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榮
1921年秋,方志敏因領導學生開展驅(qū)逐校長趙寶鴻的學潮,被江西省立南昌甲種工業(yè)學校開除后,隨即考入九江市二中的前身——九江同文中學,插入學校舊制中學二年級就讀。
方志敏在回憶文集中,稱他就讀的學校為“九江南偉烈學校”,而實際上,據(jù)二中校志載:南偉烈大學(又稱南偉烈書院)是由“九江同文書院”于1905年改辦而來,后因?qū)W校的經(jīng)濟困難,于1917年停辦后改名為“九江同文中學”??梢?,方志敏在九江就讀時應該是九江同文中學,而南偉烈學校,只不過是當時人們的一種習慣上的稱謂。
八十多年過去了,方志敏在此學習和生活的痕跡,還有嗎?當我來到昔日的同文想尋覓什么時,學校的劉新發(fā)副校長告訴我:方志敏在校時間不到一年,沒有留下什么資料,不過他讀書時的教室和宿舍還在,就是那棟同文書院樓。這棟建成于1906年的同文書院樓,原來有四層高,內(nèi)設教室和宿舍。上世紀八十年代方志敏的同班同學曾回憶,他們當時上課就在四層東南面的教室里??上У氖牵捎诎紫伒那治g,“文革”時拆除了一層,以后再也沒能恢復。
當我踏進這棟被學校辟為校史展覽室的百年古樓時,西式建筑的氣派和莊嚴因為與一位英烈聯(lián)系在一起,讓人肅然起敬。站在寬大的朱紅木制樓梯邊,可以想見方志敏當年樓上樓下穿行的勃勃朝氣。如今物是人非,能見證方志敏的只有這棟樓了,但方志敏在同文中學刻苦學習和尋求真理的經(jīng)歷,還是在人們中流傳下來。
讀書在同文
22歲的方志敏來到同文,著實興奮了一陣子。這是一所由美國美以美會創(chuàng)辦的教會學校,寬敞的校園,氣派的大洋樓,俯臨九江有名的甘棠湖,傍依古剎能仁寺,環(huán)境非常幽靜,是個讀書的好去處。這所學校開辦的歷史很長,學生畢業(yè)后大都自謀職業(yè),服務于政界,商界,教育、郵政和金融界,宗教界也不少。從這里畢業(yè)后,找一份差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方志敏聰明好學,成績優(yōu)秀,尤其是英語進步很快。在這所教會學校里,課程中除《圣經(jīng)》課之外,最偏重英語。不僅英語課程安排最多,而且大多數(shù)課本用英文版(如生物、歷史地理、自然科學),只有國文和數(shù)學兩門是用漢文課本。
每天清晨,可以在校園的林蔭下聽到方志敏的朗朗讀書聲。課余時,他借助《英漢字典》閱讀了《魯濱遜飄流記》、《金銀島》、《富蘭克林自傳》等書籍。到1922年春,他就開始閱讀從朋友處借來的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和《資本論》。
方志敏有很深的國文造詣。“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他又很快學會了寫白話詩文。1922年3月,他在改造社的社刊《新江西》第一卷第二號發(fā)表一篇題為《私塾》的白話小說;4月,他又寫了一篇紀實性白話小說《狗兒在死》,在《新江西》第一卷第三號發(fā)表。5、6月間,他在學校抱病寫下了《哭聲》和《嘔血》兩首白話詩,曾先后在上?!睹駠請蟆返母笨坝X悟”上發(fā)表。這些詩文除了他在思想上開始對舊的社會制度進行無情揭露和批評外,還充分展示了他的文學才華,讓人欽佩不已。
在同學的印象中,方志敏的思想很活躍,人緣好,尤其喜歡踢足球,每天下午都能在足球場上看到他的身影。同文中學很重視體育,有標準的草地足球場,這在當時的九江是獨一無二的。十九世紀初曾有一種說法:“江西足球在九江,九江足球在同文?!碑斈攴街久籼咦闱虻乃饺绾?,現(xiàn)在無從考證,但他常在球場上拼博的身影,正體現(xiàn)了他敢打敢拼的精神。
苦悶中尋出路
來同文不久,方志敏就發(fā)現(xiàn)“這學校也是表面好看,內(nèi)容是腐敗的”。最讓他難受的是學校的繁文縟節(jié),尤其是基督教禱告儀式。學生每天早晨都要集中到教堂做一次“小禮拜”,星期四下午和星期天上午又要做一次“大禮拜”。學校的制度很嚴,做禮拜時任何人不能缺席,否則要給予懲處。每當站在禮拜堂中,聽著洋牧師冗長而又枯燥的講經(jīng)布道,他都如坐針氈。幾次他都想跑出學校,但還是忍住了。后來他想出一個辦法,每逢做禮拜,就私下夾著一本自己愛看的書,任憑牧師的說教或禱告,他一概不理,專心看書,時間就很容易打發(fā)過去了。
方志敏并不是那種為讀書而讀書的人,他非常關心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他發(fā)現(xiàn)口口聲聲講“平等博愛”的基督教學校里,同是教員,待遇卻不一樣。洋人教員薪水是每月銀洋一百多塊,中國大學畢業(yè)及留學生的薪水次之,而教國文的前清秀才月薪一般在六十元以下,最低的只有二十元。這一現(xiàn)象使他認清了“基督教是帝國主義對中國實行文化侵略的一種最厲害的東西”,“像我這樣相信科學相信真理的青年,哪會相信他們毫無根據(jù)的鬼話呢?”他越來越不滿教會學校的生活。有時他來到長江邊徘徊,排解心中的郁悶,寄托豪壯情懷。
在這座1858年就淪為外國通商口岸的九江城,他看到了在家鄉(xiāng)弋陽和讀書的南昌所沒見過的情景:到處有外國人造的大洋房,外國人開辦的學校和醫(yī)院;外國的輪船和兵艦在長江內(nèi)肆意游弋和停留;外國水兵在九江大街上逍遙自在,隨意滋事;在租界地中國人不得隨便入內(nèi),否則就遭打被捉。這些都使方志敏氣憤難平,他對同學說:“我們的地方給他們住還不算,還要受他們的監(jiān)管,他們的巡捕可以任意毆打中國人,這真是中國的恥辱呀!”
方志敏自稱“是一個黑暗的憎惡者,是一個光明的渴求者”。強烈的愛國熱情和對勞苦群眾的深刻同情,促使他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
1921年初在南昌“甲工”讀書時,方志敏就參加了袁玉冰組織的“改造社”,初步接觸了馬克思主義。當時,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中譯本為數(shù)極少,他就直接從外文原著中汲取先進的政治思想和科學知識。到同文后,閱讀革命書籍和進步的報刊雜志成為方志敏課余最大的愛好。他私下訂閱了《江州日報》、《民國日報》、《申報》、《東方雜志》等,經(jīng)常和一些進步同學講時事,講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情況,講《共產(chǎn)黨宣言》和《資本論》兩部經(jīng)典著中闡述的道理。
當時,有的同學就戲稱他為“社會主義”。每當他不在房間,同學們便彼此相問:“社會主義哪去了?”或者他剛踏腳進門,大家便立即喊道:“社會主義回來了!”有時半開玩笑地問他:“你又有什么關于社會主義理論問題告訴我們呢?”
在方志敏的影響下,同學中很快掀起閱讀進步書刊的熱潮。他團結了幾個同學成立了“讀書會”,以閱讀《共產(chǎn)黨宣言》、《資本論入門》、《共產(chǎn)主義ABC》、《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等著作為主,利用課間互相討論。他對“讀書會”的同學說:“我覺得為人在世,應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決不能為了個人找出路,為了賺幾十塊一個月薪水的差事而向洋人低聲下氣。那樣的人,是枉度人生,將來只不過與草木同朽!”
1922年初春,方志敏參加“非基督教學生同盟”,與潯城各階層愛國人士一起走上街頭,開展反帝愛國運動。后來,方志敏又秘密地來到省立九江第三中學和第六師范學校,與他們聯(lián)合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行政公開、推翻專制腐敗校長”的罷課請愿學潮。這一學潮影響很大,其他各校迅速響應。
九江鎮(zhèn)守使吳金彪幾次勒令校方開除方志敏,但學??紤]到方志敏各科成績都很好,在學生中威信很高,擔心公開宣布開除會再次引起學潮,一直猶豫不決,未敢執(zhí)行。正在這時,方志敏卻自動提出退學。1922年夏,方志敏離開九江,沿江而下,來到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上海。
不信基督信馬列
剛到上海,方志敏就收到同文同學的一封來信。信中說,學校里有一位洋人,希望他能回校,并幫他解決學膳費,但要他相信基督教。方志敏寫了封回信:“讀書不成,只為家貧,但因貧而無受教育機會的人,在中國何止千百億萬?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相信基督教,現(xiàn)在,我也不愿再讀那些無意義的書,我要實際的去做革命工作了?!?/p>
方志敏出身于一個半自耕農(nóng)家庭,從小體弱卻俊秀,聰明會讀書,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讀過五年私塾。1916年,方志敏考入弋陽縣立高等小學校,打破了家里因為家窮男丁“只準到私塾讀三年書,即出來種田”的規(guī)矩,三年后高小畢生,這相當于中了前清的秀才。全家人很高興,親朋好友前來祝賀,表示愿意資助他到省城讀書。方志敏的父親也想讓兒子多讀些書,將來光宗耀祖。1919年,方志敏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南昌甲種工業(yè)學校。在外求學的六年,給家里連本帶利增加了六七百塊錢的債務。每次放假回家,方志敏最怕看到父親那張憂愁的臉,最怕聽到的是每天雞鳴時母親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長吁短嘆。盡管教會學校比其他學校收費要少,但每個學期七十塊銀洋的學膳費還是讓方志敏及家人捉襟見肘。當時人稱“同文的少爺”,“儒勵的小姐”,在此讀書的多為富家子弟,而方志敏靠借貸讀書的日子實在是難以為繼。當學年快結束接到父親再也籌不到款的來信時,方志敏決然自動退學,不愿因一己的求學,給家人增加重負。
家貧固然是方志敏退學的一個原因,新的人生目標的確定和對理想信念的追求,則更為重要的原因。
“一年教會學校的生活,也算過夠了?!闭敺街久艟駱O度苦悶時,他收到上海一位朋友寄來的《先驅(qū)》報?!断闰?qū)》是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機關報,其中“結成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的主張很能引起他的共鳴。他認真地閱讀每篇文章、每一句話,覺得里面說得太好了?!断闰?qū)》的政治主張觸動了他,也鼓舞著他,他決心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在有的同學看來,方志敏的行為有些異樣,于是就對他說:“密斯特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像你這樣不敬洋人,又不信教,那只好去講你的社會主義了?!毖韵轮饩褪钱厴I(yè)后要找到一個翻譯員或洋行職員的工作就很難了。方志敏只是苦笑一下,不說什么,因為他很清楚他將要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
1922年7月,方志敏來到上海,很快就找到了《先驅(qū)》報的編輯部。8月,經(jīng)趙醒儂介紹,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9月被派回南昌,成立了江西第一個從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活動的據(jù)點——南昌文化書社,廣泛傳播馬克思主義。1924年3月,經(jīng)趙醒儂介紹,在南昌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在自述中寫道:“從此,我的一切,直至我的生命都交給黨去了!”
方志敏在九江同文的一年,時間雖然短暫,但卻是他思想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關鍵時期。從對新思想的追求,到確立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為他后來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打下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