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紅旗每天進城的時間,大概是九點鐘。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
夏天沒有,秋天沒有,冬天也沒有。通常是后院里的老公雞叫完最后一遍不久,他就起來了。當然,有時候要稍稍遲一些,譬如哪天晚上他要跟馬蘭英把那件事情做得過于猛烈的話,或者說做完一次以后,歇了歇,馬蘭英又要了一次,這種情況,一般他早上都要多睡一會兒。
入了冬,地里一閑,穆紅旗就要進城釣魚。其實穆紅旗不是真的去釣魚,如今連城里人下鄉(xiāng)都釣不到根魚毛了,城里哪還有魚要他穆紅旗去釣?穆紅旗是進城去掙兩個活錢。
老穆家離城五六里地,到了冬天農(nóng)閑時節(jié),老穆就蹬著他的“七里河”牌三輪車出來了。馬蘭英不愿叫穆紅旗出來,都忙忙碌碌一年了,到了冬天,是應該好好歇一歇認認真真過一過日子的時候了。馬蘭英這個意思的背后,另有隱情。穆紅旗發(fā)覺到了冬天的時候,馬蘭英對那方面的要求比夏天秋天都要強烈。只要兩口子一進被窩,馬蘭英就有那個的心思了,就好像一個人在沙漠里給渴著了一樣,見了水,不管渴不渴反正就是老想喝。那種事,過些日子做一次是美事,天天做夜夜做,穆紅旗就覺得像塞了一嘴的木頭渣子一樣難受。所以穆紅旗冬天選擇進城釣魚,稍稍地還帶了些逃避的意思在里面哩。老穆覺得這樣生活才有了幾分愜意。
穆紅旗家一共十五畝承包地,由他和馬蘭英伺候著,從開春到大地封凍差不多就沒個閑的時候。地雖說不算多,但穆紅旗的地,種得比別人精細。夏糧和秋糧套種,再鋪上地膜,一塊地里可以拿回來兩倍的收成,弄好了真就能產(chǎn)兩千斤。三十年前大集體時吹牛皮說大話放衛(wèi)星時節(jié)的產(chǎn)量,居然就在他的眼前真的實現(xiàn)了。更重要的是老穆還種了五畝地的啤酒花。春種剛剛一完,緊接著就是給啤酒花松壟土,抹偏條,施底肥。上竿搭架子,每一根苗子都要從人手里過幾遍。做完了這些,大田里薅草澆水這些常規(guī)勞作就接上了。
七月里收了夏糧,九月上旬采摘啤酒花,十月頭上秋糧才能全部收進屋,緊跟著就是翻地和秋灌。地上的活兒緊干著,冬天就緊趕馬駟跟溝子來了。直到一場西風吹盡了樹上的黃葉,一場早來的雞爪厚的小雪過后,大地嚴嚴實實地凍上了,農(nóng)民才能正兒八經(jīng)地閑下來。
但老穆這個人,不大愿意自己閑下來。閑下來有什么意思呢?不外乎打打撲克,喝喝小酒,或者坐在麻將桌上小賭兩把。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思的事。所以一到冬閑,老穆就蹬著自己的“七里河”牌三輪踏板車進城釣魚了。
釣魚是玉門鎮(zhèn)近郊農(nóng)民對進城找零活干的一種戲說。一是說這種活干起來自由,現(xiàn)有現(xiàn)干,干完給錢;二就是說這些活干起來沒什么保障,有時候一天接幾件活,累個賊死骨頭爛;有時候,一連閑幾天屁大的活也沒一件。因為沒有預約嘛,也許三天五天找不到活也是有的,要不怎么說這是在釣魚呢?釣魚是最沒準的事情了,你以為你鉤子下到水里頭,就有魚兒會來咬?咬與不咬,那是說不準的事。
老穆家里其實并不指望這幾個小錢過日子,地上一年下來,少說也能弄回萬把塊錢來,但老穆就是閑不住。
閑下來,蹲在家里,穆紅旗就覺得渾身肉疼。
穆紅旗,今年三十九,正是“奔四”的年齡。按說這歲數(shù)的人不算老,但村里人都叫他老穆,三旺陳強他們都這樣叫。這樣叫,穆紅旗也覺得沒啥。叫他老穆,他反而覺得這是人家對自己的尊重。叫他老穆或者叫他穆紅旗,這跟他種好自己的地,農(nóng)閑時節(jié)進城釣釣魚,一點妨礙都沒有。他們愿意這么叫,就這么叫吧,這有啥呢!
穆紅旗釣魚是有固定地方的,行話叫釣魚臺。釣魚臺在城北一個老十字街的西北角上,那里經(jīng)常有不少蹬著三輪車來找零活干的人。
每次穆紅旗在釣魚臺上停穩(wěn)車子以后,總是先要點上一根煙,四下里看一看。
城里的東西粗看叫人眼花繚亂,但細看其實也有許多一成不變的東西。譬如城北這街道,許多年前就是這個樣子,變了的只是那些店面上的招牌。就說對面那家食堂吧,老早的時候,穆紅旗記得它叫大眾食堂,后來改成了西部餐廳,沒過多久又換了個西部大酒店的牌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赫赫然叫做香格里拉美食城了。但是那個越來越肥的老板沒有變,那個掌勺的矬個子四川師傅也沒有變。如果再細看的話,其實那些在街上走過來走過去的人也沒有變,變換的只是穿在他們身上的衣服。對于那些不是很老的女人們來說,年齡都沒有怎么變,因為美容和化妝品已經(jīng)使她們看上去更加年輕了。
抽著煙的時候,穆紅旗就把自己的身體放到了自己的車子里。太陽很好,身體擺在太陽下,感覺很舒服。
這種時候,抽掉一根煙,穆紅旗往往還要再點上一根。
這天,穆紅旗還沒有抽完一根煙呢,就被一個女人叫走了。
穆紅旗其實很樂意替女人干活,女人心軟,稍稍出點力氣的一個小活,干完了,說上三句好話,就給高價。本來一個男人從一個女人手里接過錢應該不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兒,但是人們不也常常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兒么?穆紅旗認為,像他們這種來城里釣魚的鄉(xiāng)下男人,從城里女人手里接過錢,就屬于這種不得不做的事兒。
本來穆紅旗是不想跟著女人去的,但穆紅旗還是去了。這個女人年輕或者別的什么倒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三天前穆紅旗曾經(jīng)給她干過一次活。
活干完了,可是女人對穆紅旗說,今天實在沒有錢,大哥,過兩天吧。
穆紅旗能怎么樣呢,面對一個女人,一個城里女人,穆紅旗他一個大男人又能怎么樣呢?
他真的不能怎么樣。
那天穆紅旗被女人叫去是幫她糊爐子。說起來這并不是一件需要多少體力的活兒,就是和一臉盆紅土泥巴,然后將爐膛里舊的爛泥敲掉,再糊上新泥。就是這樣一件用不了一個小時的活兒,那天在穆紅旗手里,他卻磨磨蹭蹭干了兩個小時還沒有干利索。
這種活,穆紅旗每年都要干,因為馬蘭英每年到了入冬的時候,都要在他耳邊吹風說,煤爐子,每年重新套一下,燒起來,火頭就是旺。
馬蘭英說的“套”,就是糊爐膛的意思。
馬蘭英這么說,穆紅旗就會選就近的一個時間,盡快把這件事情做了。
其實,那天幫女人糊爐子,穆紅旗兩個小時都沒有干利索是有原因的。但這個原因說起來又不是個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一開始,穆紅旗只是在埋頭干自己手里的活兒,紅土泥巴堆在門口,穆紅旗脫掉外套,捋起衣袖像揉一團面一樣在一片水泥地上揉著那一團紅土泥。
揉著揉著,女人就從屋里出來了。女人對穆紅旗說,歇一歇,喝口水吧。
穆紅旗說我不渴。
說這句話的時候,穆紅旗把自己的頭抬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女人也把那件罩著屁股的外套褂子脫掉了,一件米黃色的毛衫緊緊地裹著女人的上身。穆紅旗發(fā)現(xiàn)這個臉上看上去不怎么樣的城里女人,身板子倒是十分耐看啊。穆紅旗的眼睛當時仿佛被一股怪光射過來扎了一下,他猛地垂下頭去。
穆紅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她胸脯上那兩塊東西挺得實在太高了,像夏天早上兩只剛剛拱出地面的尖蘑菇。
女人彎下身子跟他說話的時候,那兩個尖蘑菇差一點就碰到了他。接下來,穆紅旗干活的速度明顯減慢了。
爐子糊完以后,女人十分滿意。
女人說,看不出來呀,你糊爐子是一把好手呢。
穆紅旗說,馬馬虎虎吧也就。
女人端來一盆溫水,叫穆紅旗洗手上臂上的紅泥巴。
一盆水洗紅了,女人倒掉,又端來一盆。
女人看著被穆紅旗倒扣過來的爐子說,為啥要把爐子倒過來呀。
穆紅旗說,這樣倒扣著晾幾天,膛里的泥就不會走形了。
女人聽了,就輕輕哦了一聲。
穆紅旗把手洗完了,女人遞給他一塊散發(fā)著香味的毛巾,穆紅旗都有些舍不得用它擦自己的手,但也舍不得馬上丟開它。
穆紅旗穿好外套的時候,女人就說了那句話。她說,今天實在沒錢,大哥,過兩天吧。
穆紅旗當時噎了一下,但他馬上就變得非常大度地說,行,沒啥,過兩天就過兩天。
穆紅旗出門的時候,女人說,反正我就住在這里,我又跑不掉。
聽女人這么說,穆紅旗的臉竟然莫名其妙地燒了一下。他說,就是。
出了門,穆紅旗就蹬著自己的三輪車走了。
穆紅旗對自己說,他媽的,不就五塊錢的事兒么。
玉門鎮(zhèn)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市,玉門鎮(zhèn),一個鎮(zhèn)嘛。但一個鎮(zhèn)就不是一個城市了嗎?不是一個城市縣長和那么多的干部會住在這里嗎?
穆紅旗蹬著三輪車,女人在后面跟著。
穆紅旗奇怪自己今天怎么了?女人一叫他就跟過來了,也沒問她什么活,更沒有講價錢。這在他們釣魚這個行當里顯然是不成規(guī)矩的。這么說他是惦記著上次那五塊錢吧!穆紅旗自己這樣想了想,那個念頭只一閃他又不想了。
已經(jīng)走出好一段了,穆紅旗和女人誰都沒有提上次那五塊錢的事。
又走了一段,女人在后面說,我坐到你的車子上吧?
一個城里女人會坐自己的三輪車?穆紅旗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今天穿了一條灰白的呢子裙,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短靴,跑起來的時候,看上去有點像撲騰著兩只膀子飛在草面上的蝴蝶。
穆紅旗說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就坐上來吧。
說話的時候,穆紅旗把三輪車的手閘剎了一下,車子停了下來。女人走到側(cè)面,右腿輕輕一抬就跨上去了。女人一邊跨一邊說,看你說的,嫌棄我就不用你這個人了。
穆紅旗馬上伸手拉過車里一片裹了棉布的木板子擔在車幫上拍了下說,給你這個,坐這個舒服些。
女人說,能舒服到哪兒去呀!
女人這么一說,穆紅旗突然又覺得心里非常難受。女人想坐在他的三輪車上,卻又不愿意坐在那塊板子上。這是一個什么問題呀?對了,她還是從心里在嫌棄他的三輪車呢。這時候旁邊呼呼駛過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穆紅旗的目光就被遠遠地吸引了過去,仿佛那車上伸出了一只手把他的目光牽過去了。事實上被它牽過去的還有女人的一雙目光。
車子刷一下就走遠了,然后,穆紅旗和女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
這時候穆紅旗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從來都沒有看清過女人的臉。這個女人的臉,其實是一張很不錯的臉。兩道眉毛精心地修飾過了,臉上有一些近乎自然的粉白,那一層粉白下面又透著些隱隱的胭脂紅。頭發(fā)也已經(jīng)不是它本身的顏色了,好像是紅的,又仿佛黃的。頭發(fā)梢子剛剛披到肩膀上,好像是亂的,仿佛又不能不這樣亂。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是三十歲呢,還是四十歲?
這時候穆紅旗突然一仰下巴說,我如果有一輛那樣的小汽車叫你坐上就好了。
女人被穆紅旗緊緊盯著看了一陣并沒有發(fā)憷,反而笑著伸手將披著的頭發(fā)往身后撩了一下說,哼,等你有了小車,恐怕我就坐不進去啦。
說著話,女人的目光里像伸出了許多鉤子一樣,將穆紅旗胸脯里的東西胡亂向上扯了扯。穆紅旗突然這樣想:女人跟女人,是不同的。這個女人跟馬蘭英也是不同的。她們的眼睛不同,眼睛里射出來的光也不同。
穆紅旗重新開始蹬起三輪車的時候,問女人,你這是叫我去干啥活啊?
坐在車子后面的女人說,你幫我把爐子糊好了,你難道沒有看見我還沒有買煤回來嗎?
女人這么說,穆紅旗就輕輕哦了一聲。
大街上的人不多,去煤場這條路上的行人就更少了。
穆紅旗蹬著車子,他突然覺得這其實和開著一輛小汽車是沒有兩樣的。這樣的感覺顯然是因為他的車子里坐上了一個女人,一個城里女人。穆紅旗心里想著這條去煤場的路能變得長些,但腳下卻怎么也抑制不住。他的車子被蹬得風一樣快。
穆紅旗只感覺出了兩口氣,煤場他媽的就到了。
買煤塊的時候,老板走過來對穆紅旗說,拉多少?
穆紅旗又問女人,要多少?
女人說,哎呀,你看你能拉多少嘛!
煤場老板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胖男人,他看了一眼女人,然后很不屑地盯著穆紅旗的臉說,一個大男人這么不利索呀,痛快些,我可忙著呢,我數(shù),你裝。
穆紅旗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已經(jīng)走過去準備搬煤塊了。
穆紅旗看到了就急走兩步搶到她前面說,這東西可糊人哩,我一個人裝就行了。
女人就停下了,她對穆紅旗笑了一下說,那就麻煩你了。
煤塊很快裝好了,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塊。
六毛一塊,五六三十。穆紅旗停下手里的活開始拍巴掌上的煤灰的時候,煤場老板已經(jīng)把賬算好了。
煤場老板把賬算好了,就拿眼睛看了一眼穆紅旗,這一看穆紅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這不是來買煤塊么?已經(jīng)裝好了呀。穆紅旗把拍完煤灰的巴掌伸進懷里,飛快地掏出了一沓錢,扯出三張十塊的遞了過去。
煤場老板接過那三張錢,頭也不回就往自己房子里去了。穆紅旗一抬頭看見女人的時候,突然覺得事情不對了。我只是個干活的呀,我這是給人家來拉煤塊的,什么時候我變成買煤的了我?穆紅旗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jīng)蹬著裝滿煤塊的三輪車開始從煤場的大院子里往出走了。他想剛剛那個煤場的胖老板是不是把我們當成一對夫妻了?
這時候穆紅旗回頭看了女人一眼,就覺得那個胖老板肯定是那樣認為的。因為那時候女人已經(jīng)攆上來了,她不但攆上來了,而且還在后面十分像一回事兒地幫著穆紅旗推車子。
你說這樣的一對,他們不是夫妻是什么?
這樣的一對男女他們不是夫妻又能是什么呢!
穆紅旗幫女人搬完那五十塊煤塊以后,又開始幫女人豎煙囪,點爐子。這樣一直忙下來,就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了。
爐子點著以后,屋子里一下子就暖烘烘的了。女人在爐子上放了把嶄新的鋁壺,把自己身上的外套也脫去了,還是那件緊緊的米黃色毛衫裹著兩只剛剛出土的尖蘑菇。她從穆紅旗身邊走過的時候,整個身子都仿佛呼嚕嚕地在彈動。穆紅旗這時候才開始注意到女人屋子里的擺設(shè)了,靠里邊是一張雙人床,有一道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簾子隔著,床對面靠墻的地方擺著一張沙發(fā)和一個茶幾,沙發(fā)左邊是兩只大柜子,旁邊的窗子上掛著紅色的窗簾。屋子里完全看不見什么小零小碎的東西,只有屋角一根晾衣繩上掛著一件特點明顯的淺綠色女式三角褲。門口處一只臉盆架,正對著盆架的墻上是一面三尺見方的大鏡子。旁邊一個小架子上,擺滿了女人用來倒騰自己臉的東西。這么看的時候,穆紅旗也已經(jīng)把身上的外套脫掉了。在他開始有意環(huán)視這個屋子之前,穆紅旗已經(jīng)用心端詳過自己了。他腳上的皮鞋是天剛開始冷的時候新買的,頭發(fā)是前天新理的,身上的羊毛衫和白襯衣是昨天剛剛換上的,胡子是今天一早刷牙的時候用兒子穆東杰從縣城給他買的“胡子王”刮臉刀剃掉的。這樣整個兒看起來,穆紅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變得非常奇怪了。他其實根本不像一個蹬“七里河”牌三輪車的人,蹬三輪車的有哪一個的衣領(lǐng)子是雪白的?有哪一個的皮鞋是新的而且亮锃锃的?有哪一個的褲子看上去這么筆挺?
難怪那個煤場老板會把他們看成一對夫妻哩。
看不成一對夫妻那才叫眼拙呢。
屋子里漸漸暖和起來的時候,女人的樣子也變得越來越妖嬈。她在盆里洗完手開始往手上擦潤膚霜的時候,突然呀地叫了一聲說,哎呀,擠得太多了。說著話她的手已經(jīng)伸過來撫在了穆紅旗的手背上。
女人說我給你搽一些吧,你看你的手,也不知道保養(yǎng),好像你這手是長在別人身上的一樣,看,皸成啥樣子了。
穆紅旗愣了。
確切地說穆紅旗只愣了幾秒鐘就反應過來了。你不知道啊難道?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是一個農(nóng)民啊?我的這雙手還用得著保養(yǎng)?還用得著天天搽這么香的油?
穆紅旗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一雙手已經(jīng)在女人的兩只手心里轉(zhuǎn)起圈子來了。女人的手真是一雙又軟又綿的手啊,穆紅旗的那雙大手差不多都要在她的手心里融化掉了。穆紅旗身上也熱起來了,女人握著他的手可他的手一點沒有發(fā)熱,腦頂上卻熱得噌噌的。接著腔子里就有什么活物開始怦怦怦地向外沖撞,接著腿開始發(fā)熱了,先是小腿,后是大腿。穆紅旗覺得他的身體也開始硬起來了,是那種虛弱的硬,像那種表面看上去凍瓷了的雪,一腳踩下去,里面還是虛的。這種感覺穆紅旗和馬蘭英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
穆紅旗勾著頭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他的眼睛看著爐子上那把嶄新的鋁壺。掩了一半的爐口里呼呼地躥出金黃色的火苗,噗嚕嚕舔著壺底和壺身,露出貪婪而熱情的模樣。而那壺身到壺口的弧形處,又與一只白得耀眼的圓潤的肩頭十分相似。這樣的肩頭,很可能不是屬于男人的。
這樣豐富的聯(lián)想使穆紅旗愈加不敢抬頭看一眼女人了。
我們這個樣子可真像一對夫妻呀。
穆紅旗腦子里飛快地這樣想了想。
這時候,穆紅旗感覺到女人的手在他手上翻轉(zhuǎn)的速度明顯放慢了。
像一對夫妻難道就不能做夫妻該做的事情么?
這樣想著的時候,穆紅旗突然很害怕。穆紅旗感覺自己后背上涼颼颼的。穆紅旗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是想歪了。
可是女人握著他的手認真撫弄的樣子馬上又把他剛剛的想法否定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穆紅旗的大手已經(jīng)反過來把女人那雙軟綿綿的胖手緊緊捏住了。
這雙手真軟呀,好像沒有一點骨頭一樣。它和馬蘭英的手絕對是不一樣的。穆紅旗這樣想:這雙手顯然只屬于城里女人。
穆紅旗覺得女人肯定會馬上把自己的手從他手里抽回去。
但是他想錯了,女人沒有。
在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之后,穆紅旗輕輕一拉,就把女人攬在了懷里。
這一天穆紅旗再也沒有干什么活,在女人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了下午。
但不能說這一天穆紅旗是沒有收獲的。他知道了這個住在一間小屋里的城里女人叫黃金枝,還知道了不久以前黃金枝的男人剛剛領(lǐng)了一個比黃金枝小十多歲的丫頭跑了。跑之前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不說,還把他們的樓房都悄悄賣掉了。穆紅旗覺得這個叫黃金枝的城里女人,目前其實是一個十分可憐的女人。
在床上的時候,黃金枝的眼淚都流到穆紅旗寬大的胸脯上了。
黃金枝說,我現(xiàn)在最討厭城里男人了,城里男人一個都靠不住。
聽了這些話,穆紅旗覺得自己心里亂亂的。
穆紅旗原以為城里女人一個個都花不楞登那么好看,想不到她們心里也有許多倒不出來的苦水呢。她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這些都被她們身上的花花綠綠遮住了,一點也看不到。只有到了床上,脫光了衣服,她們的苦水才能變成眼淚一顆一顆從身體里滾出來。
傍晚時分,穆紅旗蹬著三輪車回到家里的時候,馬蘭英正在案板上揉面團。
穆紅旗一進門馬蘭英就說,哎呀,你今天是不是掙到大錢了呀?要不我今天咋這么倒霉,大晌午的時候我還贏了十塊哩,可太陽一倒西我就開始輸了,一把一把地輸,倒霉透了,到我回家的時候我輸?shù)裟鞘畨K不算又搭進去二十,不行,吃完飯我非把那二十翻回來不可。
怪不得呢,往常的時候穆紅旗這會兒回來,馬蘭英早把熱乎乎的飯菜端上來了。
穆紅旗軟疲拉塌地躺在炕上,接住馬蘭英的話說,好,你倒好,我這凍了一天沒攬下一個活,你倒好,一輸就是二十,這夠我好幾天掙的呢。
馬蘭英說,明天算了,不去了。本來家里也不指望你冷冬寒天出去掙那兩個猴尕。明天咱們也來他個夫妻陣,你在上面打,我在下面和,贏他狗日個稀巴爛。手氣好了咱們一天進個百兒八十我看也不是個啥大問題。說著,馬蘭英突然回過頭來,緊緊盯著穆紅旗的眼睛說,那今天你在外面該沒干啥不干凈的事情吧,要不我今天下午手氣咋這么不順?
穆紅旗沒有再說啥,他有些累,也有些別的,所以就假裝已經(jīng)迷糊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還是往常進城釣魚一樣的時間,穆紅旗蹬著他的“七里河”牌三輪車進了玉門鎮(zhèn)。在經(jīng)過釣魚臺的時候,看見往常的那些同伴,老吳,劉拐子,還有張大頭他們都扎一堆在玩“斗地主”。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就蹬著車子一路向東去了。
過了兩條長街,繞進一條巷子,穆紅旗的三輪車最后準確地停在了黃金枝小屋的門前。穆紅旗伸手在那鐵紅色的門板上篤篤敲了兩下,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緊接著又把手插進了褲兜里,生怕手收回得不及時,在那鐵紅色的門板上留下蛛絲馬跡。
屋子里傳來一個朦朧的聲音,誰呀?
穆紅旗沒有回答,他的心跳得咚咚的。我這是怎么了啊,我怎么懵懵懂懂跑到這里來了?穆紅旗向后退了兩步,又怕被人看見,重新向前走了過去,但又覺得離門太近不妥,又退了回來。這一次退的方向不對,他的屁股撞在了自己的“七里河”牌三輪車上,他被撞了個趔趄。這時候門開了一道縫,露出黃金枝亂紛紛頭發(fā)的一顆腦袋。
是你呀,黃金枝既高興又意外地說,趕快進來吧。
說完黃金枝就把頭縮回去了,給穆紅旗留了一道縫。
黃金枝看樣子還沒有起床呢,她身上套著一件粉色的棉睡衣,腳上趿著一雙米色棉拖鞋。屋里的簾子垂著,隱約看見里面床上的被子還是一個筒狀的。穆紅旗站在地上,突然不知道是該站著還是應該坐著,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這時候黃金枝帶上門,一邊打哈欠一邊說,這么早你就來要工錢啦!
她這么一說,穆紅旗就慌了。
穆紅旗說,你看你這人,你看你這人。
黃金枝走到穆紅旗面前,用手輕輕地拍著張開的嘴巴,一邊打哈欠一邊說,我這人咋了,不就是欠了你幾十塊錢嘛!我住在這里又跑不掉,我能往哪里跑啊,我已經(jīng)沒有人要了我還能往哪里跑!
穆紅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喉嚨仿佛被噎了一下,他馬上又咽了一口。因為他看見黃金枝的多半塊胸脯和小半塊奶子已經(jīng)從睡衣的領(lǐng)口里露出來了,在他眼前閃著耀眼的白光……
穆紅旗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從這個早上開始,穆紅旗的生活就重新拉開了序幕。他每天按時來到城里,然后在傍晚時分按時回去。村人們見穆紅旗進城釣魚沒多少日子就天天穿起了那樣闊氣的衣服,遠遠地都露出羨慕的神情來。他們心里都明白,能整天穿著新衣服進城釣魚,那一準是找到固定的好活兒嘍。這樣的活,肯定是又輕松又容易掙到錢的好活。
他們都說,哼,穆紅旗這個錘子,著實好運氣呀。
但是有一天,穆紅旗進城后就再沒有回來。那是十二月下旬的某一天,穆紅旗還是和往常一樣不慌不忙地蹬著他的“七里河”牌三輪車,早上九點多鐘的時候離開村子去了玉門鎮(zhèn)。臨出門的時候,馬蘭英還囑咐他回來時給她買兩只“透骨香”的醬豬蹄吃哩??墒邱R蘭英一直等到太陽落盡了穆紅旗也沒有回來,到了該吃飯的時候穆紅旗還是沒有回來。一開始馬蘭英還饞那紅油油的醬豬蹄呢,饞著饞著她就不饞了。后來馬蘭英就睡在熱乎乎的炕上等,一直等到后半夜穆紅旗也沒有回來。
馬蘭英差不多一夜都沒有睡著,天一亮她就一路找著去了玉門鎮(zhèn)。
馬蘭英對不大的玉門鎮(zhèn)基本上是熟悉的,但她找了一整天,連穆紅旗的一根毛也沒有找到。
到了晚上,馬蘭英拖著跑腫的雙腿推開了村長家的院門,對村長說,穆紅旗昨天進城釣魚晚上沒有回來,我今天又進城找了一天,連個人影也沒找見。
村長正和幾個村民圍著一張方桌搓麻將。聽馬蘭英這么說,就有人說,許是醉到哪個女人被窩里還沒醒來哩吧?你男人這些日子可是有錢啰。
又有人說,也許穆紅旗這家伙又弄到好活了,正沒日沒夜地吃獨食給你掙大錢哩。
村長叼著煙,一直沒有說話。
馬蘭英突然拖著長長的哭腔說,我腿都跑腫了,村長——
村長這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吐掉煙頭說,報警,報警,趕快報警!然后轉(zhuǎn)身去找電話,又忙回頭指著剛剛說話的那兩個漢子說,三旺,陳強,你們快去通知,一家出一個,咱警民聯(lián)合行動找老穆。然后又對馬蘭英說,嫂子你先回去緩著去,我們一定把穆紅旗給你找回來。找不來穆紅旗,這個雞巴村長球的我不干了。
一遇到緊事兒的時候,二桿子村長就愛吼吼喊喊地說,弄不成這個雞巴村長球的我不干了。結(jié)果不管事情弄得成弄不成,他的村長到現(xiàn)在一直還干著哩。
穆紅旗找到了,警民聯(lián)合行動的當天晚上就找到了。
因為有個大腹便便的警察在一條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要線索——那輛“七里河”牌三輪車。在確認了門口停放三輪車的這間屋子里住著一對中年男女之后,村長對那個大腹便便的警察說,可能是弄錯了,穆紅旗的家和女人都在咱們村里。村長話里的另一層意思是說,一個蹬三輪車的農(nóng)民怎么可能和一個自己老婆以外的女人住在城里?因為剛剛他已經(jīng)知道住在這間屋子里的女人是一個城里女人了。
那個大腹便便的警察盯著村長的眼睛看了看,用沉甸甸的聲音說,你敢肯定這是穆紅旗的三輪車嗎?
村長用腳蹬了一下三輪車說,我敢肯定。
然后大腹便便的警察從三輪車上收回目光,誰也不理了。他開始敲門。但是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接著他就吭了一聲,用十分豁亮的聲音說,里面的人聽著,里面的人聽著,我是警察,我是警察,你們有義務開門接受檢查,你們有義務開門接受檢查。
但是里面仍然沒有一點聲音。
大腹便便的警察發(fā)覺自己的喊話沒有用,就用手機請示了一下,然后對跟在身后的一個年輕警察說,小李,撞。
那個叫小李的警察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腳對準門鎖的地方踏過去。嘭一聲,門應聲開了。五六束手電光嘩一下就把小屋完全照亮了。
屋子里的情形把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茶幾上擺著滿滿一茶幾酒菜,兩只高腳玻璃杯里是滿滿兩杯玫瑰色的紅酒,兩雙嶄新的筷子呈八字形架在菜盤上。床前的水泥地面上,躺著一個全身精光的男人。那張雙人床上,仰面斜躺著一個全身精光的女人。
村長要往前擠,三旺和陳強也想往前擠,幾個村民也想往前擠,但都被那個大腹便便的警察吼住了。出去,出去,注意保護現(xiàn)場,注意保護現(xiàn)場。
尸檢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穆紅旗和那個叫黃金枝的城里女人都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也就是說,他們是被煤煙熏死的。
處理完丈夫后事的那天晚上,一直沒有哭出聲音的馬蘭英突然撲倒在被垛上哇哇大哭起來。她的從縣城趕回家處理父親后事的兒子穆東杰沒有哭。他認真算了算,然后對正在抽泣的馬蘭英說,媽,我爹中煤毒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平安夜。
平安夜……就是外國人的除夕。
穆東杰說。
也就是大年三十。
穆東杰說。
就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
穆東杰說。
聽兒子這么說,馬蘭英就哭得更兇了。
原刊責編 存 學
【作者簡介】王新軍,男,1970年生于甘肅玉門黃閘灣。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多篇小說曾被轉(zhuǎn)載評介。其中《大草灘》入選《2000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2000中國短篇小說精選》,《鄉(xiāng)長故事》入選《當代中國社會寫實小說大系》,并與《好人王大業(yè)》一并被編入《中國最新中篇小說》。曾獲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大獎中篇小說獎,黃河文學獎、飛天散文獎、敦煌文藝獎,《綠洲》短篇小說獎等文學獎項?,F(xiàn)為甘肅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