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恩瑞茜　鄭衍文／譯

作者簡介：杰恩瑞茜，美國女作家，喜愛中國文化，尤喜中國武術(shù)。作品多發(fā)表于Strange Horizons（《奇異地平線》）等大型刊物或網(wǎng)站上。本文發(fā)表于Strange Horizons，本刊選摘部分，分別于2007年第1期、2期刊登。

虎

蘇儀5歲的時候就希望能有一個妹妹。她的愿望終于在虎年實現(xiàn)了。妹妹生來非常可愛，就是眼睛睜不開。一個星期之后，一個月之后沒有睜開；一年之后，兩年之后還沒有睜開；甚至5年之后妹妹還沒有睜開眼睛。

為給妹妹治病，蘇儀和媽媽帶著她到處尋醫(yī)問藥?？擅看蔚玫降恼f法都不一樣。

智慧老人嘗試著用鷹血浸泡過的圓滑木棍把妹妹的眼睛撐開，可是沒有成功。鎮(zhèn)上的女巫則建議她們在孩子身邊多放珍寶古玩，吸引她把眼睛睜開?？商K儀和媽媽并不富有，能找到的稀罕物并不多。城里的醫(yī)生則建議把妹妹的眼皮割下，但蘇儀和媽媽拒絕了。

有一天，蘇儀到樹林里想去撿些奇石，突然遇到一只老虎。這老虎個頭巨大，相貌兇悍，可顯然已是老態(tài)龍鐘：兩只耳朵尖已呈灰色，身上的斑紋也不再鮮艷，虎口里僅僅剩下了一顆牙齒。

蘇儀問道：“你是老虎，你要吃了我嗎？”

“如果你能跑的快點，我就吃不了你?！崩匣⒄f：“我老了，不久我就該去黑暗的森林見我的先人了。”

“哦?！碧K儀故作鎮(zhèn)靜，盡量表現(xiàn)得對老虎客氣些?？蓪嶋H上，她一直認為森林是恐怖的，森林的夜是無邊的。但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疲倦了，并不覺得可怕，便索性和老虎聊了起來。她給老虎說起了妹妹的眼睛。

老虎靜靜地聽著。等蘇儀講完，老虎對她說：“孩子，來吧，把我這顆牙拔下吧?！边@也許是老虎給蘇儀下的套，但她還小，并不知道什么圈套。蘇儀便走了過去，一只手緊緊握住老虎僅存的那顆牙，稍微一用勁，就掉了下來，微微帶出些血絲。

老虎告訴蘇儀：“今天晚上把我的牙放在你妹妹的枕頭下面?！崩匣⒄f完就閉上了眼睛，死了。

蘇儀回到家，決定先不把老虎贈給的禮物告訴媽媽。這些天媽媽已經(jīng)疲憊不堪，幾近絕望了。等媽媽和妹妹睡下之后，蘇儀過來給妹妹蓋了蓋被子，悄悄把那帶著血絲的虎牙放在了妹妹的枕下。

第二天一早，蘇儀被媽媽的笑聲驚醒，這笑聲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聽到了。蘇儀跑過來，看見媽媽正拉著妹妹手，一邊笑一邊在激動地轉(zhuǎn)圈。

“奇跡！真是奇跡！”媽媽說。

蘇儀看著她的妹妹，妹妹兩只大大的金色虎眼也在看著她。妹妹笑了，露出一只閃閃發(fā)亮的虎牙?！白甙?，姐姐?！泵妹谜f，“帶我到森林去跑跑吧！”

馬

這年是馬年。安石給兒子雕了一匹小木馬。他把四只小小的馬蹄漆成黑色，又剪下自己的一束頭發(fā)做成鬃毛和馬尾。馬的眼睛最為關(guān)鍵，馬的機警和靈氣都在眼睛上，安石在馬的眼里嵌入了兩粒飽滿的蘋果種子。

兒子接過這只木馬，喜歡的不得了，先把木馬緊緊抱在懷里，又把木馬緊緊貼在自己稚嫩的胸膛上，然后就帶著木馬跑到屋后玩耍去了。夜幕降臨，安石的妻子喊孩子回家吃飯，但兒子沒有回應(yīng)。安石便出去四處尋找。他沒有找到兒子，卻在潮濕的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行指甲蓋大小的馬蹄印。

夫妻兩個感覺事情不妙，妻子便哭了起來，而安石決定必須趕快再雕一匹母馬。他仔仔細細把馬的四條腿雕得強健有力，又認認真真把馬的脖子刻得曲線優(yōu)美，整匹馬顯得非常高貴。他又用自己的一縷頭發(fā)做成了馬鬃和尾巴，又找來兩粒蘋果種子做成了馬的眼睛。

不一會，這匹母馬雕刻成功。在給母馬嵌入眼睛的瞬間，小馬像剛睡醒覺的小孩，睜大眼睛朝四周望了一望，然后，把頭一揚，漆黑發(fā)亮的蹄子一躍，便跳到安石的掌上。兩只蘋果種子做成的眼睛盯著安石，好象在詢問他，安石點了點頭。

原野上青草的芬芳讓安石陶醉，當(dāng)?shù)未鸬未鸬鸟R蹄聲響起，安石不知不覺縮成了木馬大小。青草如同綠油油的小麥把他們包圍。安石跨上馬背，拍一拍母馬的脖子，說道：“帶我去找我的兒子吧！”

母馬四蹄一蹬，騰空而起，開始飛奔在草地上。夜風(fēng)輕拂，就像貓爪輕輕撓在安石的臉上。他緊抓住馬鬃──也就是他自己那一束頭發(fā)──把身體緊緊貼在馬背上。倏而他們來到一片樹林，安石嗅到了蘋果的氣味，他的頭腦也漸漸蘇醒過來。穿過樹林，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金色的牧場。牧場上羊肥馬壯，悠閑地啃著草。來來往往游弋的是快樂的牧民。

這時，一個青年朝安石跑過來。“父親，”青年說道，“是我呀，你的兒子！”安石不敢相信，他的兒子只有六歲呀！可青年已經(jīng)把他擁抱在懷，安石這才認出來，這正是他的兒子。他已經(jīng)長得又高大又健壯，眼睛和他媽媽的一模一樣。

“孩子，”安石說，他的聲音有些凝重，“你的媽媽很為你擔(dān)心。你跟我回去吧?！?/p>

“父親，我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了我自己的生活?！眱鹤诱f，“我有妻子，還有三個孩子?！?/p>

安石開始躊躇起來，但當(dāng)他看到兒子眼里流露出來的幸福，就不覺得悲傷。孩子總比父母想象的要長得快。

安石拿出刻刀，馬上動手。他為兒子一家又雕刻了四匹小馬。安石想擦一擦淚水，可是眼淚沒有流出來?！跋Ｍ銕е拮觾号；丶胰タ纯??！卑彩f。

狗

這年是狗年。憲厭倦了自己的舊皮囊，便于星期天去了舊貨市場，他為自己買了一具40磅的狗的軀殼。

手術(shù)非常簡單。憲的靈魂先被分離出來，封存在一個小小的漆盒里；然后用兩根筷子插進狗的頸椎，把憲的靈魂植入狗的軀殼；最后用一條絲織的項圈圍在狗的脖子上，憲特意挑選了一個適合年輕公狗佩戴的綠色項圈。春天的天氣還非常的涼爽，憲擺動四條健壯的狗腿一溜小跑回去了。立刻，他便得到了女人的青睞。一個漂亮的少婦輕輕拍著他的頭，用精心修剪過的指甲給他梳理脊背上的毛。另有兩個可愛的婦人甚至還摸了摸他的臀部。這可是幾十年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就連鎮(zhèn)子上那最丑的女人也不屑去碰一碰他松松垮垮的舊軀殼的臀部。

“爽！”憲心里想，“這感覺真好。為什么等到現(xiàn)在我才想起換掉那舊皮囊呢？！”

現(xiàn)在他的身體簡直就是一具完美的標本：體型瘦長，肌肉發(fā)達。可一想到那可憐的狗的靈魂，憲多少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那狗的靈魂植入他的軀殼，那狗會怎么想呢？或許這應(yīng)該是那些參禪悟道的僧侶或是為民執(zhí)政的政府高官應(yīng)該考慮的問題吧。但他分明能聽到那狗的靈魂一直在他的耳邊喋喋不休地絮叨。即便第二天早餐吃的是細肉片，憲也覺得索然無味，就像是煮過頭的米飯，黏黏糊糊。

“狗真是既美麗而又風(fēng)流的精靈?！睉椩谛睦镆恢边@樣得意地想著，因為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滿口是尖利的狗牙和一條長長的粉紅色的狗舌頭。

愜意的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趕集的日子。憲來到集上，發(fā)現(xiàn)他的舊軀殼還存在冷庫里的架子上，顯然，沒有什么人想要他這舊皮囊。

憲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這個曾經(jīng)羈絆過他靈魂的衰老破舊而光禿禿的軀殼，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癟萎縮了，他的負罪感也慢慢地消散了。終于，他說服了自己，讓自己相信：“狗的靈魂現(xiàn)在一定在一個比這更好的地方。一定是的！我這么做其實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

這樣想著，憲就更加確信了。于是，他一溜小跑離開了舊貨市場，找個方便的地方撒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