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曉
世上最寵我的那個男人,我早已不愛他了,而且也很少想起他。我與之結婚的這個人,比我小,但我有些怕他,有一物降一物的味道。我是在城市里長大的,對于鄉(xiāng)下有許多好奇。而他的家到現(xiàn)在都在農(nóng)村,那種生活我便扎扎實實地體會到了,包括灶上添的柴草,過年磨的豆腐,也包括洗澡和如廁的艱難適應。當我抱來一捆棉花稈,遞給站在柴垛上的丈夫時,已渾然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了。
在北京,我們也是白手起家,面臨著租房、兩三年后買房,逐漸布置起一個家的任務。他將來可能是個文學教授,但我先要陪他度過的,是瑣碎而艱苦的過程。有一天我在北師大的校園里看見一對夫妻,他們的私家車半開著,男人抱著五六歲的兒子先下來了,兀自對著另一扇車門處的妻子嘮叨。而旁邊,正走過年輕雅淡的女生。兩人都很結實富態(tài),是典型的中年人了。我知道我們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當初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短,真正談戀愛卻到了畢業(yè)前最后一個月的關頭。好在我們戀愛的時間很短,后來他拿來取笑的細節(jié)也就不多。我們結婚以后,就很少再提從前的事了。我暗自慶幸的是,我那時不算大膽,也就為日后的生活少了許多話柄。
他在我之前,有過一個交往密切的女友,也追過另外的女生。我也一樣。他經(jīng)常憤憤不平地說,當他還在家里賣菜的時候,我卻在校園里花前月下。他又說,怎么樣,最后還是被我這個賣菜的臭小子逮著了吧。他沒有見過的那個人,我愛過五六年,再后來,就不愛了。只知道有過那樣一場經(jīng)歷,到現(xiàn)在還存在著這樣一個人。分手近十年之后,我們曾經(jīng)見過一面。當時很震動,明白時光再來一次的話,我還會去愛這個人。談話中,他無意間沾沾自喜地提到,他的夫人是當?shù)卣?。我母親曾經(jīng)分析過他和我分手是因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觀。
奇特的、意想不到的戀情也碰到過。那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但三四年后,剩下的只有青燈古卷的寥然。那人的智商很高,常常使我明白我和他之間實際的距離,我們彼此欣賞,又有深藏不露的反感。我甚至清楚:他看不起我,認為我是一個胸無大志又無能的人。而我也同樣認為他沒有什么了不起。他過得好,但我的精神質(zhì)量將比他高。這是我自認為的。這樣互相折磨了一陣后,便絕了往來。我經(jīng)常檢點所認識的人,想到他時,便想起上輩子欠了他的這句老話。但今生到此為止,下輩子即使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想再打照面。這話聽起來孤憤,卻不是出于恨,而只是覺得累。從四目相投開始,再一起融和、生分、猜忌和哭哭笑笑將使兩個人都欲罷不能。對于我一時明白不了的事理、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會給他一刀再從陽臺上跳下去,或者給他一記耳光然后永遠離去。遇見一個這樣值得我認真的人,并不容易。
其它的,則是生活里的插曲,談不上是愛了。33歲那年的深秋,去赴宴,一見那人,就覺得看起來比較舒服。他比我熱切爽快得多,早早說了他的發(fā)現(xiàn)和感想。他說他注意到我喜歡低頭,若有所思地一笑,再聽他們說話。他把我說得這樣婉約雅致,讓我不能不感動。那天晚上,他帶著我們沿著長安街兜風,坐在他寬大的車里,夜風拂面,外面流光溢彩。我忽然想到,有這樣一個情人也不錯。他成功、能干、又通文墨,個性也相對,為什么不可以?
如果可以,我會早就有另外一份生活。如果可以,我早已不是現(xiàn)在的我了。我能做出這樣的事,就能做出別的事。道德上且不去評說,而潑辣有為我一定擁有并且會體現(xiàn)出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惋惜。不過,凡事總是水到渠成,人只能是他自己。
好在生活并不是只有感情,它甚至不是主要部分,讀大學時班里流行看林語堂的《京華煙云》,女生中的一個頭領嫣笑著說我是那個多愁善感、為情而夭的紅玉。我表面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嗤之以鼻。幾年后,她置了一把長而大的古箏擺在家里,這樣的事,我是想也想不出來的。
我為情而動,也只是因為我自己,被人欣賞,被人發(fā)現(xiàn)出好來,總是讓人有幸福感的。一年春天,認識了一個人,幾天后他出去參加一個活動,我以為他會下午才回來。中午我去散步的時候,遠遠看見他在干燥白亮的日頭底下匆匆趕來。被我看見的剎那,彼此都有些驚喜。他怔怔地站住,找了些話聊。我問他,邀請你的單位中午不管飯嗎?他看了看我說道,想早點回來見你。后來我們并沒有成為什么樣的朋友,甚至那已經(jīng)是小小的高潮了。我像看周圍的人一樣,看到了他的優(yōu)點和缺點,不喜歡也不討厭,什么都能理解。他也一樣。但那天中午的情景卻讓我感激他,并且覺得美好。我也會一直記得那時的情景,正是四月天,枝頭的綠葉一團一團輕盈如云,白熱的太陽底下,他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彼此一見,都有些欣喜。
也許這只是別人一時間的動情,當不得真。但這片刻的真情,就已經(jīng)很珍貴了。而且隨著歲月的推移,隨著我和周圍都已是成年人,這樣的時刻將越來越稀少,終至沒有。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