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沖
1
醫(yī)院后面的不遠處就是麥田。收割在即,一大片灼人眼睛的焦黃,把中間的幾棵樹映襯得更滋潤翠綠。跟隨一條蜿蜒的小路,我的視線停留在樹上,想象樹下可能的故事。少年時,我也曾約過女同學在類似的環(huán)境里試圖亂搞,可每次均遭拒絕。后來想想多半是自己手段不夠,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能夠應(yīng)約來這種地方,按小五的理論是應(yīng)該可以得手的。
現(xiàn)在,風景的兩端分別有一個人向中間走去。其中一個可以辨別出是女人,小路太窄太難走,她夸張地扭著自己的腰身,手里有塊酒紅色的布料,隨著她擺動的手臂時隱時現(xiàn)。當她走到樹下,我發(fā)現(xiàn)另一端的男人(我并沒有確定,姑且這樣說)沒能如期而至,他不見了。我四處搜尋卻不見他的蹤影。我正為那女人悵然,她卻沒有任何在樹下停留的意思,連片刻的歇息也沒,對她來說,也許這里算不得風景吧。
我所以長時間望著遠處,是因為近處實在不堪。一大片荒蕪的空地上,堆放著一些墳冢一樣的建筑垃圾,上面零星地覆蓋著從醫(yī)院病房扔出去的特色垃圾,比如剛才母親給我?guī)У囊粋€盒飯。在醫(yī)院,我實在難以下咽,吃了幾口,便噌地扔到了外面,我會說我吃完了,以避免難以忍受的嘮叨。在花花綠綠的垃圾中,我盡力尋找剛?cè)拥暮酗?,我瞪大眼睛細細排察,后來終于認定一個就是我扔的。雖然是毫無道理,在它周圍與它一模一樣的同胞兄弟有四五個之多,但我依然認定它就是我扔出去的,目光中強加了許多毫無意義的親近和留戀,情癡似的看了它半天。
這塊布滿垃圾的荒地原先是菜園,至少在我六歲至十歲的時候是菜園。那時候醫(yī)院的病房還是平房,就像現(xiàn)在麥田與這片曾經(jīng)的菜園之間的那幾排灰藍色的瓦房,它們中間曾有我的家。那幾年我在這菜園中見過無數(shù)個死嬰。死嬰大多包裹著棉被,棉被上也大多是那種紅底子的喜慶圖案。他們很快被小五在菜地發(fā)現(xiàn),然后飛跑到我家,叫我一起去看,原本他有意讓我給他壯膽,但每次都是我扯住他的胳膊不肯向前。如今我腦海里有若干個死嬰的面孔,每每想起,我總以為他們是在這菜地里留下的印象,而細想起來,我沒有一次能鼓起去看他們的膽量。那面孔多半是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怪胎展”、更或是最近看日本恐怖電影留下的印象。
只除了那一次,小五對站得遠遠的我喊:是活的,是活的。起初我還不信,任他大叫大喊也無動于衷,甚至后來遲疑地想跑。直至他跑到我跟前給我起了個誓,我才信的。那誓言由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講來卻是十分可笑,他說:我要是騙你,讓我斷子絕孫。我居然也認為它足夠惡毒。
那嬰兒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在地里,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也聽不到他(她)是否有呼吸,看不出死活。我就怕了,要跑,被小五拽住,正巧那嬰兒欲哭無聲地張了張小口,粉紅色的口腔有些暗黑,嘴的周圍是黑紫色,模糊的面孔上傳達的竟是無盡的痛苦。
小五興奮地一路狂喊:有個活小孩兒。有個活小孩兒……我也跟著跑起來。途經(jīng)我家門口時,我媽從門縫里伸出一只手把我揪回家。小五太興奮了,根本沒發(fā)現(xiàn)我的失蹤。
媽問我作業(yè)做完了沒有,告誡我不要跟那野孩子瘋。我對媽媽說小五是野孩子心里很不以為然,我覺得小五只是比我多些令我羨慕的自由罷了,怎么能叫野孩子呢。我一邊抹淚,一邊從書包里掏出書本,趴在那里抄寫生字。過了一會兒,門外一陣喧囂,我家的小鐵門也吱扭咣當?shù)亻_了關(guān)了一下,我斷定媽媽被外面的熱鬧吸引了出去。我也站了起來,去開門,發(fā)現(xiàn)門被媽媽從外面閂上了。我就從門縫看,什么也看不到,只聽見有人說話,看見的僅是前一排房子的后墻,我心里癢癢得厲害,一心想看看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于是我冒著媽媽會突然回來的危險爬上了廚房的屋頂。哦,原來是大家聽到了小五的呼喊,去菜地里看那個棄嬰去了,人們沿著田埂排成一隊,彎彎曲曲的像一條蛇,他們中間有我媽和小五他媽。我一看是這事,也就索然了,下來之后,心安地做起了作業(yè)。晚飯的時候,媽媽問爸爸:是不是咱把那女嬰養(yǎng)起來?爸反問:你養(yǎng)得起呀?媽媽就不吭聲了,她也只是心癢,問問。女嬰被小五媽抱走了,結(jié)果被她丈夫,也就是小五爸臭罵了一頓。小五上面有四個姐姐了,小五爸在有了小五之后才又有了正常人的笑容,現(xiàn)在老婆又抱回家一個女嬰,這不是給他添堵么?小五媽本來是逞能,想讓大伙瞅瞅自己多心善,當然她也確是母性很重的一個人,見了嬰兒就親。這頓罵讓她清醒了。小五媽挨家問要不要這孩子,也來問了我家。小五媽在門外踢我家的鐵門,我媽在洗腳,我看見她對我爸使了個眼色,我爸就不耐煩地大聲說:不要不要。我想媽媽大約也逞能地當很多人的面,表示過可以抱養(yǎng)這個女嬰,我所以這樣猜,是看見媽媽臉上明顯的內(nèi)疚。那天夜里,一向能沉睡的九歲的我,半夜里醒了,仿佛是被嬰兒的哭聲驚醒的,可我醒來,又什么聲音也沒了。當年的我像現(xiàn)在一樣站在窗前,看著被白雪覆蓋的安靜院落。
昨天夜里,我又一次夢到嬰兒在空地里的哭叫聲,毛骨悚然,醒了。床頭燈是亮著的,衛(wèi)生間也開著燈,光被門縫擠壓成了一刃長劍劈在客廳的地板上。眼前的怪異讓我遲鈍的腦子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個叫周敏的妻子,而且她已有九個多月的身孕,她現(xiàn)在就在衛(wèi)生間,大聲喊我:來,你來,這是不是血呀?
2
方才那個女人又進入了我的視野。原來她就住在這幾排房子的前一排,從我這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在做什么。她把門上的竹簾摘下來,進屋了。過了一會兒,又把竹簾變了樣,兩邊分別縫上了兩條紅布(她手中的紅布原來是做這個用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這兒住的時候,媽媽也用布縫在竹簾上,起加固作用,可以用得長久些。
紅布艷艷的,女人后退了幾步,歪歪頭欣賞似的看一下,還換了好幾個方位,然后似乎要進屋了,用力掀了掀,卻不邁腿進去,大概是看看掛得結(jié)實不結(jié)實,沉不沉。最后腰身一扭進了屋,沒有掀多高的簾子,仿佛是從縫里擠進去的。又片刻,她從屋里出來,手里端著一盆青菜,坐在凳子上,在溫暖的太陽底下,擇起菜來。我這才確定,她對竹簾滿意了。
幾排房子只有這一家住戶。我所以這樣判斷,是因為我像個偵探那樣已觀察了半天,當然,也是因為我知道這房子的歷史。
我們差不多是集體搬走的。我十來歲時有一年,上面下文件讓大家做好防震準備,各家紛紛在屋前的空地里支起防震棚。晚飯之后,大人們在一起神聊,他們之中我爸爸是最有學問的,至今我還記得,當我爸說李四光在中國畫了四大地震帶,其他三個都震過了,就咱這條還沒震時,那些人的嘆服和我的得意。我看著小五還有其他幾個孩子,神情自然是:瞧瞧我爸!雖然天是黑的,正如我只能看見他們剪影一樣的輪廓,他們也只能看見我多出倆耳朵的黑皮球似的腦袋,但我確定他們感覺到了我得意的氣味。
那一回還真的地震了,房子出現(xiàn)了可以伸進手的裂縫,水泥做的梁檁折出了細細的鋼條。房產(chǎn)部門迅速把這里定為危房,并給我們安排了新住處。我家則搬進了爸爸的單位,一年后又搬進我爸單位新蓋的家屬院。小五家沒搬,原因是給小五家安排的過渡房太小了,一家有六口人呢,卻只有一間小房。小五爸是個直脾氣的貨車司機,氣沖沖地去找領(lǐng)導。領(lǐng)導很不高興地說,六口人,那是太擠了,怎么能這樣安排。小五爸一看領(lǐng)導這態(tài)度,正欲感動,隨后又聽領(lǐng)導慢慢問,你兩邊的父母都跟你住吧?小五爸窘得直搖頭,沒沒。領(lǐng)導的語氣更溫和了:那怎么會有六口呀?那時候的計劃生育雖還不太嚴,但說是事兒它就是個事兒。小五爸機靈呀,忙說,恁(您)忙,恁忙。收了氣貓著腰退出來,頭發(fā)都嚇濕了。回家后,小五爸坐在滿院子的家具中犯難了。還是小五媽,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回來說,前面一排房子一點事兒也沒有,人家有本事,湊這機會又找了好地方。小五爸“嘣”地把茶壺摔了,大概是生自己沒本事的氣,嚇得小五媽半天不敢吭聲,后來見小五爸“唉”地嘆出一口氣臉色好了些后,才弱弱地說,我的意思是咱搬前一排房里……
我和小五雖然住的地方分開了,但仍是好朋友,我們在一個學校同年級。五年級畢業(yè)考完升初中,我去找他,他正和他爸在房頂加鋪石棉瓦,房子漏了。一見我來,很快從梯子上出溜下來,喝了口涼水,拉著我跑,走了好遠,來到一大片被磚垛占滿的宅基地,他又領(lǐng)我繞過好幾個磚垛后,用手一指:看,這些灑著石灰水的磚就是俺家的,明兒老家的叔叔帶人就給俺家蓋房來了。小五熱紅的臉蛋兒冒著欣喜,口里喘著粗氣。我才發(fā)現(xiàn),小五一家沒能像我們一樣及時搬走,對他來講是一件極大的心事。
那女人住的,正是小五家后來住的那兩間房,這一點可以從房頂上那兩塊依然健在的石棉瓦上看出來,雖然它們周圍又添了些用新磚頭壓上的小塊的油氈和塑料布。
那女人不過是個平庸的女人,而我長時間打量她的動靜,也并非是想要從這個粗陋的女人身上榨出一點嫵媚來,只是足夠遠的距離給這個平庸粗陋的女人罩了些安詳平和。就在我望著對面發(fā)呆,還可能繼續(xù)發(fā)呆下去的時候,我身后的病房門響了。
我轉(zhuǎn)身看見了正在關(guān)門的王小麗。
3
小麗見周敏睡著了,走到我身邊,小聲問我:“看啥呢?這么專心?!蔽揖蛦柲桥脑趺椿厥?。
“她呀,可慘了。要死要活的生了孩子,丈夫婆婆一看是個女孩兒,留下東西就走了,連手術(shù)費都沒交。”
“那怎么辦?”
“怎么辦?我們也不能不管呀,還不是我們小護士的事兒。”
“后來呢?”
“就住這了?!?/p>
“他丈夫也沒來過?”
“來過,送過錢。這女的奪過錢,就朝男的臉上吐了一口,紅著臉‘呀呀了半天。她是個啞巴,說不出話?!?/p>
“啞巴?”
“還是外地的,聽說是買來的,別的就不知道了?!蓖跣←惣涌煺Z速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又去看我妻子周敏。轉(zhuǎn)臉的一剎那,她護士帽下鮮嫩的耳垂兒和后頸讓我怦然心動。
周敏還閉著眼,王小麗又踮腳回來輕聲問我:“她又陣痛了么?”
“睡了半天,一次也沒?!敝苊敉蝗槐犻_眼說話了,破壞了王小麗改變話題的打算。
周敏沒有半點睡眼惺忪的意思。大概她早醒了一直聽我們說話。這個女人,自從懷孕之后連只母耗子她都懷疑和我有一腿。
平心而論,她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小麗是我妻子的同學,我們結(jié)婚后王小麗以周敏朋友的身份常來我家,有一段次數(shù)太多了,周敏有點納悶:這個王小麗以前跟我關(guān)系一般,現(xiàn)在怎么老找我呀?我的心一提,搪塞說:大概這時候沒啥朋友吧。周敏的臉變得跟朵盛開的牡丹似的:喲,什么時候變謙虛了?我還以為你會說人家看上你了呢。你也看出來了?我又嬉皮笑臉了。其實王小麗曾和我有過一次稀里糊涂的戀愛,無由地開始又悄無聲息地結(jié)束。這周敏當然不知道。
周敏不知道的還有,自她的肚子漸漸隆起,我就常常在腦子里列舉種種與小麗的“通奸計劃”,每個計劃都盡力細微完善,極具可操作性。
所以選擇小麗作為想象的對象,有以下原因:1,喜歡我的女人不多,至少我知道的不多。小麗我比較能確定。2,小麗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她的年齡是馬上需要結(jié)婚的年齡,而她的相貌也不足以讓男人們猛沖直撞。3,小麗和我有過幾次平庸的性生活,這一點差不多被我忘得一干二凈。要不是這些日子如饑似渴,也不至于翻出那點干巴的記憶聊以慰藉。
我終于沒有下手,實在不可能保證萬無一失啊,更可怕的是,我有時會直接想到事后的空虛和沮喪。在性方面,我已不能把它帶來的快樂做無限大的想象了,我不再青春兇猛。當自己確定不去實施所謂的“通奸計劃”,沒有了道德上可能的指責,想象便升騰起來,它在我腦子里更活靈活現(xiàn),每一個情節(jié)都經(jīng)過了細致入微的刻畫,我甚至為小麗設(shè)計了便于做事的護士服、我喜歡的短發(fā)以及精巧有型的鼻子。順便說一下,小麗鼻子有點太挺了,在平整的東方人的臉上顯得有些突兀,像哪個漢石窟的佛像,而我一次次在眼前勾畫這佛像都是從這個鼻子開始。聊以自慰的臆想緩解了性給我?guī)淼慕箲]。
由于過度的臆想造成了我的思維錯覺,小麗因為不明白我種種怪誕的暗示而莫名其妙,居然向我的妻子周敏請教她的一頭霧水。妻子委婉的挖苦讓我羞愧難當。
隨著預產(chǎn)期的臨近,接受一個自己的孩子成了頭等問題,我總算在腦子里擺正了與小麗的關(guān)系,這反而凸顯了小麗的不正常,比如剛才她一進門不是問她的病人、她的朋友、我的妻子周敏的情況,而是和我閑聊,還在我身邊蹭來蹭去,腳尖幾次傳遞出那種顯而易見的曖昧。
小麗給周敏聽了胎心音,對她說正常,又對我說了一遍,就走了。她閃身出門時屁股一扭,護士服下擺來回一晃,我不由笑了。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的情景??駚y的親吻之后不可阻擋地要進入下一個程序了,她卻突然停下,從枕頭里摸出一打保險套。這我理解,夸張的是她撕開了三個,要求我全部都戴上,我的小東西一下像穿了舊式棉襖,臃腫不堪,我興致索然。幫我套上后她仰身躺下,沉重的身體被床墊反彈一下,充滿水分的身子像一攤?cè)饽噍p微震顫,又眼睛癡迷地對我說:來,我要為你生個兒子。
4
周敏見我笑,她也報以微笑,一只手撫著肚皮對我說:“你要當爸爸了。”她的笑容里有種邀功的自得,好像確定我為當爸爸這事覺得高興。真是愚蠢,王小麗那句可笑的話當時竟也鼓勵得我勇猛許多。
小五媽對我媽說,當年她就是對小五爸說了這句話讓他們的事成了。小五爸當兵中間探親,那年十六歲的小五媽在草垛里跟她的情哥哥小五爸說了好多蜜語甜言,小五爸都是木木的。小五媽知道小五爸在部隊上學開車了,心大了,不想回了。可是當小五媽躺在帶著干燥甜味的草垛里對他說:我給你生個兒子吧。小五爸像中了魔咒。把村上最討姑娘喜歡最讓小伙子羨慕的小五爸弄到手,是小五媽這一生最大的成就。我媽很不以為然地對我爸說,那人(小五爸)有啥好的。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我媽跟小五媽差很多。
小五媽十八那年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生下了頭一個孩子,是大女兒。以后幾年小五媽分別在村子中的家里和鄉(xiāng)衛(wèi)生院生下了二女兒、三女兒、四女兒。終于,小五爸對小五媽那句要給你生兒子的話厭倦了,甚至跟小五媽提出了離婚,條件是可以離婚不離家,他想在城里找個能生兒子的。足智多謀的小五媽豈能讓他得逞,一次酒后,小五爸在小五媽身上嗷嗷地哭了一場,這樣小五就生根發(fā)芽了。后來,我又聽我媽講,在小五之前,小五媽生過一個五女兒,那會兒丈夫、婆婆都不照顧她,她也覺得沒臉面,抱著剛生下的女兒,嘴里念叨:五妮呀,你走吧,五妮呀,你走吧,娘養(yǎng)不活你呀。結(jié)果沒過幾天,五女兒就真的夭折了。而她家沒有為此添一點悲傷。
懷上小五三四個月后,小五媽又以肚里難受上縣里檢查為機,賴在縣里不回去。小五爸對肚子里的孩子會是個男孩沒有一點指望,依然悄悄張羅著第二次婚姻。小五媽說這我都知道,而且孩子他爺爺奶奶支持他,要不他沒這膽兒!呸,小五媽吐了一口。
小五爸對小五媽很不上心,常把小五媽反鎖在屋里就去上班了,生小五那天就是這樣。小五媽一覺醒來覺得自己要生了,經(jīng)驗豐富的她從后窗跳了出去,然后在每次陣痛之間往醫(yī)院飛跑,結(jié)果還是沒跑到。我知道耶穌是在馬廄生的,小五是在離縣人民醫(yī)院五百米的青風縣第一獸醫(yī)站生的。我給小五起了個外號叫“小耶穌”,小五不知道耶穌是誰,還很不高興。給他起這外號時我可還對他出生的地方艷羨了一番的呀。那會兒我正在學校畫黑板報,一次畫了個三毛,有同學給擦了一根兒,小五就伺機叫我二毛。二毛能和小耶穌比么?我吃虧大了。小五的外號沒叫起來,因為沒有幾個孩子知道這外號的來歷,而我的“二毛”卻叫開了。
我被小五拉去看磚垛那天,小五的大姐、二姐、三姐就這樣叫來叫去,無端的像群下蛋的母雞一樣不停地咯咯地笑??吹贸鰜硭齻兿矚g我,喜歡叫這個“二毛”。小五也大呼小叫地起哄??墒悄翘煳覅s出奇地害羞,也不知為什么緊張得要命,身上發(fā)燙,臉也一定是紅的,這樣那幾個姐姐就叫得更兇了。吃午飯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小五爸沒在家,誰也沒說這事,大約出差了吧。還有,小五的四姐原來一直在里屋。桌上只我和小五兩個男的,于是我又找出了點自信。我直了直腰,用筷子向桌上唯一一道菜夾去。那是我第一次留下深刻記憶的炒菜,如果列舉人間煙火的甜美,這就是一條:小五媽做的酸辣土豆絲。
我們這兒不產(chǎn)土豆,賣得很貴。但小五家不一樣,他們家常吃土豆。因為小五爸出車可以捎回來,據(jù)說也就是我們這兒的蘿卜價,幾分錢一斤。所以當小五媽端出來時,我覺得太豐盛了,雖然只有一道菜,可它是炒土豆絲呀,而且是用茶盤盛的酸辣土豆絲呀。那是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用放熱水瓶的大茶盤當菜盤子的。菜滿滿的,熱騰騰的,都擋住了對面的面孔。大家變得無言了,默默地往嘴里填塞,悄悄增加咀嚼的速度,對這群成長的孩子而言,菜還是少的。幾秒鐘之后,對面的四姐完全在我眼里了,她的腦袋垂得很低。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是為什么害羞了。我們家搬這兒的頭一天,我就認識了小五,很快成了好朋友。我爸媽在收拾破爛一樣的東西,正嫌我礙事,小五抓著我跑到了后面新蓋的房里。新房子已有了沒上漆的木門框,但沒有門。房子里鋪的是新磚,看上去比外面潮濕的泥巴地要干凈得多,很想坐一會兒。這時從里面套間里出來一個女孩子,比我們大,看上去很可愛。沖我們笑。她說來吧,然后她就去了套間,躺在新磚上。我擔心她硌得慌。小五這才告訴我,邀我玩一種游戲。我傻傻地看著小五,他自己在女孩兒身上趴了趴,壓了一會兒,起來對我說,該你了。于是我也壓上去,我看見女孩子臉上表情很嚴肅,心里有點怵。小五站在一邊說:好了。我就要起來,女孩攥了一下我的手臂立刻又松開了。印象中還有一個人在等,但我忘了是誰。女孩站起來,我發(fā)現(xiàn)她身下鋪了幾塊小紙板兒,心里好受了許多。很快我知道了這個女孩子就是小五的四姐。那會兒她還不懂“我要為你生個兒子”的神奇。我也不會聽。
那次吃飯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過了一年,有個比我大點的男同學對我和小五說了,而我們肯定地認為他是在吹牛!現(xiàn)在看來,那會兒四姐已經(jīng)知道這游戲是什么意思了。
后來,就是2003年農(nóng)歷8月16號,那天晚上我和一個正落魄的朋友喝了點酒,周敏也喝了點。我們很亢奮,躺在床上我對她說,我們玩?zhèn)€游戲吧。她說好。我們像蟲子一樣蠕動了半天,她才說,是不是帶上套子,我在排卵期。我說算了。她說懷孕了怎么辦?我說那就生下來。我最后一句話她很受用。也是這點受用,讓她后悔再三。
5
我不止一次地聽人說生孩子不麻煩,去醫(yī)院半天就生下來了,生完就可以抱回家了。聽多了我就對此深信不疑。原本我和妻子打算去市醫(yī)院生的,可是我媽說縣醫(yī)院就行,在縣醫(yī)院也還算有熟人照應(yīng)。想想她以前生我就在鄉(xiāng)村衛(wèi)生所里面,也就聽從了她的建議,主要是周敏需要我媽照顧,我就得替我媽想想她老人家怎樣方便,在縣里,我媽很容易回家休息一下。但是我沒想到縣醫(yī)院的衛(wèi)生條件竟是如此的差!
我很懷疑王小麗天天吵著要減肥是不是太矯情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上班,能吃得下東西嗎?一不小心就會看見沾滿女人下身流出的血的衛(wèi)生紙,走廊散發(fā)出由消毒劑、血腥、屁臭、尿膻和藥品酒精的味道混合成的拼盤氣味,而且就掛在你鼻子底下??墒蔷驮谶@種空氣里,我眼見王小麗和同事一起有滋有味地吃了一碗調(diào)涼皮兒,她們買調(diào)涼皮兒的地方我知道,醫(yī)院斜對門,一個邋遢的女人,手都不洗就去抓那些切好的涼皮兒。天哪,那些穿著護士服、看起來很可愛、無數(shù)男人作為性幻想對象的白衣天使啊,你怎么能吃得下?王小麗,我發(fā)誓絕不再碰你!
6
我覺得已經(jīng)是深夜了,看了看表才九點多,妻子由我陪著去了趟廁所,我就睡不著了。我側(cè)著身子想看看對面床上的妻子,一股難以忍受的氣味從我躺的床上散發(fā)出來,我一骨碌爬起來,盯著它,似乎能看見有那么多孕婦在上面撒尿、大便、流血。
我又站在了窗前。
妻子說:你還是睡會兒吧。
我不想開口,在背后擺了擺手。她安靜下來。我把窗子開了一條小縫,外面的空氣很好。雖然這風是穿過那些垃圾、拂過那摻有死嬰尸骨的泥土吹來的。
從一樓窗子透出的燈光把一個飯盒照得閃閃發(fā)亮。我目測了一下,確定它與我扔出的三個飯盒并無關(guān)系,就把視線投向啞女人的那間屋子。窗是亮的,發(fā)著晃晃悠悠的黃光。過了會兒,門開了,女人潑了盆水又進去了。我腦子空白,沒一點思維,中間那窗子的燈滅了兩次,一切黑乎乎的,我也還是那樣盯著,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進去了一個胖的男人,是個老頭兒,體態(tài)很熟,于是我就轉(zhuǎn)身了。周敏正起來倒水,我忙去接過水壺,說:我來,我來。
周敏卻抱怨:叫你都不吭。
我很奇怪:你叫我了嗎?
我媽還是來了。醫(yī)生說今夜沒什么指望后,我就讓她回去休息了,畢竟將要60歲的人了??墒撬€是來了,說是不放心,睡不著。不過幸虧我媽來了,11點多的時候,這個只有兩張床的病房又來了一位孕婦,這樣就表明這個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全住滿了。這個孕婦明顯比周敏小,除了孕婦還來了三個人,丈夫、丈母娘和婆婆。丈夫很小、很靦腆的樣子。來了這么多人,病房顯得很擁擠,我們兩個男的就去走廊里坐。為順暢呼吸,我掏出煙,自己叼了根,然后遞給他一根,他擺了擺手。
他們是剛從三十里外的某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趕來的,他妻子已經(jīng)超過預產(chǎn)期十天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不敢接生了,就趕緊轉(zhuǎn)這兒來了??雌饋硭芫o張,我就安慰他說,書上說預產(chǎn)期前后兩個星期都是正常的。我問他姓什么,他說姓陳,我說我姓王。就這樣我和丈夫小陳聊了半天,到我第三次遞給他煙時,他接住了。
丈夫小陳說他只有二十一歲時,我差點罵他傻B。干嗎這么早要孩子,他說遲早都這么回事,我也就沒再說什么。加繆說三十歲和七十歲沒什么區(qū)別,那二十歲和三十歲又有多大區(qū)別呢,我也只不過比丈夫小陳大七歲而已。丈夫小陳不停地啃自己的手指頭尖,呆若木雞。和他相比,我要輕松一些,因為醫(yī)生和《孕婦指南》都說我媳婦正常,再加上周敏身體一貫不錯,對于生產(chǎn)我并不擔心什么。我現(xiàn)在的問題還是接受一個孩子,這關(guān)乎我日后的生活。
或許我的樂觀有些盲目。走廊里有好幾個男人,他們的樣子都很焦慮。
丈夫小陳突然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說不知道。
他很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給了他個誠懇的眼神,問:你呢?
他嘴角有些喜悅聲調(diào)有些上揚:“男孩?!?/p>
每次B超,周敏都想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其實我也想知道,而且我知道父親想要個孫子,他能說出的理由肯定是,因為我哥哥已經(jīng)有了個很可愛的女孩兒,如果周敏能生個男孩,孫子孫女都全了。就算這個理由,他現(xiàn)在也不會說,要等到我們生出兒子才說,如果生個女孩,他肯定會爛到肚子里。在這方面,父親是有修養(yǎng)的,但他也同樣是有“香火情結(jié)”的。多半從老家出來、老家還有兄弟宗族的男人都會有,有兒有女才是日后榮歸故里重要的一條。我不想早知道性別,只要健康,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是要出生的,我不會為了要個兒子而把活生生的女兒胎給做掉。我不想看見父親失望的臉,起碼不想早點看到。母親不止一次探問孩子的性別,我知道那都是父親的教唆,母親對此則是很寬容的。我爸對我媽的態(tài)度的理解是孩子不姓她的姓!
最后一次例行檢查,做B超的醫(yī)生是我們一個遠親,她剛要對一同前去的母親說孩子的性別就被我止住了。但明顯孩子是個男孩,因為我聽見檢查時她對另一個年輕醫(yī)生說睪丸這個詞了。我的心立刻放了下來,同時也覺得可恥。不過我堅持在孩子出生前,就說不知道,我吊足了周敏的胃口,她甚至想偷偷去私人的醫(yī)院看一下,遭到了我的嚴厲批評。我有個遠房表哥,居然為了要一個男孩,讓已有六個月身孕的妻子做了引產(chǎn)。那會兒我還太年輕,全然不顧他痛苦抉擇的表情,當場表示了我的不滿。后來,他終于有了個男孩,可是生下來有點小病,看病要花兩千元,為難得他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抱著頭痛哭。如此種種。加上我以后知道農(nóng)村落后的文明,知道表哥、表嫂有足夠的理由去承接那樣的苦難。當有人說他們愚昧時,我會反駁,這樣說他們太輕率了,在沒有完全進入他們生活之前就這樣下結(jié)論實在不應(yīng)該。
我對丈夫小陳表示了祝賀,他才把笑容完全釋放。
而我卻心事重重。前些日子我在網(wǎng)上看到目前城鎮(zhèn)新生的男女比例為119:100,而正常的比例是105:107。官方公布的數(shù)字我常常懷疑其準確性。下午我在王小麗工作的醫(yī)室里看到一張統(tǒng)計表格,上面記錄著近三天所生孩子的情況。我注意到總共出生的十六個孩子中只有一個是女嬰。我姑且以為119:100是真的吧,總比1600:100好得多。順便說一句,別指望外國,亞非拉的好多國家比我們更慘,就連歐洲的希臘也女人告缺。
我把官方公布的這個比例數(shù)字告訴過幾個有兒子的同學朋友,他們似乎不以為然,他們過分自信,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會是找不到女人的那一個?;蛟S他們的想象力不夠,無法想象每100對男女就會多出19個光棍,每一萬對會多出1900個光棍,每十萬對就會多出19000個光棍的情況是如何的。誰能保證未來這些性欲勃勃的男子中沒有自己的兒子呢,你會對兒子說什么呢?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性不是最重要的?難道你們忘記了,青少年時期當性不能滿足時,性就是我們的全部!
我反思自己那個時期的性經(jīng)歷,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一個孩子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對性的了解來認知建構(gòu)自己的價值觀和道德觀的。
我知道了,女人,漂亮的女人通常會找什么樣的男人。
我知道了,亂倫、強暴、買賣性都是不道德的。
我知道了,和不愛的女人性交是不道德的。
我知道了,和愛的女人做愛也未必道德。
如此等等。
這些將來的男人,如果連“性溫飽”都夠不上的話,他可以認識到什么?會重新建構(gòu)什么?買賣性還是不道德嗎?通奸還會是個貶義詞嗎?互相利用屁眼會不會是一種正常的娛樂方式?
在我印象中,有若干個藝術(shù)家、思想家有老弗說的“戀母情結(jié)”,我不知道有戀母情結(jié)的人,若是沒有機會性滿足,會不會把母親作為性幻想的對象。如果會的話,我真有些歉意,兒子,我沒能讓周敏十五歲就生出你,我的意思是,當你被性逼得去幻想你媽時,她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還有,就算年輕,她的樣子我也實在拿不出手。
思來想去,我真不該把他生成個男孩兒。
不對,生個女孩也不對。想想看一個性不平衡的社會,女性還會被平靜地看成“人”嗎?當然,在她們眼里,很多男人也只是氣勢洶洶的生殖器。
那么這個社會將會是什么樣子?
7
母親和周敏在那張小床上湊合了一夜。夜里周敏起來上了三次廁所,據(jù)她說只有醒時才會有陣痛,而且持續(xù)時間不長。每一回母親伴她和我在走廊里碰面時,她總能向我擠出笑容來,說實話,我一直認為她這一點不錯。
丈夫小陳每隔一會兒就對我說上幾句,等我回答時他又睡著了,一次我明明聽見他仰著頭打起了鼾,可我剛閉上嘴,他居然又接著說開了。內(nèi)容多半是外面打工受到的不公,我講的都是從電視報紙上看的,要么就是聽來的,而他多是親戚朋友甚至是自身的親歷。我的口氣是義憤填膺,他多半是無奈的承認,每講一件事總是加上一句:那啥法子呀。后來我才突然想起,人家丈夫小陳已經(jīng)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熬了兩天了,自己才是頭一晚上,于是就不說話了,丈夫小陳又說了些,我也不接腔,他也就不說了。凌晨兩點多的時候有個女人生產(chǎn)了。走廊里幾個男人女人都東倒西歪地睡著,就我一個人的眼珠跟著來回經(jīng)過的醫(yī)生護士還有家屬們骨碌轉(zhuǎn)。過了些時候,一個婦女提著一兜血糊糊的紙及一次性的醫(yī)療用品,從我跟前經(jīng)過,我心里一陣難受,推開丈夫小陳靠在我肩上的腦袋,往外跑去。走廊轉(zhuǎn)彎的時候,我差點踩住一只腳,它藏滿了污垢而且已經(jīng)浮腫。我瞥了一眼,那婦人四仰八叉地睡著,張嘴露牙,上身躺在一只臟兮兮的紙箱上,下身的褲子緊貼著骯臟的地板。她看起來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為此我還在樓梯口踩了一灘水,八成是尿。
外面的空氣真清爽!陣陣夜風里夾雜著星星和麥子的味道。我走到一盞路燈下,看了看踩的水或尿是不是漫過了鞋底,還好,沒濺到褲子上。然后尋了一黑暗處對著花草撒了一泡長長的尿,一節(jié)夜風卷起溫熱的尿味,撲上自己的臉,我居然沒覺著難聞。隨后,伴著風的涼,我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尿顫,腦子里突然想起剛才張嘴露牙躺著的婦人是丈夫小陳的娘。
頭有些發(fā)蒙,我打了個哈欠,想找個沒風能坐下、當然能躺下就更好的地方。我在院子里的花壇、涼亭轉(zhuǎn)了一周,驚了好幾驚,但凡能跟上述條件沾點邊兒的,都有像雕塑或死尸樣的人占著。最后在一個小道兒的拐彎處,我蹲了下來,把頭放到雙膝上,原本我的小腹已有隆起,幾頓餓餓得我這樣蹲著還挺舒服,很快迷糊過去。醒來時天已微亮??戳丝幢硭狞c多了,睡了近兩個小時,我是被凍醒的,站起來有點想嘔吐。我想到病房樓里找回些溫度,剛進去就被令人窒息的臭味熏了出來。我只好到處走,免得感冒,后來又去藥房的門口蹲了會兒。
母親看見我布滿血絲的雙眼很心疼,要我去回家睡會兒,還告訴我,我爸一會就送早飯來,讓我放心。
去存車處取車子時,那老頭兒要了我兩塊錢,我抱怨太貴了,他冷冷地說,過夜都是這個價。我懶得再說什么,又覺得這老頭兒眼熟,一會兒我在車子上悠悠地想起:對了,昨天看到的胖老頭兒就是他。這樣我自己把自己逗樂了。
我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縣城里轉(zhuǎn)了一大圈,看了第一、二、三實驗小學的幼兒園,還有私人開的小博士幼兒園。正如傳聞所言,每個班女孩能坐兩排,男孩子卻能坐六七排,這幾個幼兒園都是這樣。我獲得這樣的信息之后,腦子已經(jīng)不能夠分析,甚至我搞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轉(zhuǎn)這么一大圈,就趴在床上死睡了去。
醒來之后這個要弄清男孩女孩比例的念頭還沒散,我竟突發(fā)奇想地給市人民醫(yī)院打了個電話,我裝模做樣:喂,你好。我是市政府辦公室。是這樣的,有位省領(lǐng)導想了解一下最近咱們醫(yī)院婦產(chǎn)科新生兒的男女比例。
五分鐘后,結(jié)果出來了,本星期市醫(yī)院出生嬰兒近六十名,其中女嬰十九名。二比一!
掛了電話,我半天才吐出一句,兒子呀,你肯定不如你爹幸運,甚至連小五都不如呀。我們情竇初開的年齡,班上有五十多個學生,女生總比男生多十幾個,差不多每個班級都是如此,一到體育課就會一目了然。那會兒所有的男生都會覺得自己長得不賴。小五十四歲那年,向我打聽我們班上的一個女生,嚇了我一跳。因為這個女生太特別了,特別到我甚至搞不清她叫什么名字,她沉默寡語,平時沒有男生注意她。一到體育課她才會被發(fā)現(xiàn),因為她跑得最慢。跑慢的原因就是她胸前兩個兔子一樣的大奶子。一次百米賽上,它們差點跳出來,在男生堆里引起一陣哄笑,體育老師咬著嘴唇朝兩個離他比較近而且正在笑的男生的背上打了兩巴掌。不知為什么那次我沒有笑,為此居然贏得了兩個女生的愛慕,她們說我品德好,紙條上清楚地說我是個君子。我很想提醒那個乳房豐滿的女同學,世上有一種叫“乳罩”的東西,如果買不起,可以自己做。我就親眼見過小五的大姐為自己縫制這東西,而且笑嘻嘻地在我身上比劃了一下,好像我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似的。我不理解小五為什么喜歡一個大奶子的女生,那會兒男生對身體發(fā)育較早的女生的興趣并不大。可從那以后小五就為了這個女生逃課,一到我們上體育課,小五就會坐在雙杠上看她。本來我以為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個秘密,后來小五曠課的事讓班主任知道了,他就沒法看我們上體育課了,不久小五就收到一封厚厚的“情書”,信的大部分內(nèi)容指責小五“不專一”,小五拿著信非得讓我掃一眼,他只想讓我確信他收到了一封情書。信中“深情目光”這幾個字眼,讓我也心跳不已。
兒子呀,女人到了“奇貨可居”的年代,你還會收到情書嗎?她們一定會被嬌慣得不會寫了。
8
回醫(yī)院之前,我給岳母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周敏比預產(chǎn)期提前兩天入院了。她的聲音有些抖,我很能理解。我媽聽到我電話說周敏開始陣痛時,冷靜地說讓我爸找輛車送我們?nèi)メt(yī)院。半小時后,周敏對我說:咱媽。樓道里有人叫門。我說不是咱家。周敏說是咱媽。我細一聽,真的就是。我打開門,原來我媽多跑了兩層。
岳母接著說:那,那我不用去了吧。她不是個能擔當?shù)呐?,這一點周敏也認識到了。所以周敏對我說不用告訴她,但我想,這在過去可是生死訣別的時刻,就算現(xiàn)在,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呀。
我只說:你看著辦吧。
9
病房樓前的院子已被清掃過了,還灑了水,修剪過的草坪和萬年青在明媚的陽光下油綠可人。遠遠的周敏正一個人在花壇間彎曲的小路上來回走動,像個可愛的企鵝,看到我,面帶微笑向我揮手。一切看起來不錯。
周敏鼻尖上有一層細汗,我想幫她擦了,可是我的手里摸著存車牌,它像舊鈔一樣臟。她告訴我,醫(yī)生讓她來回走走,有利于生產(chǎn)。我媽在她的病床上休息,早上我爸送的是米飯和雞蛋,我媽還買了幾個包子。她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中午她想吃肉,因為生完孩子可能不能痛快地吃了。說到這兒她用手掐住我的胳膊,眉頭緊蹙,我的胳膊被她掐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痛,我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又陣痛了?”她痛苦地點點頭,我又問:“勤點沒有?”她又痛苦地搖搖頭。又過了幾秒,周敏被揉皺似的臉又舒展開來,加快語速接著說,生怕我打斷她似的,她說想回家一趟,兩天沒有大便了,她想回家坐馬桶,然后洗個澡。
我說,吃肉可以,能不能回去洗澡得問醫(yī)生。我從包里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十一點半了,便撇下周敏跑向病房樓。上樓的時候我想婦產(chǎn)科實在該在一樓。丈夫小陳還在那里愁眉苦臉地坐著,給我感覺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坐著,該謝謝他,要不是他我可能又得進錯病房。我把我媽叫醒,讓她回家吃飯休息,午睡后再來,中午飯我跟周敏在外頭吃點。我媽有點不放心,疑心外面的飯菜不衛(wèi)生,我說沒事,只要是熱的。然后我又去咨詢了一下醫(yī)生,醫(yī)生聽完問:幾號?
我說:29號。
她抽出個簿翻看,疑問:29號生了呀。
我才明白,她問的是周敏的床號。我說:她叫周敏。
她又瞅了瞅,說:這不是十三號嗎?然后又說:可以,時間不要太長,小心點,有情況打120。
我有點心不在焉,一直琢磨周敏的床號,13號。記得小時候我看了一本小人書,知道這是個倒霉的數(shù)字,后來就用心留意,發(fā)現(xiàn)這數(shù)字還真夠晦氣。為此還寫了一篇作文,上面列舉了件件關(guān)于“13”這個數(shù)字讓我倒霉的事情。比如,我十三號那天被班主任叫家長;上體育課被老師踹了一腳,原來是我站到了第十三位。等等。當然這篇作文被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挖苦了一通,說,你以為你是耶穌啊。我大聲說:小五有什么好?老師看看我沒吭聲。事后這個讀書不多的老師居然問我,耶穌排行老五是從哪兒看的。
老師的嘲諷當然沒有破壞我的信仰,我很快找到原因,我的作文總共寫了兩頁,而第二頁我寫了十三行!以后又覺得不對勁,因為有一次十三號,不但沒什么不愉快,而且我爸還給了我?guī)讐K錢,再以后,我第一次和女人睡也是十三號,收到稿費是一百三十塊??墒菑哪且院?,女人和寫作都讓我沒完沒了地煩惱,正如被老師逮住是讓我改掉毛病一樣?,F(xiàn)在周敏若是在生產(chǎn)中死亡,我竟然可以得到兩萬塊的保險金,還可以得到無婚姻的自由。夠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了。這個世界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了。
周敏拽住我的胳膊,我差點撞一輛自行車上。
周敏說:你怎么老走神?
我說:不是要當爸了嗎?
她說:我要當媽了怎么不走神?
“你現(xiàn)在忙著要生孩子,沒空走唄?!蔽翼樖謹r了一輛出租車,周敏攔住我,她要坐三輪車,我說從這到家坐三輪車也不便宜,她執(zhí)意要坐三輪車,我只好向一個虎背熊腰的三十多歲的三輪車夫擺了擺手。我問車夫價格,他說這么遠得三塊,他沒多要大約是怕我們坐面包車,我說那好,給你四塊,一定得給我拉穩(wěn)嘍,要是不穩(wěn)我可不給錢。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打量了我一眼。我有些慚愧,自己的身板是小點呵。
車夫不錯,路上每有不平,他便下來推車過去。一路上周敏陣痛了兩次,我手腕上兩個鄰近的指甲痕可證明。
本來我想著是先去吃飯,周敏非要先回家。這樣三輪車夫接過四元錢說:這不算多給呀。我笑笑說謝謝你。
10
去飯店的時候遇到一個朋友,曾和周敏在一個暑假班里學過畫畫,之后有過一段戀愛,得知我和周敏有一手后就不見了。見面他就沖我說:正想找你呢。有個國畫大賽,評職稱有用,我沒印章,想讓你刻個。說著他掏出幾塊用紙包著的章料,我去你們家了,你爸說你們在醫(yī)院呢。他自己又說美術(shù)師專畢業(yè)后他去鄉(xiāng)下教書了。
我接過石頭滿口答應(yīng),問:急嗎?
他說不急,又說,你爸說平時你不跟他們一起住了。家在哪兒呢?
我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很歉疚。當時我要知道他和周敏戀愛過,說什么也不會伸一手。我還是挺講那種冒傻氣的“哥們義氣”的。
他說你給我個電話吧。
我就在飯店吧臺上給他寫了個號碼。
這一過程,他始終看著我,倒是周敏很有些窘迫。朋友走后,我們要了手抓排骨,還有什么游龍湯之類的葷菜。周敏沒吃多少,我一直等她問:我的樣子是不是很丑?我想她會問的,于是心里惡作劇式的邊吃邊等,我要吃飽了,周敏終于問出來了。我一笑嘴唇居然被一個魚刺扎出血來。
11
岳母還是來了,剛進醫(yī)院大門,我就看見了她,太陽曬得她滿臉油汗,樣子很焦急,未等我們走近她就大聲訓斥,讓我找了半天,都這樣了,還能亂跑不?
我對岳母這樣很反感,看見有個廁所,借故走開。我在廁所里站了十幾秒鐘,欣賞了一個老頭舒服地尿顫。因為廁所很臟,進門之前憋了口氣,出門后快跑幾步,大口喘氣,結(jié)果不好,附近有一堆垃圾的酸臭味全都吸進了肚里。我哇哇地嘔吐了一陣子,什么也沒吐出來,但胃開始隱隱地難受。
來到住院區(qū),病房樓前沒有岳母和周敏。我想她們是嫌熱回病房了,我可不想跟上去聽岳母嘮叨。
院里的涼亭已經(jīng)不涼快了,太陽把頂部的影子推到了外面,而且會越推越遠。它不遠處有個水池,中間戳著一座用水泥做的假山,假山的影子延伸到池沿上,是個好的坐處。池里水不多了,還算清澈,除了三個礦泉水瓶子倆塑料袋子和若干煙頭,水遠沒有到發(fā)污的地步。我吹了吹有影子的池沿兒坐了下來,一只手捂著胃,一只手從包里掏出一本書,《浴室》,一個叫讓·菲利普·圖森的外國人寫的。這是周敏在衛(wèi)生間大便時,我在書房找的,挑它是因為它足夠薄,印象中它好讀、好進入。我和書中主人翁一樣也喜歡光著身子躺在浴缸里發(fā)呆。只是我現(xiàn)在的家沒有浴缸,我父母家以前有現(xiàn)在也給砸了。讓我痛快地在浴缸里待著,是上文學院時,我們學員是入住的第一批客人,浴缸的衛(wèi)生絕對可以放心。于是我就天天光著屁股在浴缸里躺著,連課也不聽,我知道那些“名作家”們偶爾也能侃幾句彩玻璃球一樣的閃光的東西,可是對我來講是遠不能和自己在浴缸里沉思默想或細細讀一本好書可比的。
我正被太陽的熱度蒸得暈暈乎乎的,說不定哪一秒鐘就會和浴缸里一樣,舒服得忘記了身體,忘記了胃。突然我的好感覺被一陣吵鬧給擾了。不遠處有兩對男女正激烈地爭吵,聲音忽而被故意壓低忽而又無法控制似的大叫,他們垃圾般的聲音片片往我耳朵里灌。他們是兄弟倆,她們是妯娌倆,正為他們的母親住院費的分擔爭吵不休。大哥想讓二弟多拿一些,理由是,二弟蓋房父母給拿得多;二弟則認為分家時大哥得的宅基地比他的要大,位置也好,這已經(jīng)抵了。兩位唾沫滿天飛的妯娌所持的觀點和自己的丈夫一樣。也極有可能,她們的丈夫是在貫徹她們的觀點。大哥到底是大哥,忽然像領(lǐng)袖似的大手一揮,果斷地:“算了,不看了?!倍l(fā)生這一切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坐在不遠處的一輛三輪車上,木訥地看著我,我想她渾濁的眼里一定會閃動著什么,但是并沒有讓我看到,仿佛對她來講生活就是這樣的。老大過來推三輪車的時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轉(zhuǎn)臉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距我一米有個不起眼的垃圾筒,上面污漬斑斑,我感到胸口一頂,起身朝它跑去,哇的吐出來了,把剛才吃的肉吐了個干凈??蓱z垃圾筒渾身上下沾滿了我的嘔吐物,于是它更像“生活”了。
周敏埋怨我沒有陪岳母說會兒話,我覺得很可笑,不就是聽她嘮叨嘛。我說我胃難受,周敏沒聽,繼續(xù)說我對岳母的種種不敬。我說我吐了,她說什么?我又說了一遍,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和衣衫上幾處小污點,才原諒了我。
12
父親在大門外等我,他的臉熱得發(fā)紅,短袖的領(lǐng)口處被汗浸得變了色,自行車車筐里放著保溫的飯筒。他說我媽一會就來,再替下我回家喝碗熱湯。這一定是我媽交待的,她一直認為長時間不喝稀飯對身體不好。
周敏快吃完的時候我媽來了,我又等了會兒把飯筒提回去,我可愛的父親還在大門口,看著我媽騎來的自行車。這樣就省兩次存車費,如果除去給我打電話的兩毛,就少花八毛錢,爸和媽一定這樣算過了。當然我爸也認為自己進婦產(chǎn)科不合適。我隨父親回家去了,喝完熱米湯,覺著胃好了很多,我還沖了個澡。平時我很少看電視,此時竟有一種親切感,就坐下來看了十多分鐘的“焦點訪談”,上面說的還是我們司空見慣、已經(jīng)見怪不怪的事兒,但經(jīng)記者說起來,卻成了難以想象的堵心口的破事兒。每當看見這類節(jié)目我就會想起趙傳唱的一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幫要混》,因為我太喜歡這歌詞了就全部抄了下來:
當白天火熱的世界
剩下最后一點點的溫度
黃昏啊黃昏
誰來招我游蕩四處的魂
我走向我溫暖隱秘的窩
我的哥們都等在那個角落
彼此分享著滾燙的體溫
阿五說:這是個很爛很爛的世界
老馬說: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挽救這一切
大頭用盡全身力氣只踢起一個空罐頭
痞子整個晚上狠狠一句話一句話也不說
許鳥拼命灌著啤酒
灌他的存在主義越灌越蠢
三少說:媽的
老子今天穿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來跟你們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幫要混
為了那么一點點神圣的荒謬氣氛
哥們就讓我唱著所有我會唱的歌
不知道還能不能
撫慰你們一處處劇烈的痛
當白天明亮的世界
剩下最后一點點的光
黑夜啊黑夜
誰來收拾我的無聊和張狂
我走向我溫暖擁擠的窩
我的哥們?nèi)仍谀莻€角落
彼此分享著滾燙的體溫
大牌說:天啊,這樣一步步的越走越敗
rosy說:就讓我們相愛
免得你越活越像無賴
啞啞整個晚上專心地練他最新最炫的舞步
李屁不停道歉為他永遠犯不完的愛的錯誤
龍頭的慢慢抽著煙
覺得自己越來越衰越冷酷
吳鳥說:媽的
你們什么時候見過像我這樣美麗的稀有動物
我常想我們每一個人都逃不過里面的三句話:1,這是個很爛很爛的世界;2,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挽救這一切;3,用盡全身力氣只踢起一個空罐頭??尚Φ氖怯泻枚嗳艘詾樽约涸凇巴炀冗@一切”其實“只踢起一個空罐頭”。
將來我一定放這首歌給我兒子聽。
13
我洗澡的時候,外面滴了幾滴雨,在院子里并沒覺出溫度降低,等把車子騎到了冷清的環(huán)城路,夜風涼了,涼得我出了幾層雞皮疙瘩??斓结t(yī)院的時候,我再次嘔吐,像少年時騎自行車撒尿一樣,搞臟了路燈下黑得發(fā)亮的柏油路。
14
我媽給我開門,沒見到丈夫小陳家里一個人,我以為他們搬走了,心里暗喜總算可以趴在床沿上睡一晚了。我媽小聲說了一句,這個女的,有宮頸炎。我和周敏面面相覷,我們都知道這病大約與什么有關(guān)。
實際上,我對這方面的知識了解得不多。那年,小五神秘兮兮地拿了個印刷很差的小冊子給我看,指著上面一個蘋果核一樣的圖說,這就是女人的x??雌饋硪稽c也不好看,上面明確地標出哪個地方是女人的“興奮點”。那本小冊子里有若干小題目,比如如何讓女人興奮之類的。我和小五紙上談兵地研究了好久,小五一副躍躍欲試的勁頭,只可惜我們班的大波妹只同意與他書信來往,他無法下手。那會兒,我倒是有兩個女生寫紙條,約我“談心”,我就帶她們?nèi)ナ裁创髽涞紫?。但我膽子小,總先試探著問,如果我把你抱住,你會怎樣?結(jié)果得到的回答總讓我興味索然,她們先是驚訝地看我,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她們是商量好了整我的吧。后來小五告訴我那本小冊子說的都是真的,我說你試了?他點點頭,我好奇地問跟誰?怎么樣?小五再也不肯往下說。幾年后的一個下午,我還沒從午睡里清醒過來,有一個同學找我,因為以前他很少同我玩,所以他來到我家讓我感到很陌生。記得我從冰箱里拿出兩聽“健力寶”,那會兒這種罐裝飲料還很時髦,我那同學很高興,喝得太快給嗆了一下。接下來,他給我講了一件讓他很有說頭的事,雖然他講的過程中不停地打嗝,但也足以讓我震驚。說起來倒也簡單,就是前一天下午,我的這位同學在同樣的時間去找了小五,他喊了半天沒人開門,見門并沒有鎖就自己進去了,結(jié)果就看到了小五和小五的四姐赤裸著身體“壓摞摞”的景象。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他們活著的有關(guān)消息。此后不久,小五的四姐,當然也是我的四姐,就投河自殺了。
經(jīng)過長期的“知識儲備”,以至于我第一次和女孩睡的時候,被她誤認為是個老手。周敏也是在結(jié)婚之后才看這方面的書的,如何算排卵期還是我教的她。不過,結(jié)婚之前我們曾無知無畏地用口服流產(chǎn)藥墮過一次胎。我是不大愿意去看這些書的,影響情緒。但我知道懷孕期間過性生活不好,頭幾個月容易導致流產(chǎn),后幾個月容易得宮頸炎、產(chǎn)褥熱什么的。所以我只需要記住一條:不做。一個叫謝德慶的臺灣人做行為藝術(shù):“與女藝術(shù)家以八米長的繩子互綁于腰間,不做任何身體接觸?!蹦且啻蟮囊懔ρ剑撬裎乙粯樱业搅艘粋€成為精神障礙的原由,比如女的夠丑,有什么傳染病,再不就讓女藝術(shù)家的丈夫天天跟著。對了,他沒說不接觸別的女人呀,要是他這邊和別的女人做事,腰間的繩子還牽著一個女人,也是一挺過癮的事兒。不過不折磨人,那行為藝術(shù)還有什么意思呢。
周敏曾拿出書來,翻開懷孕期間的性生活那一章節(jié),用來打消我的顧慮,但還是不成,看看她鼓起的肚皮,想想肚里的孩子,我剛豎起的想法啪嗒就倒下了。我總覺得若是放進去,孩子會去抓,會瞧不起你。書上的意思是孕婦也會有性欲,我覺得那樣太淫蕩了。平心而論之所以我能做到,大約與年齡有關(guān),我指的是下半身的歲數(shù)。我像丈夫小陳那樣大的時候,全然不顧女友剛流過產(chǎn)就要和她做。若不是她年齡大些,知道利害,誓死不從,我真就上了。
我看著一臉哀相的丈夫小陳,想安慰他一下,又不知說什么好。昨天他問我,生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我說,在這里便宜,順產(chǎn)也就四五百,市里頭得兩千呢。他瞪大眼:要四五百嗎?不是二百塊錢?我猜想他家一定沒什么錢?,F(xiàn)在醫(yī)生的方案要剖腹產(chǎn),就是在這縣級醫(yī)院,加上給老婆治宮頸炎,也得花個幾千呀。
丈夫小陳在走廊里抱住頭蹲著,看著他我心里很難受。我想幫他,可我也不是有錢的主,要生孩子了,我們只攢了兩千塊錢,這是我沒法執(zhí)意去市醫(yī)院的主要原因。當然,我知道爸媽給我備下了應(yīng)急的錢。
一雙女人的赤裸精致的腳后跟從丈夫小陳前經(jīng)過,我抬起頭,看到了面帶笑容的王小麗,她好像給了我個眼神兒,我沒心思去猜。
丈夫小陳突地站起來,用手擦了一下臉,問我:哪有公用電話?
我連忙把手機掏出來:有事你打吧。丈夫小陳也沒客氣,接過去,開始邊撥號邊往外走,過了好半天,他又回來了,請教我怎么用,還給我解釋:手機都不一樣。又過了半天,丈夫小陳面色好了許多,說有個表哥愿意幫他,明天就會送錢過來。接下來又給我介紹這位表哥,我聽了會兒才發(fā)覺他這位表哥是我的同學,但我沒對丈夫小陳說。
15
王小麗從周敏病房里出來,對我說:祝賀你呀。最遲明兒上午你就要當爸爸了。
我知道她是說周敏宮縮時間短了。孩子真的來了,我又有些莫名的緊張,你那兒有水么?
王小麗的腰身讓丈夫小陳都看傻了。她一定注意到了,扭得更賣力了,頭也不回喚我:過來吧。
我忙不迭地攆上。
值班室里有兩個護士在說笑,一位護士長在電腦跟前查看今天的醫(yī)藥費。王小麗用自己的水杯給我接了杯純凈水,我一通猛灌,沖得自己饑腸轆轆。我一眼看見桌子角那摞文件上有一個白塑料袋包著什么東西,像是吃的。我壓低聲音:有吃的嗎?
王小麗給我擺了下手,我識相地出去,過了會兒,她便把那個白塑料袋給我拿出來了,里面果然是吃的,兩個涼包子。我坐在丈夫小陳的身邊,跟他連客氣都沒有客氣就狼吞虎咽,吃的過程中我看見丈夫小陳咽了兩次口水。有一個婦女端了一個尿盆從我面前走了個來回;另一個婦女用兩個手指頭捏著一個血糊糊的內(nèi)褲,她嫌惡心的樣子,側(cè)著身子,那個內(nèi)褲差點擦住我的鼻子尖兒;還有一個吸煙的男人在我面前吐了口濃痰??蛇@一切都絲毫沒有影響我咽包子的速度。之后我舒舒服服地打了個飽嗝,不顧手指上的油,滿意地拍了拍肚皮。我看了一眼佯睡的丈夫小陳,乍著兩只油膩膩的手,盯著墻根下幾塊痰漬,想看出它們像什么。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我站起來,三步并兩步去了廁所,廁所的外間有兩排水龍頭,那個婦女正在一個水龍頭下沖洗血內(nèi)褲。我想我應(yīng)該吐的呀??墒俏腋蓢I了兩下,沒有吐出半點,我用水沖了下手,伸出指頭去嗓子眼里摳,可是除了通身麻了一下擠出了眼淚,沒起作用。我對著水龍頭喝了幾口水,又去摳,還是沒有作用,只吐了那些涼水和少量沒有嚼爛的面皮。我直起腰長長地舒了口氣,順暢地呼吸著第一次來讓我窒息的尿臊味。
丈夫小陳多少帶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問我:是不是吐了?
我說:沒事。
他又說:睡會吧。然后他仰了仰脖子,把腦袋靠在墻上閉上了眼。
我也同樣動了動身子把眼睛閉上。
我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兩只腳自己跳起來,大步流星,向王小麗的值班室奔去。正待推門,門已開了,是王小麗。她一眼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把我推搡到另一間屋里。一把將我抱住,而我直奔她的口腔,讓我的胃和她的胃連接。她的舌頭幾欲在我口中翻騰,被我粗暴制止,憋得我眼睛里出了金星,才讓她掙脫。接著她拉開我褲口的拉鏈,解開自己并不得體的護士服,輕輕問我:你剛才說什么?
我不明白,搖搖頭,不知她在黑暗中是否能看得見。
你說,你那兒有水嗎?我,我就濕了。王小麗扮害羞,涼涼的鼻尖碰著我的雙唇。站著從前面總是不得法,只覺得她水濕一片,也沒挨著門道,白白讓她佯著呻吟半天。
我有些尷尬,都不會了。
她伸手要幫我,我忙說,從后面吧。才貼上去,傳來一小截溫暖,王小麗還沒用細長的頸項把臉上濕漉漉的唇送過來,門外面就有人開始喊她的名字。我摸了小塊紗布,把東西包上,塞進褲襠里。一陣混亂后,她出去了。
我撩起窗簾的一角,厚厚的窗簾一定落滿了灰塵,刺激得鼻子差點打出噴嚏。于是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啞女人亮著燈的窗戶。這個位置要比病房里清楚得多。我看見了昨天那個胖男人笨拙身子的局部,我樂了一下,因為這男人實在不堪。又一想,生活好像就是這個邏輯,啞女人和看車的老頭有一腿,實在沒有什么意外,但愿他們性福。
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似的難受起來。
門被推開,我的心一緊,進來的人嚴厲地說:你怎么還在這兒呀?你老婆進待產(chǎn)室了。
王小麗的語氣讓我很慚愧,灰溜溜地出去了。
16
我爸來了,坐在丈夫小陳的身邊。我沒和他打招呼,根據(jù)門上的標識,直接去了待產(chǎn)室。我去找王小麗前,還一切平靜,這會兒工夫聚集了包括周敏在內(nèi)的三個待產(chǎn)婦。有兩位剛被叫醒、一臉睡意的醫(yī)生,跟誰賭氣似的忙碌。
產(chǎn)婦們此起彼伏地呻吟著,極像叫床??粗齻兺纯嗟臉幼?,我想聽久了自己一定陽痿??墒侵苊暨B握著我手的力氣都沒了,卻對我說: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是害怕了,真以為她要死了,那我陽痿還算什么?我想待會兒若是有醫(yī)生問我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兒,我會毫不猶豫地說:保大人!
周敏最后一個進產(chǎn)房。我和我媽架著她的時候,她的下身已經(jīng)脫光衣服,產(chǎn)房里那兩個產(chǎn)婦的丈夫,站在門后,看了一眼立刻縮了回去,我們吃力地移到產(chǎn)房門口,看到那兩個產(chǎn)婦張開的、血淋淋的、煞白、肥胖的臀部、雙腿,我?guī)缀跻柝蔬^去。
一個不知來自何處、陰冷如匕的聲音說:男同志,出去!
我看過一本關(guān)于民俗的書,上面講,男人如果看見女人生孩子就會走霉運。這回血糊糊的畫面在我腦子里是如何也刪不去了,我的命運說不定將由此改變。
周敏生產(chǎn)很順利,竟是最先出來的。那兩位給我視覺沖擊、險些把我放倒的產(chǎn)婦,也如愿地生下了男孩,家人們互相道賀。
我爸我媽也樂得合不攏嘴,就連王小麗也是喜洋洋的,也不知她高興什么。她說去看你兒子吧。我搖搖頭,我爸也鼓動我:去吧,去看看吧。我知道他想看看孫子,可是又不方便去病房。方才,除了聽我媽轉(zhuǎn)述了身長和體重,就是他夸張地說:好著咧,好著咧。這非但不能滿足、反而更加勾引他想看看孫子。我斬釘截鐵,甚至有點急:我不想看。
王小麗和我爸都愣了。不知為什么,我確實不想看,但這樣又覺得不合適,于是接著我說:回家給周敏弄點吃的吧。
他們似乎找到了答案,連聲說:對對對。
17
我敲敲小屋叫人,胖老頭兒從小窗戶里伸出頭來,我有些犯糊涂,好像有個地道什么的,他居然這么快從啞女人那兒跑過來。細一想,我樂了,論時間,就算小伙子也干了好幾個來回了?,F(xiàn)在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我說:“取車的。”我爸來得晚,自行車很容易推,他騎車先走了,我的自行車被鎖在了最里面,得一輛一輛搬,我看胖老頭體力有些不支,身子有些晃。我接過手去,他也沒客氣,我折騰了一身汗,才把車子搬出來。
我問多少錢,他張口就是五塊,我有些吃驚,問:過夜不是兩塊錢嗎?
他邊重新碼車,邊氣喘吁吁地:兩輛車嘛,再說半夜取車,都是這個價,到明兒取我還要兩塊。
一個很邪惡的念頭在我腦里一閃,我像無意地說出口:你家在后面住呢?
他一愣,好像沒聽明白。
我又輕松地接著說:那兒不是還住了個啞女人嗎?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但他很順從地接過我遞給他的兩塊錢。
我很得意地在黑夜里騎著車子,這事兒給我?guī)砟蟮目旄?,甚至超過了周敏母子平安。心里沒有半點罪惡感,由衷地感嘆:做小人真好!
多少天以后我才想起來,看車老頭所以那么貪錢,或許是為那啞女籌生活吧。我悔恨不已。
18
我提著小米飯和十幾個煮熟的柴雞蛋,想我媽可能會再次說起她生我那會兒,因為家里窮,加上婆婆小氣,一頓僅能吃兩個小雞蛋。更為自己和我爸去幾十里外的村里收購柴雞蛋為兒媳備下而覺得自己思想進步。可是我估計錯誤,我媽正興奮地跟丈夫小陳的母親、岳母說話,沒功夫想這些。我進去的時候,她正無視兩位的哈欠連天侃侃而談:馬克思不是說過嗎?愛情把女人整得血跡斑斑,但女人卻不為此而拒絕它,就是因為它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我趕緊做了個手勢,讓她打住。我敢說馬克思未必是這意思。周敏無力地沖我笑了笑。我媽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趕緊看看恁小兒吧,多好哩小娃。丈夫小陳的母親對我說。
就這樣我被逼無奈地看了粉紅色的他,讓我想起多年以前那個棄嬰,同樣模糊的面目,同樣清晰地表達出憤怒和痛苦。她被大雪封凍在我內(nèi)心深處。
我迅速出去,到我以前撒過尿的花壇間,大哭了一場。這是個秘密。
19
第二天,我們聽從了醫(yī)生的建議,轉(zhuǎn)到兒科,做一段時間的觀察。兒科的病房閑置很多,我也能睡一張床了。比起婦產(chǎn)科,這里安靜許多,干凈一些,只是窗外是另一幢病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