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高年級學生聚在一個教室里開聯(lián)歡會,我恰好路過。我,中文系進校才一個月的新生,腦子里叢生著對大學生活的種種熱望。這時,吉他的聲音從黑壓壓的那片頭頂浮起來了,剛才還喧鬧的人群剎時變成了群雕,幾十顆心在安靜中裸露出來,被一個人的手指揉搓著,頭微微側(cè)著,眼神漸漸起了霧,在音流里蕩漾著漂向窗外的遠方。我站在堵得嚴嚴實實的門外,想看清彈唱者的臉,但他低著頭,姿勢散淡,似乎故意不與人進行目光交流,這使得他的琴聲更像是天外之音。這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第一次聽到吉他,它沉郁細致略帶夜晚氣息的嗓音讓我感動得毫無還手之力。我當時緊迫地意識到,一個男人不會彈吉他,魅力必將損失一半。
一個星期后,我擁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吉他,紅棉特大號,售價九十八元。我拽著一位朋友步行十余里去市區(qū)買回了它。很快,我在許多寢室里發(fā)現(xiàn)了它的眾多孿生兄妹。它們或斜掛在蚊帳內(nèi)婀娜著腰身作優(yōu)雅狀,或伏在床沿邊的某個膝蓋上嗡嗡作響,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臺灣島》、《蘭花草》之類的曲子。其它高校的情況也大抵如此。1988年左右的那些年頭,中國大多數(shù)大學生都和吉他有過或長或短的戀情,就像幾乎所有人都愛過《哭泣的駱駝》和荷西的胡子一樣。
我的吉他師傅是吳劍權(quán)。他和我以相同的分數(shù)從同一個縣城考入同一所師專,同樣愛好畫畫聽音樂和吹牛。所不同的是,他在樂理方面的天賦使他一拿起吉他就成了我的老師。我們常在晚自習后的教室里練琴,點著蠟燭彈《愛的羅曼司》。左手手指打過兩次水泡后,我在A弦上磕磕碰碰摸到了自己想要的旋律。此后的周末,人們常在人工湖邊的長椅上看見一個胡須茂密的新生抱著吉他展覽自己的心情,就像有些人到處展覽新到手的女朋友。
有天深夜散步路過足球場,聽到草坪深處有人在彈《愛的羅曼司》,他彈得并不比我更流暢,聽上去卻比我彈得美很多。當琴聲經(jīng)由夜霧的過濾飄飄渺渺地傳來時,我忽然找到了第一次聽吉他的感覺,心在一瞬間沉靜下來,只被夜風和一種浪漫感傷的情緒輕輕搖曳著。我打算接近司琴者,走了很遠,仍只望見月光下一個席地而坐的暗影,邊上偎著一幀虔誠的瑩白。
還有一次半夜醒來,聽到有人在同一層樓的洗衣房彈吉他。這是我在師專欣賞到的水平最高的演奏?!栋柡辈祭瓕m的回憶》、《月光》、《雨滴》等等,都是指法復雜的經(jīng)典名曲。它們被一個陌生的同齡人伺弄得那么完美,以致一開始我以為是在放收錄機。后來我不斷地在半夜起來聽這個人彈琴,琴聲被洗衣房良好的共鳴效果修飾得令人心顫。不久這個名叫程劍平的化學系學生成了我的哥們。他是學校吉他協(xié)會的會長,身材酷似巴爾扎克,左手的四根手指因長期按和弦而顯得比右手粗壯許多。他不時地為我舉行專場演奏會,但效果和認識前的差別較大。
我從此認定了吉他是個不適宜在舞臺上表演的樂器,它是生活在夜晚的木頭,適合在月光和草地之間,或其它不為人知的角落活動。并且,最好只露出一個模糊的背影,以便使琴聲獲得孤獨而神秘的氣質(zhì)。我曾陪著程劍平去政教系一位小美女的寢室賣藝,成果不甚顯著,那個纖瘦的女孩好像對寢室門口叫賣牛角面包的聲音更有感覺。我想,她如果是在晚上聽程劍平在水房演奏,我現(xiàn)在的敘述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們學校的吉他,大多是作為墻壁的裝飾品而非樂器存在的,因為肉質(zhì)的手指要和六根鋼絲弦形成默契除了必要的悟性,還要忍受許多生理的屈辱。大多數(shù)人行進到單弦的《臺灣島》附近就止步不前了。而我由于有了兩位師傅,水平提升很快。我也無法用輪指手法彈名曲,但在彈唱上較有天賦,一首新歌的和弦一兩天就能拿下來。出于對吉他稟性的認識和尊重,我不再帶著她四處串門,平時只在晚自習后爬鐵門出宿舍去教學主樓的樓梯拐角處練琴。那里是天然的共鳴箱,而且不影響任何人。
有天我彈唱完《愛我》:“為什么要傷悲,為什么要流淚,莫非是黑夜里沒人來陪你伴你相依偎……”像情場傷兵一樣拖著疲憊的腳步從樓梯口下來,驚見門前的夾竹桃叢里有諸多人影散去。畢業(yè)后,這些身影中的部分人告訴我,他們曾被我的琴聲那樣深地打動過。他們的描述一如我聽到草地上的獨奏和洗衣房飄出的琴聲時的心情。
師專畢業(yè)后十余年,吉他漸漸從大學生寢室里淡出了,就像三毛荷西的愛情從時代的記憶中淡出一樣。由于缺乏交流,我的吉他水平?jīng)]有什么進步,但身邊從未離過一把琴,并且吉他的檔次也越來越高。我并不把這僅僅看作某種青春力量的慣性,我確信吉他線條優(yōu)美的腹部隱藏了許多心靈的秘密。我像精神病患者那樣和吉他保持間斷性發(fā)作的親密關系,有時扔在墻角長了灰也不管它,某段時期每天都要和它擁抱數(shù)次。真正完整的演奏只偶爾發(fā)生在酒吧里。我和朋友們坐在高腳凳上,為酒吧里的吉他手禮節(jié)性地鼓掌。我玩笑地對身邊剛認識的小姐說:“我親自唱給你聽聽?”她也好呀好呀地慫恿我,只是沒想到我真的會親自上臺,不僅親自唱,還親自彈,并且,一曲《請跟我來》一般會換來一些驚訝的掌聲。我身邊的小姐也對我瞪圓了眼睛,魚一樣張開嘴巴享受被許多人行注目禮的虛榮。但是,沒有感動。我知道,吉他在酒吧里唱歌,很難讓人真正心動。
我繼續(xù)在生活里留心吉他在夜晚的背影。但運氣遠不如在校園里那么好。在書店翻書,聽見江蘇詩人龐培在一本散文雜志上用低語的口氣說,龐培先生在家彈吉他……不知龐培的吉他水平怎樣,只這一句話,就使我從此注意了這個人,并為他那些我并不太喜歡的過分詩化的散文增加了一份發(fā)行量。無事的夏日午后打開他的散文集《低語》,我仿佛看到了江陰小城里一把名叫龐培的吉他在水邊沉思默想。
我迄今還在摯愛的一把吉他握在日本吉他天皇木村好夫手里。我先后買過不下十碟吉他曲,跟我最久的只有木村先生這碟。他對我而言有些神秘的身世和日本音樂先天的傷情意韻使我把他想象成了川端康成那樣的人,永遠只是一個孤高的背影。我?guī)缀趺刻於家纷x一下這個背影,并寫了文章買了碟到處向朋友推薦。
從師專畢業(yè)到現(xiàn)在,我在不同城市做過不少人的鄰居,在不少深夜彈唱過《請跟我來》和《外面的世界》。我一點也沒有把握,我這些年的演奏,是充當了噪音的聲源,還是像木村先生那樣,在某個瞬間,顯影成了某個不眠者內(nèi)心一個美好的背影。
一個人的夜晚
有一天我被自己的變化嚇了一跳,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半個月晚上足不出戶,沒出去唱過一次歌,泡過一次酒吧,甚至沒到離住處百米左右的河邊去散過一次步。我愛人打電話來查崗時有些狐疑又有些感動:你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乖?她問得沒錯,她和我一起住時,我經(jīng)常到凌晨1點鐘才回來。現(xiàn)在沒人管了,反倒自覺起來。實際上不是沒女孩子約我,但不知為什么,每次我都說在忙改天再說。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些天我沒寫什么東西,甚至也沒有想清楚一件具體的事。我一個人關在屋里到底忙了什么?
我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查閱當天的電視報,然后像袋面粉一樣癱倒在床上胡亂地按遙控器。如果當晚有想看的電影,日子就顯得很有奔頭。通往那個鐘點的路途,是節(jié)日展開的過程。實在沒什么好看的,走馬觀花地看一些新聞后我通常會坐在床前的塑料小凳上對著墻上的長玻璃鏡彈會兒吉他,但眼睛一般在打量鏡中那張暗藏深情的臉。這樣的時候他會穿得極休閑,趿著絨拖鞋,牛仔褲穿得很低,上身很可能是赤膊套著口袋很多的灰馬夾,一只沉甸甸的金十字架很匪氣地在胸前晃動。這個男人不同于公眾場所的沉靜與粗獷會讓我在那塊用鐵釘固定的玻璃前流連良久,這是他一天中最自我的時刻,我對他充滿了敬意。
然后我會打開寫字間的熒光臺燈看一下書?!逗W拥脑姟肥冀K在伸手可及的某個角落等我,我每隔兩天就會翻一下,有時僅僅是復習一下封面上那張有些丑陋的笑容。森冷的笑和那些獰厲的詩句讓我覺得,沉醉于快樂,已接近于墮落。這本曾熱賣過又很快被人遺忘的書幾乎成了我的圣經(jīng),隔幾天不拜讀一下,我的靈魂就會失去重量。這段時間對我有沖擊的另一本書是《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這是一位父親獻給早夭女兒的紀念。前兩年正暢銷時,我對它不屑一顧,現(xiàn)在打開,沒看完一頁就哭了。因為一個月前我也成為了一個孩子的父親,我對她的愛使我愛上了全世界的女嬰。我看幾頁書就要跟老家打個電話,聽聽女兒蟲蟲健康的啼哭,以確認上帝對我的關照。這本書使我明白了一個許多人早就知道的道理——經(jīng)歷會改變一個人對世界的看法,隨意地否認自己尚無從體驗的東西,也是一種淺薄。
我每天一般不會看太久的書,因為一輩子都做別人的讀者,不僅自私,更令我自卑?,F(xiàn)在我打開電腦,看看今天會收獲什么詞。我喜歡一面聽音樂一面寫作。如果什么也寫不出來,就讓音樂無休止地放下去。有時還會不能免俗地點一支煙,當然是“三五”的,因為我喜歡它的盒子。我常這樣以寫作的名義坐在音樂里發(fā)呆,然后把煙灰和一截一截的時間彈落到空易拉罐里。如果每隔七八天能弄出一個稿子,我就不會追究自己的責任。時間再長些,我就會覺得對自己負債累累,在砸爛電腦和自己的腦袋之間舉棋不定。前幾天我剛為江西衛(wèi)視寫過一個電視散文,所以坐在靠椅上虛度光陰時腰挺得還是比較直。許久以來我一直在反復聽一個曲子——《夢中的婚禮》。過去我經(jīng)常在西餐廳里聽到它,只是沒想到它的名字會這樣俗。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它讓我整晚整晚地沉迷在一種輕度昏厥中。我很難描述那些感人的下行音階帶給我的憂傷和圣潔感。不是沐浴這個比喻所能概括,它會讓我誤以為自己已成為這個世界最后的良心,并因此感到深深的孤獨。
當我再次來到臥室時,一般已到了12點以后。這之前我剛沖過澡,熄掉燈在黑暗中打過一些每天必打的長途電話,然后在陽臺上通過對燈火和星空的了望找回了放松心臟的現(xiàn)實感。大約凌晨1點時,我開始在《神秘島》上打瞌睡,這是一部不算太好看但很神秘安靜的連續(xù)劇。我漸漸由坐姿向睡姿過渡,在關掉眼瞼的前一秒鐘關掉電源,把身體和思想一起托付給松軟的被褥。在這種安詳?shù)钠谥腥朊呶乙话銜鲆粋€美夢。
是的,除了孤獨和無聊,這些夜晚我?guī)缀跻粺o所獲。但是每次下班回來,我都腳步匆忙,省略了交際、娛樂和到處盛開的美女,仿佛前面有一個甜蜜的約會?,F(xiàn)在我明白了,改變我的不是良心,也不是寫作,而正是那種從無聊中生長出來的詩意。這剛好印證了我的一個觀點:真正的充實不是把時間填滿,恰恰相反,你必須留些時間給自己顧影自憐。就像一位詩人說的——沒有孤獨,我將更加孤獨。
白晝的睡眠
總有一些時候,我們的身體會和宇宙運行的規(guī)則脫節(jié),在夜晚亢奮,卻在白晝睡去。在這些非常規(guī)的睡眠中,睡去的往往是只是軀體容易疲乏的部分,聽覺仍在陽光下游逛,它們之間形成了廣闊的黑暗地帶,睡眠的過程,就是意識在黑暗水域的一次次潛游。這樣的睡眠不大會有具象的夢境,每次醒來,卻都像經(jīng)歷了一生那樣漫長,令生命在陽光下各種明晃晃的響聲中出現(xiàn)停頓,獨自傷懷。
我有暑假的時候——當學生和教師的那些年,時間富足得必須用睡眠去忽略,不僅早晨起得晚,每天還有冗長的午睡,從午餐后一直延續(xù)到下午三四點鐘。人們在學習和勞動時,我躲在薄薄的睡意中成為時間的多余人。快要醒來時,我聽到有人在宿舍區(qū)的空地嘭嘭啪啪地拍籃球,其間穿插著悶聲悶氣的喊叫、用調(diào)羹敲擊搪瓷碗的脆響、一兩聲女孩的尖叫,以及更遠處一場球賽的動靜。這些響聲傳到我的耳朵里時,似乎走了很長的路,似乎和我不在同一個世界,這使我備感孤單,我的世界只有我一個人,這多么可怕。我努力睜開眼睛,臉上留著枕巾制造的傷痕搖搖晃晃來到門口,陽光一下子潑濺到我身上,我的視線里布滿了小塊積水在水泥地上的反光、碎玻璃渣不確定的光斑,天空的藍色也順勢傾瀉到我的眼睛里,一些白楊樹的葉子在遠處無聲地鼓掌喝彩。
我仿佛剛從黑暗的深井中被打撈上岸,對陽光下的一切涌動著失而復得的新鮮情感。我甚至會想起政治老師常念的陳詞濫調(diào):勞動是美好的。我歪著頭想,政治老師講得多好啊。每次昏睡都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能這樣昏睡下去了,可是我實在找不到什么更有意義的事情來填充一個又一個下午。我繼續(xù)在那些無所事事的夏天的下午重復著昏死般的睡眠。
脫離學校以后,我很少有機會在下午睡眠了,因為要談戀愛,中午午休的時間也被從海綿里擠水那樣擠掉了。從表面上看,我過上了一個正常青年積極向上的生活。不過在白天睡覺的習慣不時還是要打亂我的心情——過分的積極向上和充實使我因疲勞而在白天進入睡眠,時段轉(zhuǎn)移到了傍晚,我從外面回到自己的房間,衣服也來不及脫,倒在床上就睡過去了。即使是這樣的睡眠,依然是無法像晚上的睡眠那樣酣實,白晝的種種聲響在我的耳朵里進進出出,比如自家廚房里杯盤磕碰的聲響、鄰居喊小孩吃飯的聲音、電視收音機的播音,甚至四合的暮靄擠壓空氣的微響等等。
有一次我在傍晚的睡眠中聽到一首歌,是一個寬廣滄桑的的男聲唱的: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手捧金杯把贊歌唱……我聽到的大概是這么幾句。醒來后知道是胡松華唱的《贊歌》,是從我們家那臺和我年齡一般大的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我父母喜歡開著收音機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這是他們那輩人的習慣。那天天氣陰沉,他們吃過飯在客廳里望著天花板枯坐,也許在為我整天莫名其妙的忙碌擔心。他們把收音機開得很大,這使得胡松華的歌聲非常清晰地進入了我的睡眠。這種風格的歌曲我在童年聽過不少,我在睡眠中好像是回到了那些非常遙遠的年份,那個紅旗、紅花和紅色情感遍地開花的燃情年代,我一個人睡在童年睡過的光線昏暗的雕花大床里,聽到時間撇開了我在屋外兀自流淌。在睡眠里我不知道那是胡松華的聲音,也不知他唱的到底是什么歌,但他的嗓音和莊嚴的情緒使我莫名地淚流滿面。
醒來以后,歌曲還在延續(xù),我聽清了那是一首什么樣的歌。我長這么大,連愛情歌曲都沒有讓我流過淚,但一首我的父輩所熟悉的準革命歌曲,卻在白天的睡眠中使我那樣的感動和感傷,對于我的年齡,這簡直是個奇跡。我后來又聽過許多遍這首歌,雖然也很喜歡,但我懷疑它和我在睡夢中聽到的是否是同一首。
我曾經(jīng)以為,我這些多愁善感的體驗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內(nèi)容的不斷充實而得到改觀,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我有了固定的女朋友以后,尤其是當我結(jié)婚有了女兒以后,我對于時間流逝的病態(tài)敏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遏止??墒钱斘遗紶栆粋€人在某個白晝獨自睡去時,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這兩年,我有許多日子是一個人住在這座城市的,我愛人為了方便帶小女兒住在我父母那里。由于單身和寫作的原因,我的作息變得和讀師專時一樣沒有規(guī)律,在下午睡眠的機會又多了起來。有段日子,我住在一座有上千個攤位的大商城和串起一路酒店夜總會的大街邊,我常常在公交車停站、小販的吆喝、從八樓往地面扔垃圾袋等種種聲音的交響里小睡。按道理,如此有煙火味的聲音應當讓我心里安寧,何況,我已經(jīng)是一個有了許多幸福和責任的人??墒窃谀切S昏醒來的睡眠中,那種被世界遺忘的孤獨感并沒有多少改良。有時候,白晝的睡眠會讓我虛幻到如此程度:模模糊糊中,我又回到了一無所有的境地,所有真實的存在變得虛假,我的女兒、愛人和我的關系似乎是虛假的,關于她們的所有記憶都是虛構(gòu)的,就像是我剛剛看過的一場電影,是我把自己想象成里面的男主角才和她們有了關系。
這樣的睡眠總要驚出我一身冷汗,我立即坐起來,灰綠的舊窗簾如同一只受放射性物質(zhì)輻射而變異的特大蝴蝶,在我頭頂?shù)恼戏紧鈩又蕹?。我要跑到陽臺上沐浴到陽光才能讓心跳恢復正常;如果室內(nèi)天色已暗,我必須逃到燈火通明的街頭或超市。我從此看清了,我即使活到了三十余歲,內(nèi)心深處的許多東西其實還是沒有改變。在時間面前的惶恐、熱鬧背后的虛無,以及塵世之愛對心靈的鞭長莫及……它們依舊像一窩毒蛇盤踞在我的潛意識中,大腦稍稍放松警惕,它們就要游出來啃嚙生命的意志。
是不是這樣,當我們在某個時刻改變生命氣場和天體軌跡的對稱關系時,就會有許多天機和生存的軟肋暴露出來?
有時我會這樣想,那個誰都無法在體驗后又能說出來的死亡的感覺說不定有點類似白晝的睡眠。對于我們在清醒時發(fā)生的一切,它們都是另一種特殊的感受生命的角度。差別主要在于,死亡會帶著所有的發(fā)現(xiàn)永久地沉入兩片眼瞼合攏時生成的黑暗。而白晝的睡眠是這樣一種歷程:我們在深水區(qū)的黑暗看到了海面上方的藍天,又掙脫某種可怕的引力升浮到有了陽光和氧氣的水面。
我們重新回到白晝,并心有余悸更愛上了白晝里的一切喜悅和悲傷。
范曉波,作家,現(xiàn)居南昌。已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