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曉
許多人都對我說過它很美,但我想起它的時候,看到的只有空闊和寂靜。而且只要一想到它,眼前出現(xiàn)的必定是西邊的那條大馬路。路的一邊是寬闊陰涼的林帶,高大的白楊,風一過濃綠的樹葉便嘩嘩作響,一整排地掠過去。無論本來是多么清爽溫和的風,此時聽起來,嘯聲都不禁讓人想起天氣變涼的時節(jié)。嘯聲再大一點,更讓人想起此時不知名的遠山,蓊蓊郁郁,蒼實野性。林帶下面,是結(jié)實的田埂。我去別的城市從未見過有打得如此之高、之實在的埂子。小時候我們從中間經(jīng)過時,要不停地邁上跑下。大人們總是走旁邊同樣高但寬得多的土路。一到了放水的時節(jié),埂子里滿是深褐色的水。高處的樹葉似乎也打濕了,響起來的時候有些遲緩,仿佛在汩汩的水里半閉著眼享受著,空氣是涼絲絲的。
這條路的另一邊,是間隔的一整排五六層高的樓房,一律是平扁的長方形。樣式雖然單調(diào)了些,卻和寬闊平坦的馬路相配。這條路的一頭是工業(yè)區(qū),另一頭可以直達城市的小型飛機場。但路上的車輛卻并不多,常常是從這頭望到那頭,只看見兩邊樹影里夾著的、狹長淡藍的天,仿佛是寂寞的極遠處,在淡白的云朵下面有陌生、并不好客的村莊。路的對面有車開過來,往往是載重的大汽車,車身堅硬森亮,呼嘯而過時地面仿佛顫動了幾下,人的耳朵里還有隱隱的轟隆聲,車已經(jīng)變成了前面青色的一點,頭頂?shù)奶炜杖匀槐趟{無垠。
在我回憶的時候,最先和最后想到的,總是這條路。
至于別的地方,其實我走過的次數(shù)要多得多,但竟不大愿意認真地重溫一遍。比如小時候上學放學經(jīng)過的那條土路。冬天,路的一側(cè)堆滿了積雪,越堆越高,挨著圍墻簡直成了一溜小山。放學的男孩子喜歡從上面走,背后的書包一下一下敲著屁股。夏天則長滿了野草,有的甚至能長到一人多高,自由而旺盛。有一年我還見到長出過一棵向日葵,已經(jīng)結(jié)了小小的圓盤。這條路是和我的小學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家和學校分別在路的兩頭。夏天可以在這條路上邊走邊玩。冬季天黑得早,在學校里做完值日,外面已經(jīng)是一片墨藍了。天空背后仿佛有微微的光透出來,使天空成為幽藍,底下是黑色房屋的輪廓。在小路盡頭那一家的屋頂上,豎著一截煙囪。每次在半路上望見它,總像是一個人坐在那里靜靜地沉思,頭頂是黯淡的星空,四下是錯落的房屋的影子,里面藏著日常的聲響和人的走動。
家里的晚飯已經(jīng)做好了,廚房單獨蓋在院子里,但飯菜的熱香一直彌漫到里面住人的幾間屋子。厚重的棉門簾擋住了寒氣,也使洋芋、白菜熱熟的氣味一直保留到人睡以后。小鐵爐里的火燒得很旺,從爐蓋縫隙里透出的火光,一縷、一片地跳躍在高處漆黑的墻壁上。
事實上,我很少回憶搬到樓房以后的情形,就如同很少回憶上了中學以后常走的那條路。其實那條路上有很多可以記憶的,有第一座沖水的廁所,有每過了晌午就開始有人洗衣、洗菜的水房。但是我都不大愿意提起,并不是有什么隱痛的地方,而只是覺得淡然和平常。
我在這座城里生活了26年,走的時候是九月初的一個黎明。天還是黑的,父母親一起送我去搭車。新疆的九月已經(jīng)開始冷了,一路上沒有人,我們說話的聲音顯得很大。那次之后,我也回去過幾趟,但那一天早上,卻是實際意義的離開了。
我30歲那年,一個剛剛?cè)ミ^我家鄉(xiāng)的人,在一次聚會上和很多人談起對這座城的印象。談到公路邊上裝滿西紅柿的汽車排成了長隊,在白亮的陽光底下,艷紅奪目。又談到農(nóng)場里雪白的棉田,碧綠的瓜地,在晴空底下都一望無際。眾人都聽住了。我也好像重新感到了新鮮,又有些詫異自己怎么就沒有這樣發(fā)現(xiàn)的驚喜。他又提到這座城的廣場,廣場上喧鬧的夜生活,烤肉和啤酒。這都是我熟悉的。他說的時候我甚至看到了那些吊著的、桔黃色的燈,看見了飄來竄去裊裊的白煙。我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該推波助瀾地深入解說,還是應該驕傲地贊同。我想不出該說什么,只能微笑。
其實這座城里,住著我的父母家人?,F(xiàn)在想起來,這是我和它惟一實在的聯(lián)系。每次回去看父母,也就是回到了這座城的氛圍里。坐車買票、買東西與人交往,沒有一處不自然妥帖,生生就是它的人。最初,我是每年回去一次,后來慢慢延長。而這一次,我已經(jīng)有四年沒回去了?;丶业娜兆铀坪踹€在等,但并不著急,知道也許哪一天就突然做了決定。雖然我的根在那里,但又儼然分明知道,我和它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我清楚一件事,現(xiàn)在我回去還有父母的家給我住,而若干若干年后,我將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十多年前,我們住的那套平房還在,甚至還是那扇院門,窗戶上的玻璃還是有一道裂縫,但里面住的已是別人。我們在新疆惟一的親戚,是舅舅家。但自從四年前舅媽和表哥拒絕醫(yī)院為腦溢血的舅舅進行鼻飼,七天之后,母親認為舅舅是被活活餓死的,從此和那一家斷絕了往來。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朋友,也在兩年前搬到了咸陽。再沒有人了。
但這座城還是一樣的熱鬧。那條工業(yè)區(qū)的菜場還是可以看見許多熟悉的身影。有兩個我中學里的同學,一個賣點心,一個賣雜貨,曾經(jīng)在人群里注視過我。那時我,是有名的乖女兒、好學生。自從出去讀大學以后,就只有假期才回來?,F(xiàn)在,他們都已經(jīng)不再做原來的生意了。當我還出現(xiàn)在那條喧鬧的路上,惟一感覺到的,好像是我剛從紡織廠下班的母親,邊走邊問菜價,最后提著西紅柿、豆角、茄子回來。西紅柿當做水果一樣生吃的。
我們從前的日子就是這樣,一過就是十多年,沒有變化,只有那個在路邊賣點心的男同學的目光,讓我想到我有幾年是枝頭上綻開的新葉,清新浮躁,而毫不知曉的未來卻在前面靜靜地等著我。當時只覺得日子是釘在那兒了,年復一年,卻不想那些除夕晚上門簾卷起、風掃過家里拖得干凈清爽的水泥地、父母忙著炸油果子的熱鬧、春天站在門前的雪堆上看藍天里越飛越高的風箏、化雪時地上露出的晶亮的煤渣、五月開運動會之前操場上遠遠傳來的小號聲,以及夏天午睡時的蟬鳴,深秋院子里蒸紅薯的味道,再也不會回來。
有一個人,我一直記得,并且一想起來就是在紡織廠的那片宿舍區(qū)里,那里離我家很近。他是我高中時候的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當時文科班的很多女生都崇拜他,也包括愛。但我卻相信,他喜歡我。我大學畢業(yè)以后回來,果真是這樣,但我卻沒有勇氣讓父母知道我喜歡自己的老師。他們和我的同學都會想到這場師生戀很早就發(fā)生了,我會是一個浪漫而大膽出格的人。這些猜測和定性讓我惶恐。我愿意看起來是規(guī)矩而平常的。
這件事我以為就完了,但十六年后,我還會在夢里經(jīng)歷上他的課,懷著不為人知的喜悅,我還會在想象一個男人時,想到他銅色的皮膚。我的數(shù)學一直不如語文好,這使我怕他,又被他的聰明與沉穩(wěn)吸引。還有,他是這座城里的好人,和他在一起,我會塌實。我總覺得有一份做他妻子的生活被我丟在那里了。想到的時候,總是我剛起床,正在收拾房
間的樣子。這樣的畫面,安靜地和小城融在一起,像紗窗外年年都綠的樹葉。
而我現(xiàn)在實際所擁有的,是一個人的屋子、陰涼的水泥地、外面單位四方的院子。草坪上長著一株高大的泡桐,這兩年一到四月,滿樹都是紫色的花,有幾天院里幽香襲人。在那座城里,會開花的樹極少,因此這里的泡桐便顯得有些稀罕高貴,但是它在我的生活軌跡里會很輕,不會像我想起那些楊樹、槐樹一樣有那么深的觸動。
我不知道今后會長久地待在哪里,也許是我現(xiàn)在居住的北京。但是,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沉淀出一些根深蒂固的記憶。一切都太匆忙,而且,我不留戀。也許,將來等我的兒子出生以后,我會珍視、保留一切與他相關的東西。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看到在北京日后的生活,是千萬人中奔忙的一個,每天邁出一小步。因為可以預料到,我在寂寞之中有時會去認真地張望結(jié)局。
我最后肯定也回不到那座城。有一次我說起來,他反問道:難道你不葬在我家的墓地里。我頓時一怔,卻又覺得欣喜。他們宗族的墓地我去過,在山坡上。南方濕潤的天氣使周圍一片蔥蘢,枝葉間藏著鳥鳴。而且南方的鄉(xiāng)下對儀式很重視,過年有祭祀,年年春天還要“做清明”。不僅外面熱鬧,里面也人多。我又是外來的媳婦,總像在走親戚,新鮮、好奇。在這中間,把過去伴隨我長大的那些,都沖淡了,也來不及想。過去的影子,越來越淡,這樣最好。
而一旦沉寂下來的靈魂,也許會鼓足勇氣回去一次。在馬路的上空徘徊,在我曾經(jīng)住過的屋頂上徘徊,一邊念著上帝一邊想著里面的一家人。再來到后來父母家住的地方,母親在小區(qū)里買菜,而穿過樓群通往西公園的那條路,他們早晚都去散步。如果靈魂有翅膀,一定是越來越重。
最后,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四下一望,是淡藍的天,寬闊寧靜的馬路,深綠的楊樹在嘩嘩地響。我不知道當初是誰把我投生在這兒的,究竟是想干什么,想使我成為怎樣的一個人,擁有怎樣的一生。它是浮世背后深廣悠長的背景,是風中的樹葉聲。在這樣的背景里,永遠都不會有狂縱的快樂。
關于名字
在我出生以前,名字已經(jīng)被父親起好了,但不是現(xiàn)在的名字,而是“一峰”。我可以想象父親在想到那個“一峰”時的信心和憧憬。但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與國民黨的一個將軍重了。我出生的那年,“文革”正在進行中。父親思量再三,忍痛放棄了那個一峰獨立,而改成了現(xiàn)在這個。我卻很喜歡,而且覺得幸運。因為它不僅叫起來上口,而且比我弟妹的名字都好聽。我弟妹依次都叫什么峰,父親說是從了我的最后一個字。我隱隱覺得是我影響了他們的一部分命運。
我的名字被各種各樣的人叫過,而有些鄉(xiāng)土的發(fā)音,聽起來會很古怪。我臉微微紅著,答應著。雖然其中有著親戚間的疼愛,但似乎跟著我就變成了那樣一個古怪笨拙的鄉(xiāng)下丫頭。家里人總是叫我最后的兩個字,而一旦被父母提著全名叫,那一定是面臨責罵和譏諷。在十三歲以前,每當這時我總是覺得緊張和害怕。而稍一長大,當我的全名從大人嘴里出來,心里已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如同是被示眾,在被細細地、冷峻地審視。低頭四望,既羞慚又冰涼。在有些時候,名字是一種被厭惡,和在上面的翻檢。
也有些人認為我的名字起得好,有著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和強干。但其實成人之后的十多年來都是在靜默和平淡中度過的。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一個女同學在我的留言冊上寫了幾句話,大意是說有一天全國人民都會知道我的名字。那時候我的作文寫得很張揚,她大概是說我會成為一個名作家。那是對我最大的一次恭維,也是印象最深、最久的一次。而又過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既沒有聽到我本該如雷貫耳的名字,也大概逐漸把我淡忘了。
我家里的那一位,無論是婚前,還是一起過日子以后,都極少叫我的名字,而我也是很偶然地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終于注意到,他總是理直氣壯地喊我“喂”,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后。我想這或許與他的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有關,又或許是他大男人的心理在作怪,但似乎又不全是,但我已經(jīng)不想去探究了。我有時望著他,想聽他隨意而又溫柔地說出那兩個字。只有一次他說了,而且說了很多遍。那一次是他委屈了我,我一連兩天不和他說話,并且像很多女人一樣把頭蒙在被子里哭。他在我耳邊低低地叫了許多遍我名字里的最后兩個字。聽不到深情,全是無奈。
人是這樣奇怪,當省略了姓氏,直接喊出名字,被叫的人心里竟會有特殊的親切,有時甚至就默默地把那人當成了朋友。我不止一次經(jīng)歷過這樣的情形,相識的人有一天忽然開始不自覺地用我姓名的后兩個字稱呼我,我會微微一驚,然后一喜,心里暖暖的,很親切,好像彼此的關系轉(zhuǎn)瞬間就近了一層。
但也有的人,當他這樣稱呼的時候,掠過周身的,是細細的漣漪般的不安,仿佛是在水邊走路。也許這一輩子應該有一個人那樣叫,在平常里包含了很多的內(nèi)容。通常的情況下,各人是各人,而且在我看來越遠越好。但就是那一聲呼喚,仿佛風從幽深的、看不清的湖面上傳來,讓人一顫。
有一天在短信上看到十多年前的朋友這樣稱呼我,似乎過去的一切失而復得,但事實證明各人仍是要走各人的路。聊過一些別的話后,我終于慢慢告訴他,我還是想試著寫一些東西,寫我這么多年在心里糾纏不清、而想要邊寫邊弄清楚的東西。我的勇氣讓我只能告訴他這么多。我盡量說得很平淡,生怕他在心里把我看成一個老文學青年。
我的父母只知曉我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卻并不了解我在想什么,甚至毫無防備。如果有一天他們看到了我的內(nèi)心,他們會尷尬的。世界很小,當有意思的事出來以后,認識我們的人會很多。父親可以想象我進最高學府、拿最高學歷,但是他萬萬想不到我里面是這個樣子。在周圍的人還沒有驚訝的時候他的臉先紅了,也許心也是涼的。父親是一個聰明而老實的人,從前我哼唱“九九那個艷陽天”父親都會呵斥我,但我卻天生對男人和女人感興趣。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是這個家里的異數(shù)。小的時候放了學,我常常不直接回家,而是到別的同學家先玩上一陣。有一年冬天,父母還未下班,進不了門的弟弟和妹妹就相擁著坐在門口。為這事,我挨了一頓罵。但今天想起來,卻是我一個人的快活和其他四個人痛苦之間的對立。前幾天的夜里,堂弟打來電話,聊著以前的事,他詫異于我和一家人是如此的不同。盡管他很客氣地說,可能是我受的教育最多,但我還是能聽出他對我的不滿和失望。說到從前的事,他哭了,但是我沒有。我們每個人都在為過去付出代價,而我決不會只有柔軟的悲憫,我看到了很多錯誤,而且耿耿于懷。
我寫的小說很少讓父親看,也永遠不想讓他知道他有我這樣一個女兒。從前,當父親無意間發(fā)現(xiàn)我的文字,雖然不說什么,但我卻心虛臉紅地想避開,祈禱著不要有人再提,讓這一刻趕快過去。父親也許以為我只是玩一玩,做做夢,卻想不到我會認真,想不到我會做出什么事來。我做任何事都是不管不顧的,我干我的,只要他們不知道就行。我打給家里的電話,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告訴他們我過著認真的生活。看到報紙上做子女的抱怨和父母難以溝通,我總是覺得奇怪。我和父母這一生的緣分,究竟是怎么樣的。父母贊賞我一直往上讀書的精神,但對我在書房里寫下的那些感性的文字,卻不以為然。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乖巧和家人一致的孩子。越往日后看來,這不是個性,而是我的不好。讓我成為這樣一個人,我不感激上天。
包括那些朋友、熟人,我不太愿意過多地談自己。人不應該時時沖鋒陷陣,那種眾目睽睽下的戰(zhàn)斗,也使我覺得像赤膊上陣。一次,一個剛從外地回來的朋友對我說,他去我的母??戳恕_@里面分明有讓我高興的意思。我嘴上附和著,心里卻罵他的多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去按圖索驥探究我的生活,我希望自己看起來是平常平淡的。靜靜的一間屋子,一盞燈,眼前有許多的人和街、昨天和明天的事,繽紛呈現(xiàn),卻沒有聲音。這在我看來,是最好的。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姓名。即使是太陽那樣的光榮,也不能吸引我走到大庭廣眾之中去。
我的乳名叫曉瑞,我很喜歡。而且這里面有吉祥如意的意思。我可以什么都不顧,但我敬重上天。有時候就覺得只有在冥冥之中,有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如果我生來也是可以為別人帶來幸福的,那么這個落寞與繁華,以及這中間的掙扎,都會過去,極好和極壞或許都輪不到我。最后,名字是長在山谷間的一株樹。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寵辱皆忘,天空地凈,這是我喜歡的極致。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