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滿
1
“30歲,你會有一女,這個女兒八字與你相沖,是克命,所以,在你34歲時,會得一場大病,病情兇猛,估計你過不了那個坎……”25年前,一老先生給一男人占了一卦。當下,男人臉青冷。女人問,沒有其他辦法避過嗎?沒有。老先生搖頭,除非,女兒變成男兒身。旁邊的女人摸著隆起的肚子,嘩啦啦就哭開了。女人肚里的孩子6個月大了。原來,男人患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怪病,上諸多醫(yī)院也不見好轉(zhuǎn),女人無奈,只得求救于“歪門邪道”。
第二年,男人30歲。他果然得到了一個女兒。女人淚眼朦朧,怯生生望著男人。男人小心翼翼地捧起小人兒,小人兒本來緊閉雙眸,突然眼皮抖了抖,似乎掙扎著想要看看她的父親。這樣看著,男人臉上就淌起了熱淚。他驚喜不已:你看你看!囡囡跟我親呢!接著,貼緊小人兒粉嫩的臉哄起來。
男人34歲時,得了急性肝炎,這場病耗得他每日只能軟在床上。難道真應(yīng)了算命先生的話?女人想。女人跟他商量,有人愿意拿兒子跟咱家小女交換。不換!男人喘著粗氣,非常堅決:你要是想早點把我氣死,就把滿兒送走吧。女人不再做聲。
35歲,男人的身體卻奇跡般地好了,肝炎轉(zhuǎn)為傳染性不大的小三陽。從醫(yī)生手里拿過診斷書的那天,男人抱著滿兒親了又親,滿兒被他長長的胡子扎得大喊“救命”。那年,滿兒已經(jīng)5歲了。
男人每天要很早出門。臨出門,總要在滿兒嬌嫩的小臉上捂一個吻,再小心地把褥子蓋實。女人怕他吵醒滿兒,小聲地罵兩句,他自顧自地嘿嘿一笑,緊緊領(lǐng)口,就出門了。傍晚,男人回家。一聽到熟悉的車鈴聲,滿兒就甜甜地叫著,爸爸回來嘍,爸爸回來嘍!男人再疲再累,也會把滿兒高擎在膀子上,跟著吆喝,爸爸回來嘍!這個習(xí)慣一直維持到滿兒上初一。這時的滿兒開始懂事了。不再喜歡粘著他了。男人依然喜歡用胡子扎她,她開始向女人告狀,媽——你男人又給我打針啦!男人悻悻地,從此,就不敢親近她,卻依然習(xí)慣撫她的臉。那粗糙織滿厚繭的大手跟長滿刺的仙人掌一樣,每回男人的手一探下來,她就故意嗯哼兩聲,把臉埋進被子里。再以后,她就把門緊緊地鎖上了,不讓男人進去。要是哪天男人沒有敲門就進去,她就大發(fā)脾氣,又是摔枕頭又是擲毛巾的。男人便對女人嘆氣,女大不中留啊,滿兒怎么就不對我親了呢?
一個滂沱大雨后的傍晚,16歲的滿兒從高高的橋架上摔下來。醫(yī)生說,有生命危險,必須馬上截肢!女人號啕起來。男人低聲吼著,哭什么哭!他站在醫(yī)院大門口陰了大半個下午,做了決定。女人拽住他,死活不讓他簽字。醫(yī)生問了最后一次,你真的確定?男人猶豫了一秒鐘,旋即點頭。手術(shù)只有0.1%的成功率,明擺10賭10輸?shù)木置妗5腥擞彩桥まD(zhuǎn)了乾坤,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滿兒的腿保住了,整個人安然無恙。事后,給滿兒做手術(shù)的女醫(yī)生對女人說,你男人真狠得下心,這鋼筋一插進去,你們滿兒有可能再也起不來了。女人臉上帶淚,笑成了一朵花,他說他不信邪,他相信我們滿兒命硬得很呢。男人在一旁緩緩說,截了腿,叫我們滿兒以后怎么嫁人?他看上去一直很鎮(zhèn)定,旁人卻不知道,做了決定的那個晚上,男人夢見滿兒從水里伸著兩只無助的小手,喊,爸爸,爸爸,救我……直到滿兒完好如初,才想,萬一失敗了……他驚出一身大汗。那年,男人教滿兒認識了兩個成語——大難不死,劫后余生。
2
18歲的滿兒像拔苗一樣長得碧綠青蔥。來家里玩的男生一下多了起來。男人不喜歡,就攆他們走。男人怕滿兒早戀什么的,就總愛在晚上講故事,故事內(nèi)容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少女早入愛河,失身后成未婚媽媽,從此毀了前途一生。起初,滿兒當耳邊風(fēng),左耳進右耳出。久了,滿兒就煩了。終于有一回,男人又準備上思想政治課時,滿兒摔了筷子,大聲說,你們真老土!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安全套、避孕藥什么的,怎么那么容易就有小孩呢?再說了,拍拖就沒有前途了嗎?非得成老處女才能跟男人牽手?一番老成的話將下來,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覷。
夜里,男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對女人說,看來,我們都老了。
以后,男人的嘮叨少了。家里的書櫥里突然多了一些新雜志。滿兒翻了幾頁,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些文章夾了書簽,她好奇,粗略瀏覽一下。都是關(guān)于青春期男孩女孩的心理文章。有些句子,還用紅筆劃了細細的線條:“不要用你們自以為是的眼光去衡量他們的世界,記住,只有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跟他們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你才能真正理解他們……”有一瞬間,她的心里是柔軟的,但很快不以為然——他怎么可能走進自己的心里呢。
19歲,滿兒高三。終于,她還是和那個讀大三的男生吃了禁果,而且,以為做足了一切措施,還沾沾自喜。直到3個月后,肚子微微隆起。女人竟然比男人還要粗心,還是男人首先發(fā)現(xiàn)滿兒的不妥。
男人站在一邊,額角暴起了蚯蚓大小的青筋,滿兒顫抖著給男生打電話。這是她記憶中第一次見男人生氣,她一直以為男人是好欺負的,從不給自己臉色。曾經(jīng)山盟海誓的男生這時候卻退卻了,在那邊支吾了很久。男人漸漸等得不耐煩,奪過電話,像軍人下命令:明天,叫你父母上我們家來!說罷用力扣了電話。滿兒蜷著身,不敢看男人。男人叫女人馬上去市場買烏雞人參燉品。
第二天,那男生來了,在他媽媽的帶領(lǐng)下。男人問話,卻是低頭不語。他媽媽代話了,哎,兩個都是年輕人,都不懂事……男人分明忍耐到了極限,大聲截了她的話,我女兒不懂事,你兒子昨還不懂事?!那女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極其尷尬,惱怒之下就袒護自己的兒子,“一個巴掌拍不響,要你女兒不愿意——”你們給我滾!這話恰好戳到了男人的痛處,他隨手拿起雞毛撣子,手抬起到空中,卻又無力垂下來,背過身甩手說,你們,走吧。那女人一邊扯住兒子的衣服出門,一邊嚼著很難聽的話根:有其父必有其女,有這樣的爸爸,他的女兒也好不到哪里去!哼!
男人躬著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滿兒縮在房里,咬著牙使勁地哭,恨自己喜歡上了這樣一個不負責(zé)任的男孩。男人來敲門,她不開。好半晌,他在外面說,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夠關(guān)心你……滿兒聽了,更是恨自己當初聾了耳瞎了眼,不聽男人的話,釀成現(xiàn)在難以收拾的后果。男人幫滿兒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告訴滿兒的班主任,香港的姥爺病了,滿兒去探望。滿兒又一次入了醫(yī)院。入手術(shù)室前,滿兒緊緊握住女人的手,她才19歲啊,哪里受得了這些痛苦呢?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而已,就好像小時候,爸爸稍稍用力拍一下你的小屁股一樣,不疼,只要你覺得不疼,就不疼。男人用了個很不恰當?shù)谋扔?,滿兒一下子就被逗笑了,繼而,大顆大顆的淚珠叭噠叭噠掉下來。那時,滿兒就發(fā)誓,手術(shù)后一定要好好用功,把以前落下的功課趕上來,從此不再讓男人和女人傷心失望了。
3
黑色7月到了,上戰(zhàn)場的那天,女人張羅著要去送滿兒。男人說,送什么送,不用送。順其自然就好。滿兒嘴里塞著一只蛋黃,手里正剝第二只紅雞蛋,含糊不清附和著,是,就是。滿兒站到男人面前,小心地踮起腳尖,輕輕彈了一下男人開始皺褶的腦門兒,伏在他的耳邊輕輕道:老爸,不懂事的女兒一直讓你操心了。放心,這次,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去吧去吧。男人像逐客一樣趕滿兒走。滿兒走后,女人在門前眺望著。男人說,看什么看。然后,自個兒又挨緊女人長久地目送滿兒的身影消失。滿兒,又和我親了。男人喃喃道,眼圈兒不知不覺就紅了。
當我從我的母親嘴里聽到這些話時,我馬上就要嫁人了。是的,我就是滿兒,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因了我寬厚無私的父親,我沒有辜負他們,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托福,申請移民加拿大。簽證已經(jīng)下來了,再過幾天,就要走了。準備先到那邊把一切鋪陳好,再把他們接過去。
彼時,我拉上剛成為老公的男人,走到我的父親跟前,齊齊跪下,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一字一頓,爸,我,和這個即將把你女兒帶走的女婿,將,一輩子都和你親。我那一直鎮(zhèn)定如柱血氣方剛的父親,在這一刻,居然手足無措,只剩斑斑淚光不停地閃耀在眼眶里。
(責(zé)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