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羅美寶第一步跨進羅白微的院子時，就覺得有一股奇異的香撲面而來，是桂花？卻又覺得比桂花濃烈得多。

十九歲的羅美寶一身素白衣服，白色長褲和有些短的小衫，收腰，有點兒小，卻又小得透著可憐。

正是八月，上海還正熱，有細細的汗珠透了出來。還沒有立秋，有蟬努力地叫著，為這個夏日做著努力的收梢。這樣的努力羅美寶也有。她只在小時候見過姑媽三兩次，只覺得是一個美艷的婦人，美艷得讓她有驚艷的感覺。那時才是八十年代初，她三四歲，而姑媽卻靠著美艷跟了一個有老婆的上海商人，這在當時的小城是絕不能接受的。

一家子的清白全讓她毀掉了。

羅美寶對羅白微的印象，只是冷艷的一副表情。

后來上海人死掉，留了一所房子和一大筆錢給羅白微。羅白微也會做生意，開了幾家服裝店，又炒了股，狠狠賺了幾筆。不久，換了從前西班牙人留下的老房子，沒有再嫁，不是為上海人守節(jié)，而是不相信愛情。自始至終，她都不相信愛情，她從來明白自己。

三十六歲，她正風情萬種，跟著上海人的時候，她就養(yǎng)著一個小白臉，是一個在復旦讀經(jīng)濟的小男生。她說，我的凱子，所有人都哈哈樂，小男生也跟著哈哈樂，她想，有錢是好的。

羅美寶的到來讓她有些意外，她有好多年沒和家里人聯(lián)系了。羅美寶坐在客廳里，背對著她，她下樓的聲音驚動了羅美寶。羅美寶回過頭來，羅白微幾乎呆住了，這張臉，她年輕時也有過呢。

姑媽。羅美寶輕輕叫著。

羅白微竟然微微的心酸，這個稱呼是有些陌生的。顯然，小城出來的羅美寶對這里的環(huán)境有些不適應。

那些洋房花園幾乎全是三十年代中產階級留下來的，積滿了塵煙的三層小樓，有隱約的鋼琴聲飄蕩而來。晚上，燈光會亮起來，暈黃的，是家的感覺，一下子就讓人的心柔軟起來。

上海上海，羅美寶終于明白羅白微為什么如此貪戀這個城市，一種墮落腐朽和紙醉金迷充斥其中，還隱藏著一絲粉艷艷的情欲，讓人欲罷不能。

而姑媽在對面坐著，真絲軟緞的新款旗袍，做得極精致，恰好露出半對雙乳。她沒有問起羅美寶的父母，只問，何事？話語簡捷到似乎要省略到所有。

來看看您，羅美寶很客氣地說，我考上了交大，昨天來報到的。

羅白微撣掉煙灰說，晚上在我這里吃飯吧，正好有一個party，各國朋友都有，你也應該見見世面了。不過，你這身衣服可不行，太素了。羅白微說著自己的侄女，來，我給你去換一套。

三十六歲的羅白微因為保養(yǎng)得體，看著還似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至少，那張臉是生動的。她說，我只用日本的化妝品，你看你的臉太干了，應該做個保濕的。還有，女孩子怎么可以穿平底鞋的？頭發(fā)也不行，太亂了，應該換個造型。羅白微幾乎把羅美寶全盤否定了，然后她親自動手打扮了自己的侄女兒。

兩個小時之后，羅美寶的面貌已經(jīng)煥然一新了：她穿了吊帶蕾絲的黑色長裙，彩妝，頭發(fā)做了一個小時。從上色開始，到最后修剪盤頭，再戴上水晶珠鏈，穿上六厘米的高跟鞋，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竟然覺得分外迷戀。

也許每個人都喜歡墮落，只是有的有機會，有的沒有機會而已。

十九歲的羅美寶，已經(jīng)決定在這個圈子里好好闖一闖。

她在給李挺的信件中說，李挺，你不知道上海有多好。

那是她青梅竹馬的男生，去了清華讀書，父母很滿意那個男生。在這之前，羅美寶也曾經(jīng)很滿意，但經(jīng)過那一晚上的燈光鬢影之后，她覺得自己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無可置疑，她成了那天晚上的焦點。

走下樓去，有人拍掌，羅美寶看到羅白微的眼里掠過一絲絲嫉妒。是啊，她比姑媽美，因為她年輕，年輕就是資本啊。但羅白微很快就牽著她的手走到眾人面前說：我的侄女兒，上海交大的高材生。

是的，這也是她的資本，姑媽只讀了中專，而她是高材生，何況，又生得這樣美麗。所有人鼓掌，她成了公主，被人擁著跳了一圈兒又一圈兒舞。而姑媽并不示弱，照樣有年輕英俊的男人輕輕擁著她跳舞，她前仰后合地笑著，偶爾吐出一兩個陌生的法語或德語單詞。羅美寶知道，她還沒有進入這個圈子，她還只是一個旁觀者。

因為她發(fā)現(xiàn)，男人們所有的目光最終還是會落到姑媽身上。

是啊，姑媽有錢，單身，風情萬種。何況，姑媽也真懂得疼愛男人。這是以后她慢慢懂得的，姑媽有不止一個情人，但最好的情人是漢斯。不久，羅美寶就發(fā)現(xiàn)，這個叫漢斯的男人，的確是與眾不同的。

羅白微把兒子送到英國讀書，家里大多時候只有她一個人，但她閑不住，喜歡張羅。何況，上海是這樣的紙醉金迷，到處都可以讓人沉醉。

往往是早晨從中午開始，下午四點開始正式吃飯、化妝，晚上高潮會來臨。

半年之后，如果你再看到羅美寶，一定不再認為她是那個穿著一身素白，小衫有點短的女孩子了。她舉手投足之間完全是名家風范，最重要的不是這個，最重要的是，她學會了如何與男人周旋。用姑媽的話說，那可是一項技術活兒，你要懂得，這個世界上最難懂的動物就是男人，但最好玩讓女人最有興趣的也是男人。

比如漢斯。

漢斯是真正的混血兒，父母是中法，外公外婆是中瑞，有曾經(jīng)的德國租界的房子，三十二歲，典型的鉆石王老五。投資了地產，很老派的人物，愛聽周璇的歌，常常說自己生錯了年代，他常常叫羅美寶的英文名字anita。

但羅美寶并不喜歡那個名字，那是姑媽贈給她的。

羅美寶開始并不知道漢斯是姑媽的情人，那時漢斯總和她調情，說她生得這樣骨感而美麗。她也開始穿露胸的衣服，最刺激的一次是穿露背裝，整個背全露著，幾乎到底線，背上紋了一朵大蝴蝶。漢斯擁著她跳舞時叫她，妖精。

她覺得，女人被叫妖精，那是對女人最大的褒揚。

誰不喜歡有情有趣的男人？何況漢斯生得美，潘安似的一張臉，因為輪廓清晰，羅美寶總是覺得，這樣的男人生得這樣好，簡直對女人是一種誘惑。

他們跳舞時，漢斯常常會把手放在她腰間，捏來捏去?？傊?，身體的語言只有他們自己明白，他在挑逗她，漢斯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有錢，多金，英俊?？墒?，羅美寶知道，漢斯對她，有半點真心也是借來的。

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可言，但并不妨礙喜歡。

他喝醉了，把她逼到墻角問，你是不是處女呢？

她偏著頭，有點凌厲的姿勢，張狂地笑著：不是啊，誰還是處女呢？我才不做處女呢。

其實她根本還是處女。清華男生的手曾在她的身體上游走，但只到小腹就舍不得了，他很真情地說，等到結婚那一天吧，我的天使。

可現(xiàn)在，她羅美寶不是天使，她要做魔鬼了。

那天晚上，她被漢斯帶去了他的房子，德國人留下來的老房子，陰氣極重。他們在一張柔軟蒼白的大床上做愛，一次又一次，她明明是處女，可分明沒有血跡。

這真是定數(shù)。羅美寶想。

那是惟一的一次，姑媽跑去英國看兒子，她組織了聚會，然后失身。

她篤定自己是處女，但卻沒有人相信。

姑媽為漢斯和她翻了臉，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不要臉。

那時她有小小的得意，因為年輕，年輕就可以得意的。原來，冷和自私幾乎是可以遺傳的東西，即使隔得再遠，如果有環(huán)境照樣可以激發(fā)出來。

她畢業(yè)了，進入一家法國公司，拿著月薪六千，不夠兩套衣服錢。與姑媽翻了臉，居然是為了一個男人，于是她覺得還是自己有錢好。

吳燦就是在這時走入她生活的，吳燦是計算機業(yè)的精英，有老婆孩子在美國，他一個人寂寞，聚會時遇到羅美寶。羅美寶卓爾不群的氣質吸引了他，她很高雅，亦很冷漠，可冷漠中閃著艷情。

他們第一次的親吻是那樣自然，車停在路邊，然后就親到了。忘記了誰碰到了喇叭，一陣亂響，亂響之后，羅美寶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你的股份。

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個明白人，這一點，羅家人是多么的相似。

她得到10個點的股份，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定期與吳燦約會，做他的秘密情人，不嚷著要結婚，聽話，風情，在床上讓吳燦感覺似在飛。她有這個本事，她相信，自己的姑媽也有這個本事。

世紀末，吳燦拉她到歐洲度假，她帶回了好多正宗的法國香水，當然是送給姑媽的。

羅白微只說了一句話，青出于藍勝于藍啊。

和姑媽一樣，羅美寶喜歡年輕好看的男子，如果再洋派一些就更好了。

她出手很大方，每次三千五千，姑媽說，真是流著羅家的骨血啊。羅家的女子，全是透著陰陰柔柔的風情的。

姑媽的男友依舊換得勤，這一點羅美寶和羅白微略有區(qū)別。

她固定三兩個，心情好了就叫他們過來。更多的時候，她跑去姑媽組織的party上跳舞喝茶打麻將，麻將和男人，兩大消遣方式，她都喜歡。特別是和那個高大威猛的美國人在一起，她覺得極美妙，并不感覺自己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男人才二十三歲，有很腥的體味，可是她喜歡。

如果不是姑媽出了事，如果不是她被殺于那座老房子，羅美寶想，她這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的。

姑媽是在秋天被殺的。案子很快就破了，是一個看上她財產的男子，用一雙絲襪勒死了羅白微。羅白微的舌頭吐出來，很恐怖，羅美寶很鎮(zhèn)定地把它放回了姑媽的嘴中，忽然覺得一陣心酸。

窗外的桂花開得更燦爛了。陣陣的詭香讓羅美寶想起十年前，她回過頭，看到姑媽年輕而妖艷的臉，那一刻，也許就注定了結局吧。

二十九歲的羅美寶，住進姑媽西班牙的老房子里，同樣的喜歡熱鬧，打麻將，夜夜笙歌。她和喜歡的男子睡覺，一擲千金，青春總會過去的，一滴滴，一寸寸，最后，能剩下什么呢？

她吃了兩粒安定，沉沉睡去，明天，明天是她三十歲生日了呢。

（責編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