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良
A女人回身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目光被整齊的樓房冷冷地擋了回來。再向上看,一條狹長的藍天上飄著幾朵白云,白云悠呀悠呀,悠得她心猿意馬。她想起了鄉(xiāng)下那條清清淡淡的小河,河水流呀流過家家戶戶敞開著的門前,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心里沉甸甸的滋味難以言說。
A女人和B女人是兩個陌生的女人。
這天,在商店里,因為A女人替B女人幫了點忙,兩人便搭起了話頭,一句過來一句過去地熱乎起來,感情迅速地濃到七八成。
“你家住哪塊?”A女人問道。
B女人回答了一個住址。
“你家住哪塊?”
A女人回答了一個住址。兩個女人同時愣住同時發(fā)出驚呼:
“你就住在二樓?”A女人瞪直了眼。
“你就住在五樓?”B女人直起了脖。
“哎喲哎喲,同一棟樓,該死該死?!?/p>
“哎喲哎喲,同一單元呢,要死要死?!?/p>
“老姐姐,我們是三年前搬進去的,那年鬧地動,記得不?”
“記得記得,我們也是三年前搬進大樓的喲。老姐姐,結果地沒動?!?/p>
“唉唉,光陰一晃三年多,人越老越怕出門?!?/p>
“是啊是啊,別說你住五樓,我二樓都怕出?!?/p>
兩個女人邊走邊說地拉了手。A女人道:“住城里真沒意思,住樓好比坐牢。從前在鄉(xiāng)下,我一村跑到頭,頓頓飯打野食?!盉女人接過話頭:“住城里是沒意思,隔壁隔千里。從前在鄉(xiāng)下,滿村老少都往我家跑,扁擔長板凳寬,連被頭窩里的事都嚼,窮日子圖個開心,心里不悶?!?/p>
“還有,鄉(xiāng)下是到處綠茵茵?!?/p>
“可城里頭一片灰蒙蒙?!?/p>
“城里連狗毛都看不到?!?/p>
“我鄉(xiāng)下養(yǎng)著一只狗,母的,小婊子一到春天就打喜……”B女人大聲講起兩個細節(jié),毫無顧忌。A女人哈哈大笑,旁若無人,然后親昵地用肘拱拱B女人。但很快,兩人碰了一下目光,脧巡周圍的人群,慢慢安靜下來。
“老姐姐,你長得并不好?!盇女人話鋒一轉,體貼地說。
“老姐姐,你長得也不好啊?!盉女人接著憐惜起A女人。
“一大半是悶壞的。你我是勞作的命,一動就沒病?!?/p>
“心情好,喝涼水也長膘,關在籠子里,吃‘太陽神也沒用?!?/p>
兩人的手臂挽得更緊時,到家了。先是二樓,B女人的家。在一大串二十多把鑰匙的相互打鬧聲中,門開了。B女人換好拖鞋跨進了屋,回頭說老姐姐進來坐坐進來坐坐啊。A女人伸頭朝里張了張客廳??蛷d很堂皇、很干凈、很氣派。她本想跨進去的腿又知趣地縮了回來,同時回答道不了不了,改天一定來玩。當她走到三樓時,傳來B女人家防盜門重重的關合聲:“咣!”這一聲,在A女人心里炸起一層悲涼,頃刻間使她覺得與B女人的距離拉開到無限。A女人開始摸鑰匙,她出門時鑰匙只有兩把,一把木門的,一把防盜門的。她用紅頭繩將兩把鑰匙穿起來,系牢;其余的一大串她擱在一個外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地方。A女人好容易登到五樓,重重舒了口氣,說哎喲喲,死人的路總算到頭了。她邊怨艾邊開開門,走進家,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把門關上。今天,她特別害怕聽到剛才的那種關門聲,她曉得B女人的動作沒有任何二心,整個大樓的人都是這樣咣咣咣關門的。但她還是怕聽那種聲音,一天比一天怕,所以她讓門敞開著,像在鄉(xiāng)下時一樣把門大敞著,這樣多痛快。她朝敞開的門坐下。屋里靜得很,靜得讓人心空。她真盼望有一個人進來說說話,哪怕是一只狗一只貓進來搖搖尾巴叫幾聲也是好的,但是沒有,連一只嗡嗡的蒼蠅都沒有,她只能孤獨地坐著,坐著,目光在屋里尋尋覓覓。一架猩紅色電話機走進了她的眼簾,這機器自安裝以來她從未玩耍過。因為她不需要打電話,還因為根本也沒人向她打電話。電話機是兒子用的。兒子指揮著許多人許多機器,很忙,忙得回家連同娘說說話的工夫都沒有。這使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同時又涌上一層淡淡的傷感。比如說兒子整天談工廠的機器,卻很少談談關于她。她覺得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鄉(xiāng)下人關心‘人,爹呀娘聽兒呀女呀舅呀甥呀七鄰八居拉扯起來沒個完;城里人呢,關心‘東西”,彩電呀冰箱呀地毯呀,拼了命發(fā)了瘋地去搞;再比如兒子打電話很勤,常打到很遠很遠遠得使人懷疑“真有這地方么”的地方去,卻懶得與近在眼前的娘說上半句話。她知道電話這東西很神通,它能把相隔千里萬里的人拉近,就像剛才自己與B女人一樣地大聲說話、竊竊私語。這時,她想起了在廣州的孫子。找孫子說說話!想著,她走過去拾起話筒,灌進耳朵的是一種單調的長音,她對著話筒開始與孫子講話,講了好多好多的話,但孫子那頭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失望了,懶懶惱惱地放下了話筒。誰叫她仇視這臺電話機的呢,因為兒子親近電話比親近老娘更甚,所以她賭氣不理電話?,F(xiàn)在好了,連電話都不會打,她有點惱火,恨恨不已。
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她決計回鄉(xiāng)下走一遭,并邀約上B女人一起走出這座像棺材一樣長相的令人氣悶的樓房,到鄉(xiāng)下透透空氣去!她甚至開始想象下了鄉(xiāng)后,那些熟人會怎樣地羨慕她。單單路過那張莊、葦塘、楊樹溝就得花三四個時辰。昔日的老姐姐們會依依地拉住她不放,叨叨個沒完沒了。尤其是菊香老太一定會說:“你靠上了一個好兒子,住的是高樓,穿的是毛貨,吃的是大魚大肉,你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哦。”菊香老太總抱怨三個兒子沒一個能出息,三房媳婦沒一個有心肝:“一個娘養(yǎng)三個兒子養(yǎng)得像米粉團子,三個兒子養(yǎng)一個娘養(yǎng)得像個猴子?!边@樣想著,她走到門口,用很輕很輕的動作關上門,關得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她果然做到了,只是在那鎖舌彈出時,她的心仍然與它同時“格登”了一下。
A女人回身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目光被整齊的樓房冷冷地擋了回來。再向上看,一條狹長的藍天上飄著幾朵白云,白云悠呀悠呀,悠得她心猿意馬。她想起了鄉(xiāng)下那條清清淡淡的小河,河水流呀流過家家戶戶敞開著的門前,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心里沉甸甸的滋味難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