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小克
我常常在夜晚——姑且說是萬籟俱寂的夜晚吧,坐在書桌前凝視那一瓶土法泡制的藥酒,面對著她,我的心中會愧疚,我的體內(nèi)會騰起濃濃的暖意。
這是一瓶鹿血酒,確切地說是半瓶,是喝了一半后粳然決然不再喝的半瓶酒。這半瓶酒,兩年來一直擺在我的書桌上,從吉林家中帶到北京。漂在北京的日子里,無論我怎么變換住處,無論我不得不不斷扔掉這樣那樣的生活用品,但這半瓶不再喝的酒卻一直跟著我,她成了我生命的組成。
我與鹿血酒的緣分始于我的頸椎病。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起來之后,我的右側(cè)身體突感沉重,右手握不攏拳,從叫、腿到手腕像通電一樣發(fā)麻,在我極力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的時候,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我被家人送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把頸片報告單交到我手里時,面色十分嚴肅地告訴我:“你的頸椎六節(jié)增生。這是很危險的,嚴重了會導(dǎo)致癱瘓。”天啊,一個小小的頸椎,竟會如此嗎?人真是一個脆弱的動物!
連續(xù)十幾天的治療,病痛得到了緩解。當我出院時,醫(yī)生告誡我說,這種病是一個行蹤不定的魔鬼,它隨時會從身體里溜出來。
陰云籠罩了全家,丈夫四處為我尋醫(yī)問藥。一天他興沖沖地拿回一瓶酒,說是他當藥劑師的同學(xué)自己配制的鹿茸血酒,讓我喝了試試。
從此,我每天早晚各飲一杯,辣、苦、腥幾種味道強烈地刺激著我的咽喉,頭腦一瞬間血脈賁張,四肢涌上一股股的熱流,我想那該是梅花鹿奔跑的力量在推勸我身體的正常運轉(zhuǎn)吧。半個月以后,當我喝完了兩瓶酒后,我的身體開始好轉(zhuǎn),半年以后,基本痊愈了。但我擔心一旦離開這酒我將舊病復(fù)發(fā),因此我一直得著朋友的關(guān)照,享受著這種鹿茸血酒的“特供”。
疾病沒有復(fù)發(fā),我終于可以開始我籌劃已久、因病而擱淺的“北漂”征程了。在為告別小城而整備行裝的日子里,我總覺得心底似有什么事情牽掛著,卻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越想不出,心里就越惶惶的,無著無落,莢名其妙。
我終于想起,我心中掛念著的是那一直用鮮血醫(yī)治我病患的鹿!于是在那個夏季里一個很平常的清晨,在丈夫那個當藥劑師的同學(xué)帶領(lǐng)下進行了令我精神為之震撼的鹿場之旅。
鹿場,飽餐之后的鹿群在悠然地散步,一頭高大的梅花鹿被單獨隔離在的一個不大的柵欄里。我向來有“每事問”的習(xí)慣,見此使向鹿場的青年技術(shù)員小王問為什么把那頭鹿單獨關(guān)起來?小王說一會兒要鋸它的鹿茸。藥劑師向我介紹說,這匹身材高大氣宇非凡的公鹿,是這里的鹿主。我喝的鹿茸血酒就是鹿王的神奇之血。
我不禁肅然起敬,神情莊嚴地觀察起這救我病患的鹿王。隔著木門望過去,鹿王的頭上長著兩束樹杈一樣的角,每一束上有三個分枝。它姿態(tài)美麗,神色莊嚴,看向我的目光里飽含著溫情。
鹿場的青年技術(shù)員小王走進柵欄,拍了拍鹿王的頭,他向我回頭一笑,我看見他有一雙和梅花鹿一樣的大眼睛,但是他是鹿的侍者,同時也是鹿的敵人。小王一個迅速的急轉(zhuǎn)身,在鹿王的背部注射了催眠劑。美麗的鹿王慢慢地低下了頭,雙腿抖動了幾下,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它沉沉地睡去了,它所熟悉的一切都渾然無覺了。我感覺在鹿王倒下的一刻,天空立時昏暗了。
小王用細繩將鹿角的根部系住,又扎緊了。他告訴我這樣可以避免鋸鹿茸的時候出血過多。他一手扶住鹿角,一手用刀鋸嚓嚓嚓地鋸著,只十幾下鹿角就被鋸了下來,血從鋸口處滲出,一個老工人端著托盤跪在地上讓血滴落在托盤里,這就是所說的鹿茸血,用來泡血酒的殷紅之血。這種曾讓我充滿無限想像,給我以新生的血,像雨滴一樣落在托盤里,汪成了一片紅色的小湖泊。幾分鐘以后,鹿王有了知覺,輕輕移動了一下身子。老工人迅速地挪開了托盤,嘴里叨咕著:“好了,好了,它要是搞翻了我的盤子,就全毀了?!崩瞎と藥е荒樀哪貜牡厣险玖似饋?,擎著托盤走開了。技術(shù)員小王在鹿角的底部,也就是傷口上抹上了灰色的止血粉,血很快又從血粉上滲了出來。
被鋸下的鹿角就是人們常說的鹿茸了。我把兩枝鹿茸拎在手里,感覺軟軟的,溫溫的,顯然還帶著鹿王的氣息。我們從鹿王身上鋸下的何不是它身體里最寶貴的一部分啊!一時間人類的殘酷和血性,讓我的心一陣陣發(fā)悸。
小王給倒在地上的鹿王注射了“速醒靈”,他神態(tài)自若地對我說:“它很快會醒來的?!?/p>
雖然鹿角的根部已經(jīng)用繩子扎緊了,傷口上也抹了止血粉,但是血仍像泉一樣向外噴射。刺向空中的兩道血流有一米多高,落下時散成了一滴滴的血霧,我驚慌地問道:‘它的血會不會流干?它會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小王說:“不會的。一會兒它醒過來,活動幾下,血就會止住了?!?/p>
5分鐘之后,躺著的鹿王微微地昂了昂頭,但是脖子的支撐力顯然不夠,只好將頭又低垂下來。過了一會兒,它又重新嘗試了幾次,終于將頭艱難地舉了起來。它用迷茫的眼神望了望天空,不知它的視力是否恢復(fù)了,表情卻是極度的疲憊。鹿王想站起來,將兩條前腿跪在地上用力,但是它整個的身子在顫抖,不停地顫抖,它的努力失敗了,還沒有站立起來。這時,它的頭上還在噴血,地上已經(jīng)紅了好大一片。十幾分鐘之后,它終于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果然,頭上的血流漸漸地弱了下來,但是血仍在流著,它的頭上一團的血跡,眼睛和臉都已經(jīng)模糊得不成樣子了。
鹿王更生了,好像不是從沉睡中醒來的,而是從死亡的邊緣回到了生的航道。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是如此的血腥,如此的殘酷??梢哉f,我就像舉刀去刺傷朋友一樣地慘痛著,愧疚著。我還能心安理得地飲下這鹿王的血嗎?鹿王悲哀、疲倦的眼神,滿頭彌血的樣子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令我的心浮起負罪者的懺悔。
我?guī)е鴮γ坊沟摹桓袀?、愧疚上路?/p>
只身來到北京,我痛切地感覺到這里競爭的激烈而公平。我提醒自己:不能生病,不能松懈,要在各種壓力間求得生存的空間,并從而發(fā)展自己。每天深夜,我都要坐在窗前,凝視這一瓶土法泡制的藥酒,凝視這融入了我為之感恩不盡的鹿王的熱血的玫瑰色的酒,面對著她,梅花鹿奔跑的力量在我體內(nèi)升騰,讓我增長了生命的力量。
我的鹿王,我不能不對你頂禮膜拜!
責任編輯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