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女子
年少懵懂的我,如一個自以為是的盲人,既感知不到母親的苦,也覺察不到母親對我的好。
在我從小至今的所有珍藏中,有一張母親結(jié)婚前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手撐著臉,有細細的眉眼,淡淡笑著,如月的眼眉彎啊彎,那種水波一樣的溫婉一圈圈從臉上蕩漾開去。
從童年到少年,母親在我心里一直被分割成了兩個樣子。一個是照片上的母親,那時她還沒嫁給父親,看起來那么清秀溫柔。一個就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母親,一個鎮(zhèn)上人人頭疼的女人。說起賈蘭芬,大家不是嘲笑就是搖頭。家里丟了雞,她跑到別人家里去,堵在別人的家門口大吵大鬧。每年到了放水插秧的時候,母親便成了全村人監(jiān)視的目標。但她總是有辦法逃脫眾人的視線,將公共水渠里的水偷偷放進自家的田里。我10歲那年,村里為了防止有人偷水組織了人員巡邏,我以為這下母親沒有辦法了。但到了夜里,她依然扛著鋤頭出門了。一會兒,母親尖厲的嗓音便撕破了深夜的寂靜:老娘就是要放,你想把老娘怎么樣?我和父親追出去,看到母親披頭散發(fā)和一個男人撕扯在一起。發(fā)怒的母親像一頭獅子,父親怎么也拉不開,還被母親一把推進了旁邊的田里。眾人一陣哄笑,站在圍觀人群里的我無地自容。
那年父親生病了,咳得厲害,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轉(zhuǎn)。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說請人來幫著干,但是母親不同意,非得自己去收麥子。有一回父親帶著我給母親送水去,母親一看是白開水,馬上翻了臉:不知道我喜歡喝茶水呀?說著,揚起手,將碗里的水朝父親的臉上潑去。站在一旁的我被嚇壞了,以為父親和母親會打起來?!坝惺裁词虑橥砩匣丶以僬f,別嚇壞了孩子?!备赣H說著摸摸我的頭,然后彎下腰去拾碗。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對父親充滿了同情,沖上去重重推了母親一把。母親根本沒有想到我會那樣做,身子踉蹌了一下。母親回過神來,伸出手想打我。父親一把將我拉到他身后。
還有一次,我和同學打架,被母親知道了,她跑到學校里來,坐在辦公室的水泥地上撒潑,堅持要學校開除和我打架的學生。校領(lǐng)導當然不理會她,只是說這個事情我們會調(diào)查的,該怎么處理不是你說了算。倒是看熱鬧的學生和老師圍了一層又一層,仿佛母親是一只在當中表演雜耍的猴子。我哭著去拉她,她反手一個耳光:哭什么哭?沒出息的東西,和你那窩囊爹一個樣!有人竊竊私語:潑婦,瘋子。那一刻,我感覺所有的自尊頃刻間全部崩潰。
一件又一件讓我失望的事情奪走了我對母親所有的好感和依賴,心里甚至開始怨恨她。只要一聽到有人提起“賈蘭芬”三個字,我便失去了聽下去的勇氣,紅著臉像小偷一樣溜走?!皾妺D”,“瘋子”,自己的母親竟然和這些粗俗的詞聯(lián)系在一起,這好比深埋在我心里的一個針尖,每每想起,便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在胸腔里蔓延開來。
這樣的情況下,我情感的天平不自覺地就偏到了父親這一邊。我相信,面對如此令人難堪和羞恥的妻,生活對于父親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樂趣和信心。但是為著我,父親將自己變成了一只遲暮的老牛,隱忍了所有的傷痛,呆滯卻頑強地堅持著。
我漸漸找到了一種折磨母親的方法,那就是不和她說話。坐在一起看電視,如果父親不在,我可以整晚都不說一句話。如果父親在場,我就只和父親說話,并且刻意在父親面前撒嬌。面對她時,我臉色一沉,目光瞥向別處。眼角的余光瞟到她神情里的落寞時,我的心便會一陣狂喜。那種報復之后的快感,好像可以償還因為她而被別人鄙視時的難受。她打我,雞毛撣子像閃電一樣又快又急地落在我身上。我依舊咬著牙不說話,不喊疼,也不求饒,一雙眼睛憤怒地直視著她?!拔疑陷呑忧纺銈兏概畟z什么了,這輩子要這樣作賤我?”母親扔了雞毛撣子,開始數(shù)落我和父親,說到激動處,居然拿頭一次次往墻上撞。父親慌忙去拉她,我面帶著鄙夷的冷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拿出藏在抽屜里的那張照片,緊緊貼在胸口。這時眼淚才像潮水一樣涌出來,流過我一直緊繃著的皮膚。我心里想:什么時候我才可以長大?什么時候我才可以賺很多的錢,帶著父親找一個地方藏起來?讓母親再也找不到我們,我再也不想見到她。我不停地想著,想著遠離這個令人無法言說的女人后的種種美妙生活,竟然興奮得牙齒不停地打戰(zhàn)。
我無法選擇母親,這樣的命運,我一出生便已經(jīng)注定。但是我不相信命運有注定的結(jié)局。我要離開她,必須。
填高考志愿時,我只填了父親的名字。母親那一欄里是寂寞的空白。我想,如果生活就是這張表,可以輕易忽略她的存在,那該多么好。
我到外省去上大學,臨走前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一想到父親以后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心里就感覺到很愧疚。我打開門,想找父親再說說話。門一打開,卻看見母親站在門口。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脫口就說,你對我爸好點兒,不然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母親呆住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滾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哭,一直強悍的她突然在我面前淚流滿面,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得轉(zhuǎn)身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
大學里有太多嬌貴的女孩子,天天捧著電話給家里打。她們長著一副成年人的樣子,一開口和母親說話,嗲聲嗲氣如同幼童。我從來不感覺自己有這樣的需要,過早脫離對母親的依賴,我一天天長成了核桃殼的樣子,品質(zhì)堅硬,密不透風。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會給父親寫信,告訴他我的大學生活,叮囑他注意身體。我從不給家里打電話,書信是我和家里惟一的聯(lián)系方式,因為母親不認識字,不會知道我寫了什么。
14歲那年就開始在我心里醞釀的計劃,終于在我大學畢業(yè)后得以實現(xiàn)。我到了西部一個小城市里工作,為了照顧我這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大學生,公司分給了我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作為宿舍。我給父親打電話,我說我就不回來接你了,我不想見到她,你坐火車過來,我在車站接你。
父親在電話那端沉默著。生活方面你不用擔心,我繼續(xù)說,我的工資不低,完全可以負擔。至于她嘛,我每個月也會給她寄錢的。
父親還是不說話。我急了,你還沒受夠嗎?不是我狠心,我再也不想因為她而蒙羞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如果她跑到我們公司里來鬧我以后怎么做人?
喀嚓一聲,父親掛了電話。我并不以為父親對母親還有感情,父親是個善良的人,或許他是不想傷害她吧?父親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況且,我現(xiàn)在也明白年少時那些想法是多么幼稚。不管她這個人如何讓人厭惡,終究是我的母親,我有為她養(yǎng)老送終的義務,只是不住在一起而已,這樣也不算違背良心吧?我放下電話,并沒有死心。我相信我的判斷,我在等待,等待父親再打電話來。
幾天以后父親終于來電話了,卻帶給我一個令我無比震撼的消息:母親住院了。父親不是在騙我吧?大四的第一個暑假我還回過一次家,那時她依舊是利索剽悍,一面坐在院子里擇菜一邊尖聲訓斥父親。吃完午飯后,她還頂著日頭去田壩里割草。如此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怎么說生病就生病了呢?
我不停地詢問父親整件事的細枝末節(jié),以鎮(zhèn)定的語氣。心里卻有一團巨大的恐慌在擴散,升騰,下墜,最后成為一股氣流,穿過層層阻礙,擊中了我的心。
父親說從我上大學以后,母親就患上了高血壓和糖尿病,但是她不讓父親告訴我。我上大學需要很多錢,母親不顧父親的阻攔,承包了鎮(zhèn)上的水庫養(yǎng)魚。為了省下一點飼料錢,母親每天都要割上整整10大背簍的草。為了省錢,她吃最便宜的藥,那些藥對腸胃的刺激很大,常常是早上才吃下的東西,沒到中午就全部吐出來了。父親有一次撈了幾條鯽魚想給她煮湯補補身體,被她好一陣臭罵:這幾條魚拿去賣了俺妮子可以買上一本書了。昨天中午母親割完草后回家突然劇烈嘔吐,暈厥過去。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是因為勞累過度,血壓急劇升高。經(jīng)過搶救,母親已經(jīng)醒了,但是還需要住院觀察。
父親還告訴了我一個我從來都不知道的秘密。父親一直有肺病,就是常說的癆病,結(jié)婚以后母親才知道。媒人為了紅包對單純善良的母親隱瞞了這個事實。母親知道時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我。要強的母親在大哭一場后就變得潑辣起來。家里的重活累活從不讓父親插手,因為大強度的勞作,母親的性情漸漸暴躁起來。母親一直沒有把這個事情告訴任何人,從我懂事開始,便覺得父親臉色蠟黃,常常吃藥。那時我以為父親是被母親氣的,由此更加憎恨母親。
女人柔弱,為母則剛??!父親抽泣著說,孩子啊,你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呀,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她?
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她?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她?父親一直重復著這句話,泣不成聲。手里的電話已經(jīng)被我握得滾燙,這一個小而輕巧的物體,此刻卻成了支撐我身體的惟一支點。
我整個人似乎成了一個軟體動物,渾身癱軟。思維卻像一束明亮的光線,托著我漸漸遠離黑暗。從小,我便很愛看書,書里面描繪的母親形象是任勞任怨,溫良婉約,仿佛一塊潔白的綢緞,高貴光潔,怎么揉搓都不會有一絲褶皺和瑕疵。我以為,母親便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只有做到了這樣,才無愧母親這個圣潔的稱謂。
我把這個觀念強加給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母親。不管命途如何多舛,她都不能悲傷,不能有怨天尤人的抱怨,更不能在世人面前流露出暴躁無法控制的樣子來。她應該謙和溫存,見人先三分笑,再說別人七分好。盡管她目不識丁,但還是應該表現(xiàn)出一副很有教養(yǎng)的高貴派頭來,這樣身為她的女兒才能同樣高貴地昂起頭顱。
虛榮至極的我,堅守著這樣的信念。備受生活折磨的母親在我這里得不到絲毫關(guān)愛和憐憫,反而在我的心里逐漸變得猥瑣。母親盡管粗俗,但那只是為了維護我和我們這個家啊。在她看來,我和父親都是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她如果不表現(xiàn)得強悍些,別人就會來欺負我們。
而年少懵懂的我,如一個自以為是的盲人,既感知不到母親的苦,也覺察不到母親對我的好。母親對我卻沒有一點的埋怨,依舊不辭辛苦地為我操勞著。像我們的家庭,居然供養(yǎng)出了一個大學生,這后面,是母親拿著她的命在拼啊!
如果時光倒流到5年前,我一定在高考的志愿表上鄭重而驕傲地寫下母親的名字:賈蘭芬。
可是,現(xiàn)在我只能跪下來,對著家的方向重重磕三個頭,在心里一遍一遍對母親說:媽媽,我回來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你一定要好起來。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負我,我就板著臉告訴他:我可是賈蘭芬的女兒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