下參加報告會成百上千的聽眾,無論莘莘學子,還是本省文化界知識界的頭面人物,幾乎都是他的追星族。坦率地說,人們前來觀看王汶石的興趣,遠遠大于聽報告的興趣。
坐在劇院后邊的我,透過一排又一排黑壓壓的后腦勺,看到主席臺上的王汶石,儀表堂堂,神采飛揚,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像領袖那樣朝后背去,氣派而莊嚴。那套考究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裝,挺括而合體。其時正是全民饑餓的年代,但我看到的大作家渾身都透著年輕力壯的英氣和事業(yè)成功的光芒。說句實話,有關報告會的內容,我一走出劇院,就完全忘記了,但那一次遠距離遙望當紅作家的記憶,卻久久鮮明地存留著。
難以預料的是,當我再見王汶石時,時間的跨度竟相隔了近二十年;更加意想不到的是,我和他們一家,還有好些赫赫有名的作家,同住一個大院。不僅如此,還與他的夫人高彬,同在編輯部一間大屋里閱稿辦公。一次聊天,我向高彬敘說起第一次見到汶石的那一幕,說到他當年穿毛料中山裝的氣派和風度。老高說,其實老王也就那么一套講究的行頭,去北京開會穿它,接待外賓穿它,遠赴蘇聯和諸多東歐國家訪問穿的還是它。文革下放,這套衣服再也用不著了,就將它壓在箱底,一壓就是近十年。再翻出來時,好端端的一套衣服,早被蟲子蛀成大大小小的窟窿。棄之可惜,只好請人拿到上海去補,花費了大半個月的工資,可是那一套補好的衣裝,再也沒有上過老王的身。
說到這里,我和老高都沉吟良久。老高或許想起文革十年不平靜的歲月,而我,則是油然意識到,二十年的光陰,足足可以改寫一個人的生命,那套筆挺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裝,莫非成了一種象征?它提示我們,那個英氣逼人氣宇軒昂的王汶石已屬昨日;從此我們天天見到、接觸和認識的已經是進入老年的王汶石了。
老年的王汶石,樸素、沉穩(wěn)、低調、謙和。雖然有夫人精心照料,總讓他穿戴得干干凈凈,舒舒服服,但經常在身的那件鐵灰色中式對襟衫,絕不像名家名流的裝束,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他和在郵局門口替人寫離婚訴訟狀的老師傅,并沒有太大的差異。記得,那是1986年隆冬,中國作協(xié)組織作家考察深圳特區(qū)和海南島。陜西邀請了我和他,老王是團長,我是團員。他可能很久沒有出遠門了,我更是頭一回去廣東,出發(fā)時,心里都有些興奮。在飛機上坐好之后,汶石立刻將他的相機遞給我,讓我為他拍照留念。這張彩照被高彬收在文集四卷,老王在飛機上臨窗而坐,手拿報紙,面帶微笑——這可是我的成功的攝影作品呀,版權所有,毫不含糊!遺憾的是我們都對南方的高溫沒有足夠準備,行裝太厚太重,一路行走一路減,大衣棉襖毛衣毛褲一一甩掉,到頭來許多人都穿起短袖單衫。老王腳腿不便,不敢穿得太單薄,一直拖著老棉褲滿特區(qū)跑。那時的深圳,正處在全國眾目睽睽之下,何去何從,難解難分。人們在說,深圳除了那面五星國旗還是紅的,其他顏色全變了。鋒芒所指,仍然是走哪條路的問題。游覽沙頭角中英一條街,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近在咫尺。按規(guī)定,內地游客只能在中方一邊買東西,不能跑到港人那邊去。但那一邊實在太誘人了,又偏偏與我們臉碰臉,門對門,我的腿便不由自主地溜達過去。跟在大隊后邊的王團長,每每發(fā)現我跨越雷池,便義不容辭地發(fā)出警告,直呼我的名字,讓我趕快回來。同行的文友和中國作協(xié)的領隊,也趁機起哄地大呼小叫:“天芳,快回來,你們王大爺喊你呢!”扭頭一看,“王大爺”已被那條老棉褲拖得滿頭是汗,實在不忍他再為我操心,便以革命的名義保證,絕不會私奔到英殖民者那邊去,請他自管放心地好好看這花花世界。
那次旅行是愉快的。一路上我也自覺地盡一個年輕人對長者的義務,為此,歸來的時候,在廣州白云機場,汶石特意買了一杯上好的咖啡獎我。一杯咖啡讓我兀自想起一顆酸蘋果。那是文革后期,汶石剛被“解放”不久,到延安出席地區(qū)創(chuàng)作座談會,隨行的還有評論家李星。李星還為我從西安家里帶來孩子的棉衣被褥。會后,他們在地區(qū)文化館一位畫家朋友那里吃過飯,專來我家做客。有貴客光臨,我的斗室自然滿壁生輝,但我卻拿不出任何好東西招待他們,只有滿滿一臉盆新摘的大蘋果,于是大作家和未來的大評論家強忍酸澀,一人品嘗了一顆陜北高原的秋果。
文集出版后,我翻閱汶石日記,才知他早在六十年代就有過一次不尋常的南國之行。那次,他是受中央之命,陪同國際友人,在東南沿海參觀游覽了一個多月,所到之處,極盡榮華與風光。這一次,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感知特區(qū)、感知外部,感知正悄悄到來的社會巨變?
王汶石個性嚴肅,勤于思考,平時不茍言笑。與杜鵬程雖然是老友,但兩人風格迥然不同。老杜熱情奔放,看見人總是主動握手寒暄,即使在一個大院上班,一天碰幾次面的老熟人,也不例外。有次,我從后院的編輯部到前院傳達室取報,老杜正在他門前的小花園漫步,我便悄悄走過去,不想打擾他。誰知剛到跟前,他就伸出手問長問短,好像多久不見似的。我故意說:“老杜,咱們今天已經握過手了!”他恍然大悟,嘿嘿地笑起來。如這樣的玩笑是絕對不敢與汶石隨便開的,別無它,性格各異也!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全國各地發(fā)表了幾篇小說并產生了一些影響,很想請汶石同志為我看看,請高人指點一下。當時已和他在一個大院里住了很久,但仍然不好意思貿然占用他的時間。于是我將這心思告知老高,并開了個目錄,請她回去走走后門。老高很快回復說,汶石答應了,說是沒有問題,只因剛剛搬過家,手頭刊物不便,問我能不能將保存的刊物借他一看。經他這么一說,我頓感慚愧,深知自己的不妥和失禮。哪有像我這樣,請人看作品,卻劃拉了幾個題目,讓老人家自己去找?我怎么就斷定那些散見各地的刊物,就一定留在他手邊?
刊物送他之后,我一直惴惴不安。想到在我讀書時代,《米燕霞》《新結識的伙伴》《沙灘上》一次次在社會和讀者中引起的轟動,就深感自己的行為是真正的班門弄斧。我為什么不可以在寫得更多更好時再請他看稿呢?但后悔是沒有用的,小說已經讀完,老高捎話讓我去聽意見。進門之前,我已做好被剖析得體無完膚的準備,可汶石開口第一句話是:你沒有白吃小米,沒有在陜北白呆!接著便一篇篇地談到他讀后的意見,從立意到構思到語言,都得到他詳盡的分析和慷慨的肯定。
尤其令我感動的,他特別指出這些短篇在寫法上與別人不同之處,絲毫沒有權威的框框條條。當時的文壇,幾乎是小說獨霸的文壇;陜西,也是小說高手云集的陜西。一個寫慣了散文的作者,突然跑出來寫小說,首先面臨的是你寫的像不像和有沒有資格寫的檢驗。當然,王汶石也并非一概肯定,對個別篇章,他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而那又恰恰是我最自我欣賞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