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異國的半個月亮

秋　葉

她們是上個世紀(jì)90年代勇入商海、“走西口”的女人，有俄語名字，每年只在春節(jié)回來一次。裘皮大衣，高統(tǒng)皮靴穿薄絲襪，暗吞襲人，言談間會不時冒出一兩個俄語單詞。在優(yōu)雅成功的光環(huán)之下，她們異域謀生的艱辛、商海沉浮的磨難、情感生活的挫敗，又著實讓人唏噓。

穿越商海驚濤駭浪賺得第一桶金

秀外慧中的卡佳年長一些，曾在蘭州一家大企業(yè)做俄語翻譯，圓臉大眼睛，一笑倆酒窩。丈夫在中學(xué)教書，兒子上幼兒園，三口之家很和美；只是十幾平米的福利住房擁擠不堪，擁有一套寬敞的住房是全家最大的夢想。90年代初時髦下海經(jīng)商，卡佳也被裹進了“走西口”的洪流去了中亞。她和先生說好國內(nèi)“岸上”一個，國外“海里”一個，長相知，勿相忘，共同努力，打造美好明天。頭幾年，卡佳利用語言優(yōu)勢，給省里去的代表團做翻譯，搞代理，倒騰過化妝品，賣過服裝，賠賠賺賺，掙的小錢都打了國際電話。嫂子寫信說，你幾年不回來，苦了妹夫，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真不容易！還警告卡佳不可太大意：“小夫妻常分離就疏遠了，有個女老師可常去家里幫忙??！”卡佳不相信嫂子的話，更加拼命工作，希望掙些錢回國團聚。

那幾年當(dāng)?shù)厣鐣伟灿绕洳缓?，曾發(fā)生過多起針對中國人的襲擊事件?？芽偸呛苄⌒模煲缓诰拓堅诠⒗锊怀鋈?，乘坐電梯哪怕多等一會兒，也不輕易和陌生人同乘一部，外出時總帶著防身用的辣椒水?？蛇€是在一個大白天被人攔住要搶錢，卡佳也不知哪來的智慧，當(dāng)即擺了個“擒敵拳”的動作，那男人可能聽說過中國功夫，嚇得掉頭就跑，其實“擒敵拳”卡佳還是上中學(xué)軍訓(xùn)時學(xué)的，花拳繡腿罷了。卡佳很得意，曾多次在朋友中間介紹自己“智斗歹徒”的“經(jīng)驗”。

第二次就沒這么幸運了。那天卡佳陪國內(nèi)去的客戶吃飯，回到住處天已大黑，停好車剛跨進電梯，就挨了重重一擊摔倒在地。醒來后頭痛欲裂，斜挎在胸前的提包不見了，丟錢事小，護照丟失重大，只好先報案再療傷。幾天后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警官來醫(yī)院，送來了被搶的護照，說是被人揀到送到警局的?？迅吲d極了，趕快奉上兩百美元答謝，誰知警官拒收小費，讓卡佳著實感動了一把。幾天后卡佳出院，那位警官手捧鮮花、香檳酒又笑盈盈地登門祝賀，兩杯香檳下肚，警官大談穿旗袍的中國女人如何性感等等，還問卡佳為何不穿旗袍。卡佳覺得有些不妙，趕快指著墻上丈夫、兒子的照片給警官介紹，想打消警官的非分之想。誰知警官更來勁了，說卡佳讓他一見傾心，卡佳皮膚光潔如玉，像維納斯，不像他認(rèn)識的那些女人，要不毛孔粗大無法近看，要不瘦骨嶙峋，硌得人生疼。他愿意匍匐在她的腳下，和她偶爾來個“燭光晚餐”什么的。警官的表白嚇壞了卡佳，第二天就搬了家，誰知警官不斷打電話騷擾，一段時間里卡佳害怕黑夜，風(fēng)度翩翩的警官是連連噩夢的男一號。

稍有積蓄，卡佳就接老公、兒子去休假，指望好好補償一下。兒子長高了，也很懂事，一家三口國外團聚，其樂融融。有天，先生和孩子在樓下玩，卡佳下廚忙碌。飯熟菜香，門鈴響，卡佳一開門，笑容僵在臉上：竟是三條大漢用槍頂著父子倆的后背！歹徒擠進門來就開始翻箱倒柜，人高馬大的先生臉色煞白，只有哆嗦的份兒，卡佳倒還鎮(zhèn)靜，忙著安慰受驚嚇的兒子。半小時后，歹徒得手而去，回過神的先生催促卡佳趕快報警。荷槍實彈的警察倒是出警迅速，勘察、取證、筆錄，也很敬業(yè)的樣子，完事后卻對著卡佳做了個捻錢的手勢，卡佳奉上藏在花盆里的幾百美元，警察莞爾一笑，出門前還不忘給卡佳來個吻手禮。先生不干了，和卡佳攤牌，“這鬼地方有什么好！大白天入室搶劫，警察色迷迷的，黑得要命，和土匪有什么兩樣?老外的錢不掙也罷！”先生正告卡佳，要么回國，要么分道揚鑣各走各的道兒。一臉冰霜的先生拽著兒子上了飛機，卡佳也趕緊處理手頭事務(wù)，收拾行李準(zhǔn)備回蘭州。

這時一位老客戶找上門來求卡佳代理一筆棉條生意，買賣很大，承諾事成之后按比例提成，卡佳一算賬，夠在蘭州買套房子，就答應(yīng)了。盛產(chǎn)棉花的鄰國正鬧動亂，沒了秩序，付了貨款卻見不到東西，貨主一連幾天躲著不露面，想黑了這筆買賣?？蛻粲执叩眉保f國內(nèi)廠家急等原料。卡佳帶的錢用完了，吃住都成問題?？研囊粰M，用結(jié)婚戒指在黑市上換了把手槍，只身闖上門把貨主堵在家里，軟硬兼施，總算答應(yīng)次日發(fā)貨。

第二天盯著發(fā)完貨，已是黃昏，卡佳找個僻靜處扔掉手槍趕快駕車往回返。路途很長，饑餓加勞累，卡佳不停地打瞌睡。迎面來車，她愣是瞪著眼睛撞了上去。

卡佳傷得很重，部分毀容，還斷了腿和幾根肋骨。醫(yī)院一住幾個月，怕國內(nèi)親人擔(dān)心，她向家人撒謊說有個進修的機會暫時回不來。

卡佳終于回來了，迎接她的卻是老公的離婚申請，他跟嫂子提到的女老師有了婚外情，鐵了心要離婚，鐵了心要兒子?？严氩煌?，幾次約先生談判，先生最后說：“離了吧！天知道你在外邊是怎么鬼混的?你想讓兒子也學(xué)壞嗎?”

帶著一顆受傷的心，卡佳再次只身“走西口”。好在車禍責(zé)任不在她，卡佳得到了一筆實實在在的賠償，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桶金”，置房買車，成了有產(chǎn)階級。然后她去莫斯科整了容，高鼻深眼，完全像個混血女人。她發(fā)誓要在國外干下去，掙大錢，讓兒子上最好的學(xué)校。

身陷異國囹圄回首故國依舊路漫漫

嬌小的伊拉留著齊耳短發(fā)，黑黑的眸子在近視鏡片后幽幽地望著你，皮膚白皙，像個瓷娃娃。誰能想到文靜秀氣的伊拉會蹲班房，而且是“洋”班房呢。以前伊拉是大學(xué)里的俄語老師，人漂亮，課又講得精彩，有不少學(xué)生是她的“粉絲”，先生在機關(guān)供職，兩歲的女兒由公婆帶。先生、孩子、校園是她的天，每天兩點一線間按部就班地重復(fù)往返，伊拉的生活充實而恬淡。

有一天同事有事臨時調(diào)課，提前回家，伊拉看到了讓她至今不愿相信的一幕：丈夫和一個發(fā)廊女在他們的大床上……伊拉的世界瞬間坍塌了，她要離婚，可丈夫不同意，哀求說只是因為機關(guān)太壓抑，伊拉又太完美，無處宣泄，一時糊涂之過，希望伊拉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他一馬。離婚成了持久戰(zhàn)。雖然最后離了，可形單影只的伊拉身心俱疲，無法面對學(xué)生憐憫的目光，只好跳槽去了一家公司作翻譯。

由于公司開拓國際市場需要，伊拉被安排去中亞工作。公司很有實力，也看好她的能力，給她配了輛“凱迪拉克”，雇的司機萬尼亞是從阿富汗回來的老兵——當(dāng)?shù)厝?，瘦小，幽默，身手不凡，給伊拉開了幾年車，幾次遇搶，該出手時就出手，上演過英雄救美的好戲。很盡職，但不收小費，只笑納水果青菜。萬尼亞美麗的太太是個善良的女人，?？玖说案庹堃晾炔瑁袝r陪她洗桑拿、逛商店，慢慢地，伊拉走出了離婚大戰(zhàn)的陰影。

幾年后公司回撤，伊拉留了下來，她想試一把，自己做老板。利用當(dāng)翻譯時的關(guān)系，給人做代理，向國內(nèi)進口鋼材。

一個大雪飄飄的冬天，國內(nèi)貨主電話催貨。伊拉駕車去口岸，道路結(jié)冰，幾個小時的路走了大半天，報關(guān)、

交貨、取錢，都很順利。伊拉興高采烈，打算去酒店泡澡，誰知車剛發(fā)動就發(fā)現(xiàn)車胎癟了，她吭吭哧哧換好輪胎，副駕駛位置上的手袋不見了，整整三萬美金吶！一年的辛苦打了水漂兒不說，丟了護照可怎么好?報案、登報、跑移民局……期間偏偏遇到警察查證件，出示了被搶證明百般解釋，還是被警察局當(dāng)“黑人”押往拘留所，囚車上伊拉哭得抽抽搭搭，旁邊一個大胡子美國人還很紳士地擁她入懷：“不要哭，我的甜心！你這么漂亮，他們馬上就會放你回家！”誰知“班房”一蹲五天，干面包就劣質(zhì)紅茶，吃喝拉撒都在小房子里。第一天伊拉和衣而臥，第二天面壁思“過”，第三天哀求看守打電話給朋友：“快來救我！我要崩潰了……”朋友聞訊緊急行動，托關(guān)系送錢物四處打點，最后還是使館出面交涉，蹲了五天班房的伊拉才被獲準(zhǔn)出“獄”。當(dāng)使館的同志去接她時，伊拉摟著來者淚珠滾滾：我的祖國親人?。?/p>

伊拉至今沒見過女兒的面，離婚后先生重組家庭帶女兒去了南方。擔(dān)心影響女兒的學(xué)業(yè)，他只允許伊拉和孩子每月通一次電話。女兒的聲音像銀鈴一樣悅耳，伊拉每每放下聽筒就流淚：女兒長大了，已經(jīng)有了甜蜜的初吻，可媽媽只能在遠方想象女兒的幸福模樣……伊拉說假如有機會重新選擇，她寧愿放棄自尊保住家庭。

被褻瀆的風(fēng)情萬種鉛華洗凈情歸何處

高挑的索妮婭長發(fā)披肩，溫婉風(fēng)情。索妮婭曾是伊拉的學(xué)生，畢業(yè)后進了蘭州一家科研單位，男多女少，美麗單身的索妮婭成了單位的“不穩(wěn)定因素之一”(領(lǐng)導(dǎo)語)，幾次挨剋，索性辭職投奔了老師伊拉。

剛出去時，給老師做幫手，學(xué)了不少東西。后來搬出去住公寓，給一家合資企業(yè)做文秘。小麥色的皮膚，細長的丹鳳眼，索妮婭成了老外眼里的東方美人，男人們看著她只有走神的份兒。很多男人爭相向她獻殷勤，自愿“護花”，出手幫她。索妮婭穿名牌，用昂貴的化妝品。她結(jié)識了一些上層名流，很快樂，也很驕傲，似乎面前的道路鋪滿了鮮花……

一次晚宴上，一位西方國家的商務(wù)代表向索妮婭頻送秋波，想起讀過的蘇聯(lián)短篇小說《第四十一個》，索妮婭芳心大動，她暗暗對自己說：“我一定把他俘虜過來，‘醉在他那湛藍的眸子里……”

商務(wù)代表很英俊，進攻方式卻很俗套：鮮花、巧克力加頻頻的約會，可索妮婭喜歡。終于在一次旅行途中，索妮婭完成了自己從女孩到女人的“化蝶”歷程。從此兩個人纏綿悱惻，愛得一塌糊涂。索妮婭說要和心上人去埃及結(jié)婚，披著婚紗泛舟尼羅河上……為此，卡佳和伊拉選了一套婚紗送給她。

然而故事的結(jié)局并不美妙?？押鸵晾瓫]能做成索妮婭的伴娘：那人被抓了，原來“白馬王子”是商業(yè)間諜，事發(fā)后被驅(qū)逐，索妮婭也遭內(nèi)務(wù)部門審查。過了很長時間，索妮婭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商務(wù)代表的“掩護”與“陪睡”!

索妮婭不甘心，又轟轟烈烈地愛了幾次。最后竟然“傍”了一個大款，那人大腹便便，和索妮婭最初的追求相去甚遠，大家笑她何至如此，索妮婭說不想再苦苦尋覓，有個“慈父兄長”的肩膀靠靠也好。

采訪手記：人到中年的卡佳、伊拉和索妮婭依然美麗，也早在國外淘到了自己的“第二桶金”乃至“第三桶金”?？稍谌A貴衣著的襯托下，她們的表情顯得那么落寞和憂傷?？阎钢约骸爸形骱翔怠钡哪樞χ鴨栁遥衩婢邌?我望著索妮婭指間繚繞的香煙，不知如何以對。城市的夜晚，霓虹閃爍，可萬家燈火，哪一扇溫暖的窗在為她們而等待?冷艷的外表下，她們孤獨的心依然在異國流浪，依然在守望異國的那半個月亮……

(責(zé)編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