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度半

陳在蹲下去拾那對散落的漂亮鞋子，他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低聲說，我看見你涂指甲油，我以為天氣熱了，你會需要一雙漂亮的涼鞋。

我冷笑，一個瘸子穿雙水晶鞋出門，你不認為這是個笑話嗎？

■卡卡長成了

卡卡長成了，最近半年它開始在夜里嘶叫，徹夜的，不止休的。幾乎每半個月都有那么幾天，它用它那近似呻吟的低抑聲音，來來回回地喚叫，讓人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陳在終于忍不住了，他說，幽薇，有空的時候我們帶卡卡去做絕育手術吧。

我正窩在沙發(fā)里涂腳趾甲，是新買的指甲油，腥艷的瑰紅色，遠遠地看，像血點子濺在我的腳上。這是一雙曾經(jīng)顛倒眾生的美腿，陳在當年在星巴克咖啡館的圓桌底下對她們一見鐘情，爾后愛屋及烏，他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即是一雙綴滿紫色施華洛世奇水晶的綁帶高跟涼鞋。

我把腳伸給陳在，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他，涂這個好看嗎？

陳在的表情像久旱逢雨，突然地就舒展開了，他興沖沖地說，幽薇，我查過資料了，這種手術非常安全，不會對卡卡有傷害的。

我抬頭，看著陳在，我說，你用刀割自己試試，流出血來，看你會不會痛？

陳在大約認為我是在和他胡攪蠻纏，他忍耐而又好脾氣地說，做手術和這完全是兩回事，你明明知道做手術是要打麻醉針的——

我定定地看著他，他仿佛突然意識到什么，直直地便收住了話頭。他吁了一口氣，那一聲短促的息氣，重重地跌蕩在我的心里。

卡卡是一只鴛鴦眼的安哥拉貓，它有漂亮的骨架和絲般光澤的毛發(fā)，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右耳上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卡卡潑灑的個性總是帶給我歡喜，而且，它總是在你三尺遠的地方，與你不離左右，這種忠憨，是再難得不過的慰藉。

我想為卡卡找一個伙伴，在它發(fā)情的時候，不至于因為孤單而讓整幢樓層的人家都聽見它凄婉的愛吟。我決定去寵物俱樂部為卡卡登記資料，登記在冊之后，但凡有相同意愿的貓，俱樂部的人便會通知我?guī)еㄈハ嘤H。

那天中午，我抱著卡卡去寵物俱樂部，正值深春季節(jié)，陽光耀眼刺目，城市在久雨之后收潮泛光。我穿著一件桃紅色的碎花吊帶裙，一件彈力棉的七分褲，“走在人群中像一道風景”，這是后來葉流金對我說的原話，由此可以看出，葉流金是一個溫柔的男人。

■卡卡和多多一見鐘情

葉流金爽朗地笑，儼然我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我們坐在俱樂部的休息區(qū)里，他叫了一杯清檸水，這讓我對他生出了更多的好感。喝咖啡的男人通常有些浮華，喝有汽飲料的男人還未長熟，而喝白水的男人似乎又有點乏味，水中加片檸檬的男人讓我感覺剛剛好。

葉流金寵愛地看著兩只追逐嬉戲的生靈，那眼神溫柔得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他笑，你看他們多合拍，就像一見鐘情。

多多是一只剛成年的安格拉母貓，它和卡卡一樣，都是一黃一藍的鴛鴦眼，全身白毛，無一絲雜色，單看品相，就知道種系純粹。當我抱著卡卡走到俱樂部門口時，卡卡竟從育貓袋里嗖的一聲躥了出去。原來俱樂部停車場的入口處正停著一臺橙金色的雪佛蘭。一只雪白的安格拉貓正睜圓眼睛趴在車前窗上，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引誘著我家的卡卡，這只貓，就是葉流金養(yǎng)的多多。

多多是這間俱樂部的 VIP ，葉流金說他和太太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帶多多來做一次護理。多巧，葉流金也正想找一只純種的安格拉貓與多多配種，他說如果多多懷孕，那會是送給他太太最好的禮物。

在卡卡遇到多多的那天下午，他太太剛剛到達德國的慕尼黑，他說，她經(jīng)常出差，有時候一去就幾個月。我突然打斷他的話，我說，你們的感情好嗎？他看了我一眼，微笑說，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

說起自己的太太，葉流金的眼睛便放出異彩，這讓我無端地覺得妒忌，我說，她也像你這樣愛多多嗎？葉流金說，愛，怎么不愛呢，她愛多多就像你愛卡卡一樣，如果有天卡卡不見了，你會怎樣的難過？

我想了想，如果卡卡真的不見了，我想我會崩潰。

回到家，我看見客廳的餐桌上擺著大捧新鮮的紅玫瑰及金色香檳，這才想起今天是我和陳在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而陳在，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做新學會的紅酒豬排，上次我和他一起去西餐廳吃過這一道菜之后，便心心念念地不能自已，常常提起。陳在因此特意找了菜譜來，學著自己在家做這道菜。陳在這兩年里改變了許多，他越來越在懂得遷就我，越來越照顧他人的眼色。而我，卻越來越焦燥，越來越壞脾氣。

是晚，陳在在燭光搖曳中將一只用玫金花紗點綴的紙盒遞到我面前時，我臉色立變，拂手將那只盒子推到地上，盒子里一雙水晶般剔透的涼鞋應聲落地。

陳在蹲下去拾那對散落的漂亮鞋子，他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低聲說，我看見你涂指甲油，我以為天氣熱了，你會需要一雙漂亮的涼鞋。

我冷笑，一個瘸子穿雙水晶鞋出門，你不認為這是個笑話嗎？

■你要恨一輩子嗎

兩個月之后，多多果然懷孕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是夏荷生，夏荷生是葉流金的太太。

我注視著她，這是個一臉風情的嫵媚少婦，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然后，有一些不連貫的記憶像北極海面上的浮冰一樣沉默而危險地浮上了我的腦海。

兩年前的歲末，那一場席卷整個印度洋的大海嘯讓我突然跌進人生的最冰點。海嘯發(fā)生之后，我斷掉了與正在泰國公干的陳在的所有聯(lián)絡，惟一能做的就是二十四小時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中滾動播報所有關于海嘯的災情。我多么希望，陳在能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那天下午，當我真的在電視畫面中看見陳在時，我卻恨不得他從來沒有活過。

夏荷生這個女人，出現(xiàn)在泰國普吉島的災后新聞畫面里，她穿著一件骯臟的印花衫，蓬頭垢面地在歷劫的人群中擁抱著陳在，他們兇狠地、激動地，像藤一樣糾纏著喜極而泣地擁吻。

前線記者用這個畫面完美地表現(xiàn)了一對在災難中離散的情侶的意外聚首，或者許多人曾因為這畫面落淚，但卻惟獨讓我恍惚了一整個下午，那天傍晚，我從自家的樓梯上跌了下來，

陳在曾經(jīng)對我好得太甚，讓我在他的背叛面前無路可退。他向我坦白，夏荷生是他的情人，他們的秘密關系已整整持續(xù)了六年，這對我而言絕對是個晴天霹靂。我接受不了這一切，我當時甚至想過用死來解脫自己。

但我并沒有死，我只是跌斷了腿，并且失語了整整半年。后來，陳在為了逗我開心，抱回了一只剛出生幾個月的安格拉貓與我做伴，它就是卡卡。

夏荷生看著我，眼神清幽，她說，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幽薇，你要恨我們一輩子嗎？你要讓自己一輩子都不快樂嗎？

我冷冷地說，你走！

夏荷生卻迎著我的目光，她說，幽薇，請允許我說完，我真希望告訴你這些之后，你會少恨我一些。在泰國的普吉島上，我和陳在被逃生的人群擠散，當我看不到陳在的時候，我惶恐極了，那種對死亡對未知的驚恐，讓我突然對陳在很失望。我想如果一個男人愛我，他是不會松開我的手的，后來陳在一直流著眼淚在我耳邊不停地說，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想過回頭找你，但我害怕再出意外，害怕再也回不去，害怕再也看不見幽薇。

在回來的飛機上，我和陳在彼此慶幸著，因為我們還能活著回來，還能看見真正愛自己和被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幽薇，流金愛我，大海嘯之后，我才知道他的愛多么偉大，他一直不知道我和陳在的事情，我亦不希望讓他知道。我這樣做不是想隱瞞自己的錯誤，我想，我其實是更怕他受傷。我不知道你帶著你的卡卡故意接近他有什么用意，如果你恨我，你可以繼續(xù)加倍地恨我，但請不要傷害流金。

我轉身，冷笑，她沒有被背叛過，她沒有跌斷過腿，怎么知道失去的痛苦？

■ 原來愛一個人是沒有恨的

葉流金晚上約我吃飯，以感謝卡卡成功讓多多受孕的名義。我有些意外，但仍帶著卡卡赴約，但葉流金是一個人，沒有他太太，也沒有多多，面色有點疲怠。

我問他，多多呢？

葉流金說，多多失蹤了，我太太下午帶它去俱樂部做護理。去洗手間時，順手將它放在梳洗臺上，只三分鐘的時間它就不見了。

我因為意外，愣了一下，我問，怎么回事？有人偷走了多多？

葉流金卻說，當你第一次抱著卡卡站在我車旁時，我就認出了它。我們當年抱了兩只剛出生的小貓回來喂養(yǎng)，卡卡右邊耳朵雖然生下來就缺了一小塊，卻特別乖覺，荷生因此鐘愛不已?？ㄩL到半歲的時候，荷生告訴我說她有一個朋友因為感情受創(chuàng)整整半年沒有說過話，她說她想把卡卡送過去陪她。你該知道，她是多么真誠地想要得到你的原諒。

空氣靜極了，半分鐘之后，葉流金問我，幽薇，你下午去過俱樂部，不是嗎？

我有些氣急敗壞，我說，你是懷疑我偷走了多多？

葉流金嘆息，他說，幽薇，原諒別人其實就是寬容自己。這兩年，你一直生活在恨里，你一點兒也不快樂，不是嗎？

我吶吶地問，是夏荷生自己告訴你的？

葉流金搖頭，他看我的眼神很溫柔，他說，泰國發(fā)生海嘯的時候，我和荷生失去了聯(lián)系，我時刻守在電視前面，你看到的我亦有看到。但我愛荷生，愛一個人的時候，是沒有恨的。我一直裝作沒有發(fā)生過這件事情，我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我希望你也能像我們一樣。

我的確曾經(jīng)想過要報復夏荷生，我也想過要去勾引葉流金，或者把她當年寫給陳在的纏綿情信偷偷發(fā)到他的信箱，抖落真相。但我惟獨沒有想到過的，便是綁架一只貓。

我真后悔我沒有早點綁架多多，因為葉流金的話讓我省悟，原來愛一個人，是沒有恨的。

■尾聲

當我和葉流金離開餐廳的時候，夏荷生打來電話，她說多多自己回家了，帶回了一條不屬于它的貓繩，而且肚子吃得飽飽的。至于究竟是誰偷走了多多，這可能永遠都會是一個謎。

（責編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