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太平風物》被銘記的理由,就在于一個小說家對21世紀中國鄉(xiāng)村問題的現(xiàn)實介入
2004年8月30日,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夙愿得償,在作家李銳的陪伴下,邀請邸家河全體村民打牙祭,吃紅燒肉。隨行的臺灣記者、后來成為馬悅然夫人的陳文芬女士撰文,“宰了一只山豬,爐灶起火,兩天兩夜蒸肉、煮魚、烤雞,邸家河老老少少坐滿十桌?!?/p>
三千年來,除了日本鬼子打來,馬悅然是村民們看見的第一個洋人。這個位于山西省呂梁山區(qū)的偏僻村子,文革期間曾經接納過北京知青李銳,如今早已化為了一鍋濃郁的文學高湯,如同湘西與沈從文的水乳交融,邸家河也用它流傳千載的方言、厚道的民風成就了李銳、甚至包括馬悅然在內的精神盛宴。陳文芬詮釋了這場奇緣的淵源:翻譯了李銳的《厚土》《無風之樹》《萬里無云》之后,“馬悅然早了解這些耕種器具世世代代與西漢時代無異的莊稼生活,在荒遠偏僻的山溝,知足品嘗生命的尊嚴與價值?!倍钿J也因之與馬悅然結緣,在后者的力薦下獲得了國際聲名,其“呂梁”系列小說先后被譯成瑞典文、英文、法文等多種文字,李銳榮獲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并作為嘉賓被邀請參加了諾貝爾獎的百年慶典。
邸家河變成了兩個人的精神家園。當李銳告訴馬悅然,邸家河附近發(fā)現(xiàn)了大煤礦,很快就要搬遷的消息時,80歲的馬悅然悲壯地回復,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去邸家河看看。
于是,沿著新開發(fā)的運煤路,一身泥漿,李銳與他的瑞典知音馬悅然走進了邸家河,依舊是滿院子熟悉的笑臉。李銳在《卻望呂梁是故鄉(xiāng)》中回憶,“黃了谷子,紅了高粱,轉眼就是幾十年?!臂〖液拥纳畋壤钿J插隊時強百倍,可是新的困難也來了,比如強占土地,黑了心地坑害農民。李銳感慨,“壓迫和剝奪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從意想不到的地方沒頂而來?!标愇姆覄t發(fā)出了疑問:“李銳返鄉(xiāng),感受農村社會的悲傷,他最鐘愛的村口的老楊樹還能屹立守護邸家河嗎?”
此時,李銳以農具為主題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一發(fā)不可收,并于2006年底最終合成了紙上的農具展覽——《太平風物》。每個農具都配上圖譜和說明,反映其漫長的歷史,用故事呈現(xiàn)異化了的現(xiàn)代用途:比如“石畏”,是春秋時就有的石磨,在村里人都用電磨后,它最大的用途是男人用來整治拐賣來的媳婦;樵斧則是主人打工受工傷后討不到公道,“怨恨太深,悲情太重”,用它來凈身出家;而扁擔則是變成了“腿”,去北京掙錢的木匠金堂因車禍截肢,靠著半截扁擔挪回故鄉(xiāng)。千古農具,在億萬農民紛紛離開土地涌向城市后魂離鄉(xiāng)土。
而“邸家河的歲月表面如?!保愇姆颐枋隽四菆鋈鍎訂T的打牙祭,“肯定會是流傳很久的故事。”筵席中,有個96歲的老壽星趙婆婆,早年從河南逃荒來的,老以為馬悅然來此落戶,還安慰馬悅然,“天下烏鴉一般黑”,“你還年輕”。
“我一直警惕簡單地給農民以希望, 或者簡單地給農民以光榮?!?/p>
中國新聞周刊:《太平風物》共有16個短篇,筆下卻至少牽涉了8條命案,這是一本完全不太平的小說,描述的也是一個完全不太平的鄉(xiāng)村。
李銳:我用“太平”,簡單一點說,起碼是一種反諷。所有的農具(開頭)都附了《王禎農書》里的詩,從詩里你分明能夠感覺到古典的田園和詩意,再看到后面的故事就會產生強烈的對比:所謂的田園在哪里,如今怎么樣了
中國新聞周刊:《太平風物》幾乎全方位地觸及到了鄉(xiāng)村的主干神經,包括鄉(xiāng)村民主法制問題、占用耕地、拐賣婚姻、拖欠教師工資、青壯年外流形成的鄉(xiāng)村空巢,以及農民發(fā)家致富的另類途徑。是有意為之嗎?
李銳:中國農村當下的,所有給我感受最深的問題,我當然是想表達出來,這是肯定的。我插過六年隊,我對農村的感受不是東一件事、西一件事的道聽途說,我的感受是整體性的,鄉(xiāng)村本身的豐富性,會讓你自然地進入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題材。
但整個鄉(xiāng)土和鄉(xiāng)土生活的消失,是一個特別復雜的現(xiàn)象,而不是一個簡單的道德的判斷。農民要改變自己命運的這種愿望和這種沖動,我覺得是非常合理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手劃腳的。但我所看到的、所聽到的,卻是一心向往好日子的人,不斷地落進現(xiàn)實的悲劇當中。就好像我們當初的文化大革命一樣,一場原本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要“解放全人類的運動”,卻導致了整個10年的浩劫,那才更具有悲劇性。
中國新聞周刊:《镢》里描述放羊娃歪歪娶了女知青,后來女知青和他離婚回了北京,從“過分巨大的幸?!崩锼ぢ涞耐嵬岬昧税V瘋病,本書所展現(xiàn)的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似乎與歪歪毫無關聯(lián)?
李銳:其實農村的生活也是多樣的。歪歪是一個歷史中的人物。如果中國沒有文化大革命,沒有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這樣的事情,也不會有歪歪這樣的命運。歷史總會留下來痕跡,這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反而是我自己特別喜歡歪歪這一篇,因為它有溢出故事之外的一種意味,比較豐厚,看起來它并不是直接反映當下的農村問題,比如三農啊、貧困啊,以及種種的不平等。但其實歪歪這個人涉及了一個更深層次的東西,別的小說寫的都是白天,歪歪這篇寫了晚上。
中國新聞周刊:寫《太平風物》這樣的題材會影響你的個人情緒嗎?
李銳:那當然是。寫那種東西都不愉快?!哆B》還稍稍帶點黑色幽默,但這個鄉(xiāng)村老師我真是替他說不出的難受。這個老師也是最后一課(小學被解散了),所謂不稱職老師的最后一課。我沒有直接寫(鄉(xiāng)村教師)不公平的待遇,實際上我把那個放在背后,只寫了小人物的那種無奈,而在他那種自私的行為(讓學生最后一次上課還幫自己干農活掙錢)后面又有一種特別有人情味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太平風物》的文字表達含蓄而平靜,與你以前的作品有很大的區(qū)別。
李銳:這和年齡有關系吧,我寫《厚土》已經20年了,而中國鄉(xiāng)土社會3000年來最劇烈的變化實際上是從現(xiàn)在才開始的。這個變化又是處在一個極大的壓力之下,某種意義上是一個相當病態(tài)的不健全的變化,到底前途如何?我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一直警惕簡單地給農民以希望,或者簡單地給農民以光榮。但是中國很多作家在這樣做,包括很多農村出身、號稱要為農民寫作的作家也都在這樣做。
“你不可以講謊話,你夾著尾巴做人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搖著尾巴做人。”
中國新聞周刊:從開始寫作到現(xiàn)在,你一直固守著一種精神立場,而周遭早已天翻地覆。
李銳:社會外在的變化,首先并不等同于社會更深層次的變化。比方說摩天大樓、立交橋不等于現(xiàn)代化;比方有人說農村現(xiàn)在在變啦,用上電啦,有了電視啦。真是那樣嗎?現(xiàn)在世界上很少會有一個國家有兩種公民。即便是以后政治體制改革,中國法制進步了,民主選舉完善了,也不意味著這種文化有一種徹底的改變。我們其實看到的好多都是紋絲不動的、毫不改變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左右著人們的生活,決定著人們的命運。要不是那樣的話,會有那么多悲傷的故事嗎?農村現(xiàn)在會那樣嗎?
當然人們會說這需要一個時間慢慢來改變,這是一個特別復雜的問題,我覺得不能夠把它只放到一個社會學的角度,僅做照相式的、社會化的判斷。文學要表達的是一種思接千載的生命悲情,這是中國詩人們千百年來反復表達的一個文學母題、一個核心,這也是中國文學資源當中最為獨特的那一部分。在千百年來的改朝換代、天翻地覆之間,卻也留下了千年不變反復詠嘆的詩歌,這正是文學存在的理由。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經表示,你對于作家常常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老覺得很多作家都是說閑話的人,說無聊話的人,說謊話的人。你怎么看待說真話對于當代作家的重要性?
李銳:(嘆氣)說真話的人現(xiàn)在成了稀有動物了。這本來應該是一個最起碼的要求,大家在說作家的時候,一個潛臺詞就是公共知識分子,你應該作為社會的良心而發(fā)言。但是這個社會是會改變人的。一些原來很聰明很好的人,越混越好,地位越來越高,之后人就不一樣了,開始避重就輕,然后該說的話不說,盡是土地啊、母親啊說些不沾嫌的話,用那種虛假的浪漫粉飾自己的逃避,然后再宣稱自己是精英,對自己的“成功”心安理得。我想這其實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吧,所謂趨利避害,很自然。我沒有那樣的奢望,也沒有那個要求,要所有的人都為講真話歷盡艱辛。
我老說中國社會實際上現(xiàn)在面臨的是一個權力和金錢的雙重專制。這很像是把人放在剪刀當中,這樣的困境對良知和理性是一種考驗,也更要求一個很堅韌的堅持。中國現(xiàn)在很多作家都在妥協(xié),要么大伙都高高興興地當金錢的奴隸,書發(fā)行量大一點啊,版酬高高的啊,只要發(fā)行夠100萬就是當代英雄,這樣的英雄也不少;要么很多人故意回避尖銳的問題,就不談,就不說,或者作為一個公共話題來談的時候,故意只談一面,大批資本主義,英勇無比,姿態(tài)極其高昂。在中國批判資本主義用得著做英雄狀嗎?
中國新聞周刊:你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還是公共知識分子?
李銳:應該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寫作的時候你當然是要把自己的小說寫成第一流的文學,你甚至可以是非常個人化的;但是如果你要發(fā)言,那么你在發(fā)言的時候就要講真話,不是說非得硬碰硬,拿雞蛋碰石頭,我想那是不現(xiàn)實的,我也從來沒有那樣做。但是你不可以講謊話,你夾著尾巴做人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搖著尾巴做人。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看待文學與市場的關聯(lián)?你和夫人蔣韻近期合作的小說《人間》,和蘇童的《碧奴》一道作為“重述神話”系列,本身即是一個“很商業(yè)化”的全球出版項目。
李銳:我一開始拒絕了,就是擔心:第一,我沒有寫過神話;第二,我心里在想這么商業(yè)操作是否合適?但是編輯鍥而不舍,我后來也想明白一件事情,重述自己民族的神話,對不同語種的作家,其實都是一個挑戰(zhàn)。中國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有一個普遍的潛意識,就是民族文化自信心的喪失,中國的名著再名,那也不具備全世界的普適價值。我覺得應該用作品來證明我所呼吁的語言自覺,來建立現(xiàn)代漢語的主體性。把中國文學、文化的傳統(tǒng)變成自己筆下的源頭活水,把千年的歷史激活,變成你此時此刻的敘述。這是一種財富,也更是一種挑戰(zhàn)。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將來不可避免地需要你來配合商業(yè)活動,你會配合嗎?
李銳:那當然。應該去,你不能夠存心讓人家出版社賠錢吧?余華說,馬爾克斯都70多歲了,得了癌癥做過手術以后,新書出版了,還到美國去配合書的首發(fā)式。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咱也別把商業(yè)妖魔化,現(xiàn)代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樣離得開商業(yè)活動?要不咱就得閉上嘴,別吃飯別喝水,捆上腳,捆上腿(笑)。但你別為了商業(yè)而商業(yè),那就完蛋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么評價你和馬悅然教授的交往?一方面他是你的文學知音,另外一方面你也因此被牽連,比如被猜想為“離諾貝爾獎最近的人”。
李銳:這里頭總是有一種獵奇,因為他是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大家老炒這件事,實際上沒有這個必要,把小說寫好了比什么都強。我已經說過無數(shù)回了,有文學這件事已經好幾千年了,有文學獎才不過一百多年,你不能本末倒置。再說已經有一個用中文寫作的作家得過諾貝爾獎了,就別再老惦記這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