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君
試圖寫下這類文字時,我的困惑加重了。
我一直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對詩歌說些什么,包括對自己的詩歌。也許正是因為它難以名狀才更加饒有趣味,它的神秘性刺激了我二十多年的詩歌寫作。停止或者放棄,已經(jīng)不可能。詩歌寫作變成了一種習(xí)慣,放棄它,等于放棄了生活的一部分。多年之后,詩歌開始與我的生活平行,與日常中的那個我和更深刻的那個我平行?,F(xiàn)在,我已沒有辦法去抵制俗世中的那個我。它是滾燙的,也是冰冷的;它是暖昧的,也是峻峭的。它在詩歌中存在,需要勇氣。我堅信,我有這個勇氣;那就是不斷地與這個世界糾纏,以建立起自己的秩序。
是詩歌的秩序,更是生活的秩序。
“因為詩歌,什么事情都不能發(fā)生?!边@是奧登對W.H.葉芝的紀念。仿佛兩個身處異地的窮親戚的內(nèi)心的獨白。我們不會因為詩歌而有什么事,絕對不會。我們對詩歌的工作,也只對自己、朋友和愛我們的人有用,如果可能,對日益頹壞的人世尚存一點點參考。
近幾年來,我愈加感到強大的自我的存在,它與周圍的一切秘密地發(fā)生關(guān)系,幽微,富有生機。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感到我不再是獨立的,也不再高邁如神。我的詩歌可能記錄下了這樣和那樣的關(guān)系,記錄下了它們存在的意義。它們變得直接了,可以說就是呈現(xiàn)。詩人面對外部世界,最好啞口無言,進而向內(nèi),尋找它對自己的傷害,從中找到傷害自己的力量。那才是真正的詩歌,是詩歌所應(yīng)該具有的質(zhì)量。很多時候,我們習(xí)慣強調(diào)詩人對事物的發(fā)現(xiàn),而忽略了事物對我們心靈哪怕身體的侵略。這種反向在詩人這里,變得有了價值。老歌德說過一句話:“除了與人相關(guān)的世界,我們不知道任何世界;除了復(fù)現(xiàn)這種關(guān)系的藝術(shù),我們不需要任何藝術(shù)?!?/p>
一些事物又在悄悄地發(fā)生,如同在黑夜里,是與否,在我的身體里不停地打孔。我的身體由無數(shù)個沙漏組成,事件,一個接著一個從里面穿過。我敏感,我疑慮,我敬畏,我惶恐,我感恩,因此我孤獨,我聽到了它們與我摩擦的聲音,它們有深深的刻痕,好像鐵器作用于木頭;有時,它們又了無蹤影,一如輕風拂過胴體。維特根斯坦認為,詩歌比物理學(xué)更準確。我想,他這里可能更多地涵蓋了體驗和情感,他強調(diào)的還是詩人發(fā)現(xiàn)的能力。我們期望詩人給一只蒼蠅指出一條飛出捕蠅瓶的道路,這種想法是可笑的,按維特根斯坦的說法,那是冷靜、孤僻的哲學(xué)的目的。詩人只會告訴蒼蠅,它與捕蠅瓶的生死關(guān)系,如此,而已。
“鏡子和交媾一樣,都可以使人口增長?!弊屛覀儚牟柡账惯@句妄言中找到理解詩人的理由吧。
多年的寫作之后,我似乎意識到了空間與時間在詩歌中的存在。沒有空間的詩歌是僵直的,縱然詩人給它安排了技巧的百足?!鞍籽└采w的山峰間,唯一動彈的是那黑鳥的眼睛?!蔽覠o數(shù)次地欣賞美國詩人史迪文斯的這樣極具空間感的造句.沒有時間進入的詩歌是腐朽的。真正好的詩歌,它通過詩人的肉體、精神和語言本身來吸收時間。時間使詩歌以生命的意義存生,它不簡單的只是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它的多維向度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自由的肌體。彈性的時間,甚至像血液一樣在詩歌中流動。美巧的聲音,誰聽到了,誰就找到了詩歌的福祉。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詩歌到底會把我?guī)蚰睦?也可以反過來問。它的方向是極不確定的。這種不確定性才給了我持久的動力。目前漢語詩歌應(yīng)該說營造了一種環(huán)境,讓不同品種的魚,帶著不同的光斑從各處游來。
我是從一條混濁之河里游來的。我扮演著一條烏魚的角色,常常埋伏在淤泥里,它不善游動,不浮出水面,但實結(jié),動作有力。
在詩歌里,我注入了難以窮盡的非功利主義激情。它讓我不停地走下去,孤獨地走下去。這是一項沒有了伙伴也可以進行下去的事業(yè)。2002年夏天,在“或者論壇”上我曾給一位朋友回過這么一個貼子:“我似乎正在放棄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一直堅持的詩歌方向;高邁,自由,純凈和力量。我的那部《傾聽》詩集里的一、二輯,充分暴露出這種遁世企圖。自從在三峽石牌詩會溪澗里的一次裸泳,特別是二○○二年五月,向北的列車上,哐當哐當?shù)匿撹F聲中,接觸了西默斯·希尼后,我就開始試圖從現(xiàn)實中打開一個缺口。這個從煤沼里走出來的北愛爾蘭人,對我的影響是破壞性的。對于我來說,生活的積淀何其深厚,而我又是那樣的愿意皈依已逝的歲月和精神家園,現(xiàn)在,我真正成了一個進退兩難的人。”那天,我寫下了一首語言極為粗糙的詩,回過頭看,這種語言方式把我也嚇了一跳,像是在嚎叫,是衰敗工廠里真實的、沙啞的聲音。那是我熱天喝了大補烈酒之后,在火房砧板上寫下的一首詩,情景就像一個松皮懶肉的男人,在對付一個同樣松皮懶肉的女人。這首詩,這一時段的詩歌,對于我都是毀滅性的。
我堅信;思考永遠大于寫作。這個世界,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正在發(fā)生各種變化,詩人其實就是這些細微關(guān)系的記錄員,他存在的價值就是在物質(zhì)發(fā)展,所謂的文明正不斷擄掠心靈的今天,為我們保留住與客觀存在建立的最柔軟、最敏感的關(guān)系,詩歌是我們與世界的擦痕?!奥犚娝懀焯斐运柠},我有一個贏弱的軀體/在自己空間里,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直到彼此深深地纏繞/不要一個人來到海上/不要一個人前往埃及/不要一個人認真對待一件俗事/不要怕白色跑得過快/不必擔心黑夜來得太早,冷暖駐錫國家/上帝看著我們吃飯,看著中亞人穿上花袍,如果他還/看著我飲酒,我會遞上一杯,輕聲說;你喝?!薄对娙掑镀?/p>
這幾年,如果說我放棄了高蹈、形而上,不如說我在日常之路上走得有些遠了,一不小心,竟然成了與上帝同桌飲酒的那個沒有花袍可穿的俗子。
(選自本刊電子信箱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