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小利
“你能照料自己嗎?媽媽想回趟家。”我在蒙特利爾寬敞的公寓里問女兒。
16歲的女兒把目光從電腦轉向我,愣了一下,像是在調整中文“家”這個概念的焦距,然后說:“No problem(沒問題),媽,你去吧?!?/p>
我們在這公寓住了十多年了,這是我每天都叮囑女兒“早點回家”的地方。它作為“家”的權威性更體現在它占據了所有文件中“永久家庭住址”的這一欄。
可我還是要從這個“家”回家。
如今“萬水千山只等閑”已不再是詩人的張狂,我似乎只在云層里打了個盹兒,就回到了地球那邊的家。
北京是我心目中的家,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從來都以為我熟悉她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高樓,可沒想到她的變化這般大,若沒哥哥來機場接我,我一定找不到自己的家。
到家后沒幾天,我正蜷在書房里貪婪地沉浸在《花間集》的芳香之中,父親忽然近前輕聲說:“離開家快70年了,我想帶你回趟家,給你爺爺奶奶修墳?!?/p>
我抬起頭,像女兒一般地愣了一下:噢,原來這里還不是家……
我攙著老爸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段無山無水的路我們用了三種交通工具,經過了兩個中轉站,花了整整三天時間。
剛到縣城同宗老姑家,我就有了回家的感覺。老姑家院里那片齊腰深的大蔥,就像渥太華5月的郁金香,枝挺葉茂,郁郁蔥蔥!我盤腿坐在炕上,學著爸爸將大蔥掰成幾段,撕成細絲兒,拿三丫頭做的豆皮卷著,飽蘸老姑自制的黃豆大醬,塞嘴里使勁兒咬下,五官頓時淋漓。親人們開懷大笑??梢雇砦宜诶瞎玫目簧?,卻聽她跟老姑夫在窗外輕聲說:“快把茅坑再掏掏,瞅瞅草紙夠不?咱大侄女可是美國那旮兒的?!?/p>
清晨,在縣糧站工作的老姑父搞了輛手扶拖拉機載我們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嘟嘟”著。家鄉(xiāng)的黃土熱情地撲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的屁股如土豆似的滾來滾去,直到太陽從我的后腦勺登上了正頭頂,我還是看不到家的影子,只有80歲的老父親臉上那越顛越濃的“近鄉(xiāng)情怯”提示著我:到了!馬上要到了……
到了村頭我確信:沒錯,這是爸爸的家!因為每個人只需報出名字中間的那個字,大家就都有了親戚的稱謂。跟年齡無關的輩分搞得我暈頭轉向,突如其來的親情令我激動不已,我只有不停地鞠躬,再鞠躬,恍惚中像是尋到了我這一腔血脈的源頭。
爸爸引我至一堵衰敗的土墻外,聲也顫手也顫地指著:“那西屋,那西屋……”
我恍然!伸手就去拉樹杈門??墒且晃晃冶鞠虢写笫褰Y果卻是我兄弟的人用我聽不懂的鄉(xiāng)音拽住了我。老姑父翻譯說:說不清何年何月,從外鄉(xiāng)逃難來了一男一女一個孩童,那女的是萬萬走不動了,村長就讓他們住進了我家的荒屋。幾十年過去了,人們再也沒見過那女人和那孩子。原來那母子都是癡傻。他們吃拉全在屋里,連村民都不愿踏入。那男人聽說你們要來,嚇得幾天不敢出門……
可這明明是我的家呀!奶奶的故事里我見過它,爸爸的回憶錄寫著它,我們此行也是來尋它的呀!
痛著父親的痛,我扶著爸離開了家。他在這個家的門口站了十幾分鐘,卻夢魂牽繞了幾十個春秋。
爸爸執(zhí)意要步行到后坡給爺爺奶奶掃墓。記得奶奶在北京臨終前只有一個心愿———“回家”。當時爸爸編書正忙,是我那也早已離鄉(xiāng)的叔叔將爺爺奶奶的骨灰?guī)Щ貋淼摹?/p>
父親揮了幾下鏟,就被我安置在了樹陰下。素昧平生的兄弟們奮力的樹新碑,培新土,鄉(xiāng)親們圍了一圈又一圈。我將奶奶最愛喝的“二鍋頭”祭灑在墳前,凝神問奶奶:您愿在這里待下去嗎?這里還是咱的家嗎?可是我聽不到回答。
在大宴鄉(xiāng)里的酒席上,我終于吃出了“家”的味道:這是一碗只有奶奶才能做出的豬肉扁豆燉粉條!我和著淚水大口大口地吞咽,心中隱約明白:今日一去,復來無期,家非家,此身已無歸處。同桌的大妹子陪著我掉眼淚,連聲說:“二姐呀!慢著點兒,管夠,管夠呀!”
我和父親兩代游子,皆為清寒書生,面對家鄉(xiāng)貧困,汗顏無地。我家雖破,終可家無家之人。念及此,我又喝了一大碗酒。爸爸醉了,笑個不停。我說:“爸,咱該回家啦!”
“回家?”爸爸像我和女兒一樣愣了一下。
在回京的火車上我做了個夢!我又“回家”來了,帶著好多的錢。我和老爸站在村口的土墩兒上,拿著爸繪的圖紙,和村民們一起架橋、修路、通水管、建學校!在夢里,嫂子笑了,妹子笑了,叔伯兄弟們都笑了。
承歡膝下的一個月眨眼過去,我心虛地跟媽說:“小妞要大考,我得回去,明年再回來?!蔽冶荛_了那個支支棱棱的“家”字。
母親眼中的不舍永遠是女兒離家的痛。我低下頭,怎忍心告訴母親,女兒的護照已變了顏色,我說著輕松的一去一來包含著多少的周章與心悸呀?
波音747載著我的無眠與那個關于血緣和黃土的夢又一次飛越了太平洋。
舷窗下,夜色下的蒙特利爾島像美麗的魔戒,閃耀著動人心魄的光芒,我知道其中的一束是為我亮的。我想對燈下的女兒喊:媽媽回家來了,可是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原來,是離得太匆忙,我忘記了把回家的心也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