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翠
“像晴天的感覺?!毙〉俸鴾?,笑瞇瞇地告訴我。
我很驚訝,她居然會這樣形容我第一次嘗試做的面包果沙拉。
小蒂是我義務(wù)到“少女之家”教作文的第一批學(xué)生之一,而她的程度絕對是全班最好的,十七歲的她幾乎是天生的詩人,活力奔放,天真和憂傷常處于一種奇特的平衡狀態(tài)。
有一次,她甚至在作文里寫道:
小時候,我以為自己之所以不會飛,是因為沒有翅膀;現(xiàn)在卻覺得,就算有了翅膀,也不會有自己的天空。
小蒂是半年多前,才讓警察從繁華沒落的河岸邊的一家公娼館里救出來的。她告訴我,自己十四歲被親生母親賣掉的故事時,從頭到尾,沒有掉過淚,甚至連哽咽都沒有。
她說,她被很多男人睡過,公娼館的老板娘拿走了她的身份證,給了她一張假的證件,一套假的說辭,以逃避警察和衛(wèi)生局的檢查,但面對客人時,又會一再強(qiáng)調(diào)她的年齡?!澳菚r候,我還以為每個人的生活,都是這樣過的。”一直到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孩子,坐在自己那個沒有窗戶、沒有光線的房間里脆弱的舊床板上,她才決心要離開這個地方。
那一天,天暗得特別快,老板娘和姐妹站在店門口燒紙錢,火光映紅、映熱她們的臉,那些紅紅綠綠的燈泡也次第跳亮著、熄滅著。小蒂把身上僅有的一些錢塞進(jìn)內(nèi)衣里,這都是客人偷偷給她的小費。
她安靜地等著,等到巡邏的警察經(jīng)過,便沖上前去,裝瘋賣傻地胡言亂語,揮舞手腳??吹竭@個情形,老板娘立刻叫保鏢們把小蒂拉進(jìn)屋子里。眼看著那個警察就要走了,她急著抓起姐妹們平常泡茶的茶壺朝著警察丟了過去,茶壺?fù)糁兴念~頭,鮮血隨即滴了下來。
小蒂如愿地進(jìn)了警察局。
在警察局明亮的光線下,小蒂才看清楚那個額頭貼著紗布的警察,竟是那樣的高大英挺,她看過太多男人了,卻沒有這樣注視過一個男人。她懇求這個男人救她,并且急急忙忙地解釋著自己的命運,但男人卻只是笑笑著摸了她的頭,然后從冰箱里拿出一個布丁,送到她的面前。
“布丁?為什么是布丁?”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斷小蒂。
“因為他看出我那天晚上還沒吃飯,餓得要命?!彼f。她從來沒有吃過布丁,加上害怕,手里就抓著湯匙發(fā)抖。
那警察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幫她拉開了布丁盒上的錫箔紙,接過湯匙把布丁和下方的糖漿攪散開來。
“布丁要這樣才好吃?!彼麑π〉僬f。
但小蒂卻哭了起來。她喜歡第一眼看見的布丁,那樣地黑白分明,但現(xiàn)在卻被攪在一起了,再也分離不出那些純凈的雞蛋色。她想起自己的身體,好像也是這樣被攪黑了,便忍不住痛哭起來。
好心的警察被嚇住了,趕緊又拿出另一個布丁,放到小蒂的手中。他那個驚慌的樣子,逗笑了寂寞的小蒂。
于是,小蒂和這個叫李俊杰的警察同居了,并且在他身邊生下了孩子。只是,漸漸地小蒂便發(fā)覺,李俊杰和娼館的那些保鏢都熟識,而且常一起喝酒尋歡,只要一喝醉,他就不是平常斯文有禮的警察了,他會打小蒂為樂,甚至把幾個月大的嬰兒抓起來,甩著玩。
后來是鄰居看不下去報了警。李俊杰丟了工作,小蒂被社會局的人安排住進(jìn)了少女之家,而孩子卻被李俊杰的姑姑帶走了。
“對我而言,他是我惟一的男人?!毙〉僭谡f起母親時沒掉的眼淚,卻在說起李俊杰時落了下來。
“不過說起布丁,我覺得你還滿像的。”我指著小蒂的頭發(fā),因為她以前在店里染的金色頭發(fā),經(jīng)過新的黑發(fā)重長出來,加上現(xiàn)在剪了個學(xué)生頭,變成了下半截是黃色的,上半截是黑色的,就像個大布丁。
小蒂摸著頭發(fā),破涕為笑。
我卻忍不住抱住她。在我心里,她就像一朵太陽下的扶桑花,不知道被誰燒得那么紅,那么絢麗,卻也那么辛苦。
下課后,我離開了小蒂,一個人在附近閑晃,胡亂想著小蒂的事情。我總覺得,我和她已經(jīng)不是普通師生的關(guān)系了,那種感覺就像是,我會用盡一切的力量去保護(hù)這個女孩,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天空。
然而幾天后,小蒂失蹤了。
“據(jù)她同寢室的室友說,她離開的前兩天,有人寄了個包裹給她,里面是一雙嬰兒鞋?!鼻皝砹私馇闆r的周警官說。
“嬰兒鞋?”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是李俊杰!”我叫了出來,卻突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小蒂,替她守住關(guān)于李俊杰的秘密。
但是,看著黃執(zhí)行長和周警官期待的眼神,我似乎再也守不住這個諾言了。畢竟,我相信那個李俊杰過了那么久,卻又突然出現(xiàn)帶走小蒂,絕對不會只是因為愛而已。
我把李俊杰和小蒂之間的一段感情,以及李俊杰的姑姑抱走了小蒂的女兒“丟丟”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周警官。小蒂也許不會原諒我這么做,但我要盡最大的力量,保護(hù)小蒂擁有免于恐懼的生活。
果然,一個星期后,周警官就逮到了李俊杰,他打電話要我立刻趕到警察局去。我在偵訊室里看到李俊杰時,是晚上的十點鐘,他坐在那里,無力的臺燈照著我們。他一看見我,便沖過來,突然地跪在我的面前。
“他說一定要親口告訴你,事情的經(jīng)過?!敝芫僬f。
我不由自主地環(huán)顧了四周,并沒有看見小蒂,我開始有點發(fā)冷。我要周警官把李俊杰弄回椅子上坐好。手銬的聲音,撞擊著鐵制的桌椅,響蕩在死寂的空氣里。我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心想,如果他傷害了小蒂,我一定不會饒過他。
“老師,我知道你對小蒂特別好,她總是一天到晚不停地提到你?!彼煅实卣f。
不知道為什么,這種情景竟讓我想起了,我剛開始教小蒂她們作文不久后,院里面舉辦晚會的事情。我們坐在庭院里,圍著每個人手中僅有的蠟燭。小蒂先是自告奮勇,說要為大家唱一首歌,那是一首日本歌,小蒂一面唱,還一面跳舞。我不懂日文,卻被那滄桑飄忽的聲音弄得難過而落淚了。她告訴我,那是在娼館里一個叫百合的歐巴桑教她唱的,據(jù)說,日本時代很多為情自殺的女人都唱過這首歌,有些地方,半夜里還會有人聽見這些哀怨的歌聲。
但是后來,小蒂又告訴我,娼館里的人說,根本就沒有什么百合,惟一的百合,在十年前就死了。
小蒂把這件事說得神神秘秘的?,F(xiàn)在我站在這里,卻忍不住要想,那個叫百合的女人,如果真是跨越時空而來的鬼魂為她們那樣的女人傳達(dá)悲傷,那為什么她會選中小蒂呢?
李俊杰就坐在那里,低著頭念念有詞。薄弱的光線照著灰塵,看起來很廉價。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決心要聽聽他究竟對小蒂做了什么。
“我承認(rèn),我會想辦法帶走小蒂,都是為了錢?!彼f,“自從我沒有工作之后,就常常和娼館的保鏢阿三他們那些人混在一起,他們會帶我去喝酒,賭點錢,可是我從來不會去玩女人,因為……我心里頭還有小蒂。
“但是賭博就沒完沒了了,我欠的錢越來越多,討債的也越來越兇。走投無路了,阿三就跟我說,只要我能想辦法弄回小蒂,剩下的他們老板會替我想辦法。
“本來我也不愿意,但是酒喝多,想到整天被人追著跑的日子,真的很難受,所以就跑到我姑姑那里,硬把丟丟搶過來,還把他的鞋子寄給小蒂,要她在約定的時間,爬墻出來。
“小蒂果然出現(xiàn)了。我認(rèn)為用小孩子來引誘一個當(dāng)媽媽的女人,永遠(yuǎn)是最有效率的辦法。為了討好小蒂,我事先替丟丟買了一些用品,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小熊布娃娃。
“我這樣做,的確讓小蒂很高興,但是一說起要她回阿三那里,她就開始哭鬧不休。后來不得已,我只好接受阿三的建議,給小蒂打毒品。
“本來我以為用丟丟就可以控制住小蒂,但后來我才明白,對小蒂來說,連爸爸是誰都不知道的丟丟,根本就是個負(fù)擔(dān),這也就是為什么她會把女兒的小名叫做‘丟丟。第一次給她打了毒品之后,她神情恍惚,居然把在地上爬的丟丟,一腳踹到旁邊去。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認(rèn)了小蒂,卻也因此發(fā)現(xiàn)她之所以會跑出來和我見面,并不是為了小孩,而是為了我。
“接下來幾天,小蒂開始出現(xiàn)癮頭,一開始發(fā)作,我就忍不住給她毒品,但我并未把她送回阿三那里。我決定帶著小蒂和丟丟能躲多遠(yuǎn)就躲多遠(yuǎn)。我向朋友借了個公寓五樓的小地方,三個人窩在那里想要好好地過生活。
“就在兩天前,看著小蒂痛苦地在床上滾動,我又給了她毒品。我坐在她身邊,點了煙,喝起酒來,我想起也許討債的人,和阿三那一批人馬,不用多久就會找到這個地方來了,那時候我該怎么辦?阿三給的毒品就要用完了,接下來我給小蒂什么?不要說毒品,我們可能連下一餐都成問題。
“我越想越煩,越喝越多,偏偏在這個時候,丟丟在床上大哭大叫。聽著她尖銳的哭聲,我實在是氣得不得了,忍不住對她吼:‘你媽媽都不愛你了,你哭什么?丟丟可能是嚇到了,哭得更用力,我的怒火就越燒越旺。我想起她根本不是我的小孩,我為什么要這樣忍耐她?難道她們母子給我找的麻煩還不夠多嗎?我又對她叫:‘你再哭,我就把你從這里丟下去。我沖過去,把房間窗戶用力拉開,又跑回丟丟身邊,泄憤般地抓起躺在她身邊的玩具熊,不顧一切地丟到窗外去。就在這個時候,本來在一邊神智模糊的小蒂突然叫了一句‘不要,朝著窗口奔去,她整個人探了出去,好像要伸手把小熊拉住。我被那一幕嚇住了,居然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小蒂……墜樓……
我聽見,小蒂在喊“丟丟”。她以為我丟下去的……是她女兒。
“老師,我對不起你?!?/p>
李俊杰哭著把話說完。
他是在告訴我小蒂已經(jīng)死了?雖然如此,但我卻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痛哭失聲。我看向李俊杰對面的椅子,總覺得那個叫百合的女孩,和小蒂正一起在那里,唱那一首很老的歌,而歌里,只有女人的悲傷,可以青春永駐。
從警局離開以后,我在家門口坐了一夜。周警官告訴我,李俊杰的姑姑表示要收養(yǎng)丟丟,當(dāng)初她就是舍不得丟丟跟著他們兩個吃苦,才會不顧一切帶走丟丟的。
我只能希望,丟丟真的能從此有著幸福的家。
而小蒂是真的不在乎丟丟嗎?我想是吧,她總是在跟我說李俊杰的事,卻很少提起女兒,甚至身邊連一張照片或紀(jì)念品都沒有。但假設(shè)真是如此,那她又為什么能為了丟丟,連命都沒了?
也許所謂的母親,這個神圣的字眼,其實不過就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的墮落,甚至是混亂。而天底下沒有永遠(yuǎn)對的母親,卻也沒有永遠(yuǎn)錯的母親,就像小蒂那樣。
(選自臺灣《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