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尤·波里亞科夫 著 劉憲平 譯
び取げɡ镅強品潁1954年出生,俄羅斯當代著名作家,目前是《文學報》的主編。
上世紀80年代后期,波里亞科夫發(fā)表的一系列中篇小說,如《小區(qū)內(nèi)的非常事件》、《命令頒布前一百天》、《糾錯》、《荒唐至極》等,曾受到前蘇聯(lián)文學界傳統(tǒng)派的批評。蘇聯(lián)解體后,他出版的中長篇小說,如《民主城》、《母奶煮羊羔》、《犧牲者的天空》、《無望的逃離》等,也不斷在文壇引起激烈爭論?!稛o望的逃離》的中文譯本曾獲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
除去小說創(chuàng)作之外,波里亞科夫還有許多劇本被搬上戲劇舞臺或者被改拍成電影上映,不少作品被譯成外文在境外出版。
波里亞科夫善于捕捉大眾關(guān)心的熱點問題,將其濃縮于自己的筆下,通過細膩的描寫和曲折的情節(jié)安排,吸引廣大讀者。今年2月份俄羅斯公布的統(tǒng)計表明,波里亞科夫目前在讀者排行榜上名列第四。
一
故事發(fā)生在七月悶熱的一天。高溫,如同亢奮得令伴侶精疲力竭的情人,纏繞你,折磨你,無論在家,在辦公地,還是在郊外……不容你有片刻安寧。
一輛黑色梅塞德斯,泛著陰森森的寒光,??吭谶B接阿爾巴特門和沃茲德維仁卡兩條街道的拐角處。這個位置根本不許泊車。當班的交警樂滋滋地搖晃著指揮棒,準備走過去處理這起明目張膽的違章。然而,當一眼瞥見只有交警才心知肚明的車牌號碼時,他只得皺皺眉頭,然后轉(zhuǎn)身去踅摸那些無風險的便宜事了。
梅塞德斯的車門打開,走出一個留寸頭的寬肩小伙子,他身著通常只有保鏢或者殯葬人員才穿的黑衣。猶如從寒冷的更衣間走進熱氣騰騰的蒸汽浴室,他禁不住蜷縮了一下身子,然后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協(xié)助一個年輕女子,準確地說是一位太太,從車里鉆出來。
哇,這個女人簡直妙不可言!她身材高挑,豐滿勻稱,完全沒有T型臺上的模特所呈現(xiàn)出來的節(jié)肢動物般的細長和塌癟,雖然她們時下被莫名其妙地奉為完美的典范。她腰際緊束,實有若無的薄絲衫下,女性必需具備的一切撩人財富清晰可辨。
高高盤起的暗黃色發(fā)髻下,細長的脖頸暴露無余,它與肩頭的連接處極其彎曲,簡直可以遏制住呼吸。
女人走出轎車,戴上一副大墨鏡,因此,有好奇心的路人只能根據(jù)纖細筆直的鼻梁、輪廓柔和的下巴和鮮紅的嘴唇來評價女主人了。能以如此的藝術(shù)水準涂抹嘴唇的女人并不多,對于這類女人而言,耗費時間和揮霍金錢沒有區(qū)別。
逝去的年代里,在公交車、電影院和馬路上隨處可以遇到這樣的美人。有人曾為此寫下兩行詩:
你心煩意亂嗎?那就去一趟地鐵吧!
那里有愛神出沒……
新的時代降臨了。這些美人,有的遠走他鄉(xiāng)尋求富庶的幸福生活,有的終日與電視相依為伴,還有的困守在莫斯科郊外的深院豪宅內(nèi),偶爾進城也得乘坐豪華的防彈玻璃車。不言而喻,她們的配偶或者情人不愿意與人分享僅僅出于偶然才得來的美麗。其實,在首都的街道上,有時還能看到這種完美的麗人在凝視小型服裝專賣店的櫥窗,但凡遇到此類難得的情景,我就會儼然自視為鳥類學專家,在家門口的白楊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熱帶鳥。
太太環(huán)顧一番,用不容爭辯的口氣命令保鏢:
“科斯加,你留在這里!”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這樣做,艾德┗·維克多洛維奇會把我解雇……”
“我也能解雇你……”
“那您就解雇好了!”
女人聳了聳自己曲線獨特的肩膀,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
“你可不可以就在旁邊站一下?您總讓別人都嚇著!”
“我要做的事情屬于自己的職責!”
“科斯加!”她幾乎在央求。
“好吧。不過,萬一……”
“一切都會OK!”
女人捋了捋頭發(fā),朝地下過街通道走去。
“她這是往哪兒走???”車夫探出頭來問。
“她要畫一幅素描肖像?!敝挥兄魅瞬辉谏磉厱r,保鏢才能如此口氣隨意地解釋和評判主人。
“天這么熱,她不在乎?”
“別出心裁!” 鼻梁骨被打斷過的保鏢迷惑不解地哼唧著,尾隨主人而去。
由于鞋跟高,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微側(cè)身子,但依然姿態(tài)優(yōu)美地向下邁步,一直走到坐在馬扎上的畫家們跟前,他們把大畫夾擺放在膝蓋上,每個人身邊還立著一只三角架,上面都掛著一幅用于吸引輕率的過路人的招牌畫,基本是一些社會名流,比如歌唱家阿├·布加喬娃,她嘴巴張得之大,簡直要一口吞下麥克風。倘若還能勉強想像出這位歌壇大姐大在某天突發(fā)奇想拐進這條地下通道,那么,赤身裸臂、肌肉發(fā)達、握著手槍的史泰龍應該不會也光顧過此地,更不要說圣母和圣子了……
鋼筋混凝土的地下通道里很涼爽?;蛟S因為這個緣故,平日里疲憊于苦等客戶的畫家們眼下都在忙乎自己的活計:他們專注而挑剔的目光落在屏息端坐于馬扎上的那些人的面孔上,手里的鉛筆、炭筆或者彩粉筆在畫紙上畫來畫去。只是在一處的三角架上,那些廣告式的胡思亂想被一幅尺寸不大的素描肖像畫取而代之。這是再普通不過的素描肖像畫了:一個初中女生面帶笑容,同時流露出極度的失望。
(“莫非,這個調(diào)皮鬼得了二分,”一個女人想。“對家長撒謊說得了五分。可能還仿效維爾巴索娃,把本子也涂改了。所以被帶到這里畫素描肖像畫,可她心里有事,坐不┳…”)
三角架跟前沒有那位畫家的人影。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輕舒一口氣,沿通道溜達起來,順便把每一幅畫面同顧客進行比較,他們屏住呼吸,期待著一個好結(jié)果。沒有一位藝人明顯具備素描肖像畫家的才華,就是詩人扎博洛夫斯基所說的那種“把變化無常的神氣展現(xiàn)在畫布上”的能力??磥?,其中有幾位發(fā)現(xiàn)了這位無聊的闊太太,他們急于結(jié)束手中的活兒。一個貌似意大利畫家提香、不過謝了頂?shù)拇蠛泳谷缓傲似饋恚?/p>
“太太,等一小會兒,我這就完活兒!”
說著,他多余地添加了幾筆,然后抓起一瓶發(fā)蠟往畫面上噴一噴,再把這幅畫在空氣中抖一抖,最后鄭重其事地交給一個已經(jīng)不知所措的外省姑娘,她保持著坐姿,把一個大旅行包死死夾在兩腿之間。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并非無意地留神于這個姑娘:十年前,她自己從斯捷普諾戈爾斯克來到莫斯科時就是這副模樣,誠惶誠恐,生怕行李包丟失。
“難道這就是我?”外省姑娘驚奇道。
“不是你是誰???”假提香聲音沙啞地笑笑,一把從姑娘手里抽出已經(jīng)準備好的紙幣。
“不像……”
“怎么不像?只不過您從來沒有從一旁觀察過自己而已!”
他又抓過畫來,給同伙們看了看。畫面同本人沒有絲毫的相像,做畫的顯然是利用了姑娘在都市騙子面前流露出的畏懼,這種畏懼也是她動身來莫斯科之前被家人灌輸過的。這幫過街通道里的畫家無一例外地點著頭,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像,像,像極了,他們的表現(xiàn),同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商販們齊心協(xié)力幫助鄰家攤位向疑心重重的顧客兜售明顯不新鮮的蔬菜相比,如出一轍。感到慚愧的姑娘,接過畫,卷成卷,直接放進了行李包。
“請坐吧,太太!”制造劣等產(chǎn)品的家伙指指騰出來的位子。“我這就給您畫一幅!”
“不,您不必了?!崩蚣緥I·尼古拉耶夫娜搖搖頭。
“為什么我不必了?什么樣子我都畫得出來!”
“您畫不出來?!?/p>
“什么叫我畫不出來?我是蘇里科夫畫院畢業(yè)的!”
“從哪兒畢業(y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善于做什么?!?/p>
“您走開吧!”貌似提香的人拉下臉來?!皠e妨礙我干活了!下一個是誰?”
還是不說為妙??扑辜又刂氐刈剿媲暗鸟R扎上。
“下一個是我。但愿別畫一個我不喜歡的!”
蘇里科夫畫院的畢業(yè)生驚恐地看看這個暴徒式的保鏢,迅速攤平畫紙,匆匆動起筆來。這時,又有一位畫家騰出手來了。但是,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剛剛朝那個方向挪動,他就連忙搖頭謝絕道:
“您最好等瓦洛加·利哈廖夫來!”
“他在哪兒?”
“去什么地方了。這就回來。不過,他只畫他喜歡的人……”
“您呢?”
“誰給錢就給誰畫。坐吧,這是他的地盤兒?!碑嫾抑噶酥笒熘踔信は癞嫷娜羌芟碌膸讉€空馬扎。
她坐了十分鐘,觀察著貌似提香的家伙給科斯加畫畫。畫紙上逐漸勾勒出與真人相距甚遠的圖形,畫家顯然是為了討好科斯加而美化了他那張被打殘的丑臉。
“您想來幅畫?”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聞聲轉(zhuǎn)過身:一個穿著破舊牛仔褲和退色背心的年輕人站在面前,他骨瘦如柴,短短的胡須遮住下巴和塌陷的兩腮,他聚精會神、目光中略帶嘲諷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女士,她像技藝高超的藝術(shù)家登臺前那樣舒展著有些緊張的纖長手指。
“是的,我想要一張畫!”
“就在這里?去我畫室吧!我給您地址?!?/p>
“不必了,就在這兒。”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抿著嘴唇任性地回答。
“好吧,在這兒就在這兒。那我們就一起試試……”
“也就是說,您喜歡我了?”
“是的。不過,有話在先,我要價很高?!?/p>
“這無所謂。如果畫讓我喜歡,您要多少我就給多少!”
“一言為定?!?/p>
他打開畫夾,平放于膝蓋上,用手掌在凈紙上撫摩了幾次,猶如要揮去肉眼看不見的塵埃,然后,在沉思中許久地凝視炭筆。
“您是想讓我畫您戴墨鏡的樣子?”
“不,當然不是!我只是忘記了……”
“這么漂亮的眼睛難道可以隱藏?”瓦洛加笑了?!邦伾桶淼奈鹜菀粯印!?/p>
“為什么要傍晚?”
“因為太陽落山時,所有的花朵都會憂郁。怎么稱呼您?”
“莉季婭?!?/p>
“我叫瓦洛加?!?/p>
“我已經(jīng)知道了。您和他們不一樣……”
“這樣有什么好嗎?與眾不同活得更難。您有什么隱私嗎?”
“什么?”
“隱私?!?/p>
“每個人都會有點兒什么隱私……”
“不,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您有什么隱瞞于所有人的秘密嗎?比如說,您對丈夫有沒有隱瞞什么?”
“您從何斷定我已婚?戒指嗎?”
“戒指?說實話,我還真沒注意到戒指。僅僅因為您有一張被禁錮的女性的面孔?!?/p>
“為什么是被禁錮?”
“這只是我的感覺。”
“瓦洛加,您究竟是想調(diào)查我的家庭狀況,還是要給我畫畫?是的,我已婚。這對您足夠了吧?”
“足夠了。不過,我仍要提醒您,這幅畫可能在您丈夫面前揭示出什么他根本不該知道的東西?!?/p>
“我在丈夫面前無秘密可言?!?/p>
“不是現(xiàn)在,是以后,當秘密出現(xiàn)的時候。”
“我看呀,您這是在自吹自擂?!?/p>
“我誠心誠意地提醒您。也許,我們不必冒險了?”
“我沒有任何秘密,將來也不會有。畫您的吧!”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漲紅了臉,拔去真眉后精心描繪出來的柳葉眉也在憤怒中扭曲變形。
“太好了!瞧您現(xiàn)在的眼睛!”
“怎么啦?”
“暴風雨前夕的丁香色?!?/p>
“全是您臆想出來的!”
“STOP!您盡量別動!”
瓦洛加用手掌抓住筆,大拇指和食指夾住筆桿,迅速畫了一個圓周,就像在紙上做了一個剪切,然后動起筆來。畫家偶然才諦視一下坐在眼前的這位少婦。他每每都會微綻笑容,似乎總能在她的面龐上得到某種證實,即對這位女主顧他早就了如指掌。
(“佐爾尼科娃,你真是昏頭了!為了這破玩意兒還折騰到過街通道里?只要告訴艾吉克一聲:‘我想要一幅素描肖像畫!美術(shù)家協(xié)會那兒就會排起隊來!不,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同于常人!值得在這群不值錢的藝人面前申辯嗎?‘我沒有任何秘密,將來也不會有!話不要講滿,今后還得把自己的性敏感區(qū)告訴他吶!站起來,離開這里吧!快說,我變卦了……”
“無論如何也不要這樣!要尊重別人的勞動。瓦洛加顯然是個有才華的人,與眾不同的人。最為有趣的是,他到底能畫成什么樣子。至于你有沒有秘密,根本沒必要談。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可有時你的舉止顯示你像是從第十五學校來的。首先,你的秘密與他不相關(guān);其次,沒有秘密的女人,好比┦恰…”
“做愛沒有口交!”
“我的天哪,你好意思說啊!”)
“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惡狠狠地輕聲命令道。
“您說什么?”瓦洛加的目光離開畫紙。
“沒,沒什么……我這是……自言自┯鎩…”少婦有些難為情。
“明白?!液妥约呵那膶υ挕蓖呗寮诱f著又埋頭于做畫。
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自童年起就記著。在她體內(nèi),仿佛生存著另外兩個女人,隨時隨地評價著周邊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她們兩人迥然不同。第一個是確有其人的沃托爾娃,在生活的不同階段她以不同聲音講話。童年時,是柳辛卡·坎達莉娃的聲音,她是個奇怪的女無賴,隨便為了什么小事情就會沒完沒了地欺負同班女生,包括比較謙遜的莉達契卡。把浸泡過葵花籽油的畫石塞給教務主任,或者把老鼠放進老師的抽屜,都只能算作她最輕微的惡作劇。謝天謝地,八年級以后,柳辛卡考取了縫紉技校,從此便在莉達契卡的生活中消失了。于是,喋喋不休的沃托爾娃又發(fā)出了尤列契卡·維爾巴索娃的聲音,她是為改善學習環(huán)境從別的學校轉(zhuǎn)過來的。十四歲的尤列契卡竟然已經(jīng)對男人過分感興趣,一次,她把自己的女友哄騙到位于地下室的一處音樂制作室,介紹給一群蓬頭垢面、衣著不整的老家伙,其中一個喝過酒以后撲向莉達,倘若不是她絕望的喊叫和那家伙圓鼓鼓的大肚皮,可憐的姑娘無疑會失去貞操。這導致令人喜愛、無可替代、百看不厭的謝瓦·拉斯金成為莉達的第一個男人,請相信,這種情況可遇不可求,盡管最終也是不歡而散……
莉達考取戲劇學校以后,沃托爾娃說話的聲音變成了寧卡·瓦爾納切娃,她是莉達的同班同學,也是她實際的惟一女友。正是這個瓦爾納切娃對莉達稱呼其姓——佐爾尼科娃。
從童年起,那位心地善良的達瑪總是用媽媽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的聲音說話,媽媽家?guī)状硕际墙處煟且晃粯O度專心致志和正確無誤的女性,以至于尼古拉·帕甫洛維奇——莉達逝去的父親,一邁進家門,就立刻感到自己是一個受罰的學生。誰也不如他如此頻繁地遭受這樣的訓斥:“你簡直就是第十五學校的!”他極其委屈,而且心里非常難過,因為第十五學校專收智障兒童。還有,莉達在市里選美比賽獲勝的鼓舞下,宣稱要去莫斯科報考戲劇學校時,傷感的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又嘮叨起第十五學校,一直到女兒動身。父親很謹慎,一言不發(fā)。
喜歡上莉達的同班同學季馬·科列索夫堅信她的計劃會成功。季馬在某刊物上讀到過莫斯科一位著名導演的訪談錄,該導演苦惱地抱怨漂亮而有才華的年輕女演員是多么的稀少。季馬認為自己的女友將會填補首都這一災難性的空缺。他們兩人經(jīng)常在櫻桃林中幽會,那里隱藏著一張長凳。季馬每每中斷少女笨拙的熱吻,喘著氣重復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你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自己的才華嗎?”母親般的憂心促使達瑪探問道。
“別猶豫了,我們會闖過去的!”沃托爾娃安慰道。)
沃托爾娃和達瑪這兩個人的聲音總是在爭論,每個人都在證實自己正確,而留給莉達的是選擇,但這并非易事。得知女兒被錄取(考官巴塔洛夫非常欣賞她),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喜出望外地打來電話,她忘了向女兒祝賀而是告訴她,科列索夫考砸了,見面時他媽媽不再打招呼了,因為她確信兒子沒考上大學是因為腦子不合時宜地被戀愛瑣事占據(jù)。曾經(jīng)在大學生劇團出演過角色的尼古├·帕甫洛維奇大喜過望。家長慣于把自己的未竟理想留給子女繼承,雖然這常常是徒勞。
……半小時過后,畫家們置自己的客人于不顧,紛紛靠攏到幾盡完工的這幅素描肖像畫前。
“利哈廖夫,你這家伙真是壞透了!”假提香欽佩地舒了口氣。
面色有些蒼白、渾身浸透汗水的瓦洛加輕輕吩咐道:
“發(fā)膠!”
一瓶美妙牌發(fā)膠迅速遞到他手中。他釋放掉浮頭的一點兒,空氣中立刻彌漫起發(fā)廊里的氣味。
“這是做啥?”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問。
“給它定型。這樣,時間長了畫也不會模糊?!?/p>
“為什么用發(fā)膠?”
“為了美觀。想看看嗎?”
“當然啦。”
瓦洛加重新仔細地查看了一遍畫面,才慢慢把畫板轉(zhuǎn)過來。面對躍然于紙上的這張面孔,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凝視了片刻。畫家對神似的捕捉令人嘆為觀止,而且,這種相似仿佛是由千絲萬縷的神經(jīng)般細膩的線條編織而成,令人隱隱感到,它們在紙面飄動、搖曳。最令她驚訝的是被描繪出來的面部表情,充滿女性憂悒的某種悲愁,準確一點說,就是無望。
“不像嗎?”瓦洛加笑著。
“像……我是這個模樣?”
“是的。我可是有言在先的。我看,還是把畫留下吧!”
(“就把它留下吧!”達瑪以媽媽的口吻勸說。
“慢著!也許,這個瓦洛加日后會成名!你只能后悔得用除毛器拔頭發(fā)!把畫拿上!不能讓艾吉克知道……”沃托爾娃吩咐說。)
“科斯加,拿上畫!”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命令道,“要我付多少錢?”
“給多少不吝惜您就給多少!”畫家頑皮地模仿仆役鞠了個躬。
“科斯加,給他五百美元!”
聽到這個數(shù)字,地下通道里的畫家們紛紛抱怨起自己沒福氣。
“多……多少?”保鏢意外得直發(fā)愣?!袄蚣緥I·尼古拉耶夫娜,五百盧布是這里的最高價!我這幅只付了二百!”說著,他把畫給女主人看了看,一個鼻子有外傷但不失美觀的英俊超人驕傲地注視著前方。
“怎么告訴你的就怎么做!”
“連畫夾子一起給我!”保鏢遞錢時尖著嗓子對畫家說。
畫家看了富婆一眼,狡黠的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憂愁,仿佛在對目前尚不明朗但日后會出現(xiàn)的窘?jīng)r預先表示歉意。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瓦洛加笑著把美元仔細地放進腰包?!八^秘密我是開玩笑的……”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從地下通道走上莫斯科滾燙的柏油馬路,女人停住腳步。
“忘記了什么事?”保鏢問。
“科斯加,”她游移不定地說?!跋胝埬鷰椭乙幌?!”
“安排我正為幫助你。”
“這幅畫的事情不要告訴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
“為什么?”
“為這個:拿去這五百美元,讓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我們兩人?!?/p>
“那規(guī)定呢?”
“什么對您更重要:規(guī)定,還是我的請求?”
“好吧,我不會說的……”
車身泛著寒光的黑色梅塞德斯緩慢啟動,橫著穿越過一連串的道路標記,向右一拐,消失在隧道里。轉(zhuǎn)眼間,一輛掛卡魯加州牌照的舊日古力稀里糊涂地停在了剛才梅塞德斯泊車的地方。值勤的交通警察精神為之一振,他信心十足地邁開腳步,興沖沖地朝那個憨厚而不諳事理的違章者走去。
二
兩位裹著白色長絨浴衣的太太,坐在泳池邊的編織藤椅里,品飲盛在專用罐箱里從格魯吉亞的茲豪圖博運送到莫斯科的礦泉水。她們面前小餐桌上的高腳杯斟滿靜脈血液般暗紅的鮮榨石榴汁。兩人戴著纏頭,臉上的皮膚像嬰兒那樣鮮嫩紅潤,這是耗費天價接受的具有療效作用的美容面膜的效果。
兩個女人中的一位,我們已經(jīng)認識的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面帶微笑地聆聽著女伴的話。
“你想想看,因為吃醋,魯斯塔姆變得令人厭惡!他把我手機搶走了!”
“為什么把手機搶走?”
“佐爾尼科娃,你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知道?”
“我不懂?!?/p>
“有人給魯斯塔姆講述了一樁事,一個銀行家的妻子利用手機背叛了他?!?/p>
“怎么回事?”
“這么回事!她因作孽被丈夫鎖在家。她竟想出了這樣的主意!和情人約好,讓他打電話來,但……”
“什么‘但?”
“你腦袋里是腦髓,還是剎車油?手機調(diào)到震動模式,明白了嗎?”
“瞧你!總是……”
“說不上總是,反正魯斯塔姆把我的手機要走了。不過是個山里人奧杰羅!告訴我,艾吉克吃醋嗎?”
“那還用說。”
“告訴我,你真的一次也沒背叛過他?”
“為什么要背叛?”
“我也是每次都會想:為什么?我們大院里有個秋千。一個小姑娘從秋千上掉下來,摔在柏油地上,受傷了。從此媽媽禁止我靠近秋千。但我始終在蕩,悄悄地去蕩。每次回家時都要想,這是為什么?現(xiàn)在依然什么也沒改變,和童年一樣。不過秋千是各式各樣的……”
“注意別傷害自己!”
“佐爾尼科娃,應該是你別傷害自己!和米沙……”
“什么?”
“哎,不該在女友面前說這個!我看出來了,你喜歡他!”
“喜歡又怎么樣?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令人感興趣的男人。你看著就會想,如果我還能擁有另外一種生活,那就要和他一起度過。”
“假使悄悄地去過一個星期那種生活,或者退回到以前?”
“不,我不會這樣做。即使會的話……不,不會的!艾吉克會迅速猜測到?!?/p>
“佐爾尼科娃,你真傻!任何一個什蒂爾利茨蘇聯(lián)著名軍事題材電視連續(xù)劇《春天的十七個瞬間》中打入德軍內(nèi)部的偵察員。
的目光,也沒有偷情女人的目光來得真誠!《圣經(jīng)》里這么寫道:鳥兒不會在天空留下痕跡,蛇不會在石頭上留下痕跡,男人不會在女人身上留下痕跡……”
“《圣經(jīng)》?你早就讀過《圣經(jīng)》?”
“你問過嗎?難道我是老太婆?我在瑪爾貝列結(jié)識過一位記者,非常出色的小伙子,很性感。他寫揭露教堂黑幕的文章?!妒ソ?jīng)》熟得倒背如流。今年他還要去那兒。你打算去嗎?”
“不知道。我還什么都沒對艾吉克說呢?!?/p>
“讓我去說好嗎?”
“算了,還是我自己說吧。再游一會兒?”
“不想游了。”
“我還想游?!?/p>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站起來,摘下纏頭,脫去浴衣,毫無拘束地舒展身體。只有被上帝賜予了完美無瑕裸體的女性才會如此無拘無束地展露自己。寧卡注視著自己的女友,贊美的目光里流露著妒忌。
“腋毛怎么沒除去?難道這也時髦?”
“我就是忘了?!彼窈萌R塢女影星那樣聳了聳肩,然后小跑幾步,一頭扎進湛藍的礦泉水泳池,潛泳而去。
(“要當心!”達瑪提醒道。“如果這已經(jīng)被尼娜發(fā)現(xiàn),別人很快也會發(fā)現(xiàn)的!”
“他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了沒有?女人本該招男人喜歡。”沃托爾娃插嘴道。“也得讓艾吉克緊張緊張,要不然,他以為自己買下的是女奴伊紹拉,他還會放你去看婦科男大夫?”)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劃水前游,撥開逆水產(chǎn)生的沉重的溫柔。她滿足于自己皮膚細嫩、肌肉飽滿的年輕肢體。在這肉體的美滿之下,某種隱秘的、折磨人的裂痕若隱若現(xiàn)。而且,這種滿足越充分,體內(nèi)的憂愁越鉆心。
當她游至池邊,寧卡把手機遞了過來:
“是邁克?!?/p>
“就說我不在……”
“那你在哪里?”
“不知道?!?/p>
“你真傻!”寧卡搖搖頭,對著話筒說?!跋壬?,你感興趣的太太在沖淋浴……向您深表同情……我可不可以部分地代替她呢……非常遺憾!再見!”
“他要干什么?”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邊問邊用長絨浴巾擦凈身上的水。
“找你!”
“那為什么電話打給你?”
“因為他是真正的紳士,注意維護已婚女性的名譽。佐爾尼科娃,這樣的情人,只能去幻想!”
“得了吧,他只不過是知道艾吉克查看我的電話費用清單,所以害怕?!?/p>
“聽著,我早就想問問你,艾吉克和謝瓦,他們倆到底誰好?”
“從什么意義上說?”
“對受用過的男人興趣不大了吧?!”瓦爾納切娃哈哈大笑起來。
“難道這也可以比較?”
“你以為呢!男人隨時都在比較我們。他們就是干這個的?!?/p>
“我不知道,想也沒想過?!?/p>
“你撒謊,佐爾尼科娃!”
穿衣時,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想像起自己與一個男人同床,此人奇怪地既是謝瓦·拉斯金,又是艾吉克,還有一點兒像邁克·斯塔爾科夫……
(“太可怕了!”達瑪歇斯底里地喊道。
“一邊兒去你!沒什么可怕的?!蔽滞袪柾拊诎参恐!芭藗儙缀鯊膩頉]有實現(xiàn)過自己的性幻想!”
“你怎么知道的?”
“許多書里都這么寫著!”)
三
與平日一樣,傍晚時分,從奧克盧日納拐向魯布廖夫的路段塞滿車輛。一個破褸爛衫的黑頭發(fā)小孩轉(zhuǎn)眼已跑到被卡在堵車行列中的梅塞德斯跟前,用骯臟的抹布擦拭起幾乎被灰塵蒙住的側(cè)鏡。科斯加罵著摁了按鈕,黑色玻璃落了下來,一張鼻梁被打斷過的可怕面孔出現(xiàn)在小孩子眼前。小孩子在一瞬間被嚇呆了,然后像老鼠一樣尖叫著逃開。
“科斯加,你干嗎這樣?”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責備道。“他還是孩子!”
“您等著瞧吧,他就會長大!十年以后,他們會給大家顏色看!”
“他們是誰?”
“就是這些烏克蘭雜種?!?/p>
“哪兒有什么烏克蘭雜種?他們在哪兒???”
“他們已經(jīng)來啦!誰在自由市場上做生意?烏克蘭婆娘。她們的后臺是誰?阿塞拜疆人。您自己知道,她們晚上在集裝箱房子里干什么。那些娘兒們令人同情。她們一個勁兒地生孩子。小崽子們就像一窩窩耗子,到處亂竄。對于他們,莫斯科就是一個大泔水池,我們則是他們的敵人。我抓住過一個小崽子,他把一顆釘子裹在抹布里假裝擦車。一句話,他們就是烏克蘭雜種!”
“住嘴!”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朝窗外看去,那個臟兮兮的小孩子正故作殷勤地擦拭著一輛寶馬?!叭?,過去給他點兒錢?!?/p>
“我不去?!?/p>
“為什么?”
“他不會讓我接近的。”
車夫哼哼唧唧地鉆出車,悄悄接近小孩子,敏捷地抓住他的脖領子。小孩子蜷縮起身子,等著挨揍,但等到的不是拳頭,是錢。他神情抑郁而又好奇地看了看那輛奇怪的梅塞德斯,然后把紙幣塞進了口袋。這時,交通擁堵有所緩解。后面車里的人拼命按起喇叭。廖沙三步并兩步地跑回來,在駕駛員位子坐好。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您這樣做是徒勞的。”他埋怨著踩下油門。“他到頭來還得交給幫主。”
車子駛上緊貼松林和豪宅蜿蜒的魯布廖夫公路。比起莫斯科市內(nèi),這一路段保養(yǎng)得很好,柏油鋪得均勻平整??照{(diào)釋放出來的冷氣充滿車內(nèi),仿佛還摻和進新鮮的針葉林氣息。這時,手機響了。是丈夫。
“你在哪里?”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問。
“已經(jīng)在魯布廖夫公路上了。一會兒就到?!?/p>
“我等你?!?/p>
三年的婚姻,主人的脾氣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了如指掌,并且知道,說“我等你”這句話時,沒有把“你”放在前,意味著他有了什么不滿。
她想都沒想過去做百萬富翁的妻子。令寧卡嫉妒的是,莉達打算嫁給同班同學謝瓦·拉斯金,一個才華出眾的演員,教師們都預言他將成為第二個斯莫克圖諾夫斯基(1925—),蘇聯(lián)演員,以出演經(jīng)典話劇著稱,1965年獲列寧獎。。謝瓦同那個畫家瓦洛加·利哈廖夫有些相像。長頭發(fā)也扎成了小辮子。他在畢業(yè)創(chuàng)作中飾涅夏斯特里夫采夫,全場觀眾興奮地高聲叫喊。
謝瓦出生于莫斯科一個以重大革命功勛著稱的知識分子世家:曾祖父是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租賃合同委員會副主席。不過,拉斯金幼年喪父,他被視為家族中想入非非的失敗者。拉斯金與終年疾病纏身的母親在公共住宅樓里相依為命。一次,他把自己的戀愛女友帶去參加堂兄弟的生日聚會,莉達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從目睹到的情景中解脫出來。她甚至想像不出來,世上竟然有這么大的房子,里面擺滿和掛滿了只有博物館里才有的各種收藏品。闊綽的親戚對窮孩子謝瓦的關(guān)懷令人感動,他們還為他未來的演藝生涯而驕傲。
莉達和拉斯金被同一所模范劇院錄取,她已著手準備扮演一個有難度但卻能帶來榮譽的角色——一位天才人物的女助手,已經(jīng)墜入情網(wǎng)的女助手??墒窃诘谝淮闻叛輹r,好勝的謝瓦就因為一句公正的批評而發(fā)了火,并且同總導演吵了嘴,那是一位公認的大導演。拉斯金告訴總導,他不過是個“老饒舌家”,連言簡意賅地給演員下達任務都做不到??倢М斎徊粫徣?。謝瓦被隨意地廢掉了。當然,他還活著,參加劇組的會議,籌備婚禮。不過,對于戲劇界公眾而言,至少是不久前還被捧在手心的他已經(jīng)不存在了。
“你瞧,莉達契卡,”一位像老水手長那么兇狠吸煙的著名女戲劇家安慰這個未婚妻說?!霸谀箍朴腥齻€電話號碼,只有三個。給這三處打電話,也許能造就一個知名演員,也可能徹底葬送一個演員。”
“那天才呢?”
“天才好比是賄賂,還得善于遞送出┤ァ…”
大家試圖幫助謝瓦。在維堡市,他的闊親戚與這個總導在幾代之前曾是一家人,他們請求原諒這個少不更事的男孩子,總導的態(tài)度似乎開始緩和起來。然而,血管里仿佛流淌著不知疲倦的革命者鮮血的謝瓦,卻在劇院策劃造反,并把事情鬧大了。母親無法承受這一恥辱,心臟病突發(fā)猝然去世。拉斯金也一下子失去自控,惶惶不可終日,變成了一服藥接一服藥的弱不禁風的神經(jīng)衰弱病人。
起初,莉達為拉斯金奔波勞頓,帶他看大夫,犯病時照顧他,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還暗暗高興過,以為他知道后會有所改變,能振作起來,恢復健康。
(“你太棒了!”達瑪在竭力夸獎她?!盀榱诵膼鄣娜耍鸵窢幍降?!”
“嘿,耗盡最后的細胞吧!”沃托爾娃咆哮道?!胺艞壦≌让允д?,你自己也要迷┦А…”)
可是,謝瓦像垂死的人那樣對未來的岳父一副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事情終于以莉達撞見拉斯金與一個骨瘦如柴的吸毒女郎鬼混而結(jié)束。莉達明白這場斗爭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于是下決心去做了人流,盡管大夫以危險期為由千方百計地勸說她,提醒她因此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扼殺了一條人命!”達瑪吼道。
“做得對!”沃托爾娃安慰說?!安灰B(yǎng)沒爹的孩子!”)
后來有一天,突然從耶魯撒冷來了個謝瓦的遠房女親戚,她聲稱,與俄羅斯不同,在神賜予的那塊土地可以治愈吸毒,并且?guī)ё吡酥x瓦。謝瓦在那里果然成功地戒了毒,他還去服兵役,并且成功地勸服了一名阿拉伯恐怖分子。對此,電視臺有過報道:謝瓦在微笑中擁抱自己的妻子,她是個頭發(fā)蓬松、著軍服的猶太女人。莉達痛哭了一夜,幾天后她就滿懷厭惡地和那個對自己追求很久但始終沒得逞的著名演員上了床。不久,那家伙來到劇團的集體宿舍,他不懷好意地笑著把一瓶摩爾多瓦葡萄酒放到桌子上,莉達卻干脆把他逐出門外。
(“干得好!”堅決反對她的床笫之過失的達瑪贊許道。
“讓他見鬼去吧!”沃托爾娃隨聲附和?!爱吘顾饪獭⑻钊藧盒牧?!”)
莉達適時地感悟到,在給予她完美無瑕的身體和俊美的面孔以后,吝嗇的大自然在演技的才華上顯然已經(jīng)不那么慷慨了。于是,她很快便告別了劇院。兩年時間里,她以出演電視劇三流角色或者拍攝廣告片來掙錢。其中一個角色曾聞名一時。莉達扮演一個沉睡在水晶棺材里的公主,一個俊俏的王子葉利謝伊悄悄地接近她,溫存地吻了公主的前額。嗜眠的女孩子并未醒來,她筋疲力盡了。于是,王子從懷中摸出一包“超鮮”水果口香糖,一下放進嘴里兩片,腮幫子努力地工作起來,并且再次吻了公主。不用說,這次公主蘇醒了。她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問道:“我在哪里?”幸福的葉利謝伊用奇妙的口香糖招待她,接著鉆進水晶棺材,和她一起躺下。
自從和拉斯金分手以后,莉達幾乎沒有了私生活。老天爺使她避免了女人那種既不明智又無法排遣的東西。對于瓦爾納切娃稱之為“戀童癖”的什么,她從來不以為然。僅僅那個吸煙很兇的女戲劇家大發(fā)傷感時,莉達才會以玩笑敷衍一番。
“莉達契卡,您可是大美人啊!一張幸運的彩票落到您頭上,您卻把它當書簽用!莫斯科有很多認真的男人,為了您,他們甘愿打遍那三個電話。記得嗎,我對您說過的那三個電話?千萬不要耗費青春??!女人的美貌如同酸奶,是有使用期限的!”
寧卡風風火火地出現(xiàn)了,這很出人意料。她曬得黝黑,還亢奮于療養(yǎng)地的又一次羅曼蒂克邂逅。寧卡宣稱,地中海之旅使她結(jié)識了一位準備把巴爾扎克《淘氣的故事》搬上銀幕的導演,并且他幾乎已籌集到了資金。
“那些故事可不怎么體面??!”莉達表示懷疑。
“但錢是體面的!噢,你以為你是修道學校畢業(yè)的啊,那趕緊回你的斯捷普諾戈爾斯克好了,別再蒙人了!”
“我決不會拍裸戲!”
“誰需要你脫光了?就是一點點色情戲。非常輕微的……導演是同性戀,伙伴是燈光師。你盡管放心好了!”
試鏡非常成功。在一大群參加競爭的長腿姑娘中,莉達脫穎而出。導演興奮地打量著這個年輕演員,猶如古董商在舊貨市場廉價購得一枚法別爾熱(1846—1920),俄羅斯著名彩繪家,其作品色彩絢麗,形象逼真,為宮廷收藏珍品。親手繪制的復活節(jié)彩蛋。面試之后,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窄臉矮個子男人走近莉達。此人有幾分像劇院里給演員們發(fā)放微薄薪水的那個永遠睡眼惺忪的會計。不過,觀察他的做派,你就會明白,這家伙所掌管的完全是另外一種數(shù)額巨大的錢,而且是自己的,不是人家的。這主的眼睛很奇特:充滿智慧,但目光憂郁,既透明又渾濁,好像紙幣上面的防偽水印標記。
“我叫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眮砣俗晕医榻B道,并且不容置疑地補充說。“請您與我共進晚餐。”
“謝謝您。我要保持體形,從不吃晚飯?!?/p>
“您這是當真?”
“絕對的?!?/p>
“嗯,您知道嗎……”他迷惑不解地看看莉達,接著像是在說起那段無聊的電視廣告:“顯然,您還沒有睡醒!”
“沒人叫醒我!”她不服氣地應道。
(“這就對啦,莉達契卡!”達瑪贊賞地嘟噥著。
“佐爾尼科娃,你太傻了!”沃托爾娃說。)
“你是用腦子想事嗎?”寧卡知道情況后有些激動?!罢麄€方案都是他埋單!你知道為啥嗎?”
“為啥?”
“他在物色女友。原來的情人不久前因車禍喪生了。”
“你怎么知道的?”
“駱駝說的!你現(xiàn)在讀什么?”
“契訶夫?!?/p>
“你別再丟人了!快看看《莫斯科共青團員報》吧,那就什么都知道了。明天,就會對你參加面試表示感謝,還會給你理想的屁股一擊,你真是個糟糕的老處女!”
“隨他們的便!”
然而,令大家驚奇的是,莉達還是得到了一個角色,當然不是起初希望的主角,而是一個配角,出演一個保護淫蕩女主人安全的女仆。自然,女主人的角色由寧卡扮演。
片子要去克里米亞半島拍。在空中飛行時,渾身充斥著各種信息的瓦爾納切娃像條肚子里塞滿肉餡的狗魚,把自己知道的有關(guān)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的事情一點兒一點兒地全告訴了莉達。在過去那種平均主義盛行得令人作嘔的日子里,他是個迂腐的程序工程師,只有一套休息日穿的衣服,住在用積攢的錢付了一半款的廚衛(wèi)共用的筒子樓里。后來,當一切都允許做的時候,他開了一家叫做“有保障”的保險公司,接著成功地在全社會都知道的那次私有化債券運動中撈了一把,并且及時地脫身出來買下整個一個港口。
“什么港口?”
“怎么啦你?莫非你是想去給他當裝卸工?”
“我才不愿意呢?!?/p>
“順便告訴你,他有配偶,三個孩子。不久前,妻子還在‘女性故事欄目中露過臉。叫你討厭的是,他們是同學,而且他是幫她拿書包的。他們第一次接吻是在畢業(yè)晚會上。你知道嗎,畢業(yè)晚會以后我做了第一次人流。他喜歡孩子到了忘我的地步!總之,是個模范的顧家者?!?/p>
“他有情人,還算得上什么顧家?”
“你真是糊涂到家了!有了情人,男人才可能成為模范的顧家者。否則,他只會惹人厭煩和制造臟衣服!”
“這說明,我沒跟他去任何地方是對的?!闭f著,莉達把頭抵在了舷窗上。
海水在下面閃閃爍爍,仿佛表層是綠色箔片,起初被揉皺,然后不均勻地撫平和鋪開,一直到地平線。
外景只給了二十天時間,沒有配音,也不排練,幾乎是念劇本。對光的時間特別長。一周以后,寧卡險些被除名,因為她總是忘記臺詞,并且和一個燈光師眉來眼去。導演原來是個聲音刺耳的暴虐者,而且滿嘴臟話。而每當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突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他一準變得彬彬有禮,甚至卑躬屈膝。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缺乏光澤、神色憂郁的目光匆匆掃一眼現(xiàn)場情況,沖著景仰他都發(fā)了呆的導演冷冷地點點頭,然后就像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那樣,又出人意料地消失了。不斷有人說,他似乎是乘私人飛機從莫斯科來的。
與巴爾扎克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一天比一天少,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被克里米亞烈日曬焦的女人裸體。但是,脫衣服的基本是寧卡和那幾個使用硅酮隆胸的影視老女人,還有來自辛菲羅波爾芭蕾舞團的一些放蕩的年輕女孩,每晚她們都要和剃了寸頭的當?shù)貦?quán)勢結(jié)伴外出。
不過,這一天也輪到了莉達頭上。根據(jù)導演要求,編劇給巴爾扎克生硬地安排了一場戲。而那位編劇是個憂郁的酒鬼,整個拍攝期間都處于狂飲狀態(tài)。當需要把什么地方重新編排一下時,導演就會差人從賓館把他找來。盡管渾身散發(fā)著濃烈酒氣的這個家伙在聆聽導演的吩咐,但他的面部表情明白無誤地告訴旁人,他早就想殺掉眼前這個影界暴君了,只是在尋找適當?shù)臅r機。不過,預定的那場戲稿在第二天就寫出來了,在導演歇斯底里的叫喊下,演員們還演得挺起勁。
起初,莉達出演的這段戲里沒什么特別的:她扮演的女傭提著一籃子衣服去河邊洗。貪婪的男爵不滿于妻子多情,暗中守候著女傭。接下去便是色鬼撲向不幸的姑娘。然后,循聲而至的男爵夫人用斧頭柄痛打負心人。
“她怎么會有斧頭?”編劇試圖要尊重歷史的真實性。
“這不是你的事,可惡的醉鬼!”導演扼殺了可能的創(chuàng)作切磋?!案骶透魑?!”
當燈光已經(jīng)給好,導演看了一眼攝像頭,嘴里喊出的不是“開拍”,而是“佐爾尼科娃,脫衣服”。
“什么,脫衣服?”她驚愕了。
“脫光?!?/p>
“劇本里沒有這個!”
“劇本是為了要錢的!可我是在拍電影!”導演吼道?!芭嗽谔K聯(lián)電影里總是洗衣服,你在我這要洗澡!光著身子洗澡!”
“我不脫!”
“你反了嗎!脫了吧,他娘的!我要除你的名!”
莉達瞧了瞧在沉默中期待的劇組人員,原以為能看到男人那邊對于淫念的滿足和女人那邊對于復仇的得意,可發(fā)現(xiàn)的僅僅是她這種不合時宜的任性和固執(zhí)所引起的那種人們在處理公務時的不滿神色。
(“快脫呀,你這不正常的女人!”沃托爾娃命令道。
“在水里……就一次……也許,還是可以的……”達瑪含糊地說?!澳氵€記得科羅的《浴中狄安娜》嗎?”)
“都去見鬼吧……”莉達橫下心來,動手去解那件氣味不佳的皮革道具緊身衣。這時,莉達發(fā)現(xiàn)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就站在一塊巨石后盯著她,使勁抿著嘴唇,目光里既有同情,也有嘲弄。
“你們自己去做吧!”莉達喊道,為自己的愚蠢而顫抖著,哭著跑回去收拾行李。
寧卡試圖勸說她,但無濟于事。莉達回想著百萬富翁嘲諷的目光,厭惡得直顫抖,動作劇烈地把為數(shù)不多的衣衫摔進旅行箱。
(“做得對!快離開這罪惡的巢穴!”達瑪贊許道。
“你要后悔的!” 沃托爾娃警告說。)
“回來吧,佐爾尼科娃!”瓦爾納切娃在背后喊道。“他們變卦了:你不光屁股也行!”
在赴機場途中,一輛紅色跑車超過稀里嘩啦亂響的的士,并攔住了去路,從里面輕巧地鉆出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可以打擾您一下嗎?”
“怎么啦?”她離開的士后才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比對方高出一個頭。“我不會回去的!”
“也不必回去。我想說,您做得對。眾目睽睽看裸體,齷齪,有失體統(tǒng)。導演簡直就是無賴。片子不拍了?!?/p>
“怎么不拍了?”
“平常事情一樁。我終止了方案。我不喜歡導演把巴爾扎克搞成那種樣子?!?/p>
“別人怎么辦呢?”
“您不必操心。會付他們酬金的。今后我能給您打電話嗎?”
“您會徒勞的?!?/p>
“怎么講?”
“因為我沒有電話。我租住的是不帶電話的房子,便宜?!?/p>
“無論如何我都會給您打電話!” 艾德┗·維克多洛維奇笑道。
令她驚詫的是,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的滿口黃牙參差不齊,朝里凹去,就像鱷魚,而不是當下所有俄羅斯新貴趨之若鶩地去配置的雪白色假牙。
時值季末,趕上燃料供應時斷時續(xù)??斓角宄克诺靡燥w離。傍晚回到自己的住處,莉達一眼便看見過道低柜上擺著一部最新款式的手機。很快,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響起熟悉的聲音:
“早上好!我沒吵醒你吧?”
“沒有。我已經(jīng)起來了?!?/p>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彼得·施泰因把歐里庇得斯的劇目帶到莫斯科來了。我想請您去看戲,肯賞臉嗎?”
“肯賞臉,”她笑道。
“您笑什么?”
“賞臉,很好聽的詞?!?/p>
“我知道很多這樣的詞,請相信?!?/p>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相信了。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深思熟慮、富于創(chuàng)意地對她獻殷勤。不過,他并未把自己不可思議的財力一股腦地傾瀉于她身上,恰恰相反,他不動聲色地、幾乎是循序漸進地使她接近自己,非強人所難地以一些親切的關(guān)照、意外的驚喜和不可或缺的小禮物,諸如手機或者新款連衣裙,沒有它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席那位知己的銀行家在郊外舉辦的雞尾酒會。只是在后來,她才從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寧卡嘴里得知,那件盛裝等價于一輛小轎車。
“喂,他的床笫功夫如何?”滿懷好奇的瓦爾納切娃迫不急待地問。
“不知道,還沒發(fā)展到這一步。”
“做得對。劈開兩腿之前,先得動動腦子。要把房子和車搞定。剛才在街上,我看見一輛粉紅色的家用梅塞德斯,非??扇恕R悄芘竭@么一款車,我寧肯嫁給禿頭老人,一輩子體驗不到性高潮也罷!你到底愛不愛他?”
“不知道?!?/p>
“和他在一起沒有厭惡感吧?”
“不厭惡,”莉達哼唧一聲。
“呵,你這野雞!找到了一個不惹人厭惡的百萬富翁,但還得裝出討厭??傻檬帜_并用地把他拴住,不然會被別人拐跑的!”
“他哪兒也去不了的?!?/p>
“嚯,你想想,白蘭地——酒店——上床,這是一回事兒。和這樣的男人做愛,過日子,是另一回事。獨霸了!要不要我?guī)蛶兔Π???/p>
“什么?”
“你聽什么啦?有一個綽號‘魯斯塔姆的山民使勁巴結(jié)我,要娶我。人很闊氣,當然,還不是你的那種十足的百萬富翁。不過,這樣也好,更踏實。你掂量掂量,一副不錯的意大利頭紗要兩千美元。又得去基梅涅伊診所搞一次童貞的勾當?;仡^客有優(yōu)惠。姐們兒,我們一起去吧!怎么樣?登記時就有新的處女膜了!小事一樁!”
“尼娜,你腦子沒毛病吧?”
“腦子沒毛病,貞操有毛病。其實,我自己知道,他不會相信。我應該再琢磨一種解釋,比方說參加過折磨人的實驗,鑄成致命錯誤。而你,我吻不夠的性感之女,會被相信的。”
這次荒謬的談話,莉達是在和艾德華完成了第一次魚水之歡后回憶起來的。在地中海邊一家高級賓館的碩大圓形床上,她屏息躺著,試圖根據(jù)呼吸來判斷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是否醒來。他們倆都明白,為什么大老遠飛到尼斯來就過一夜。他們倆缺乏床笫之交的戀愛拖拉得過于冗長,以致使人聯(lián)想到某種別具匠心而空洞無物的色情游戲。
(“別故作姿態(tài)了!”沃托爾娃早就重復多遍。
“你并不愛他呀!”達瑪也提醒過。
“拉斯金你倒是喜歡,結(jié)果如何呢?”沃托爾娃很固執(zhí)。
“為金錢出賣自己,這太惡心了!”達瑪毫不示弱。
“什么叫出賣?你就當作自己置身于一種業(yè)務關(guān)系吧。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擁有投入其中。他投入金錢,你投入自身。僅此而已……”
“無恥透頂!”
“我遲早要弄死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沃托爾娃吼道?!翱炷弥饕獍桑∽魻柲峥仆?!”)
她真的下了決心。戀人竟如此這般細心,整整一夜,他像會計師那樣細致入微地使莉達的身體處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你不舒服嗎?”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吸完一支煙后問。
“您為什么這么想?”
“你!對我說,‘你!我不是想,而是感┚酢…”
“您……你的感覺不對。我只不過是沒什么經(jīng)驗。也許,我還沒成為真正的女人?!?/p>
“經(jīng)驗,”他皺皺眉?!斑€是愛情?”
“最好別問這個。沒有愛情,我從不做這事。”她打斷對方的話。
“終于等來了!”
“等來了什么?”
“你最終承認愛我了。難道是我喚起了你的愛?”
“我?”莉達在驚奇中恍然醒悟?!爱斎焕?,怎么會不呢?我曾經(jīng)打算結(jié)婚,可他生病了,后來就遠走高飛了。知道嗎?”
“關(guān)于你原來的演員男友,你什么也不必說。你甚至想像不到,為了做到你沒有任何上床的經(jīng)歷,我支付了多少錢??!遺憾的是,用錢也無法贖回過去,更無法毀滅它?!?/p>
“那花錢可以買到未來嗎?”
“當然!可以買到今天和明天!”
后來,他好像睡著了。莉達被折騰得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超負荷的體力勞動,疲憊至極,她躺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想,對于一個人的過去,男人的態(tài)度迥然于女人。
四
泛著寒光的黑色梅塞德斯駛離魯布廖夫公路,拐進樹林,沿暗紅色長磚鋪砌的小路緩行了約三百米后,停在一道防彈金屬大門前。安裝在高高的方磚圍墻上的監(jiān)視儀,好似兇猛的飛禽于不動聲色中跟蹤自己的獵物。一分鐘后,隨著大門緩緩打開,一座道地的英式花園和縱深處一幢維多利亞式宅樓呈現(xiàn)于眼前。身著黑色制服、配備武器的保鏢向女主人行禮致敬。
人造山洞旁棲息著一只狍子,它在沉靜的好奇中觀望到來的人們,貓兒也是這樣對待歸來的主人的。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一溜小跑登上有許多小獅子點綴的寬大臺階。使用黑木裝修的大廳里,暖烘烘的壁爐旁,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深陷在皮沙發(fā)椅里端詳著妻子的肖像。
“晚上好,艾!”她說。
“晚上好,莉!”他應道。
他招呼她,就像在地中海度過初夜后的那天早上,同時請她直呼他為“艾”。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覺得好笑,但決定不表示反對,后來在不知不覺中也就習慣了。總之,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是個怪僻的英國迷。他第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們都在劍橋大學學習,他在布萊頓擁有一處殖民主義建筑風格的大宅子,窗戶對著大海。每次飛過去探望孩子,他就下榻在那里。他最喜歡讀的書是《菲爾塞達家的故事》,他反復閱讀,而且被妻子欺騙的索姆斯每次都會把他感動。
“莉,聽著,你為什么從來沒對我提起過這幅肖像?”他問道,凝神注視著妻子。
“我想給你做個生日禮物!”她隨意找來一個借口?!翱扑辜訁s多了嘴……”
“不,不是科斯加。我會懲罰他的!我是從司機那里知道的。你為什么不跟我解釋需要肖像?我會找個知名的……可這個……怪怪的名字,普通的姓氏……”
“尼卡斯·索甫洛諾夫?”
“嗯。”
“對不起,艾!本來我沒想過什么肖┫瘛…不過是購物途中忽然想起,每次都從那條地下通道走,而且每次都會想,什么時候我也來一張肖像。我真的不知道這會令你不快!”
“你喜歡肖像?”
“嗯,我覺得這個畫家很有才氣?!?/p>
“所以你才藏起畫瞞著我?”
“艾,我已經(jīng)解釋過……”
“不要說假話。你不是因此把畫藏起來的?!?/p>
“那是為什么?”
“因為這個女人,”他用手指點了點畫?!八揪筒粣畚遥 ?/p>
“艾,你瞎說什么呀?”
“我說的就是我看到的。她不愛我。這個女人誰也不愛!”
“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指的是什么?”
“一切都不是這樣?!?/p>
“但愿如此。該換衣服了,準備去吃晚飯。等等!莉,如果我們開始相互欺騙,那一切就毫無意義了。一切!去吧,好好想想這個問題!”
沿著橡木雕花樓梯,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自己房間。她藏肖像畫的柜子最下面的那個抽屜被拉開了。過去,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從不翻動她的東西。莉達邊換晚裝邊想,自從他們倆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美國人邁克·斯塔爾科夫,許多方面就發(fā)生了變化,而且絕非好的變化。
其實,不愉快的事情在此前就發(fā)生過。在1998年的金融危機中,丈夫先是失去了自己的銀行“金色貸款”,接著是保險公司“護身符”。于是大幅度削減了海運業(yè)務,為保住港口還向邁克出售了一部分自己的股權(quán)。此前,邁克是向俄羅斯出口克萊斯勒轎車的供貨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丈夫在魯布廖夫莊園舉辦的生日招待會上。
一切如同往日里那樣:來了許多高級轎車,客人搬下系扎彩帶的禮品盒與鮮花,可以確認,它們異乎尋常的尺寸符合于對主人的尊重程度??腿藗円灰粨肀О氯A·維克多洛維奇,說出斟酌已久的對其美貌妻子的恭維話。一排訓練有素的招待員把飲料和小吃分送上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始終驚訝于這些端銀質(zhì)托盤的小伙子們,他們系著式樣并不新穎的圍裙,在短短幾年的時間內(nèi)就取代了公共飲食業(yè)的那些大嬸們。
招待會設計得細致入微。被及時塞到位的沉甸甸的紅包所激勵,書生模樣的著名青年男高音進行了演唱;將成為對手的兩位議會代表親切地交談著,他們曾在電視直播節(jié)目里因不成體統(tǒng)地大打出手而成名,此時兩人卻推杯換盞,拿選民的信任開著玩笑;一位著名的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姿態(tài)迷人地在客人中間尋覓自己的新關(guān)系戶和新感覺;還有一個被認出來的電影演員故意喝過了頭,鉆過去親吻一個剛出道的演員,輪換用馬蒙托夫和加吉列夫稱呼他,這個家伙心里明白,醉酒后多愁善感的話會被忘卻,而馬蒙托夫和加吉列夫的名字卻會被闊佬記住。
邁克遲到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正在和戲劇界一個藝術(shù)上反叛但卻孜孜不倦的人物談話,這家伙死乞白賴地向她討要《騎兵軍》的排演經(jīng)費,打算讓真馬上舞臺。他叫花子般軟磨硬泡,但那股膩味勁很優(yōu)雅。
“莉!”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叫她。“你來一下好嗎?”
她如釋重負地躲避開那家伙的白日夢囈,走到丈夫身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使莫斯科城布滿多層建筑的著名設計師和一位深色頭發(fā)的高個子男人,后者同眾人一樣也身著晚禮服。
“莉,認識一下,這是邁克·斯塔爾科夫,我新的合作伙伴?!?/p>
“我叫莉季婭,”她伸出手。
“我叫邁克,”他露出那種可以折服女人的一口皓齒。“叫我米沙就行。”
斯塔爾科夫遞給她一小束鮮花,這是用價格昂貴的熱帶花朵編扎的。送給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的是別爾茨列伊的一幅很誘人的繪畫,這恰好被那位著名建筑設計師看在眼里,他不禁唏噓起來。其實,建筑設計師不僅以個人在空間想像力方面善于標新立異而聞名遐邇,還有自己出奇的吝嗇。
“您俄語講得不錯,”她說著抽回手來。
“我是俄羅斯人。父母在我五歲時離開俄羅斯。那時大家都叫我米沙·斯塔爾科夫。我是羅曼·斯塔爾科夫的兒子。記得嗎?”
“不,記不得了……”
“怎么會呢……”深諳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心理的一位導演湊過來解釋著,并順勢把這位百萬富翁引到角落里,開始添油加醋地描繪起將在觀眾面前展現(xiàn)雄姿的騎兵軍隊列。建筑設計師喚住快步從旁經(jīng)過的一位后現(xiàn)代主義畫家,兩人爭論起別爾茨列伊的那幅繪畫到底值多少錢。
只有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和邁克留在了原地。
“您為什么要回來?”
“什么叫為什么?為掙錢唄。”
“難道在美國掙不到錢?”
“掙得到。但是那里人人要掙錢,有競┱……”
“難道俄羅斯沒有競爭?”
“沒有?!?/p>
“為什么?”
“因為俄羅斯不存在商業(yè),錢可以敞開賺。您好像是演員?”
“曾經(jīng)是?,F(xiàn)在僅僅為人妻?!?/p>
“您不可能僅僅是一個人的妻子?!?/p>
“為什么?”
“做個妻子您過分漂亮了!”說這番話時,斯塔爾科夫毫不掩飾地投過來火熱的目光,盯得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窘迫至極。
丈夫返回來了。從他不滿的神色判斷,那個做白日夢的家伙最終還是從丈夫手里討到錢了。
“邁克,”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關(guān)注地看了一眼妻子?!白?,我介紹您和交通部長認識一下,趁他還沒喝醉……”
品嘗甜點之后是觀看煙花,庭院被紅黃綠各色火花映照得豁亮。當五彩焰火噴瀉出的兩個“4”(過生日者年滿四十四歲了)懸掛在空中、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像任何愛夫的妻子那樣溫柔地依偎到丈夫身旁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有人用手輕輕地撫摩自己披在后背的頭發(fā)。她回頭一看,是邁克,他像孩子那樣天真無邪地笑著。
(“他無恥!”沃托爾娃哈哈笑道。
“簡直是放肆!”達瑪也被激怒了。)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只是略顯責備地搖了搖頭。
事實上,僅此而已。后來,她經(jīng)常在招待會或者野餐會上遇到斯塔爾科夫。他總是彬彬有禮,恭敬得體,但注視她的目光始終是那樣,仿佛他們之間連接著久遠的情愛秘密。
……銀制座鐘提醒到了晚餐時間。用餐時,他倆分別坐在長桌兩端。或許,在貧窮的青年時代,丈夫?qū)γ枋鲑F族生活的電影看得太多,所以他現(xiàn)在就要把對上層社會的幻想化為現(xiàn)實。服務生是身著宮廷內(nèi)侍制服的黑人,這可憐的小伙子畢業(yè)于莫斯科農(nóng)業(yè)學院,但是他在非洲的祖國發(fā)生了政變,敵對部族的首領成為總統(tǒng),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恕—會被吃掉……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用叉子在菜碟里挑剔地翻著:不久前他開始食素,除去栽種在庭院角落菜場里、使用絕對環(huán)保的肥料澆灌的蔬菜,別的什么也不吃。在他身上,關(guān)心身體健康變成了日復一日的令人疲憊的勞動。每天早晨先跑步,然后練亞瑪索夫功,直到精疲力竭。晚飯時只喝一杯別人對他說保證可以清潔血液的陳年波爾多紅酒。他甚至戒了煙,僅僅偶爾在午餐后允許自己吸一支小號雪茄。惟獨在履行夫妻義務方面,他不知道該節(jié)制。
“每天晚上都來?”寧卡贊嘆道?!昂?,他是性欲過旺??!我的魯斯塔姆·科別林可做不到??!你真是個幸福的女人!”
“寧,難道這就是幸福?”
“姐們兒,我不喜歡你這樣!”
“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
“你應該立刻背叛他!”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知道背叛是從哪個詞變來的嗎?”
“動詞‘叛變。”
“傻瓜!是從動詞‘改變變化來的。女人在背叛以后才會發(fā)生變化。我的女美發(fā)師曾經(jīng)憔悴不堪得很,后來她和男按摩師同居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重新熱愛著丈夫,猶如新婚!”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喝完西藏草藥茶,重新注視起擺放在壁爐架上的那幅肖像畫,他說:
“莉,去臥室吧。我一會兒就去。我得看一份合同?!?/p>
“好吧,我等著……今年我們還計劃去什么地方旅游嗎?”
“不知道。港口的事情不太順。你自己去吧!”
“要不然,我等到你脫身的時候?”
“我擔心,不會很快。你和尼娜、魯斯塔姆他們?nèi)グ伞!?/p>
“好吧,我去……”
“別忘記了我們相互的許諾!”
他重又觀察起那幅肖像畫。
怎么會記不住呢!
他們兩人的情人關(guān)系保持了近兩年。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為她在動物園大街購置了一套精美別致的住房,還有粉紅色小吉普。一星期來看望她兩回:7點鐘到,11點鐘準時離開。出差歸來那天,他一般從機場直接拐到她這里來過夜。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也偶爾帶她出公差。他擁有專機,每當?shù)竭_目的地時,他必定給妻子打電話通報:“我們落地了,一切正常!”而此時他嚴厲的目光盯著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的眼睛。她會意地報以微笑。
一次,幾經(jīng)請求,他帶她去了北鄂姆斯克。在她的印象里,港口向來是充滿了吵鬧的搬運工以及巨大的圓木桶和方木箱的地方,而眼前是一望無邊的碼頭,上面像兒童積木那樣堆滿五顏六色的集裝箱,它們被龍門吊車搬來搬去,而吊車頗像尺寸出奇大的實驗室控制器。幾乎見不到人,而貨輪更像是被大海沖抵到碼頭的現(xiàn)代化街區(qū)。毗連港口的那個小城市呈現(xiàn)出一片凄涼景象:色澤灰黑的長長的簡易房,表皮脫落的預制件結(jié)構(gòu)的五層樓房,屹立在撒滿垃圾的中央廣場上的高前額列寧雕像,以及目送長官車隊離去的當?shù)鼐用瘢麄兇┲邋?,神色憂郁。這令她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斯捷普諾戈爾斯克。
返回莫斯科以后,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患了憂郁癥。不,這不是因為心上人不在而引起的內(nèi)心孤寂。她和拉斯金就是如此。倘若預先和謝瓦商定的約會推遲或者落空,她甚至能大哭一場。現(xiàn)在的痛苦另有緣由,從很早起她就感覺到,自己不過是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密集的業(yè)務時間表上一個義務性的落腳點。而感覺到自己是別人的生活方式和程序中的一部分,即使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痛苦的、有失尊嚴的。
心上人發(fā)現(xiàn)她情緒低落,便建議她返回舞臺,他撥了一筆經(jīng)費給那個白日做夢的家伙,用于排演話劇《海鷗》。這目劇出演得場面宏大,成本昂貴。舞臺呈現(xiàn)為一個注滿清水的大池子,池內(nèi)漂浮著海鷗造型的充氣小船,每人配備一條,不論阿爾卡季娜、特列普列夫,還是特里戈林,以及其他人物,惟獨莉達扮演的尼娜·扎列奇娜例外,從開場到結(jié)尾,她不停地從一條船跳到另一條船。演出異常成功,不惜灑淚的評論家們狂熱得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但第三場演出后,莉達決定放棄出演這一角色。
“為什么?”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很吃驚?!氨娙讼矚g得不得了啊!”
“我是海鷗?不,不是那么回事……”她苦笑道。
一次出差后,他照例在莉達這里過夜,第二天早晨去廚房時,她正朝窗外張望。
“有什么吸引人的事嗎?”
“沒有,一切如故。姘婦的鐘點到了?!?/p>
“說什么呢你,莉?”
“說我看到的。官吏走得最早,8點鐘。然后是商人,快9點時。現(xiàn)在12點,姘婦的鐘點……”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往窗外一看,果不其然:寬敞的院子里,同時有幾位著裝名貴的長腿年輕女郎鉆進各自的轎車,并且友善地相互打著招呼。
“平日里你不都是12點走嗎?”
“不。我不愿意感覺自己是姘婦?!?/p>
“再也不準你說這個詞!再也不準!你不是姘婦。你是我愛的女人……”
“那還用說!我是你愛的同時供養(yǎng)的女人……”
“別這樣!請相信,我非常想和你結(jié)婚。但是我不能!”
“我從未要求這一點。”
“你為什么不要求?”
“因為,一,乞求嫁人是荒誕的;院子里的狗才乞求……”
“第二呢?”
“二,你有妻子和孩子,我不打算破壞你的生活?!?/p>
“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只要在一起感覺好,我就留在你身邊?!?/p>
“如果和我在一起你感覺不好呢?”
“當你感覺和我在一起不好時,你自己也會離開的!”
“和你在一起,我永遠都會感覺好!請牢記這一點!”
“就是說,我永遠是你情人,你妻子永遠是你妻子?”
“是的,她永遠是我妻子!我發(fā)過誓。”
“你?還發(fā)過誓?!這不像你……”
“你就是對我不了解?!?/p>
“你憑的什么發(fā)誓?憑《圣經(jīng)》,還是交易所里的控股?”
(“呦,不該這樣說!”達瑪有些氣惱。
“加油,佐爾尼科娃,就要弄個水落石出!”沃托爾娃鼓勁道。)
“太機智了!”沉默了許久以后,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才說?!拔野l(fā)誓以孩子的健康擔保。”
“為什么是這樣?”
“我無法給你解釋清楚。沃麗婭為我做了很多。她為我生了三個孩子。后來,手術(shù)以后……”
“她生病了?”
“是的,很嚴重。手術(shù)以后,她主動建議我為自己找一個什么人。”
“你就為自己找了莉?”
“不是馬上。沃麗婭愛我,不希望我承┦堋…什么問題?!?/p>
“呵!這么說,我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情婦了……”
“什么意思?”
“我是被認可的情婦。你妻子太出類拔萃了。我佩服!這是名副其實的晚餐!”
“什么晚餐?”
“希臘人把犧牲掉的愛情稱為晚餐。”
“你怎么知道的?”
“中學時我們閱讀過古希臘文學,我記住了。”
“那么,和拉斯金在一起你也是晚餐嗎?”
“不,否則我不會拋棄他,他很可鄙……孩子都健康嗎?”
“什么?噢,當然了……”
“上帝保佑!她知道我嗎?”
“知道,她見過你在臺上演戲?!?/p>
“明白,就像在笑話里?我們的妻子比誰都強……”
“莉,你何必這樣?”
“我不是莉,我叫莉季婭,請記牢!”
這次解釋性的談話以后,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兩個星期沒露面,也沒有電話。寧卡從女友那里得知他們吵了架,她說了番意味深長的話:
“你對情人說的話太刻薄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別讓他離去!”
寧卡還是經(jīng)常陪魯斯塔姆去釣魚,非常投入地去學習古老的垂釣技術(shù)。
“我不想嫁給他!”莉達的感嘆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我不愛他……”
“愛情管個屁用!他就該娶你……你是女人,還是充氣娃娃?只有戴戒指的時候,男人才把我們當女人看!明白了嗎,佐爾尼科娃?”
“要我明白什么?”
“生他的孩子!就得這樣!男人越富有,孩子就該越多。為了公平嘛!”
“無論如何也不!”
(善良的達瑪不知疲倦地重復說,莉達無權(quán)破壞別人家的幸福,拐走一個妻子的丈夫,奪去三個孩子的父親。
“你必須和他分手!”她吩咐道。
不過,沃托爾娃也不白白浪費時間:“佐爾尼科娃,別當傻瓜??!”)
兩周以后,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來了,而且送給莉達一枚祖母綠寶石戒指。一切和好如初。但這僅僅是表面的。達瑪始終在勸服她,要么分手,要么接受處于別人家庭幸福邊緣上的生活。她建議莉達熟記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家的所有慶典日子,并強使她在沃麗婭和孩子過生日或者命名日的時候給他們買禮物。同時,沃托爾娃對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每一次的失體言行和疏忽大意都做了精確的記錄,不論是當著她莉達的面給妻子打電話時過分溫柔的話語,還是周末在家度過的兩天(兩人的默契是周六屬于情人,周日屬于妻子)。沃托爾娃還傳授給莉達如何在床上假裝性狂暴,然后是無聲的絕望:你現(xiàn)在要是回到妻子身邊,我,我,我就……
(“能哭嗎?”莉達問。
“無論如何也不能!”沃托爾娃警告說?!跋喾矗瑧攺拇采吓榔饋?,立刻變成一個陌生的、完全陌生的女人!讓他懷疑自己的權(quán)威,自問道:‘小伙子,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去你的吧!”
“不是‘去,而是要履行說出來的話?!?/p>
“怎么做?”
“怎么做,那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保?/p>
她這么想的:后來兩人吃晚飯時,莉達促使自己回憶起謝瓦·拉斯金,他依然健康、溫柔、不知疲倦。
(“好樣的!”沃托爾娃鼓勁道?!澳腥藨斉紶柕厝ゲ孪胍环号说挠洃浭亲约呵叭蔚年囃瞿沟兀 保?/p>
“莉,你在想什么?”情人有點惱火地問。
“我?噢……各種各樣的事情?!彼钊诵欧匦π?。
“究竟是什么?”
“說出來?”
“說吧!”
“我想給你生個孩子。嚇壞了吧?”
“我不反對。”
“我不反對”這奇怪的話,他說出來時很平靜,似乎有所準備,只是那沒有表情的睿智的目光留意地注視著莉達。顯而易見,對于事情的這種轉(zhuǎn)變,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仿佛有所預料和準備。可以指出,在俄羅斯新貴中間,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時髦,就是多子女家庭,它似乎進一步證實了男性的強大生命力和男主人雄厚的財政實力。比如,在法國里爾的某地,就能遇到迫于財政混亂而前去療養(yǎng)的某銀行經(jīng)理,一大群年齡不等的小孩子圍在他身邊吵鬧不休,他們是若干位享有全部做妻子條件(不言而喻,只有護照上的戶籍注明處除外)的媽媽生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在品嘗罕見的馬拉加紅酒時,銀行家會情不自禁地對偶然遇到的熟人詳細敘述自己多屬系的偏愛孩子的嗜好,甚至不隱瞞一些鮮活的細節(jié):
“瞧,那個白皮膚的小家伙,知道是誰生的嗎?”
“誰?”
“斯特魯奇科娃。”
“我說怎么再沒見她登臺唱歌!”
“看怎么說了!”
其實,莉達面臨的正是這種體面的單身母親式的命運。并未感受到強烈的懷孕愿望,這種感覺上的強烈一般在不希望懷孕時才有。也許,這是因為很久前的一次冒險墮胎所致。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幾次把話題轉(zhuǎn)到應允的后代上,而莉達只是聳聳肩,似乎在說,看來孩子預見到自己將是婚外所育,因此不急于成胎。情人憂郁起來,越來越為兩人關(guān)系不清而攪得頭疼,并醞釀著最后的攤牌。八成是斷絕往來。更何況,他們的關(guān)系進入了那個危險時期,就是占有的新鮮感已經(jīng)減弱,而有時被“真正的愛情”稱之為那種不可分離的相互依戀還沒有到來。
他甚至和斯拉瓦·扎伊采夫麾下的一名頂級模特私通,消息靈通的寧卡第一時間就告訴了莉達:
“十八歲,胸部獨特。腦袋下邊就看見兩條腿。”
“也許,這樣還好呢?!崩蜻_舒了口氣。
老天爺好像在故意作對,偏偏在這個時候,拉斯金從以色列飛回來了,他販賣死海里那些可以用于美容的爛泥巴。他們是在獨立日招待會上相逢的。每年的這次慶典活動必定邀請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因為在1991年的時候,他掏錢為白宮的守衛(wèi)者們供應了一卡車伏特加。而把謝瓦拉來聚餐的是他的表兄——一位融資能力極強的某部副部長。
拉斯金似乎完全恢復了正常,但目光中殘留著一個人身心遭受過崩潰的神色??匆娝乃查g,一股甜蜜的局促感涌上莉達心頭,這種感覺是久違的了,不過,她迅速控制住自己,決意遵循達瑪?shù)膭窀?,要以一種熱情的調(diào)侃同他打交道,這種調(diào)侃是在同分手時既無互相傷害又無齷齪緣由的老情人相逢時自己必須裝出來的。然而,一切都被沃托爾娃破壞掉了。她強使莉達臉色發(fā)白,嘟囔出一些令人羞愧的動心話,甚至身體都使人印象深刻地顫抖起來。這被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觀察到了,他的臉色變得像美元般灰綠,他迅速把莉達拽回家。
“‘波托斯嗎?”他責問道。
“你說什么?”
“你把大學的希臘文學課忘了?”
她確實忘記了。當情人把她拽回房間,在身后砰的關(guān)上門以后,她閱讀起早已退色的大學課堂筆記本,終于讀到了希臘人把輕率的情愛稱之為“波托斯”。
(“太棒啦!”達瑪稱贊道。
“他不會回來的。這才好呢!”達瑪又確認道。)
第二天,在謝瓦下榻的賓館房間里搜查出海洛因,他身負丑聞被驅(qū)逐回以色列,并且喪失了今后逗留俄羅斯的任何權(quán)利。而企圖插手幫忙的那位表兄,很快就在一份發(fā)行量很大的報紙上被人抖落出關(guān)系到他公職行為的猛料,揭發(fā)他曾長期為那個超級大國服務,從事的活動足以定罪。
(“無論怎么奇怪,她都是正確的?!蔽滞袪柾薷胶偷??!翱熳甙?,佐爾尼科娃,回斯捷普諾戈爾斯克去吧!”)
她真的返回故鄉(xiāng),來到母親身邊。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從某時起定期收到數(shù)額不小的匯款,不用說,她猜測過女兒身邊出現(xiàn)了殷實的男友,對女兒的歸來還是非常支持的。要說呢,這類事兒還能指望其他什么結(jié)局呢!莉達去墓地憑吊了父親的亡靈,看望了童年的朋友,她們都已結(jié)婚嫁人,養(yǎng)育子女,在毫無希望的外省式幸福生活中煎熬著。特別讓她震驚的是見到了季馬·科列索夫。她知道他升學失敗以后去服兵役,在車臣失去了雙腿。但是,當認出那個寄居在商店附近的骯臟的酒鬼就是自己第一個心上人的那一刻,她簡直驚呆了。
“佐爾尼科娃!”他喊道?!笆悄銌??是我呀!我們擁吻一下吧!”
她跑掉了??墒牵抉R坐著自己的小輪椅,整個晚上都在她家窗戶外來回滑行,對著瓶嘴一口一口喝下伏特加,呼喊著什么可怕的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
第二天,這幢五層小樓前出現(xiàn)了一輛載有值勤小組的日古力警車,傍晚時分,做過市委會巡查員的現(xiàn)任市長彬彬有禮地拜訪了佐爾尼科夫一家,吩咐手下把門洞里的墻面粉刷一新。他表達了自己對女同鄉(xiāng)的關(guān)心,念念不忘莉達曾在該市的選美比賽中獲勝一事,雖然它實際上早被公眾遺忘。莉達絲毫也不懷疑躲在這種父親式監(jiān)管后面的是誰。
一周過后,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打來電話:
“回來吧!我們需要認真談一談?!?/p>
在喀山火車站,迎接她的是科斯加。根據(jù)他的格外殷勤和客氣,莉達猜想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果不其然:情人向她求婚了。
“不行,我不能破壞你的家庭!”她回答?!熬捅3脂F(xiàn)狀吧。我和你在一起就挺好。”
“現(xiàn)狀將不復存在。我已和沃麗婭談┕……”
“那又怎么樣?”
“她說,對此她早已有所準備?!?/p>
離婚手續(xù)辦理得非常順利。著手籌備盛大婚禮,包括教堂儀式和隨后在魯布廖夫莊園舉行的大型游園式自助餐。莉達和寧卡甚至專程赴巴黎購買了一套連衣裙,與之相比較,莫斯科婚紗目錄冊上那些美妙絕倫的各款婚禮服就顯得格外寒酸了。
而事實上,情況并非如此簡單。起初,被拋棄的沃麗婭陷入一種表現(xiàn)為強烈復仇沖動的精神憂郁癥中,在其作用下,昔日的化學工程師給十一歲的小兒子熱尼亞喂服了某種有毒物質(zhì)。經(jīng)搶救,孩子總算恢復了知覺。當沃麗婭被帶往精神病院時,她叫喊著,雙手在撓破的臉上涂抹著血和淚:
“是他用孩子的健康發(fā)誓的!是他用孩子的健康發(fā)誓的!”
在醫(yī)院,沃麗婭完全陷入醫(yī)生所說的不可逆轉(zhuǎn)的植物神經(jīng)性精神憂郁癥中。艾德┗·維克多洛維奇不得不把她安頓到瑞士的高山地區(qū)療養(yǎng)院,一般情況下那里的病人是有去無回的。孩子們則被安排去英國學習了。
丑聞的善后事宜花去了兩個月時間。這段時間里始終支持女友的寧卡同自己的宗教監(jiān)督人取得了聯(lián)系,作為專家,后者勸阻取消婚禮的教堂儀式。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沒有固執(zhí)己見,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已把他弄得焦頭爛額。他們在格里鮑耶多夫斯基大街婚姻登記處辦理了手續(xù),沒有虛張聲勢,然后在布拉格飯店的白色餐廳擺了一席不大的晚宴,大約七十人。受邀的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從斯捷普諾戈爾斯克趕來,她身著金銀線裝飾的教師禮服感到特別不自在,在服務生過分殷勤的糾纏下更是不知所措。一位特邀前來助興的著名男低音唱起婚禮之神贊歌時,母親注視著女兒,內(nèi)心充滿一種虔誠和恭敬下的驚恐。并排坐著的寧卡的一番話著實嚇了她一跳:
“這混蛋家伙!少于一千美元他都不干!”
“何以得知?”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壓低聲音問道。
“在我們的婚禮上也是他唱的。魯斯基克,你說!”
魯斯塔姆傲慢地哼唧一聲表示確定。
婚禮過后,兩口子飛到尼斯,在他們第一次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的同一賓館內(nèi)的同一房間里度過了新婚之夜。第二天一早,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顯得消瘦和蒼老的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對年輕的妻子輕輕說:
“我們搞了這么多名堂以后,愛情是我們惟一能夠用作解釋的理由。如果我們背叛了它……”
“我們永遠不會背叛!”莉達低聲說。
高貴的達瑪在莉達內(nèi)心為之一顫,接著哭泣起來。沃托爾娃則沉默無言。她不過是失蹤了。假使不是永遠的話!
在鑲有鏡面天花板的寬大臥室里等候丈夫的時候,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回想起了這一切。但他最終沒回來。或許,當天晚上有過多的合同和契約需要他過目……
五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為那幅肖像畫定制了一個精致優(yōu)雅的包金畫框,并把它掛在餐廳里。莉達的目光盡可能回避這幅街頭畫家的作品。而丈夫卻把目光從桌上的素食轉(zhuǎn)移到畫上,仔細端詳一番,然后,似乎在比較中又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妻子身上,臉色隨之沉下來。
他的事業(yè)不大景氣。交通部長因為不光彩地接受賄賂而被解職,其數(shù)額之大,而且毫無顧忌,令其他也有類似記錄的人深感憋氣。新任部長在美國進修過,而且是斯塔爾科夫的朋友。根據(jù)部分談話和其他征兆判斷,丈夫同邁克的關(guān)系也趨于復雜化。而且港口已無可挽回地開始被邁克控制。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急躁起來。有幾次,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甚至聽見他和邁克通電話時氣急敗壞地罵人。報刊上出現(xiàn)了題為《北部海角之爭》和《一個港口兩頭熊》的文章。謝瓦·拉斯金的那個表兄繼續(xù)為超級大國從事著可以定罪的活動,他以巧妙的應對蒙混過關(guān)后,著手為先前遭受的暗算實施報復,能量和范圍很大,而且像專業(yè)部門那樣精準老到。一天,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從白宮回到家里時,完全一副狂怒的樣子:他被勸告不必再執(zhí)拗,把港口讓給邁克。
他們完全在沉默中用晚餐。同平時一樣,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對著肖像畫凝視片刻,然后說:
“也許,我們很快就離開俄羅斯。”
“為什么?”
“此地美國人太多……”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去了克里米亞,而不是瑪爾貝列。就自己一個人。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答應過幾天會合。為了尋開心,魯斯塔姆預訂了過去中央政治局委員下榻的別墅。長滿松樹的巨大領地被黃褐色磚墻圍住。進門必須經(jīng)過檢查站,幾乎是軍事管制。每一個套房都很大,有三間,但布置得極不合理,儼然是那種缺乏想像力的蘇聯(lián)式奢侈。穿堂風吹過,道地的劇院大吊燈下的水晶玻璃垂掛物輕輕鳴叫著。在衛(wèi)生間,偶爾有靈巧的蟑螂飛快跑過。圍栽了玫瑰花叢的石頭臺階一直通向海邊。過去,這里是非常好的沙地浴場。二十年前,某個聰明過頭的家伙突發(fā)奇想動用挖掘機從海灣底部挖掘沙土用于建筑業(yè)。而耿耿于懷的大海則把昔日里寧靜安逸的沙灘沉入自己的深處,以彌補水下的創(chuàng)傷?,F(xiàn)在不得不由載重卡車往這里運卸鵝卵石。
魯斯塔姆和大家一起度過了三天。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兩次來電話說馬上動身,但是隨后都取消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很有興致地觀察到寧卡是如何束縛住丈夫的。瘦削的魯斯塔姆留長發(fā),是生就一副高加索人面孔的頹廢派人物。蘇聯(lián)時期,他父親在南方的一個自治共和國做交通隊長,那里的人們基本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作為一個并不貧窮的人,他給予兒子在莫斯科受教育的機會。魯斯塔姆英語說得很流利,并且保持著引人注目的東方式的儒雅風度,與寧卡相識以前,他過著一種怪僻的收藏家式的生活。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始終在驚訝,女友怎么能馴服這個山區(qū)來的花花公子。通過療養(yǎng)期間觀察這對夫妻,她弄懂了許多。調(diào)皮的女友惟妙惟肖地扮演著一個愛挑剔的女囚徒,用各種揶揄挖苦、任性恣意、荒謬的笑話挑釁魯斯塔姆,起初他并不在意,后來犯起愁來,最終忍無可忍,消瘦的臉龐憤怒得變了形,發(fā)出一聲奇怪的喉音:
“哎——呀——!”
轉(zhuǎn)眼間寧卡也在變樣,眼看著她就變成了一個給丈夫送秋波的、乖僻獻媚、甘做妻妾的生物。魯斯塔姆當然原諒她了。只過去一小會兒,他們便神秘兮兮地對視著消失在房間里。重新出現(xiàn)時,魯斯塔姆活生生一副對仇人執(zhí)行了甜蜜復仇行動的驕傲面孔, 而寧卡則洋溢著蒙難者得到期待已久的懲罰后的那種陶然心醉。一兩個小時過去后,寧卡又開始有目的地對丈夫挑釁,魯斯塔姆又是大發(fā)脾氣,然后一切周而復始……
“他想要兒子?!睂幙ㄐ判氖愕馗嬖V女友。“在努力呢!”
獨處下來時,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便去海灘散步,觸景生情地回憶起與父母同行的第一次海濱之旅。他們憑工會的療養(yǎng)證在山里第三道峽谷內(nèi)的“太陽”旅游基地休息,距離皮聰特不遠,下榻在一幢設計為兩家人使用、有涼臺的簡易平房里。薄薄的隔墻后面是一對新婚夫婦,他們充分地享受新婚帶來的鮮奇,以致動靜過大。第二天一早,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這位辦事果斷的社會活動家,就來到隔壁,同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并且嚴格地規(guī)定:他們,佐爾尼科夫一家人,每天晚上必須去電影院,不管放映什么片子;而年輕夫妻必須在這段時間里充分享受和滿足對方,夜里要像正常人那樣好好睡覺。
隨后的二十四天里,莉達簡直被搞得呆傻了。影片各式各樣,基本是經(jīng)過審查的,故事一般始于產(chǎn)業(yè)領域家庭內(nèi)部的沖突和矛盾,以圓滿公平的結(jié)局收尾?;蛟S,在國家宣布實行資本主義的時候,正是這種自幼被灌輸?shù)谋仨毠降男拍睿雍α嗽S多樸實忠厚的老百姓。當然,也放映了外國電影,甚至有一部少兒不宜片。在某些主角激情接吻的地方,片子會突然中斷。父親會哼唧一聲輕輕說:
“刪掉了?!?/p>
“刪得對!”媽媽的回應聲音微弱,但嚴厲。
散場后,他們在夜色下的海邊散步,鵝卵石鋪就的堤岸下,海水無聲無息地翻滾著。瀉滿月光的小路猶如一群閃閃發(fā)亮的金魚,時隱時現(xiàn)地朝地平線游去。父親感慨道,他,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卻由國家決定什么電影能看,什么電影不能看,這是有傷自尊心的。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這個擁有彈道導彈的占據(jù)地球六分之一面積的幼稚國家是要轟然倒塌的。
“簡直就是第十五學校來的!”母親打斷他。
“為什么總是第十五學校?”父親很委屈地問。
“還為什么!孩子聽得見……”
年輕夫妻還是守本分的,盡量恪守了約定,即使違約了,聲音也極微弱。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總是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仿佛平日里批改學生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了極其荒唐的錯誤。
休假的第二天莉達就曬得渾身起泡,不得不涂抹上酸奶外出,從此,在她意識里海水的咸味始終摻和著酸奶味道。父親頭戴潛水面具鉆到水底時,她就裹著毛巾坐在岸邊,等著父親一趟一趟游回來,把一只一只的螃蟹放到她腳下,而螃蟹總想從一側(cè)悄悄溜回水里。尼古拉·帕甫洛維奇酷愛水下捕魚。那年,療養(yǎng)地來了個外國人,他也下榻在聳立于岬角的療養(yǎng)基地塔樓里的房客。他有一套像恐龍大爪子一樣的腳蹼,質(zhì)地優(yōu)良的黑黃色相間的潛水服,還有一支令人眼饞的水槍,父親證實,在水下能射出二十米遠。他貪婪地換了口氣,對莉達擔保說,總有一天他會給自己購買一支這樣的武器。他使用手里這支橡膠制的廉價水槍還擊中了一條大鯔魚。尼古拉·帕甫洛維奇去餐廳商談妥當,晚餐時,在其他療養(yǎng)者的羨慕下,服務生從廚房里給他們端出來一道菜——油炸鯔魚。父親一邊把炸魚切成一塊塊,一邊說,要是在餐廳里點這么一條魚,少說得二十五盧布——那個年代,這筆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啊。
主任設計師佐爾尼科夫是個善良忠厚、完全不貪財?shù)娜?,卻有個乖僻的習慣,就是凡事要用錢去衡量。比如,在樹林采摘完蘑菇乘電氣列車回家的路上,他反復計算,同樣一籃子蘑菇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上能賣多少錢;兩居室的墻壁貼完壁紙以后,他會算來算去,晚餐時鄭重地告訴大家,朝霞公司敲了他家多少竹杠。
1994年父親去世時莉達還很年輕。父親是在大學畢業(yè)后直接去國防研究所就職的,研究所關(guān)閉后,父親只在家具倉庫找了個守夜人的差使。尼古拉·帕甫洛維奇難以承受生活的變化,不久便患上了癌癥。關(guān)于父親的早逝,母親自然有自己的說法。她讀報紙得知,有一段時間,從波蘭大量購進廉價家具,其加工過程伴有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導致家具向空氣排泄致癌物質(zhì)。父親就是這樣被毒害死的。
一次,好像是在西班牙,莉達和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拐進一家大型體育用品商店,其中一層整個都是水下捕獵用具專賣柜臺。她一眼發(fā)現(xiàn)了父親生前渴望得到的那種黑黃色相間的潛水服,不禁潸然淚下。
對待父親,母親如同對待稀里糊涂的學生,向來持不滿和輕視的態(tài)度。父親去世后,眼見母親衰弱下去,從一個精力充沛、胸部飽滿的女人變成了早衰的老太婆。她始終于心不忍的是,倉促中在墓地領用的那塊地皮太小了,而且距離水龍頭很近,手持水桶和水罐的那些死者家人總是擁擠在那里。莉達給母親匯去的錢,她基本上是捐獻出去修復教堂了,此前的很多歲月里,那個地方被一家無酒精飲料廠占用。
婚后,莉達成為魯布廖夫莊園名副其實的主人,她長時間地勸說母親過來和他們同住,并且終于說服了。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走出小轎車,久久站立在大理石臺階上,環(huán)視庭院和維多利亞女王時代風格的巨大建筑。
“你們過得太闊氣了!”她只說出了這句話。
由于母親的發(fā)音有濃重的南方鄉(xiāng)間口音,聽上去令人不悅,甚至略帶侮辱性。只停留了兩星期,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就返回斯捷普諾戈爾斯克去了。臨行前,她目光異樣地注視著莉達,似乎正是女兒對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事情負有全部責任……
徜徉在岸邊,期待著被懲罰的寧卡和復仇的魯斯塔姆的出現(xiàn),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發(fā)現(xiàn)了若干螃蟹空螯,根據(jù)她的要求,休養(yǎng)時也不離左右的科斯加用它們制作了一副辟邪物,就是多年前父親也做過的那種。看見女友脖子上掛著辟邪物,寧卡開始稱呼她海王星女王。
魯斯塔姆去非洲游獵了。莉達和寧卡留在了一起,當然不算整天泡在配備警衛(wèi)的值班室里喝啤酒、和她們回憶第一次車臣戰(zhàn)爭、玩十五子棋的那個保鏢。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打電話解釋說,無論如何也騰不出一天時間過來了,他在等候總統(tǒng)已經(jīng)應允的會見,他對此抱有極大期望。
在爬滿葡萄藤的籬笆墻后,兩個女人幾乎是光著身子曬太陽。她們不時發(fā)現(xiàn),保安們的頭常常出現(xiàn)在圍墻上的?望臺那里,并且小心翼翼地朝她們這邊張望。
“又在看!”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惱火了。
“別理他們!”寧卡安慰道。
莉達回憶起另一次海邊之行,那時自己十三歲。不久前還與男孩子無區(qū)別的胸部開始微微隆起。她對父母宣布,沒有胸罩,絕不下水游泳。
“別瞎鬧!”母親打斷她?!笆裁匆部床怀鰜怼?/p>
莉達發(fā)現(xiàn)其他女孩子,包括比她年幼的,都穿戴著全套泳具,不禁哭著跑回小平房,拒絕去浴場。她委屈地躺在床上閱讀從圖書館借來的散發(fā)著海水潮氣的皺巴巴的書籍。不過,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是鐵石心腸的:
“簡直是第十五學校的!記住,誰也拗不過我!”
第二天,父母吵架了。父親說母親是“穿裙子的士官普里什別耶夫”,他從藏在床墊下買水果的錢里拿走十盧布,去了趟皮聰特的大商場,帶回一件花哨的肥大泳衣。丈夫的舉動把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震住了。她無言地拿起泳衣,把它改瘦了。第二天上午,莉達來到戶外,驕傲地下到水里,同時驚訝于躺在岸邊的人沒有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完全是個成年女性了。
圍墻上的?望臺劃過一道刺眼的光:警衛(wèi)在用望遠鏡看她們。
“必須告訴科斯加!”莉達大怒著披上浴巾。
“得了吧,海王星女王?!睂幙☉馈!翱扑辜泳驮谒麄冎虚g。你遺憾了吧?趁現(xiàn)在還有的可看,就讓男人們隨便看吧!”
兩個女人無聊地閱讀起出自白癡作者手下的荒唐透頂?shù)呐灶}材小說,并且互相援引其中荒謬得令人興奮的段落:
“莉達,你看這段:‘他久久親吻她敏感的身體,似乎想用嘴唇研究透每一毫米令人陶醉的柔軟皮膚,然后,不容置疑地、幾乎是粗暴地進入她體內(nèi)……”
“便迷失了方向……”
“果然如此!”寧卡哈哈大笑著接過話來?!奥犞?,莉達,要不,我們兩人做同性戀吧?”
“為什么?”
“嗯……為了生活多樣化。知道嗎,二年級的時候,那個……叫什么來著,曾經(jīng)糾纏過。就是教舞臺表演的那個……”
“是葉琳娜·列沃波爾多夫娜吧?”
“對,葉琳娜·列沃波爾多夫娜。當時我年輕、愚蠢,什么也不懂。不久前才突然醒悟到,原來她是在追求我。”
“怎么個追求法?”
“學給你看?”
“見鬼去吧!”
“莉達,你就是籠統(tǒng)地反對同性戀,真的!”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在海里游了很長時間,并盡可能地向深處潛,努力去體會當年父親在水底獵魚時的感受。水底的巖石間長滿了長長的褐色水草,它們隨著浪花朝上奔涌的節(jié)拍搖擺不定。有時,她還想像著如果永遠地屏住呼吸、抵御住恐懼,那身體器官就會發(fā)生神奇的變化——她會變成一條美人魚。當然,她變不成美人魚,最終還是躍出水面,半天也喘不過氣來,然后上得岸來,在松樹周邊尚存的沙灘上躺下,于是,濕漉漉的身體就裹上了一層顆粒狀的潮乎乎的皮。
假使沙子永遠地粘在了皮膚上,莉達遐想著,她就以渾身沙子的樣子回到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身邊,他究竟會不會拋棄她?
一次,她和寧卡去一家叫做“軟體動物”的餐廳用晚餐,其外形是彩色混凝土堆砌的一只生有巨刺的龐然貝殼。兩位女子剛下車,寄生在海濱一帶的幾個面首簡直就是迎面撲上來,不過,一眼瞥見科斯加那張可怕的面孔,他們立刻就冷靜下來,不無憂郁地旁觀起沒有男人陪伴的兩位女子如何用餐,甚至沒有勇氣上前邀請她們跳舞。
餐廳的角落里有一處配置了音響設備的小舞臺,起初那里沒有人,后來出現(xiàn)了一個相貌平平、穿戴樸素的姑娘和一個穿背心及牛仔褲的長發(fā)小伙子??匆娝麄兒?,寧卡甚至皺起了眉頭:吃頓安逸飯也不讓!然而,這僅僅是開始。姑娘歌唱得不錯,曲目基本是療養(yǎng)地盛行的小調(diào)。狡黠的姑娘是以模仿某位明星風格的方式唱起每一首歌,有時,甚至感覺她在假唱。后來,這個機靈鬼頑皮而溫柔地同略知合成器的那個長發(fā)小伙子交換了一下眼色,突然發(fā)泄出非同尋常的強烈而尖厲的聲音,其表現(xiàn)恐怕會讓首都那些曲目改編人在自己不計其數(shù)的制作室里嫉妒得喘不過氣來。每一曲終了,餐廳里便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心醉神迷的療養(yǎng)者紛紛付小費給歌唱家。但她僅僅高傲地朝放置在音箱旁的一只籃子揚揚下巴,然后抽空悄悄瞥一眼自己的伴奏者,期待著他的捧場。后者露出殷切的笑臉,顯然,更令他感興趣的是那只籃子,而非鐘情于自己的女歌手。
“太有才華了!”莉達邊贊嘆邊打發(fā)女服務員把一百美元送過去,這張綠鈔從皮包到籃子的移動過程始終處于長發(fā)琴師的注目下。
“酷!莫斯科的仙鶴在此療養(yǎng)!”寧卡附和道,暫時把目光離開她已經(jīng)喜歡上的那個神似卡拉揚的酒吧侍者(大概她已忘記了同性戀的幻想)。
“難道此地真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
“誰?才華,這是對平庸之輩的責難。通常他們占多數(shù)。能給他們開綠燈嗎?”
“不是有人出人頭地了嗎?”
“當然!有人還混跡于莫斯科。搭車似的上了順路人的床。不過這妞沒戲。瞧她那張臉!一輩子在這大喊大叫,養(yǎng)活自己的長發(fā)漢,給他生孩子,天才應該落到那些壞家伙身上!”
“很遺憾?!?/p>
“生活是不講情面的,好比婦科大夫的手術(shù)刀!”女友感嘆道。
女歌手第一次在長桌前坐下,并且一口氣喝下一杯紅酒。
“瞧吧,一會兒就醉?!睂幙ㄠ洁斓馈?/p>
這也被她發(fā)現(xiàn)了,真蹊蹺,畢竟她一直在和侍者眉來眼去。在他們的目光交流得最熱烈時,魯斯塔姆從非洲打來電話,說捕到了一頭獅子。
離開餐廳,她們決定沿著伸向遠方的林陰路散散步,顯然,石板磚的路面是新近鋪就的,道路兩側(cè)的白色幼柏也是剛剛栽種的。沒有人糾纏她們:兇神惡煞的科斯加殿后是可靠的??諝庵酗h逸著夜晚令人眩暈的芬芳,海水在附近什么地方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星斗在頭頂閃閃爍爍,猶如遙遠天際之城的彩燈。道路突然到了盡頭,從最后一棵樹后跳出了科斯加。奇怪,他什么時候趕到前邊去了?
“再往前是泥濘路!”
其實,前面是一塊映滿星星的水洼。
斯塔爾科夫的光臨出人意料,那是在莉達和寧卡準備動身返回的前一天。他悄悄來到海濱浴場,邊打量邊比較這兩個女人,自己卻呆呆地發(fā)起愣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先看見了他。
(“把身子蓋上!”達瑪尖叫道。
“不必如此倉皇!”沃托爾娃緩過神來說。)
看見女友把浴巾遮蓋住身子,寧卡反而更加誘人地展開四肢,懶洋洋地責備不速之客:
“邁克,你穿著衣服置身裸女中間,難道不羞愧?”
他愉快地笑笑,把短褲連同泳褲一起脫下,展示了一下肌肉,在奔跑中躍入海中。
“好啊,這家伙有腦子!”寧卡嘆口氣。“沖你來的……”
“神經(jīng)病?。 崩蜻_迅速穿好泳衣?!澳愀蓡岱墙兴摴饬瞬豢??”
“干嗎要強迫他!朋友,在我們這種膩味透頂?shù)纳罾?,裸體是惟一的慰藉!”
莉達站起身來,在緊靠水邊的地方鋪上浴巾。這時,米沙從浪里鉆出來,仿佛是天真無邪的年輕上帝不知人間羞恥??匆娫〗恚顾柨品虿恍嫉匦π?,慢騰騰地背過身去,以便女人能不失尊嚴地細細評價自己被曬黑的股骨部分。寧卡注意到女友惱怒的目光,急忙用一本封面為一對情侶在親吻的雜志遮蓋住自己:
“斯塔爾科夫先生,哪陣風把您吹到我們女子修道院來了?”
原來,為一批重要的貨物,米沙去過雅爾塔,由于固執(zhí)的海關(guān)官員執(zhí)拗得很難纏,那批貨在那里滯留了很長時間,往下的路程是塞瓦斯托波爾,人家許諾把已被訂購并且已部分付款的一艘嶄新的反潛艦以廢棄金屬材料名義賣給他。于是,他想順路看望一下兩位魅力十足的太太。
“邁克,你大概是間諜吧?”寧卡笑道。
“是的,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我特別喜歡美女!”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知道您在此地嗎?”莉達擔心地問。
“難道我像自殺的?”斯塔爾科夫哈哈大笑起來。
又去“軟體動物餐廳”用晚餐。路上,她們爭先恐后地對邁克大加贊揚那個女歌手。
“如果你們沒有夸張,那這是很有趣的!我有自己的星探,他們專門尋找天才……”
可是,那個晚上就像成心與人作對,出場的是另一位姑娘,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那類豐乳肥臀的癲狂歌手在聲樂素質(zhì)方面的完全匱乏。錢反而給得更多,她全部塞進了自己無底的胸罩。
路過酒吧時,猶如對待老熟人一般,寧卡朝那個黃頭發(fā)的卡拉揚孿生兄弟點點頭。那個晚上,她懶散而漫不經(jīng)心,幾次抱怨悶熱,并且離開餐桌出去,仿佛去呼吸新鮮空氣。邁克則講述自己如何隨父母在美國生活,他努力地學做美國人,后來慢慢學會了。一次,他和隔壁學校的一個姑娘上了床,次日早晨對她承認自己來自俄羅斯。
“開始,這個WASP直發(fā)呆,以為我在戲弄她……”
“誰?”莉達不懂。
“盎格魯撒克遜新教的白人女教徒?!边~克解釋說。“極其厭煩的臭娘們兒!后來她嚇壞了,好像從我家直接去了中央情報┚幀…”
“難道在美國也有人告密?”又一次從戶外回來的寧卡感到驚訝。
“哇!別提多厲害了!”
整個晚餐當中,他始終色迷迷地、堂而皇之地盯著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看。而她卻在百般責備自己穿了這件開口過低的連衣裙。
(“我提醒過你!”達瑪嘮叨著。
“沒什么了不起的,”沃托爾娃安慰道?!澳氵€愉悅呢!”
“沒什么可愉悅的!這個邁克的笑,是少男少女那種充滿情欲、令人擔心的笑!”
“我看呀,他的笑是非常天真可愛┑摹…”)
寧卡解釋說,她頭疼得厲害,科斯加先把她送回去,馬上就來接他們。莉達和邁克兩個人留下來,又聊了很久。邁克敘述了父親被捕、家里闖進很多人搜查禁書的情景,自己恐懼到了極點,甚至口吃起來。只是到了美國以后才得以治愈,他幸運地遇到一位年邁的、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移民過去的言語矯正專家。他診室的墻壁上掛著戴眼鏡的符拉索夫?qū)④姷男は癞嫛?/p>
“現(xiàn)在,只有特別激動時,才——才——才口吃!”邁克笑著,在桌子下邊把莉達的手放到自己的膝蓋上。
(“嘴巴子!扇他個嘴巴子!”達瑪扯開嗓門。
“為什么?你也喜歡這樣!”沃托爾娃哼唧道。)
“就是說,您現(xiàn)在激動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平靜地問。
“當——當然!”斯塔爾科夫笑道,溫暖的手掌繼續(xù)動作下去。
“收起你的手來!”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輕聲命令道。
“為什么?我是愛您的!早就如此。您是知道的?!?/p>
“不,我不知道。我希望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也不知道?!?/p>
“希望如此?!边~克神色憂郁下來,手也抽回去了。
“請告訴我,邁克,您和我丈夫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非常嚴肅地問道。
這嚴肅的起因也許出于羞愧和對自己的不滿,因為對方手掌停留過的地方還保持著一股熱乎的充滿感激的溫暖。
“很遺憾,艾德華無法理解現(xiàn)在是文明經(jīng)商的時代?!?/p>
“他為港口的事情痛苦得很?!?/p>
“你們俄羅斯人是奇怪的人。應當為其他事情痛苦。比如,我痛苦是因您完全不喜歡我?!边~克吞下一口紅酒,對著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的眼睛仔細看?!拔依斫饽囊馑剂税桑俊?/p>
“我是已婚女人。”她承受著對方的目光回答。
“您簡直就是我們那邊的WASP!她們也背叛丈夫,事后很痛苦?!?/p>
“我不需要這樣的痛苦。”
“遺憾。艾德華不具備管理港口的能力。這樣下去的結(jié)局可能很糟糕,而這是我所不允許的。我為之投入的資金太多了?!?/p>
當他們離開餐廳時,在餐桌旁忙活的已經(jīng)是另外一名侍者了??扑辜玉{車把他們送回去,他在曲折彎道上的駕駛技術(shù)非常嫻熟。有時讓人覺得,汽車不是在公路上疾駛,而是在高架軌道或者白色分界線上滑行。莉季╂·尼古拉耶夫娜對安排的晚餐表示了感謝后,回到自己房間。而邁克卻留在轎車旁同保鏢聊起什么話來。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稍微多喝了一點,她有點興奮,所以想在睡前同寧卡聊聊,可是女友的房門緊閉,而且沒有人回應敲門。失望的她在涼臺上坐了很久,傾聽只有寂靜的大海才會發(fā)出的奇怪的神秘聲響。一股無名的溫馨回憶在全身徘徊,它喚起了已在心中平息下去的寂寞和惆悵。后來,她在冰涼而且是潮濕的床上躺下,但沒有睡意,接下去她閱讀了通常以主人公們出人意料的婚禮為結(jié)尾的一本書,關(guān)掉夜燈后,房門吱呀地響了。她睜開眼睛,門坎上站著赤身裸體的斯塔爾科夫,他的笑臉洋溢著孩子般的狡黠。在路燈映照下,他的身影令人想到用硬木雕刻的崇拜偶像的身軀,而提前進入做愛準備狀態(tài)則使人驚嘆不已。
“您發(fā)瘋了!立刻走開!”她幾乎是在吼叫?!叭绻氯A·維克多洛維奇知道┝恕…”
“他不會知道,我已經(jīng)付錢給了科斯加。”
“這與科斯加何關(guān)?”
“別怕,任何人不會知道任何事情!”他緩緩走到床邊,跪了下去?!拔覀儗⒎浅S淇?,非常愉快!”
“我叫人了?。 ?/p>
“你一定會叫起來!我保證……”
“不!”她掄圓了手臂扇了對方一記耳光。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親吻起來。
(“無恥之徒!”沃托爾娃氣憤至極。
“閉嘴,傻瓜!”用心良苦的達瑪完全在用寧卡的聲音講話。)
斯塔爾科夫竟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床笫高手,他掌握的技巧幾乎達到競技水準。起初,在前所未有的快感下,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震顫得幾乎昏厥過去,不過,黎明臨近時分,她承受的已經(jīng)是一個人被美食撐壞肚子以后的厭惡感。
“你沒有失望吧?”米沙在停歇的瞬間問道。
“我很累?!崩蚣緥I·尼古拉耶夫娜答道。
斯塔爾科夫再次一絲不茍地展示過自己的不知疲倦,起身走向房門時,天已經(jīng)亮了。他在壁鏡前駐足片刻,自我欣賞地照著,擺弄著強勁的胸肌。這時,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開始感到愧疚,那種痛苦和厭惡,生活中從未感受過。
“什么也沒發(fā)生過!記住,什么也沒有!”她喃喃地說。
“當然啦,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他應道,同時以那種職業(yè)性的滿足打量著她,或許,就是跳高選手在終于征服了很久以來都沒能克服的高度以后回望橫桿時的那股滿足。
然后走掉了。
她隨即跑進浴室淋浴,并把水溫調(diào)得很熱,幾乎像開水那么燙,久久地擦洗,試圖把發(fā)生的事情從身上徹底清除。她覺得,如果斯塔爾科夫運動出來的氣味濃烈的汗液浸入自己的皮膚,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無疑會嗅出來,進而猜測到一切。
她出來用早餐時,時間已很遲。
“太欠考慮!”寧卡說。
“什么欠考慮?”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打了個寒戰(zhàn),同時羞愧地感受到女人房事過度后的那種疲勞。
“不接受這樣的男人!退休后你要回想這段經(jīng)歷,我固執(zhí)的朋友!”
“你見到他了?”
“是?。∥一貋頃r,他正離開。孩子似的哭泣,說,在美國如此忠貞的妻子找不┑健…”
“那你呢?”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紅著臉問?!澳阍趺礃??”
“我什么?蕩秋千……”寧卡郁悶地說。
飛離前,她們倆想去一趟自由市場,而科斯加沒有按時把車開過來,他和另外一些警衛(wèi)玩十五子游戲上了癮。
“怎么回事???”寧卡不樂意了。
“抱歉,太太們!”他回答時明顯透著那股蠻橫無禮。
“怎么,你賺了許多錢?”寧卡有些怒了。
“賺了很多!”科斯加冷笑著,委屈地哼了哼被打歪的鼻子。
六
飛機上,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不時拿出小鏡子在眼睛里和面孔上仔細尋找有沒有剛剛發(fā)生過的背叛的痕跡。
“小疹子,海水造成的。”寧卡安慰道。
有兩輛轎車在機場迎候她們。第二輛有保鏢。
當莊園的防彈大門緩緩打開,她們駛到房子跟前時,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發(fā)現(xiàn)穿黑制服的保安人員比以前多了。
“不會出什么事情吧?”她詢問駕駛員。
“眼下好像沒什么。”廖沙回答。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迎接她時沒有熱情,甚至親吻她面頰時都很勉強。
“怎么了?”她不安起來。
“就是累了……”
與往日一樣,用餐時兩人面對面坐在桌子兩端,丈夫面色陰沉。
“總統(tǒng)的事如何了?”她問。
“他忙著呢?!?/p>
“港口的事情呢?”
“糟糕。斯塔爾科夫原來是個惡棍?!?/p>
“還能做什么補救嗎?”
“正在做著。你休息得如何?”
“非常好。遺憾的是你沒能抽空過去。天氣很好。我光著身子曬得很黑。你看見了嗎?”
“這就是全部?”
“不,不是全部……寧卡勸說我搞同性戀?!?/p>
“說服了嗎?”
“艾,開個玩笑嘛!”
“噢,是玩笑?”
丈夫默不作聲地品著西藏茶。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邊吃水果色拉邊尋思,今天對他要特別溫柔,當然,反應過于敏感會暴露自己的過失。她環(huán)顧客廳,當目光落在那幅肖像畫上時,全身因意外而為之一顫:畫面上,女子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許淫蕩的神色。
“現(xiàn)在看出來了吧?”丈夫問。
“看出什么了?”
“擦灰塵的時候,把筆道破壞了。畫面定型太差?;刈约悍块g吧!”
“你來嗎?”
“爭取……”
回到樓上的臥室,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重新對著鏡子久久觀察自己,努力捕捉背叛行為在身上引發(fā)的變化,后來她恍惚感覺到療養(yǎng)地不忠行為殘留下的微弱氣息仍游離于全身,于是她拿出一瓶早先在巴黎購買卻從沒用過的特制芬芳香脂涂抹,此后又突然醒悟,能夠引起丈夫懷疑的正是這種他從未聞到過的氣味,于是又使勁地沖洗香脂,用纖維團把皮膚擦得起了紅疹子。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始終沒來。為了分心,她給寧卡打電話,得知魯斯塔姆在非洲感染了一種罕見的腸道炎,成了名副其實的“廁所的奴隸”。
丈夫最終沒露面。夜里,她被喊叫聲驚醒,趴到窗臺上一看,燈光照射下的臺階上,幾個保鏢把一個人往上拖,那個人被毆打得血肉模糊,無法辨認,僅僅從塌陷的鼻子才可判斷,他們拽來拽去的是科斯加。她嚇得渾身發(fā)抖,躲進了墻角,等待著艾德華前來找她算賬。
(“趕快報警!”善良的達瑪震耳欲聾地狂吼著。
“報什么警?整個警察局都被他收買了!”沃托爾娃幸災樂禍地應道?!霸缭摽紤]周全!”)
“去你們的吧!混蛋!”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哭泣道?!澳腹?!”
院子里正在發(fā)生著什么: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指揮聲,汽車門砰砰的關(guān)閉聲,馬達轟鳴聲,但走到窗前是可怕的。待一切恢復了寂靜,又熬了一個小時后,她才下到一層的大廳。壁爐里,燒盡的炭火陰燃著。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走到近旁,一眼瞥見燒毀的畫框殘留下的一小塊金黃色邊角。
早晨,寧卡來了,臉色慘白,神情少有的嚴肅:
“看電視了嗎?”進屋的瞬間她問道。
“哪套節(jié)目?”
寧卡一聲不吭地接通大屏幕平板熒光屏的電源。收視率很高的美食烹飪節(jié)目“家庭廚藝”正在結(jié)束,主持人是過去的一位彈唱歌星。今天做他嘉賓的是一個著名的人權(quán)主義活動家。眼下呢,他在為電視觀眾展示自己如何做一道最愛的菜。
“那蔥頭呢?”彈唱歌手問道,笑起來的他活像一只聰明的田鼠。
“蔥頭要切成細絲。永遠不能沒有蔥頭!”昔日持不同政見者嬉笑著,使用一把大刀子操作。
“刀子怎么樣?”歌手不甘罷休地追問?!白袅挚斯局圃臁D芮需F軌……”
“我覺著能行!”
終于開始了新聞節(jié)目,播音員在收尾時以溫和與不無滿足的口吻宣布,莫斯科夜間又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死亡事件:激烈的槍戰(zhàn)造成若干人死亡,其中包括俄羅斯某大型港口的一位共有業(yè)主。出于偵查需要,其姓名暫時不能公開。這次悲劇的詳細情況,請收看下一次節(jié)目。末了,播音員迅速掃了一眼觀眾,明顯是在暗示大家:除非是傻瓜,誰還猜不到這里說的是誰呢。
“王八蛋!”寧卡低聲說?!岸际清X燒的!”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只覺著體內(nèi)升起一股令人作嘔的飄忽感,隨后便失去了知覺。
七
料理完喪事,媽媽顯得格外溫存和殷勤,她把女兒帶回斯捷普諾戈爾斯克。不用說,單元門口再沒有值勤的日古力警車,也沒有人出于尊重而登門拜訪。只有秉性純樸、頭腦冷靜的季馬·科列索夫佩戴著可能是索洛茨捐贈的吱吱呀呀作響的新式假肢來了,他帶來一張選美競賽的老照片,打扮成女皇的莉達就在其中。
“不喝酒了?”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嚴肅地問。
“應付不了啦,”他答著,絕望的目光落在女同學身上。
她在呆滯和麻木中度過了一個月,大把大把吞服寧卡提供的藥片仍然無濟于事,每天半夜必定會醒過來,被剪不斷的回憶所折磨。過去的一切都在回憶里攪成一團:播報丈夫死訊的播音員的嘲諷笑臉,斯塔爾科夫離開她房間時得意的笑容,以及刨問為何在與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之間發(fā)生不可調(diào)和的紛爭以后,邁克·斯塔爾科夫還要去克里米亞看望她的那個偵查員疑惑的一笑。
對喪事的回憶是最難以忍受的。寧卡寸步不離自己的女友,她們一起收拾準備送進停尸間的東西。瓦爾納切娃嘆著氣在敞開的壁柜前站立了許久,死者的衣物把柜子塞得滿滿當當,像服裝店似的。“活人要得了這么多衣服嗎?” 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想?!八廊艘簧硪路蛪蛄恕S肋h的……”
停尸間里,她們遇到了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的長子列尼亞。他們從未謀面,但她一眼就認出來了:丈夫的寫字臺上立著一幅照片,它記載著一家人曾經(jīng)和睦幸福的美好時光。列尼亞朝后娘投來一瞥,那平淡無奇的目光同父親一模一樣,然后便閃開了。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個戴金邊眼鏡、穿皮夾克的赤臉大胡子男人。此人蠻橫地解釋道,所有與喪事相關(guān)的張羅和支出,都由家里負擔。遺孀(他是嘲諷地說出這個詞的)假使樂意,可以去教堂參加安魂彌撒。
“喂,您到底何許人也?”寧卡憤慨了。
“您很快就會知道!”大胡子許諾說。
聚集在葉洛霍夫斯基教堂里的人不多:親屬和下屬,以及幾個政府的小官員,還有一部分本區(qū)教民,他們聽說要為“那個人人知道是誰的”人送葬,于是早禱告結(jié)束后就留了下來。這些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懷有譴責地打量身著喪服的莉達,把充滿同情的目光投向受害者的孩子。他們低聲交談的意思歸結(jié)為:這家真正的遺孀在精神病院,而穿黑色喪服的這位是插足者。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的女兒和小兒子從倫敦飛來參加葬禮。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無時不感到他們投來的憎恨目光。赤臉大胡子始終在列尼亞耳邊嘀咕,列尼亞贊同地點著頭。寧卡告訴她,已經(jīng)打聽到了,這家伙是個著名律師,非常闊綽的公眾形象,很糟糕的聲望。
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躺在貴重的橡木棺材里,棺材像一個巨大的有活動頂蓋的拋光匣子。他面色灰暗,神態(tài)安詳,而彎曲的紫色嘴唇看上去竟形成逝者神秘的一笑。
她回想起來,離開盧浮宮以后,他們兩人曾在春意盎然的巴黎街頭散步,走了很長時間,并且對蒙娜麗莎神秘的一笑交換了自己的見解。
“沒什么神秘的,”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說。“她悄悄地背叛了丈夫,為此嘲笑他?!?/p>
“得了,真不羞愧!”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氣憤道?!俺兜蒙媳撑褑幔俊?/p>
“拉倒!第二種說法是,令她發(fā)笑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男人崇拜漂亮女人,就像崇拜女神,而這時女神正腆著肚子……”
“那又怎樣?”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聳聳肩。“古希臘神也為人類的疾病而痛苦,但最終仍然是神,因為他們曾永生……”
“什么叫‘曾永生?永生是沒有過去時的!”
“是啊,太愚蠢了!”她應道。
眼前,看著丈夫已喪失生氣的面孔,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恍然大悟:蒙娜麗莎的笑不也是毫無生氣的笑嗎——全部謎底就在其┲小…
一位循規(guī)蹈矩的神甫走到跟前,念起膾炙人口的頌詞。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沒有去聽他的話,而是不太熟練地跟著母親畫十字,唱詩班陡然轉(zhuǎn)用尖聲唱道:“上帝啊,你逝去的米哈伊爾之靈魂安息吧!”她全身不禁為之震顫。她覺得,安魂彌撒仿佛不是為躺在棺材里的丈夫,而是為有著神秘名字米哈伊爾的另外一個人所唱。畢竟她了解、感覺和在內(nèi)心接受的只是這個尸骨冰涼的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而那個不朽的“米哈伊爾”是否存在,她甚至還沒有去猜疑過。
告別時,她俯身看了看丈夫,但沒有足夠的勇氣用嘴唇親吻他冰冷的額頭。在新孔采夫公墓,他被下葬于一位著名物理學家樸素的墳墓與一塊齊人高的黑色大理石方尖碑之間。方尖碑是艾德華兄弟的,碑的基座上雕刻有:我們愛你,懷念你,為你復仇。
寄居在母親家的日子里,莉達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傍晚下班回到家里,塔吉婭娜·伊戈列夫娜都要把學校里的新鮮事講給女兒聽,然后坐下來批改作業(yè)本,并不時地深深嘆氣,不是為學生屢教不改的錯誤犯急,就是抱怨無情而難以改變的生活。
一天,兩輛吉普車在她們家附近停下,從第一輛車上走出穿長皮襖的赤臉律師,第二輛車上跳下幾個身著皮夾克的寬肩小伙子。當時,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一個人在家。他們闖進屋里,驚訝中許久地環(huán)顧簡陋的室內(nèi)擺設。最終,律師從鱷魚皮包內(nèi)取出一沓子紙,客氣地說:
“請您簽字吧!”
“這是什么?”
“你就簽吧!”律師突然吼道,臉漲得更紅了?!胺駝t叫你去見艾德華,免得他寂寞!”
她簽了。這樣,留給她的只有位于動物園大街的那套住宅和那輛粉紅色小吉普,以及丈夫在不同時間里贈送給她的珠寶首飾。春天里,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莫斯科的時候,街上已呈現(xiàn)夏天的景致,但墻洞和大門底下仍殘留著臟兮兮的積雪。她坐在窗前,重新看到了那些被人包養(yǎng)的女子。寧卡有時來,她懷孕了,令她傷腦筋的是,未來的孩子可能是黃發(fā),災難性地不像魯斯塔姆。
“混蛋透頂!”瓦爾納切娃氣急敗壞?!耙o他養(yǎng)孩子時,他不要,現(xiàn)在又急得不行!”
“那個酒吧服務生是染發(fā)!”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安慰道。
偵查工作持續(xù)著。她不斷被叫到彼得洛夫大街上的刑偵局接受詢問,比如,那個當過空降兵、有兩個孩子、在艾德華·維克多洛維奇的保安組供職的康斯坦丁·蘇哈列夫為什么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回答只能是聳聳肩,她不關(guān)心丈夫的事情,協(xié)助偵查真的是無能為力。
一天,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鼓足勇氣去了趟墓地。在艾德華兄弟的方尖碑上出現(xiàn)了新近刻上去的文字:我們已經(jīng)復仇了!她把一冬下來臟亂不堪的墓地打掃干凈,然后去工匠室詢問石碑的價格,得到的答復是,石碑已經(jīng)有人來訂做了,甚至給她指看了一塊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很快就要用它來加工了。
回家路上,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無法克服心底的意愿,在那個老地方——連接沃茲德維仁卡街與阿爾巴特門的拐角處——下車來到地下過街通道。這里一切如故,只是過去瓦洛加呆過的角落,現(xiàn)在被一位女藝人所占據(jù),她身著皮夾克,頭裹虞美人花圖案的嫩綠色方巾。那個因無畫可做而痛苦不堪、藝名提香的家伙迎面站起來:
“太太,您找誰啊?”
“瓦洛加在哪里?”
“哪個瓦洛加?”
“他原來坐在那兒……”
“噢,利哈廖夫?。∷缇筒粊砹?。”
“不來了?他出事了嗎?”她不免擔心起來。
“可能出國去了。他手藝好??!來這兒只是隨便解個悶兒……”
“遺憾?!?/p>
“遺憾啥呀?我來給您畫吧!”
“您畫不了他那樣。”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噙住淚水,匆匆答著,轉(zhuǎn)身朝出口走去。
拾級而上,她終于忍不住而失聲痛哭。
看到粉紅色小吉普的女主人在哭泣,原本想撈點便宜的一名當班交警便不知所措了。他搖搖指揮棒,放她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