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慶玲,女,1973年10月生于江西上饒?,F(xiàn)在鷹潭鐵路部門工作。
10月25日。建設路一號。五樓。一輛小型貨車把我所有的行李連同我自己都帶進了這個院子——一幢有老式鐵門和門衛(wèi)的八層樓小區(qū)。小區(qū)在建設路和林蔭路交界的位置上,是我以往比較陌生的地帶,因為陌生,也有一種遠離人群的安全感。我需要這樣的感覺。
車到了,父親親手點燃了鞭炮,他神情莊重,像是在教堂里做禮拜。我不知道那一刻父親究竟是何種感受,除了心疼,是否還會想起些別的什么,比如那些年我一個人工作在外,每到周末就形色匆匆地坐上擁擠的火車回家,面容憔悴;比如第一次和他們談及未來的家庭時,我臉上不安的表情和想得到某種安撫的期待;接著是開店,那種心理上的絕境和經(jīng)濟上的窘迫;對生活瑣碎的無法適應,婚姻走向了絕望……父親很小心地把卷成圓形的鞭炮一點點打開,一直延伸到大門外,爆竹聲便從院子里一直傳到外邊,整條街都聽得到。前后時間,大家都保持著沉默。祝?;蛘吒袀疾缓线m,祝福顯得太俗套,感傷又有點往回看的意味。略為確切的表述是:從進入小區(qū)的那一天起,我就與過去的那個家庭告別了,之后將有一段日子(也許是一段比較長的時間)要獨自守望。
之后一個星期,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在那個九十平米的兩居室里穿梭忙碌——清潔。整理。采購。我爬上窗臺擦防盜窗上的灰;費勁處理房間里的破竹竿,破紙箱、舊拖把,繡痕斑斑的鐵條(我是第一個入租者)……用灰油漆刷一張生銹的單人鐵床(朋友給的,后來一直沒有用),而那整晚屋子里油漆的味道我卻再也沒有忘掉……
夜里,我會打開靠院子的窗,靜靜地看周圍的場景,傾聽生活像貓一樣的腳步聲。我能看見對面四層樓的老房子里有昏黃的燈光映在窗簾上,移動的暗色是屋子里有人在走動。而冷不丁從窗子亮出一個人來,是在關窗或者整理陽臺衣物的男女主人。窗與窗之間的區(qū)域有些幽暗,在各個方向的光的影響下,變得既模糊又真切。越往下越黑,是藏著許多故事和秘密的那種很滿的黑。時不時有某個我全然陌生的人,跨過院子的鐵門進來,向某一個具體的位置而去。他們腳步聲或輕或重,仿佛命運。這是靠近院子的一面,而另一面,靠江,有開闊寥遠的意味。這兩面,都是現(xiàn)實。
房東依然不定期會有電話來——
因為怕租金太高,我同意把一間小臥室留給房東存放東西。后來這個房間就被塞得滿滿的了:雙人床、沙發(fā)、舊冰箱、桌椅、縫紉機、棉絮柜、服裝模型、修理工具……幾乎是一整個家當(房東在不遠處開了個小型雜貨店,一家人就吃住在店里)。他存放物品的的房間狹小、擁擠、凌亂,像是暗示一種我并不熟知的生存狀況,一種和我的想象相去較遠的生活現(xiàn)實。
房東除了每個季末來收下個季度的房租,還會不定期來取這個房間里的東西(也有存放的時候)。他每次來對我的生活都是一種侵入,讓我多少了解了一個并不寬裕的家庭真實的生活。他每次來,幾乎都這樣——進屋后,脫了鞋,光腳踩在地面上,向我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經(jīng)過客廳,徑直走近那扇門。背著我,拿出鑰匙,貼近門,啪的一聲,打開門上的小掛鎖。他迅速地把自己塞進房里(一個消瘦的但不算黝黑的男人,眼睛大而有神,行走風快。他行動有點詭秘,像在執(zhí)行一項任務)。燈亮了。我聽到里面、吱吱呀呀的響聲:移桌椅板凳、開柜門、反復旋扭保險柜的鎖,手拖麻袋……門虛掩著,也就有一道黃色的暗光從里面搖晃著透出來,他在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束微弱的光也時有時無。
這時候,我會坐在客廳靠正墻的黑色仿皮沙發(fā)上,架著腿,看似很休閑地看電視,鐵門開著,燈亮著,電視聲音比較大。桌子上放著我出于禮節(jié)給他泡的茶,一般他都不喝。他會一直呆在房間里尋找所需要的東西,有時很久都不出來。在一個密閉的郁悶的屋子里長時間尋找什么的滋味是可以想象的。我也想過請他出來歇會兒透透氣,但礙于什么,終于沒有開口。
他來取過棉絮、衣服架子、縫紉機、木柜子、修理工具(他曾經(jīng)開過維修店,他女人開過縫紉店)……還有一個因為忘了密碼、每次來都要反復扭動的保險柜。我能感覺到他在里面的心情有時并不好,因為里面的聲音有時很雜很刺耳,速度快慢不一,有時還聽得到嘆氣聲??伤苌僬f什么。對著一個租他房子的女子,他的感嘆或者訴說有何意義?
之所以當時選這套租金不低的房子,是因為我看中了它臨江的位置。我喜歡高處臨窗的感覺,喜歡對面的信江河帶給我的開闊和詩意,它可以讓心情去濁還清。江面在我眼中有著看不清細節(jié)的朦朧美感,像是古典詩詞的現(xiàn)場。而清晨、午后或者是傍晚,江面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清晨是個披了面紗含蓄羞澀的閨閣女子,午后更像個去了修飾的簡潔匆忙的少婦,只有夕陽下才讓人看得到那個攜帶著山水靈氣的慵懶獨行的女人。我最喜歡烈日去后趨于寧靜的信江——忙碌之中,有休閑的氣質(zhì)(而我喜歡的事物都帶有不甚確切與不可明說的意味)……
而我沒有想到,在我居住地的周圍,在喚起我美好情感的信江邊其實還生活著一群孱弱無助的生命。他們殘酷的生存現(xiàn)實讓人驚心動魄——
從沿江一處紅石頭房子邊的弄堂進入,十分鐘的路,就可以觸摸到信江了。而這十分鐘的路卻讓我有長途跋涉的感覺。
……一米寬的弄堂兩邊是一層層平面堆積的紅石頭平房,其間密密麻麻地搭著柴火間、廚房間、雜物間。我左右環(huán)視著前行,一堵墻上模糊的印刷字吸引了我的視線:此房為D級危房,路過請注意安全!——門是緊閉的,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灰黑色瓦楞凌亂不堪像被翻修過多次;窗外掛滿了被風刮破的蜘蛛網(wǎng)。木窗已經(jīng)關不上了,紅簾子被拉在一邊高高地打著結;門上釘著已經(jīng)殘卷的三合板;側(cè)門邊的干拖把稀疏零落。其余的房子看起來也都如此。幾個老女人站在破損的門邊說話,在我經(jīng)過時,都不自覺地把話打住,側(cè)了身子讓路。我感覺她們沉默的目光中潛藏著好奇和疑惑:究竟是哪里的年輕女子,在這樣炎熱秋燥的天氣里,撐把傘,掛個時尚肩包,穿高跟時裝拖鞋,一個人到這貧困破舊的江邊來?那些臉我不忍心多看,我怕看多了皮膚會緊張;那些眼睛,我也不敢直視太久,我怕看久了心會酸疼。
再往前走,是很深很長的下坡道。青石板路面已經(jīng)磨損凹陷了。兩邊是走勢漸低的泥土面。依舊是房屋重重,但絕對不是畫家吳冠中筆下的那般錯落有致酣暢淋漓,而是顯得十分局促。越近江邊,兩邊的雜草也越深,狹窄路面上的碎石子也越尖銳,有上面人家流下的水痕。偶有睡在外屋竹床上的小女孩從幽暗中看過來,與我對視后,目光迅速地縮回去了。屋邊有抱窩的黑母雞在翻土。墻邊竹竿上搭著在江邊洗好的衣服。一個老女人在墻角的背陽處整理一堆揀來的塑料袋,我看見她佝僂的背和瘦骨嶙峋的微微顫動的手。這個老女人看起來就像江邊亂草叢中那堆搬遷后被遺棄的殘磚碎瓦,孤獨而沉默。
在江邊一塊整理出的菜地邊上,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戶門庭清爽的老漢家。老漢獨自坐在墻角的水泥塊上,這會兒正對著江水出神:光著瘦長的上身,藏青色褲子沾了泥巴,穿一雙與氣候不相適宜的高筒黑雨鞋。他干癟的皮膚層層疊著皺折,根根肋骨貼在皮膚上。我好奇地站在他的面前,問:
“老伯,聽說這兒先前是碼頭?”
“就這兒,不過早沒了。”他的牙齒看起來不是很齊全了,說話有點漏風。
“你住這兒,還好嗎?”我干脆把傘收了,也走近他身邊的陰地里。也下意識地看了看他門上的鏡子、紗門里半人高的紅簾子、門前晾衣物的鐵絲,想象這個家里勤勞的同樣風霜的女主人。
“好啥哩,哪有城里好,會漲水!”老漢搖搖頭,嘴角一斜。
“那咋還住呢?”
“沒地兒住,每年汛期又搬嘛,就是麻煩點?!彼褲q水的痕跡指我看。每年搬家?把笨重的家私沿著江邊曲折起伏的石塊和泥巴路螞蟻一樣地搬出去?雨季過了,又回來。一年一年,人漸漸老去,這種遷徙卻沒有停止。是他不愿意離開信江呢,還是命運的安排?
“船運公司還有嗎?”我說。
“早沒了。我們那會兒有的,船只來來往往,很熱鬧啊。”他臉上的表情模糊迷茫。他嘆了口氣,眼睛又看著河面。
“你是公司的退休職工?”
“是呀,我這屋子原來也是公司的?!?/p>
“哦——”
幾個管船只收費的江上的駐地工作人員提了幾個八磅的塑料水瓶和一個不銹鋼電水壺,在路過老漢家返回江上的工作間時,和老漢熱情地揮著手勢打招呼。老漢揮手示意,也回了句什么。他漏風的方言我不怎么懂,可是在江風中顯得格外有人情味。他看信江的眼神迷離,沉靜,這讓我看到了一個人與一條江血脈里的相通。我慢慢地往回走。老漢仍就對著江靜坐,像一尊雕塑……
后來,我依然經(jīng)常會倚窗臨風。房東仍舊不定期會來,我也還是不定期會到江邊走走。再后來,我在繁華的鬧市區(qū)有了自己的住房,搬離了租地。在城市的陽臺下,是川流不息的街道、時尚摩登的男女,充斥耳脈的勁歌……偶爾也會夾雜一些異樣的鄉(xiāng)土聲:“天津大麻花!”“饅——頭”“破爛哦——”“水——豆腐!”……這些在城市里顯得那么緊促的不和諧的聲音總會觸動我心靈的某個角落,會讓我想起那個消瘦的行走風快的很少言語的房東;想起美麗的信江邊那些低矮的危房,那些平常女人的家長里短,老人摸摸索索的緩慢動作和他們眼里難以言說的酸痛和苦楚……
在靜默中,我看到許多卑微的生命在堅強地行走。和他們相比,我們得到的愛其實闊大無邊!
藍山咖啡屋
潛伏了一個冬天,萬物漸漸復蘇。地面蒼勁的根系周圍新綠浮現(xiàn),行旅者的步伐不再僵硬,大氣的光感透過我的鏡子前缺乏動感的身體而直逼心靈的陳倉:那段時間,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凍傷了——潮濕、干冷、凌厲的風、穿厚重的衣服、遠行,都是我忌諱的。像一只憂郁的貓,我躲在自己孤寂的心境里。我需要做一些尖銳而實質(zhì)的表達,需要把整個冬天里積存的寒冷釋放。
藍山咖啡屋,以一種配合心境的寬容接納了我。它是一個地理和心理的概念——它坐落在距離我工作地一百多公里處、父母親居住的城市中。這個距離不遠不近,既不能輕易抵達,也不是遙不可及。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成為一個與我的內(nèi)心很默契的可以安放故事消化情緒的心理場所。我喜歡這個名字里詩情的神秘和寓意——在仿佛是安排好的時空里與一雙情感的翅膀一起飛升,把心事的堅硬和柔軟從癱陷的濕地中分解出來,然后重新組合。在那里,要上一杯咖啡,可以把時間的刻度從某個過去的時段一點點拉回到現(xiàn)實。
正月初三。萍、梅和我,一個沒有成家的女人,一個有家有孩子的女人,一個有家沒孩子的女人,相聚藍山。
……清瘦的女招待碎步向我們的座位走來,微微地一彎腰,很低聲而很溫柔的語調(diào)請我們點單。三只不同形狀的透明水杯很快被輕放在小圓桌上:菊花茶、綠茶、紅茶。三只精巧的白藤椅。三個紅塵俗世的女子。
……此時的音樂通過頂棚飄來,有一種我們把握不住的遙遠:樂感搖搖擺擺,節(jié)奏來來去去,情緒反反復復,像我們各自的心境——
萍的表情是憂郁的,她在數(shù)次進入和退出中飽嘗愛戀之苦,她說她心儀的戀情不被顧惜,而無意的人兒又屢屢出現(xiàn)。她是個有著良好家境的喜歡獨行和憂郁的女子——工作以后自學完成了中文大專、本科的學業(yè),又繼續(xù)考入上海某高校研究生班深造——一個不甘平庸的女人……有時溫情如柳,有時郁結如網(wǎng)。家,是她一件懸掛已久的心事。
梅的煩惱,卻為一個屋檐下的固執(zhí)偏頗的婆婆大為感慨:她的娑婆傳統(tǒng)、猜疑、過度挑剔。婆婆要跟著獨子,卻堅持著與城市生活不相適應的種種習慣。而梅是一個知足的女人,她一貫的性直語快,行為有透明的質(zhì)感。她和自己大學的同學相愛而結婚,也甘愿承受由此而帶來的煩惱,接受生活無法圓滿的結局。
而那一陣,我的家庭瀕臨絕境。其時,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危機中,表面上卻若無其事。一方面仍舊為物質(zhì)的生活而奔忙(盡管心理和生理已經(jīng)疲憊不堪);另一方面情感的裂縫在忙碌中被掩飾。有時間我們還會一起散步。他不再和我談論他經(jīng)營的店面,也不討論我們將來的生活。我們談哲學,談其中深奧的問題,雖然我們都不是學哲學專業(yè)。他依然抽著煙,搖擺著他的頭,眉飛色舞。有時深深地吸一口,嘶嘶的聲音,像是在咀嚼一件藝術作品帶來的滿足感。這本身就很有諷刺意味:所謂的哲學是不是可以由我們這樣平凡的人來探討?或者,夫妻之間談論這樣無趣的話題本來就是一種危險的信號。談這樣的話題是不能把肩靠在一起,把手牽在一起的。有些元素早已稀缺(比如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寬容和理解的愛的能力)。我們選擇了沉默和回避矛盾——時間把一塊軟癱的鐘擺放置在情感的傷口上,而為了行走不至于坍塌,我們不得不裹緊傷口,掩飾表情……
墻上謝楚如的油畫(印刷品)吸引了我。一個半裸的女人清純地抱著一個素雅的瓷瓶,平視遠方,眼神平靜而素潔——這樣的眼神,似乎與這個世界的塵俗毫不相干,與我們談的那些話題也毫不相干。家、男人、孩子、工作、錢和服飾,還有人性中最隱秘的東西。我們一個話題又一個話題地轉(zhuǎn)換,空氣都要摩擦出火花來。我們很興奮,好像雷峰塔終于倒下,心底那些最隱密的東西得以見光。已經(jīng)不記得具體都談了些什么,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借助這樣一個環(huán)境,借助于幽暗得容易產(chǎn)生想象的燭光,通過交談本身,完成了情感的宣泄。
三個曾經(jīng)同窗的女人抱成一團,話題在繼續(xù),主題在漫延,生命中屬于荒涼和焦慮不安的那一部分是奔跑途中隨著風的旋轉(zhuǎn)而飄落的黃葉,它逐漸擺脫了對生命的附著而回歸到大地的原野——女人心底那條河流在梳理之后又開始清澈了?!八{山”就這樣傾聽了三個女人珍貴的成長秘密,并極負責任地為她們保存好最重要的情感檔案,它贏得了她們的信任:藍山“山”字形的構造,是家的造型,是支撐這個心理場所的物質(zhì)核心,是堅硬和穩(wěn)定的部分。而“藍”,是浪漫和炙熱的稀釋、冷卻和溫補,是隱約、幽靜、懷抱著情弦高亢激越之后的堅實和妥帖?!八{山”,是可以歡暢,可以掩面,可以傾訴,可以聆聽之所在。木質(zhì)柵欄隔開的小廳,有面對土地的那種親近、簡潔的回歸之意,上面幾許綠色的垂簾,是一扇可以洞開的心靈之門……在這里,女人因命定而要執(zhí)著尋找的歸宿感和由此帶來的滄桑感都可以被安放,在痛苦中她們?nèi)詫⒋蜷_那扇眺望未來的那扇窗。
一年之后,萍終于遠嫁,與上海讀研的同學結為伉儷,也以忍耐和勇敢開始了知識女性與生活真正意義的結合。梅依然與我相隔幾地之遙,依然為那些平凡的瑣事盡一個女人的所能。我的位置在她們生活的城市之間,而婚姻與我,已是過去和未來的事。
再次去“藍山”,是我一個人。
一切還是原樣:幽暗的吧臺,里面各種透明的茶具、酒杯、款式各異的酒,VCD、音響,各式水果、托盤,女侍者清瘦的面容和柔和的語調(diào)。我坐過的那個離吧臺不遠的靠窗的褐色軟沙發(fā)。還有我們曾經(jīng)相聚時的笑容和溫度,擁抱和對視……我重新坐在那個位置上,打開窗簾一角看過往的行人,看他們的表情和行走姿態(tài),并想象光線進入內(nèi)心的角度和其中光亮與陰影的部分。在古箏和鋼琴中,在美妙絕倫的歐美情歌中《Casablanca》(卡薩布蘭卡)、《Heaven》(天堂)、《Fall In Love》(墜入情網(wǎng))……我繁雜的心靈再一次被清洗過濾。我聽著歌看一本與自然和生活有關的書,也在跟隨另一個更為潛在和真實的自己。用一杯咖啡的濃淳消融心中薄如紙又重如鐵的感傷——具有楓葉飄香,夢后重生的意味。生活的不可預見性與它前行的必然性構成了一幅人生世態(tài)圖,而生活于我,不再是相隔而立的圖畫,而是可以被我的雙手握住、被心靈所擁抱的人生伴侶……
親人在對岸
來到江邊,清涼的風吹來原始的草腥的氣息,水在風中此起彼伏,不斷產(chǎn)生漩渦又不斷被覆蓋,像真實又像夢境。開闊的江面星光點點,遙遠處燈火閃爍,像在給情緒一個提示,這里蘊藏著很深的回歸的顯影——江水不停留,而腳下的江岸珍藏著記憶。
……一張兒時的黑白照片?;抟\,黑棉褲,對開的棉鞋,還有一臉很莊重肅穆的神情,那是我。邊上我的兄長、姐妹們。我們都有點木訥、做作——那是在上饒縣四十八鄉(xiāng)的一家照相館的木質(zhì)閣樓上攝下的。可是,照片里那個最小的女孩雪云(按鄉(xiāng)下的輩分她是我的表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張照片于我而言從此有了終別的含義——雪云那倔強又胖嘟可愛的神情、麻花小辮、對開圓頭布鞋——她三歲那年(她小我三歲)的模樣具有雕刻的意味,不再因時空而改變。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早晨她沒有和我一起上街,就不會遭遇車禍;如果我能預感不祥而阻止她到街的對面去揀那顆要命的桃核,那輛大卡車就不會無情地襲擊她柔弱的身軀;如果……而鮮花般的嬌嫩與堅硬相撞,該是怎樣的一種痛??!死神過早地降臨于斯,也讓我的生命留下永遠的缺憾——她失去了成長的權利,而我竟無法把平凡的人生體驗與她分享……她是我心中一塊冰涼的玉,只保留著死亡那一刻臨界的溫度;她是我的手怎么也沒有握住的一種遠去,是命運在我未知的生命長度中刻下的不能擦去的傷痕。
那天的太陽分明有一種毒性,照在那覆蓋了幼小身軀的白布上,更有無言的悲涼??蘼?,沉重地響在心上,響在我年幼的記憶里。喪事現(xiàn)場,大蓋帽來了,又走了。我語無倫次。那鮮紅的顫抖的我的手印,是我對于整個事件做出的無法翻供的解釋,而這種解釋對逝去的她卻沒有絲毫益處。取證結束后,奶娘帶著面白如紙的我迅速地離開了現(xiàn)場。
雪云短暫的一生,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開始,她的思維,她的情感,她的智慧,她的作為女人的體驗,她的成為母親的過程……全都沒有開始。她美麗的容顏沒有展開,她愛情的滋潤尚未得到,一切的一切都被過早地劃上了句號。而她年輕的最疼愛幼女的母親,因為悲傷而突然蒼老——我不敢想象為母親的面對那個埋葬幼小身軀的墳冢,是如何地撕裂了心懷。
雪云的生命不再復活。而我,借了她的庇佑,還安好地在塵世里行走。我只能為她焚香祈福,超度魂靈……
十八歲那年的春夏,我在四川求學。一個看似尋常的日子,我接到上饒縣四十八鄉(xiāng)堂妹琴的一封信說,我的干爹——那個已經(jīng)被肺病折磨了許多年、在礦井下工作的寡言的男人已經(jīng)離世。一剎那,我變得神情恍惚。那個長眠于后山的人與我有著世俗的親情的緣分,而我竟無法在他生命的最后送上一程。關于他的一幕一幕都因這封帶來了神秘命數(shù)的信件而如數(shù)凸現(xiàn)。
消瘦的臉頰,高大的身子,藍色、灰色、黑色的咔嘰布中山裝,靜脈根突的手,老成持重的聲音,撕裂般的咳嗽,還有眼里我尚未讀懂的淡漠和寧靜……他的形象被分割在菜地、田地、礦井和屋子里,移動的速度快慢不等,微微變形的肩和背顯示著生命受壓的強度,也呈現(xiàn)著一個男人努力承受的骨質(zhì)和血性。
……他在方桌的上位吃飯,喝自家的谷酒,招待客人和族親,也偶爾和人談起田地的收成或人情世故;他說話沒有太多表情,有一句沒一句的,面對自己的孩子和女人也很沉默,語句簡短,缺乏幽默。他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很適應這樣的方式,都能安之若素。對我,一個因父母親兩地工作、分居而長期寄養(yǎng)在他們家的小女孩他也沒有多一點的親昵。我叫他爹,像他的女兒那樣(他沒有女兒)。
我在那里完整地生活了六年,然后隨母親回城讀書,每年寒暑假兩個小時的顛簸后,汽車再一次送我到王家山與他們相聚。也許是因為遲鈍和粗糙,我甚至沒有預感到這位與我有著很強的距離感的男人(親人)在某個我沒有意識到的時間里開始遭受病魔的襲擊,而病魔的強大竟讓他在壯年之后就迅速地走向衰亡。
他多年煤礦上班的經(jīng)歷成為他身體內(nèi)的潛在殺手,他的呼吸系統(tǒng)逐漸被破壞,在煙霧、陰暗和潮濕中逐漸喪失純凈的功能。后來他的咳嗽是清晨固定的一道程序,像要把心肺都拋出。有時候他披星戴月地回家,頭頂?shù)奶秸諢粑⑷醯卦诨h笆圍出的小路上左右躲閃,像一個人脆弱的生命之光。他的疲憊使沉默更加深重,也最讓我難以靠近。坐在廳堂的木凳上(有時是躺椅)抽旱煙是他放松的方式。他專心致志地看著點燃的煙絲在吮吸中燒紅,然后,將過味的發(fā)白的煙灰敲落,再填上新的黃煙絲。那時的他是有寄托的,有著落的,也是舒坦的。而殘酷的現(xiàn)實是:最后他死于肺病,既與提供作為生活支柱的礦井工作有關,也與這劣質(zhì)的煙草有關。煙絲燃燒的是簡短的快感,更是無形中慢性的毒劑。這種辨證讓人痛心不已。
……時光的力量無法逆轉(zhuǎn)。向指針的源頭回溯,逝去的生命和我的存在之間有著無法割斷的牽系——他們和我一樣是大地的子民,只是先我而回歸了土地——如水草、魚兒、紫云英、蘆葦……我寧愿相信,所有的逝去其實都還活著,活在一個我們未知的寬闊的領域,與我們虔誠、悼念的懷想也有著真誠的呼應。隔著一條江,我用深情的目光注視他們,祝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