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幾年前,曾經(jīng)有過對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暫接觸。那一次,從江油古城出發(fā),長途汽車從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達(dá)目的地。本以為五月花雖然在成都平原上開得正艷,遙遠(yuǎn)得都快成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過是早春。
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在平原與丘陵上開謝了的滿山杜鵑,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殘余,沒肝沒肺地混跡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見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為別致的一種花名為裙袂飄飄。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為耀眼的一種草會被名為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長得最為茂密的一定會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九寨溝最大的與眾不同,是在你還沒有離開它,心里就會生出一種牽掛。這種名為牽掛的感覺,甚至明顯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處的念頭強烈許多。
人生一世,幾乎全靠著各種各樣的牽掛來維系。其中最為驚心動魄的當(dāng)數(shù)人們最不想見到,又最想見到的命運。明明曉得它有一定之規(guī),但總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曉得在命運運行過程中,絕對真實地存在煉獄,卻要學(xué)那對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云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再來時已是冬季。嚴(yán)冬將人們親近仙境的念頭冰封起來,而使九寨溝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讓一向只在心中了然的仙境接近真實。
冬季的九寨溝,讓人心生一種并非錯覺的感覺:一切的美妙,都已達(dá)到離極致只有半步之遙的程度。極目去望,找不見的山地奇花異草,透過塵世最純潔的冰雪開滿心扉。窮盡心機,享不了的空谷天籟靈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脈絡(luò)。此時此地與彼時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從前見過的山地風(fēng)景,一下子變渺小了,小小的,丁點兒。不必雙手,有兩個指頭就夠了,欠一欠身子從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長長的冰吊兒,再借來一縷雪地陽光,便足以裝入早先所見到的全部燦爛。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會因其過程不同而變化萬千,唯有其出發(fā)點從來都是由自身來做準(zhǔn)備,并且是一心只想留給自己細(xì)細(xì)享受的。正是捧著這很小很小,卻燦爛得極大極大的一支冰,我才恍然悟出原來天地萬物,堅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無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聽風(fēng)聽雨問寒問暖的。從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zé)o論何等著名,全都與己無關(guān)。山地也有山地的命運,只是人所不知罷了。
人與絕美的遠(yuǎn)離,是因為人類在其進行過程中越來越親近平庸。能不能這樣想,那些所謂最好的季節(jié),其實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種說法。不見洪流滾滾激蕩山川的氣概,就將可以嬉戲的涓涓細(xì)流當(dāng)成時尚生活的驚喜。不見冰瀑橫空萬山空絕的氣質(zhì),便把使人滋潤的習(xí)習(xí)野風(fēng)當(dāng)成茶余飯后的欣然。
當(dāng)然,這些不全是選擇之誤。天地之分,本來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覓得機會,進到了眾人以為不宜進去的山地,這才從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時刻這一道理中,深深地領(lǐng)悟到,山有絕美,水有絕美,樹有絕美,風(fēng)有絕美,在山地的九寨溝,擁有這種種極致的時刻已經(jīng)屬于了冬季。
(白云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