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有天下午,我去看畫展。畫家因自小腦性麻痹,不能說話。
我在會場走了兩圈,欣賞她明艷揮灑如南方陽光的色彩,以及潑墨般揮灑自如的筆力。這個女子,自出生,便與自己的肢體相搏,她五官扭曲,不能說話,靠“畫字”和人溝通,卻也居然在美國念到研究所。她畫展前托人跟我說,她讀過我的書,想見我,可不可以請我去赴她的畫展。
我走到她面前,撕了一張紙,寫了一行字,告訴她我喜歡她的畫。
她立刻跳起來,撲在我身上,將我擁住。
和人進行“禮貌式的擁抱”或“熱情的擁抱”,兩種經(jīng)驗我都不陌生。但此刻被人一下死命抱住卻讓我大吃一驚——但一切發(fā)生得又那么自然,她拿捏不穩(wěn)自己的肌肉,她無法輕輕擁住我,她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似的,抱住我不放,那其間有絕對的信任和友愛。
接下來,我們又在紙上交談了一會兒。她的字就書法而言可算極丑,東支西離,有如鬼畫符,但她的眼神清純旺熾,使她寫給我的字,字字讀來如純鋼如精金。
我走出畫展室,在南海路上癡立。
這樣不服輸于命運的女子,這樣快樂自適的畫家,這樣猛烈強悍的擁抱……我一時還不能調(diào)適過來。沿著茄冬樹,我慢慢地走,一面努力用緩緩的速度,將她剛才擁抱我的那份離奇的大力道,緊緊擁入我的記憶。
(廖偉摘自《再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