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閣

“你小時候真磨人，整天得抱著，連睡覺的時候都得媽抱在懷里，否則你就不睡……”記不清媽媽曾多少次這樣揭我的“短”了。只是每次聽她說起，看我嗔怪的樣子，媽媽臉上的笑容便如秋天里的稻谷變得充盈而燦爛，那是一種源自心靈深處的快樂和滿足。當(dāng)我撒嬌讓她再抱抱我時，媽媽便會笑著嗔怪我：“都多大了，還讓媽媽抱，也不怕人家看見了笑話……”

我在家中是“老小”，媽媽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40歲了。也許是先天不足吧，我的體質(zhì)特別差，常?；疾?。這可苦了媽媽，在缺醫(yī)少藥的農(nóng)村，有我這樣一個孩子該是多大的負擔(dān)啊。

最讓媽媽心疼、焦慮的是我總愛哭。我的哭聲可以隨時隨地響起來，而且一旦響起便可能經(jīng)久不息。于是，媽媽常常會一邊哄我，一邊給我做菜粥，心想女兒可能是因為饑餓吧；或者，媽媽常常會用農(nóng)村最土的辦法為我按摩肚子、腦袋，以為我大概是病了……常常是，到最后媽媽和我一起哭，只不過她是無聲的，因為當(dāng)所有的辦法都不起作用的時候，她只有用淚水來洗滌心中的焦急和疼痛。我哭得最厲害的時候是在晚上，我不肯睡覺，只要媽媽不抱著我，我就哭個不?！F(xiàn)在想來，那大概是因為我對黑夜的極端恐懼。所以，大多時候媽媽總是把我抱在懷里，哄著我，有時一抱就是一夜……

多年后，姨媽曾對我說：“真沒想到你還能活下來，而且出息成這樣！只是你千萬別忘你媽的苦?。　笔堑?，在媽媽的精心照料下，我這個體弱多病的丑小鴨身體漸漸好起來，直到有一天，成了大山里飛出的金鳳凰。

我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最高興的當(dāng)然是媽媽，逢人夸我時她便會憐惜地說：“我那閨女從小身子骨就不好，她有今天不易呀！”

然而真正不易的是媽媽。爸爸身體不好，媽媽既要操勞家務(wù)，又要做農(nóng)活，她拉扯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長大成人，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我曾暗下決心，盡快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打拼出一片天地來，然后把媽媽和爸爸接到我身邊享清福。

參加工作后，我的終身大事成了媽媽心中最大的牽掛。每次回家或者打電話，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念叨著這件事。“找個真心對你好的人比什么都強，可不要光看人家的長相和有沒有錢……”這是媽媽對我擇偶的惟一標準。當(dāng)有一天，我將男朋友帶回家，媽媽的眼睛瞪得好大——她的準女婿竟然那么高大、帥氣。在廚房做飯時，媽媽不無憂慮地悄悄對我說：“他那么出色，靠得住嗎？他對你到底有多好？”看著媽媽一臉的擔(dān)憂填滿了額頭上每一條皺紋，我笑得流出了眼淚：“媽媽，他說了，如果我將來夜里害怕睡不著覺，他會摟著我一直到天明，你說這樣算不算好？”媽媽笑了，連聲說：“好好好！”

當(dāng)我披上潔白的婚紗那天，我成了世上最美麗的新娘，而媽媽成了世上最幸福的媽媽。我從沒看過她那么開心地笑著，每時每分都笑得合不攏嘴。當(dāng)賓客散盡，我就要和丈夫共度良宵時，媽媽神秘兮兮地將他叫了出去。后來我才知道，媽媽竟然很難為情地對女婿說了這樣一句話：“大偉，瑩兒從小就身子骨弱，你可要多疼她呀！”聽丈夫復(fù)述這句話時，我笑了，笑得淚流滿面。

我們租住的是40平方米的小房，房子太小了，盛不下我和丈夫的濃情蜜意，媽媽細細地體察著這一切，然后放心地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

我和丈夫決定暫時不要孩子，對于一個大都市里的“移民”來說，我們需要比別人更多地打拼。后來，我又執(zhí)意讓媽媽來家里住了些日子，說是我們每天回家太晚，讓她幫著做點飯?？粗颐刻烀γγβ德?、早出晚歸，媽媽心疼地說：“人家都以為你在城里享清福呢，沒想到你這么忙，別騙媽了，媽還是回去吧，省得讓你分心?！眿寢尣活櫸业囊辉偻炝簦瑘?zhí)意要回去，沒辦法，我只好隨了她的心思。臨走時，媽媽對我說：“等你生了小孩我再來吧，到時我給你帶！”

有一天，當(dāng)姐姐打電話說媽媽在家中昏倒了時，我大吃一驚。在我心里，媽媽好像永遠不會生病，好像永遠都只是照顧我們，不需要我們的照顧。

我們一直不知道，媽媽的頸椎骨刺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醫(yī)生很詫異媽媽是怎么忍受那種疼痛的。聽著醫(yī)生的話，我的心痛得無以言表：我怎么那樣粗心，竟然從未覺察到媽媽的身體有什么毛??？！

手術(shù)會有很大的危險，弄不好就下不了手術(shù)臺，醫(yī)生建議保守治療。我想讓媽媽在省城治病，媽媽說什么也不肯。她的理由似乎很充分：“瑩兒啊，住在你家那小房子里，媽覺得憋屈，沒病也要憋屈出病來，再說你還要上班，我白天也沒個說話的，上火啊……”

媽媽執(zhí)意不肯在我家住下，我知道她是不想給我添麻煩，也心疼錢，便按醫(yī)生的囑咐買來各種藥物讓她回家服用。每次往家里打電話，她總是告訴我買的藥管用，她吃了病已經(jīng)見好了，讓我不用擔(dān)心，我心里安慰極了。

然而，終于有一天媽媽的謊言被無情的事實揭穿了。一個夏日的清晨，媽媽再次昏倒在家中的雞舍旁邊……

媽媽的病沒有好轉(zhuǎn)，而且在繼續(xù)發(fā)展。骨刺壓迫了她的好多神經(jīng)，她的手腳開始不聽使喚，有時甚至?xí)霈F(xiàn)昏迷和幻覺。我和哥哥姐姐們商量要為媽媽做手術(shù)，手術(shù)需要的錢由我來籌集。可是爸爸不同意：“你媽說過，要是手術(shù)不成功，她就走得更快了……她不想……她舍不得你們啊……”

我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軟弱”，她一向不是這樣的人?？墒窍胂胨脑捯灿械览?，于是手術(shù)的事就擱了下來。只是，再忙我也要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媽媽總會告訴我不要總回家耽誤工作，說家里有姐姐們照顧就行了。但我能感覺出，她內(nèi)心其實是很盼望我回家的。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媽媽越來越像個孩子，是在她病了兩年之后。她有時會和爸爸慪氣，只因為在她和爸爸說話的時候爸爸反應(yīng)慢了些；她會和大姐的女兒吵架，說后院里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是留給你小姨吃的，你怎么能偷摘……我明白骨刺已經(jīng)讓媽媽漸漸失去了常人的心智，正在使她“返老還童”。

更令我驚訝而心痛的是，她有時竟然和我小時候一樣，夜里不睡覺，總是害怕，總是說有人進屋來，要么讓爸爸抱著她，要么讓姐姐抱著她。

那一夜，媽媽依然不肯入睡，聽著她嘴里胡亂說著什么，我的心一下下像被針扎一樣。我抱著媽媽，輕輕地用手撫摸她的頭發(fā)，不斷地安慰她，女兒就在她身邊，沒有人會傷害她。漸漸地，媽媽安靜下來，最后在我懷里睡著了，她睡著的姿勢像極了一個孩子。我的臉貼在她滿頭的白發(fā)上，它們仿佛一條條歲月的河流，帶我穿越時空隧道回到了從前：當(dāng)年那個一手托著背上的我、一手挽著盛滿豬草的柳條筐急匆匆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媽媽回來了；當(dāng)年那個背著我一路小跑二十多里山路、送我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急診的媽媽回來了；當(dāng)年那個為我扛著行李送我走出大山千叮嚀萬囑咐我要好好念書的媽媽回來了……

我抱著媽媽一直到黎明。當(dāng)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到媽媽臉上的時候，媽媽醒了。她怔了好一會兒，然后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這丫頭，你抱著我做什么呢？”我說：“媽媽，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不抱著我，我就不睡覺，我害怕呀……”我看到，媽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孩子一樣純真的笑容。

當(dāng)我們兄弟姐妹們終于決定冒險為媽媽做手術(shù)時，媽媽卻突然在一個早晨走了。

媽媽走的時候似乎沒有痛苦，她表情安詳，像是睡著了。而我卻痛悔異常：如果能早點發(fā)現(xiàn)媽媽的病，她怎么會這樣還沒享受過生活便匆匆離開？如果我們早點給媽媽做手術(shù)，是不是會有一點希望？她到底是真的害怕手術(shù)失敗還是怕花錢連累我們？她是不是覺得只有編出那樣一個理由才可能讓我們相信？想到這里，我心痛如割。

事實證明了我的推斷。爸爸將我以前給他和媽媽的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你媽說了，你在城里連喝水都要花錢，以后生孩子、買房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沒敢問爸爸，媽媽當(dāng)時對做手術(shù)的真實想法，我明白那是我生命里無法承受之痛。

轉(zhuǎn)眼媽媽離開我已經(jīng)5年了，而我的女兒也已經(jīng)兩歲了，但曾經(jīng)答應(yīng)要為我?guī)Ш⒆拥膵寢屧谀睦?？我想，也許正因為做女兒的永遠無法報答媽媽的恩情，所以上帝才讓女兒有一天成為媽媽，那么，媽媽，下輩子讓我做您的媽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