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田
暑假終于被我們盼來了。
我和小五子、二胖、閨蛋兒除了像日常那樣割兔草,還用筐(扌匯)著自家已長成小半大的兔子結(jié)伴去大壩上放。
大壩一眼望不到頭,像一只巨大的臂膀,把我們彎彎的水柳街攬在它溫柔的臂彎兒里。這時節(jié),壩上的綠繁衍到了極至,透著飽漲汁液的各樣嫩草散發(fā)出濃郁的清香,給專食草類的小東西們提供著無盡的口福。
放兔,跟放牛、放羊是一回事。不同的是,兔那樣的小身,放牧的范圍也就極小的。通常,我們是就近選擇壩上一處地勢相對平緩草又淺些的地方,幾人圍個大圈兒,把兔子放人圈兒里覓食。每人手里握一樹枝當鞭,唬那兔們別竄出圈兒外去。
吃草,其實倒不全是我們放兔的醉翁之意;欣賞它們在草地上玩耍才是我們的雅興所在呢。
兔跟小孩們似的,乍聚一堆兒,轉(zhuǎn)著紅紅的眼珠,誰也不肯理誰,認生呢??蓪ふ彝姘榈挠质顾鼈兒芸彀そ嗷ピ囂叫缘匦嶂鴼馕秲?,繼而友好地舔舔?qū)Ψ降亩洌S后則一同嬉戲起來。你撲我迎,騰挪閃跳,它們的天性在草地上得到了施展,弄出一幅幅好看的畫面。最精彩的是四爪凌空的一躍,我們的眼前遂有一道半米高的弧形白光閃過。這白光才縮成一團,這里,那里,又閃出一道道,一樣的快,一樣的白,交映在藍天下的碧綠里分外動人,令眼花繚亂的我們?yōu)樗鼈兊慕^技不住地喝彩。這成了我們最快樂的時光。
這天放兔時,卻發(fā)生了件讓我們奇怪的事。小五子的公兔一反常態(tài),跑到二胖母兔的尾部轉(zhuǎn)著,鼻翼還蠕蠕地嗅著。它老嗅那里干什么?正當我們不解時,那公兔又猛地趴上了母兔的后身,嘴巴銜著母兔的背,兩條后腿顫顫的一蹬一蹬。我們相視呆愣著,這公兔又是在做啥?說來,我們的這幾只兔子還是草放青的時候,一起在街東的沈奶奶家買的,當時才剛睜眼。在我們手里養(yǎng)了三個多月,還沒見過這架式呢。這時,二胖心疼地喊起來:“小五子,你的公兔欺負人!”遂起一掌,小五子的公兔就從母兔身上滾下來,落了個四蹄朝天。這一仰間,我們看到它的胯下鉆出個“紅辣椒”來,比平時辨認它們的性別時大出許多,一時更有些愣住了。
小五子狠狠推了二胖一把:“沒聽說兔子的腰最軟,你怎么下狠手呀?”突然間,一旁的閨蛋兒倒像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似的叫起來:“哎,它倆是不是那個配兔子呀?”
草窠里拾起一撮兔毛,二胖的嘴噘得活像兔子的三瓣嘴跑到他下巴上了:“得了吧,配兔子還能把毛給薅掉了?”二胖的話沒有回答出閨蛋兒的發(fā)問,她就又問小五子。平日,她不懂的事就愛問小五子,小五子也總能說出個子午卯酉,兩人的關(guān)系比我們更親密些。但這回小五子卻卡了殼。他跟我們一樣,也從來沒見過怎么是配兔子的呀。
回家的路上,我們繞道去問沈奶奶。別看沈奶奶是個足不出戶的“小腳”老太,養(yǎng)兔的事可沒她不明白的。沈奶奶正在院里給一只剛當了媽媽的母兔喂著催奶的紅糖水,聽我們說完二胖公兔的那個表現(xiàn),瞇了笑眼回答:“那是配兔不假,可它配不上,母兔懷不了崽的?!薄澳鞘菫槭裁囱?”我們的好奇心陡然又增高了一層。“你們的兔子剛明白點事,可它們還小著呢,是配著……”驀地,沈奶奶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了,臉色里漾出了一種識不透的意思,皺巴巴的窩嘴居然向我們轟起來,“去去,你們小孩伢伢摳那么細干什么?我差點叫你們……”
沒有尋到答案,而沈奶奶的這番話令我又費思量,再放兔時就忍不住地問:“沈奶奶說咱的兔子剛明白點事,是明白什么事了呢?”小五子眼里含了藐視似地瞅著我,說:“你比個兔子還笨?!蔽夷X子是笨,算術(shù)沒少得大鴨蛋,可那也不能把我跟兔子比呀,便薅起一把草半真半假地向小五子打去。草葉紛飛,草里我故意包的泥蛋卻不偏不倚擊在他的腦門上。小五子是羞于在閨蛋兒面前當熊包的,他隨手在跟前摳要打我的泥草時,眼神卻倏忽朝我們圍的圈兒內(nèi)一閃,不動了。
我的目光也跟了去。又是那兩只兔子騎在了一起。與上回不一樣的,這回是二胖家的母兔反了個兒,騎在了小五子公兔的后身上。并且除了做出與上回對方騎它時相同的動作外,嘴里還發(fā)出像老母雞尋窩下蛋時咕咕的叫聲。我尋思這回小五子準會像二胖打他的公兔一樣,也給二胖的母兔一個厲害嘗嘗。不想,小五子這時不計前嫌,手垂著,只靜靜地看。旁邊的二胖同樣在看,還直眨著眼睛。哎,閨蛋兒也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已經(jīng)悄悄微凸的胸脯起伏著,嫩白的臉蛋里還隱約泛起了桃花般的粉紅。
這天夜里,我躺在被窩里好久睡不著。白天那兩只兔騎在一起的情景老在眼前浮現(xiàn)……奇怪,閨蛋兒那好看的臉蛋和讓我感覺有些神秘的胸脯,怎么也跟著那情景時而在眼前閃動。我身上的血液有點像潮水涌動似的漲著,某部位出現(xiàn)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朦朦朧朧里生了渴望。這樣的感覺以前也有過的,但沒這次這么明顯。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我的身體里是不是長得怪,跟別人不一樣?我突然對自己不滿起來,甚至羼入了一絲怨恨,自己怎么會這樣呢,簡直跟個兔子……
此后,公母兔互騎的現(xiàn)象在放兔中又一再出現(xiàn)。一旦出現(xiàn),我就立即把頭轉(zhuǎn)到別處去。這大熱天里穿著短褲,我怕萬一在小伙伴面前露出異常,被人識破我身體里竟然藏有那樣卑鄙的“渴望”??稍揭豢矗瑓s越是覺得眼前那一景好神秘,眼珠就像被拽了去。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小五子和二胖的樣子也跟上回不同了,想看又不去看,不看又忍不住。閨蛋兒呢,臉像往別的地方轉(zhuǎn)去,而被長睫毛護圍著的眼珠卻趕個視線的斜角,仍滴溜溜往那里忽閃。直待那一景沒了,我們的眼睛才不那樣了。
隔這沒幾日,我們的放兔就放出事來了。那天后半晌的日頭依然有些毒,風也熱得躲起來,知了藏在樹陰里鼓噪得草木更加蔫了頭。兔們被放在大壩靠街那面緩坡的一處樹陰下。它們熱得不愛跑動,就伏在草窩里挑著草吃。我們照例圍坐在陰涼里,在說笑間守著。二胖肉肥不經(jīng)熱,這時非拉我跟他下河去洗個澡。
翻過大壩就是條沙河,那時候還沒一星污染,深且蜿蜒的水流極清澈。這時,浣衣女人的棒槌聲在河邊此起彼伏,卷動的水波里閃著一顆顆洗澡人的頭。二胖是游泳的好手,一下水半天沒了影。我貼著河邊剛玩了一會兒“狗刨”,忽見他向我鳧來,抹一把濕漉漉的頭說:“我得回去看看,那回我打了小五子的公兔,他說不定要……”
沒一會兒,翻過壩去的二胖又返回河邊,手還朝后向我一勾一勾,勾得很急。我尋思兔子跑了,急忙一身是水地跑上岸。二胖卻一臉詭秘的小聲說:“哎,你跟我來……”我疑惑地跟他匆匆返回大壩那面的緩坡,當悄悄近了來時的那片樹陰時,二胖扯著我躲進片茂密的荊條叢里,輕手扒道葉縫往放兔的地方瞅。
一點異常也沒見。兔們有的還在貪嚼著,有的已臥著酣眠:小五子和閨蛋兒仍坐在一旁持“鞭”堅守,那盡職盡責的樣子挺讓人感動。我納悶地向二胖悄聲問:“你叫我回來看什么?”二胖像是滿臉失望地撓撓
后腦勺。待我隨他鉆出荊條叢又往沙河走去時,突然,他兩只胳膊一張,摟我在懷里,還拽我的胳膊也往他身上摟著說:“剛才,我親眼見,他倆就這樣……”我老大的一愣。又想隔著樹呀草的,二胖是不是看走眼了?他端出一臉不能再誠實了的樣子說:“騙你,我都是兔崽子。”
哎呀……這可是個頂沒羞的事。我提出不能對別人說,如果說出去,羞不羞死他倆的人呢?英雄所見略同,二胖也沒含糊。料不到才幾天,這事卻在街上暗暗地傳著了。我聽了很來氣,我是肯定一字沒露,問題還不是出在他二胖的嘴上嗎?一見面我就數(shù)落起他,二胖受了天大委屈似地叫起來:“咱幾個從養(yǎng)兔就成了好朋友,全班誰也沒咱這么好,你說我怎么能跟別人說呢?”我想,他沒說,那還能是兔子說的呀?事情,很快從另一個地方露出了底細。果然不是二胖說的,而是他小嬸說的。二胖他小嬸雖然年紀輕輕,卻是街上出了名的快嘴婆。下面這幾句話,就是我媽親耳聽她說的——哎呀呀,我在俺家后窗看得真真的,閨蛋兒和小五子在大壩上一面放兔子,一面藏在樹陰里抱在一塊了……上回,我還看見他們在大壩上,一個個眼盯著放的兔子干那事呢。半大閨女、小子對那事正是“開咂”的時候(開咂,明白的意思),跑一起放哪門子的兔子呢?
我媽還真差點沒讓我再去放兔。
我最擔心的事還是難以避免地發(fā)生了,閨蛋兒她媽也知道了這事。我家的后窗正對著閨蛋兒家的庭院,這天午后,我在屋里隱隱聽到閨蛋兒家傳來了哭聲,還清楚地聽到“啪啪”打人的動靜和她媽惡狠狠的叫罵聲:“你這么點兒,就成了小騷片子……”聽著閨蛋兒挨疼不過的叫聲,我急得正猶豫是否跳過窗去給她解圍時,她家的屋門“哐啷”一開,閨蛋兒捂著嘴里的哭聲跑出來,又向院門跑去。她媽在后面攆了幾步,用掃帚疙瘩指著她的背影恨恨地喊:“跟你丟不起這個人,你跑吧,看你敢給我回來……”
晚上,已到了插門閉燈的時候,見閨蛋兒她媽親自率領(lǐng)著閨蛋兒的姐姐、妹妹去街巷四下里喊著閨蛋兒,我才知她真的沒回來。平時除了放兔的時候,閨蛋兒還愛獨自跑到大壩上采花,有時直到天要黑了才回來。人在生氣的時候膽子會變得比平常大好幾倍,此時,她會不會在大壩上賭氣不回家?我和二胖就跑上大壩去幫著找。
大壩的夜晚總叫人有些可怕,尤其是在這月亮被濃云遮住的時候。目之所及涂著墨汁般黑黝黝的不辨其形,高樹低草的剪影像伏著的猙獰怪物,里面不時發(fā)一聲尖利、刺耳的怪叫。我倆壯著膽一上壩頂,就發(fā)現(xiàn)前面隱約閃著一個小小的黑影,走走停停。我倆以為是閨蛋兒,激動地要叫時,倒聽黑影那兒傳來輕輕卻透著急切的呼喊:“閨蛋兒一閨蛋兒一”竟是小五子!
從那事被傳開,小五子就在家“貓”起來了。這時,我和二胖喊著跑上前去。一見我倆,小五子的眼里隨即有什么在濃黑里亮了一下,說:“我就怕閨蛋兒想不開?!蔽覀z就安慰他,說閨蛋兒是個愛說愛笑的人絕不會出事的。他又嘆出一口粗氣,忽然囁嚅著問:“俺倆抱了一抱,她會不會生小孩呀?”
是呀,出了這事后,我腦子里也在沒了遍數(shù)地劃魂,人結(jié)了婚為什么就能生孩子,是男的女的摟在一塊,女的聞著男的身上的味兒就能嗎?那閨蛋兒和小五子那樣了,她會不會懷孕呢?沒想到二胖在這方面比較有研究,這時,他對滿腹憂慮的小五子說:“沒事,你別在那自己嚇唬自己,要是大人這樣,就指定能生;咱還沒長到時候,不能的。你沒見咱的兔子都那樣了,也沒下崽,就是還小呢,沈奶奶不都露過這樣的話須須嗎?”二胖說得那樣有把握,使我的心里涌起對他從沒有過的欽佩。聽二胖這么一說,小五子也就不再那么擔心了。我們?nèi)艘恢睂さ竭h遠的大壩盡頭,失望而返的時候,二胖忽然嘟嚕一聲:“媽的,等著我的?!?/p>
夜半時分,伴著閨蛋兒她媽沿著河邊尋找女兒的凄厲的哭喊,二胖他小嬸家的后窗玻璃發(fā)出一聲粉碎的脆響。
誰知,第二天早晨,當幾近絕望地癱倒在炕上的閨蛋兒她媽,又突然叫人馬上給她離了婚的丈夫打個長途電話,問閨蛋兒有沒有到他那里去時,閨蛋兒卻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其實,閨蛋兒哪也沒去。被打出家門后,她不想見人,又悄悄溜回院里,藏身在屋對面廈子里頂層的棚架上。她媽做夢也沒想到,日常天黑連大門都不敢出的閨蛋兒,獨自在這里一躺就是半天一宿。
咋的也是喜從天降,閨蛋兒畢竟是好好的回來了。
可是,當人們再見到閨蛋兒時,發(fā)現(xiàn)她仿佛不會笑了,她原來又響又脆的笑聲誰聽了不覺著悅耳呢?好像話也不會說了,街上見了人就低著頭過去,招呼也不打一個了。少女的臉蛋嫩里都潤有像朝霞一樣的緋紅,她也正有的,卻轉(zhuǎn)忽不見了。
上秋一開學,情況更有些不好。那事像長了腿跑進了全班每個同學的耳朵里,一縷縷向小五子尤其是閨蛋兒射來的眼神都不對了。閨蛋兒一在校園里走,后面的人堆里總是發(fā)出野調(diào)怪腔像賣豆腐似的吆喝:“哎,兔子來,放兔子來——”受辱不過的閨蛋兒終于抹著眼淚跑走了,幾日沒來上學。老師登門家訪后,就傳來了閨蛋兒暫時休學的消息。
我忘不了一起放兔的時光。放了學,有時特意坐在自家的后窗前,目光穿過閨蛋兒家的庭院,默默向她家的屋門望去。有了前車之鑒,閨蛋兒好像再沒挨什么打,但她媽的罵聲還有時傳來,只是閨蛋兒連一點回聲都沒有。偶爾的,見著閨蛋兒抱著她最小的妹妹在屋門前緩緩走過。我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變得那么消瘦,面頰里已隱些蠟黃。她忽然朝我這里一瞥,我看見那雙曾像汪著水一樣閃動著靈秀的眼睛里,竟像了湖泊干涸的樣子,并一下使我聯(lián)想到兩個已在淡忘的詞匯:木然、呆滯。
漸漸,我家后窗閃過閨蛋兒身影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她回回幾乎是從屋里跑著出來的,徑直去房山頭蹲著嘔吐起來,卻嘔不出什么,聲音空空地傳來。有時候嘔著,一面還惶惶回頭往自家門前瞅。一次嘔完,我喊她,小聲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看我一眼,是那么驚慌的一瞥,然后無言地朝我擺擺手,趕緊回了屋去。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后。我見閨蛋兒她媽抱著閨蛋兒最小的妹妹離開家不大工夫,她家就隱隱傳出嚶嚶啜泣的聲音,是閨蛋兒在偷偷地哭。我暗暗觸摸著她的內(nèi)心,感覺像有無數(shù)個蟲呲著尖利的牙齒,伏在我的心上一口一口地噬咬。我極想過去看看她,哪怕勸慰兩句也好??勺詮陌l(fā)生那事后,她媽就不許小小子再登她家的門,我怕她媽回來遇上,只好聞哭興嘆。之后,我趴在炕上寫了好一會兒作業(yè),忽然聽到后窗有人小聲喊我,是閨蛋兒的聲音。這還是她休學后第一次喊我,我趕緊奔到窗前。一定是不愿讓我看到剛哭過的臉,她把頭低著,我卻看到她粉嚕嚕帶些小白花衣服的前襟上濕著一片,心里被什么一揪。隔著窗欞,她將一張折疊成燕尾形的紙條遞到了我的手上,聲音里似乎帶了一絲哽咽,讓我把它交給小五子。還沒容我說句話,她就轉(zhuǎn)身離
去了。
這紙條里寫的一定是要緊的話。我趕緊向前趟房的小五子家奔去。剛至必經(jīng)的那拐彎的街口,倒被二胖絆住了腿。二胖正跟幾個小伙伴在這里玩“占國”的游戲,個個滾成了泥猴。二胖這方剛敗下陣來,他見了氣力比一般小伙伴大的我靈機一動,提出讓我替換別人上場。我拿著那紙條晃晃說,我還有要事呢。二胖求勝心切,雙手拽著我非讓幫他們撈回一局不可,加之我也有點耐不得技癢,便將要事暫且一放。一局快近尾聲時,大壩上忽然隱約傳來誰聽了都會猝然心驚的喊聲:“有人投河了,有人投河了……”
當我和二胖隨著人群跑到一處長滿蒿草的河邊時,已有不少人在向水面驚慌地張望,一場新雨后有些湍急的河水里有人正扎著猛子救人。還沒等我倆來得及問投河的是誰,就見打著赤腳,挽著袖子的二胖的小嬸,在大呼小叫的人堆里滿臉失色地向人們敘述著:“我正在這洗衣服,一抬頭,看見河里有個小姑娘的背影,穿著粉嚕嚕帶小白花的衣裳,像是閨蛋兒,下到齊胸深的地方還往里走,我尋思她要游泳呢,一想,不對,她可一點也不會水呀。我嚇得棒槌都掉了,剛要喊,她就沒了影……”
二胖聽得一聲慌叫,三把兩把脫了衣服,一頭扎進了已經(jīng)很有些涼意的河水里。當聽到“穿著粉嚕嚕帶小白花的衣裳”時,我腦袋里遽然像炸藥包被引著了發(fā)出“轟”一聲巨響,這才猛然想起了那張紙條。我急忙掏兜,皺皺巴巴的還在。就在我心急火燎地想是不是該把它馬上交給小五子時,小五子的身影忽然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閃現(xiàn)出來。這個比我的水量還不如的“旱鴨子”,褲腿沒挽,兩膝卻沒在近岸的水里。他空張著大嘴,向河里救人的地方望著,內(nèi)心的千般焦急都寫在了我能看到的這張臉上。顯然,他也知道了投河的是誰。
我忙跑去遞上紙條,剛說出是閨蛋兒給他的,小五子就急不可待地拆開來看。短如一瞬里,他那焦急的面部忽地騰漲出一團血紅,眼珠瞪得像要奪眶而出,紙條在他手上篩糠一樣亂抖;他飛起一拳狠狠朝我的胸部擊來,口里爆發(fā)出極其駭人的咆哮:“你這個混蛋!你還在那玩‘占國,為什么不馬上送給我,馬上……”
即使此刻,我也萬萬沒能想到,紙條上這樣寫著:
秦德軍(小五子的大名):我悔死了,我不知道咱倆那樣能不能……現(xiàn)在我老想吐。大人說過,吐……我實在怕呀。我一刻也受不了了……
我對自己的過失痛悔不迭。跺著腳罵自己,揮拳狠擂著頭部,恨不得跳下河去立馬把閨蛋兒從九死一生里救出。而這時,我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向河里聲嘶力竭地喊起來:“閨蛋兒,閨蛋兒,不能啊,二胖說你不能啊……”
叫我從極度的自責中緩過勁兒來的是,閨蛋兒沒有死成。她穿的粉嚕嚕帶小白花的上衣,在河下游不遠的一個拐彎的地方,被枝蔓橫生的水草纏住了,那被水鼓起的上衣的后襟像面小旗浮在了河面上,它的主人才得以在被灌得人事不醒時被救上岸來。
第二天上學前,我來到閨蛋兒家。我不再在乎她媽讓不讓我來,我要想法把二胖說的那句至關(guān)重要的話偷偷告訴她??墒?,我撲了一個空。天還沒亮時,她那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就來車把她接走了。
閨蛋兒再也沒有回到我們的水柳街來。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