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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宗

      2007-09-10 07:22
      當代 2007年4期
      關鍵詞:老韓飛飛孫子

      余 曦

      余曦 男,上海人,1982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系?,F定居多倫多。職業(yè)記者,業(yè)余作家。在《收獲》、《鐘山》、《長城》、《上海文學》、《文匯月刊》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多種,并曾被《小說月報》轉載。2005年出版長篇小說《安大略湖畔》(作家出版社版),頗受好評。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復旦大學物理系高材生韓平爭取到在加拿大皇后大學碩士研究生的部分獎學金。他去到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小城市京士頓后不久,他的妻子柳葉紅申請伴讀,簽證成功,也飛越萬水千山,來到丈夫身旁,卻將兩歲多的獨生兒子韓飛,留在了上海。

      不說作為母親的柳葉紅將稚子留在身后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這自然是他們小夫妻無奈的選擇。韓平的獎學金有限,他自身尚且難保,別說照顧妻子了。因此柳葉紅這一次出國,讀書打工,都要靠自己,也同樣是一場拼搏,孩子自然無法隨帶身旁。

      可是,老韓夫婦一聽說柳葉紅決定將韓飛留在上海,卻頓時喜上眉梢,當場還不敢表現得太興奮,但雙眼放光,心情激動,已難以掩飾。因為,這樣一來,他們終于要有機會和寶貝孫子朝夕相處,好好地親熱一番,將他們對于孫子無限熱愛無限敬仰無限崇拜的心情,落實到實處了。

      韓家騏這一年六十出頭,雖然上了年紀,身體仍很健康。他個頭不高,身板壯實;一張四方的臉,一雙圓圓的眼睛,給人和善的感覺。只是他平時有事沒事總喜歡皺著眉頭,讓人覺得他滿腹心事似的。他是湖北漢陽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哈爾濱念完大學,被分配到上鋼十八廠,就此落戶大上海的工業(yè)區(qū)楊樹浦。

      那天,送兒媳婦柳葉紅上了飛往加拿大的飛機,老韓夫婦,并親家母一起,帶著飛飛,就乘上了虹橋機場的高級巴士,打道回府。

      虹橋機場的高級巴士高大挺拔,漆色锃亮,車窗一律裝備茶色玻璃,掛著白色窗紗,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上海十分引人注目。那晚,高級巴士一路疾駛,開進上海市區(qū),停穩(wěn)在陜西路延安西路口。三個大人一個小人一起下了車,再乘71路,換369高峰車,一路開回楊樹浦。

      沿途被三位長輩眾星捧月般捧著的寶貝孫子韓飛,在機場高級巴士停穩(wěn)的瞬間,一個機靈,醒了過來。他像頭小狗似的,翕動鼻子,嗅嗅周圍環(huán)境,覺得不那么對頭,正待要哭,外婆眼尖,已經看見,趕緊喚道:“寶寶,醒來啦?寶寶不哭,外婆在這里呢?!蓖馄派聿南?,臉龐狹長,眼睛細彎,剪一頭短發(fā)。她是個細皮嫩肉的女人,本地人,說一口上海話,不像老韓夫婦倆講那種帶著湖北口音的上海話。她平時注重保養(yǎng),精于打扮,雖然年齡比老韓夫婦小幾歲,還不到六十,但看起來比他們倆年輕了十來歲。

      奶奶聞言,不甘落后,也忙操起口音濃重的上海話,揚聲叫道:“飛飛,看,啥人在你身邊啊?嘿,爺爺,奶奶,都在啊?!蹦棠贪膫€子,黝黑的皮膚,頭上還按老習慣帶著個發(fā)髻。她的外表雖然略土,但頭腦清楚,以前在上海徐家匯的中百六店也做過營業(yè)小組長,一張嘴巴十分厲害。

      雖然兩人的口氣中,多少帶一點火藥的味道,但眼下孫子(外孫)當前,擺平小寶貝為當務之急,因此兩人對對方的一點小小的冒犯都毫無反擊之意。奶奶話音剛落,兩個女人又幾乎是一起說道:“寶寶不哭。”

      被外婆、奶奶這么一招呼,本來咧開了嘴就要哭出來的韓飛,轉動一下眼睛,環(huán)視四周,果然不哭了。惹得三個老人一起高興地笑出聲來。

      這孩子,長得方頭大臉,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一臉福相。他的眼睛很大,圓滾滾的,眉毛淡得幾乎看不出,臉頰和下巴肉鼓鼓的,著實憨厚可愛,旁人都人見人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說了。只是這小家伙還不曉人事。剛才在機場送媽媽,母子離別的關鍵時刻,他卻睡著了。媽媽抱著他,親個不夠,想把他搞醒,他卻渾然不覺。最后,媽媽只得含淚放棄。

      自始至終抱著韓飛的,僅老韓一人。老韓抱著孫子,像抱著一件千金難買的稀世珍寶,那神情又是嚴肅、又是莊重,又是小心翼翼,又是無比自豪。一路之上,顛簸的車程中,老韓抱著孫子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只是有時微微地低下頭來,定定地注視著懷中的孫子,看著那一張充滿天真童趣的面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內心的笑容。笑容中,他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舒展了開來,訴說著不盡的慈祥、關愛、深情,以及那難以描述溢于言表的心滿意足。

      韓飛是韓家唯一的孫子,也就是那種一脈單傳、肩負傳宗接代重任的孫子。雖然自從實行一胎政策以來,多少人家傳宗接代的夢想已被擊碎;但總有幸運者仍可延續(xù)這樣的美夢。韓家便是這樣一戶幸運家庭。

      不過,幸運者的道路,走起來也并不平坦。別的不說,單是想當初,韓家騏夫婦迎來兒子韓平,就走過了何等艱難曲折的道路??!

      記得老韓當年分配到上鋼十八廠技術科,不久又把妻子從湖北接來,生活安定下來以后,生兒育女的重任便被提上了家庭的議事日程。

      剛開始的時候,韓家騏對生兒生女,似乎還不怎么在乎。當大女兒韓楓呱呱墜地時,他的反應甚至十分瀟灑。初嘗父親感覺的他,不但對女兒毫無嫌惡之心,而且寵愛有加,歡喜得了不得。

      沒想到,第二個孩子出生,仍然是個女孩。這一下,對韓家騏打擊之沉重,大大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料。在產院聽到護士向他報告這個消息時,他當場愣住了,突然拔腳就走,把護士嚇了一跳。原來,在他的潛意識中,他覺得老天總是公平的,頭一個來了女孩,第二個,就該是個兒子了。而且他這些年事事順利,也讓他確信老天不會薄待他,因此,他內心深處認定,第二胎必是個兒子無疑。誰知事情卻并沒有按照他的如意算盤發(fā)展。沮喪之下,他給這個不請自來的女兒取了個名字叫韓多。

      到了這時,斷子絕孫,這個本來似乎是遙遠的事情,突然就成為十分嚴峻的現實可能性了。一方面,隨著兩個女兒相繼出世,他和妻子的年齡也都過了三十;另一方面,不知是生第二個女兒后他的表現惡劣,使得妻子的月子也沒坐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妻子嚴瑞英的身體在生育之后,突然虛弱了下來,再為他生個兒子的可能性,在急劇地萎縮之中。

      韓家騏成天唉聲嘆氣,對于韓多的飲食起居,一應事務,不聞不問。倒使得妻子對這個生下來就得不到父愛的小女兒,格外疼惜;對于韓家騏如此明顯的重男輕女的態(tài)度,妻子大為不滿。夫婦吵架時,多次威脅要把他的惡劣態(tài)度報告技術科的支部書記。那時,韓家騏還在爭取入黨,妻子說:“你滿腦子的封建思想,還想加入共產黨?”韓家騏立時火冒三丈地回答:“怎么啦?共產黨員就要斷子絕孫嗎?”

      很快,沒有想到的現實問題也隨之降臨了。他的在湖北農村務農的弟弟,連生三胎,都是兒子。那一年春節(jié)到上海看望大哥大嫂,立時發(fā)現了他們家陰盛陽衰的問題。私下里就問韓家騏,這樣下去,怎么了得?未必將來連個兒子都沒有了嗎?誰來養(yǎng)老?韓家騏對兄弟的問題,無言以答,只能長嘆。

      兄弟回去之后,就寫了信來,建議將自己的小兒子過繼給他們,做他們家的過房兒子。他的兄弟本不擅文墨,寫來的信卻文縐縐的,想必是央了哪個秀才代的筆,其中說道:“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也一樣是無后呀。哥哥,你怎么能落到斷了子嗣的地步呢!”

      韓家騏讀了兄弟的來信,一口氣憋在心里,半天吐不出來。妻子看了小叔子的信,氣得要死,恨不得將來信一把撕了,卻被老韓截住,藏了起來。

      雖然他們并沒有就兄弟的建議做出回應,兄弟卻將這事上了心,有一年春節(jié),還坐了三天三夜的長江航運,將自己的小兒子帶來見過哥、嫂,說如果哥嫂當真動了過繼的念頭,那么這小子就將成為韓家騏的兒子。

      兄弟的小兒子圓臉厚唇,一副老實相,還頗中老韓的意;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本來就是骨肉之情,認了做兒子,也未嘗不可。可是雖說老韓動了心,但卻被妻子一口回絕。她說:“你以為你的兄弟就真的是為你好嗎?他真的是擔心你無后為大嗎?”

      “你少放屁!”老韓怒吼道,“兄弟當然是為了我考慮。你以為他要干什么?”

      “你做夢吧!他是要把他的兒子塞到我們家里來,以后他們就可以搬到上海來了?!?/p>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實告訴你,你要過繼這個兒子,我就帶著韓楓、韓多姐妹搬出去,你就和你的寶貝兒子一起過好了。”

      兄弟的企圖雖然在嫂子的強烈反對下暫時沒有得逞,但韓家騏夫婦必須生一個兒子的壓力卻大大加重了。尤其是韓家騏,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沒本事生出個兒子,又怎能一定拒絕過繼兄弟的兒子呢?

      數年以后,嚴瑞英的健康慢慢地恢復了。這時,韓家騏已經三十五歲,妻子也是三十三歲。當時情況下,這已接近生孩子的高齡了,因此也是他們決定是否再試一次的最后關頭。經過一番盤算,韓家騏下了決心:再生一個。因為如果不生,那就只有過繼兄弟的兒子,不如自己試試看,碰碰運氣,頂多再生個女兒,到時也還是過繼一個兒子。

      他的決心得到了妻子的支持。

      于是內戰(zhàn)平息。他自己去“雷允上”中藥店買來了鹿茸、牛鞭子等一應壯陽之物,按介紹將它們吃了下去,調養(yǎng)將息,以助陽力。結果,這一胎,天遂人愿,果然生下了兒子韓平。韓家騏心頭大喜,喝酒慶賀,不及備述。

      柳葉紅將兒子留在上海,原來也是做了妥善安排的。她的計劃是,將兒子放進韓家附近新近開辦、教學質量令人放心的蔚文幼兒園;接送的任務由韓家父母、也就是爺爺奶奶承擔,自己的母親,則可在周末時將孩子接回去。

      獲悉兒媳婦的計劃,老韓夫婦心花怒放,摩拳擦掌。一向和兒媳婦關系處得不那么理想的嚴瑞英,聽罷兒媳婦的布置,當場激動地表示:“你安排得太好了!這樣安排,對大家都好。你姆媽也可以安心照顧你爸爸。你放心,飛飛包在我們身上了。過一兩年,你們安排妥當了,就來接他!保證交給你們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對于婆婆的激昂表態(tài),柳葉紅并不隨之激動,只是莞爾一笑,那神情,仿佛知道自己剛給婆婆頒發(fā)了一個大獎。

      但嚴瑞英完全不計較兒媳婦的態(tài)度,而且又主動表示說:“叫你姆媽放心,星期六、星期天,她沒有時間過來,我們就把飛飛送過去好了?!?/p>

      就連通常不大和兒媳婦對話的老韓,這時也忍不住插言道:“這樣的安排,叫做各得其所,皆大歡喜?!?/p>

      于是,就有了新生活開始的那天晚上,老韓夫婦幸福而溫馨的晚上。

      那天傍晚,一行四人,從369巴士下車時,天已擦黑,暮色四起。楊樹浦街頭的霓虹燈、街燈也陸續(xù)亮了起來。老韓懷抱飛飛,正理所當然、心安理得,準備把孫子帶回家時,突然聽親家母淡雪平輕聲問道:“你們把孩子帶去呀?”

      “是啊?!庇H家母的聲音雖微,嚴瑞英的耳朵卻立刻豎了起來,聽她這樣問,心覺有異,立刻正色回答:“是啊,明天我們送他去幼兒園???”她反問時稍稍加重了語氣,希望帶過去一個意思:這可是你的女兒做出的決定啊。

      親家母還來不及回答,倒是老韓此刻幸福之情溢滿胸懷,心腸早已軟了下去,覺得管自將寶貝孫子抱走,很對不住親家母似的,遂放低聲音、格外溫柔地對親家母說道:“淡醫(yī)生,今天已經是星期四了,后天早晨,我們把飛飛送來?!?/p>

      “那倒不必了?!蓖馄诺吐曊f了這么一句,扭頭走了。

      見親家母走了,老韓夫婦也抱緊了孫子,趕緊回家。

      這是韓飛離開媽媽的第一晚,爺爺奶奶都有些擔心。一回到家,先忙著給孩子熬魚片粥,等待的時間里,便熱了牛奶,給他吃餅干;又打開電視選了兒童臺給他看。飛飛吃著點心,看著電視里的動畫片,被色彩斑斕的畫面和形象生動的大小動物們緊緊地吸引住了,手舞足蹈,興高采烈,笑聲不斷,逗得老兩口也一起樂不可支。

      接著,魚片粥熬好了,菜汁也榨好了,房間里頓時溢滿了魚香菜香。老兩口一個給孫子喂粥,一個為孫子喂菜汁,一起看著孫子的兒童電視,一起跟著孫子嬉笑,為著孫子的快樂而加倍地快樂著。

      這一晚他們進入了幸福的境界。這樣一幅含飴弄孫的美妙圖景其實在他們內心已經期待許久,卻沒想到它于不經意的時候降臨,置身其間,他們不由深深地陶醉了。

      當天晚上,吃了晚飯,再吃水果,飛飛都很配合,老兩口心情大好,又盡情地逗著孫子玩了一陣。飛飛被逗得有點瘋了。奶奶看時間太晚,趕緊收住。

      熄燈就寢,一宿無話。飛飛只在半夜醒來小了一次便,就又睡過去,直到朝陽升起才醒。飛飛睜開眼睛時,爺爺、奶奶早已醒來多時。整個黎明,他們倚在床頭,在清晨朦朦的曙色中,默默地注視著睡得深沉的孫兒,心頭寧靜而滿足,感覺到人生的無比美妙。

      剛過去的這一夜孩子表現優(yōu)異,未吵未鬧,沒有找媽媽,令老兩口對于帶好孫兒的前景充滿了信心,想到未來足有一年可以這樣和孫子朝夕相處,他們的心情振奮到了極點,充滿了喜悅。

      這時,見到孩子醒了。于是,爺爺起身,下樓去取牛奶;奶奶絞了毛巾,來替寶寶洗臉。待飛飛的小臉洗干凈了,爺爺已經把牛奶燒開了。于是拿出昨天買來的西式面包,又切了專為孩子準備的蘋果,就著牛奶喂了飛飛。吃罷早飯,就把他送進幼兒園去了。

      這一天,老韓夫婦心情十分舒暢。兩人之間,話也說得多了。這對夫妻年輕時就脾氣不大投合,進入老年以來,更是冷戰(zhàn)頻仍;近年早已各行其事,交流甚少。那一日卻很特殊。送走孫子之后,老兩口竟破例談起心來,不覺談起了兒子小時候的故事。那溫馨的往日的時光,平日深深地刻在做父母的心上,輕易是不去牽動的,因為總不免帶來感情的漣漪。這次也一樣。談起兒子的往事,嚴瑞英眼中不禁晶瑩閃光,但她的心情仍很平靜,全然沒有往日的酸楚。她這些天來,因了韓平離家去加拿大念書,無限牽掛,此刻牽掛之情已漸趨平復,細細思量,覺得兒子出國實在是一樁好事,不但為兒子展開了遠大前程,她在鄰居當中可以揚眉吐氣,意料之外的一個好處是,終于也讓他們老兩口有機會親近了孫子。

      下午時分,他們早早出了門,來接飛飛。九月的斜陽,還有些燥熱。他們來到幼兒園時正是四點十分,剛過規(guī)定開始接孩子的時間。

      進了幼兒園,是一個小小的游樂場,游樂場里裝備著彩色斑斕、小巧玲瓏的蹺蹺板、滑梯等游樂設施,還有一個小沙坑,想必是平時讓孩子們玩樂的地方。此時,陸續(xù)有家長牽著孩子的手從二層的幼兒園樓房里出來,繞過沙坑和翹板滑梯,走向幼兒園的大門。

      老韓夫婦走到一樓飛飛的教室門口。教室里鬧哄哄的。老兩口急切地朝排排坐著的小朋友那里看去,希望發(fā)現飛飛。但是沒有。他們頓時有點急了。

      老韓的眼睛仍在小朋友身上游弋,同時問老伴:“哎,你看到了嗎?”

      “沒有啊。”

      “你也沒看見?”老韓收回了目光,神色緊張地轉過頭來道,“不要出什么事了?”

      “你胡說什么,會出什么事???”嚴瑞英急了,聲音也提高了起來。

      說話間,心急火燎的他們,已經進了教室,向老師走去。

      老師長著高高的個子,漂亮的面龐,穿一件新潮兩用衫,足蹬高跟皮鞋,風度翩然。在這市場經濟日益發(fā)達的時代,年輕的老師已經感覺到自己長相美麗的價值,對于選擇了幼兒園這一行當,內心正在不斷滋生著后悔。當老韓走到她面前時,她立刻感覺到他并非自己景仰的什么董事長、總經理之類的人物,還未開口,矜持已經掛到臉上。

      “老師,”老韓通常避免和這樣的上海女孩子打交道,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卻痛感居住上海多年,仍然不會講道地的上海話,此刻后悔無益,倉促間開言道:“你看見韓飛嗎?”

      “什么韓飛?”老師不耐煩地反問,“你接孩子嗎?那就自己從這里找吧。”她優(yōu)雅地指著圍坐著兩圈、鬧哄哄的孩子們。

      老韓聽她這樣說時,心頭一急,語不成句:“他,他不在……老師,你看見過他嗎?”

      年輕的女老師見他這樣一副狼狽相,更覺不齒,索性把頭一揚,不理他。

      這時,嚴瑞英說話了:“老師,我們是來接韓飛小朋友的。怎么沒在教室里看見他呀?”

      奶奶不愧當過中百六店的營業(yè)組長,跟各色人等打慣了交道的,雖然一樣的湖北式上海話,卻自有一種沉靜的內涵,隨即打掉了年輕漂亮的女老師無緣無故的傲氣。女老師斜過頭來,看著嚴瑞英,語氣肯定地說:“韓飛小朋友啊,家長已經來接走了?!?/p>

      “什么?!”爺爺奶奶聽了這句話,一起大驚失色,奶奶脫口道:“這怎么可能?我們就是他的家長,沒有其他家長了!”

      “你們是他的家長?”老師狐疑地看著眼前的老兩口。顯然,她誤解了。

      嚴瑞英趕緊道:“韓飛的爸爸媽媽都去了加拿大,我們是他的爸爸的爸爸媽媽,現在他跟著我們住。”

      “加拿大”三個字,令漂亮的老師平白生出若干敬意,而且她也立刻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既然他們是韓飛目前的監(jiān)護人,還有誰會來接走韓飛呢?她有些緊張了。

      “咦?那是誰接走了韓飛小朋友呢?”她開始認真思索起來,一對細致挺括的漂亮眉毛向眉心聚攏。

      等在一旁的老韓夫婦,這一瞬間連呼吸都停止了。他們的腦子中剎那間奔放了諸如綁架、勒索之類的瘋狂的想象。不過,老師隨即已經想起來了:“韓飛小朋友是被一個女人接走的。他認識她的。”她肯定地說。

      “這怎么可能?”老韓兩口子異口同聲地道,“除了我們,還有誰會來接?”

      特別是老韓,被急火攻心,火氣也上來了,一改開始時的謙卑態(tài)度,粗聲道:“什么女人,你有沒有看錯?”

      但是嚴瑞英拉了他一把,輕聲道:“你不要太急了,也許,可能……會有別人接飛飛的?!?/p>

      “什么?”老韓仍未理解妻子的意思,惱怒地一掙胳膊,甩開老妻的手。

      但是,年輕的老師這時回憶得更明白了:“是的,一個女人?!彼蛄苛死蟽煽谝谎?,“比你們年輕一點。韓飛小朋友跟她很熟,看見她就朝她奔過去了。不然,我怎么會讓她接走孩子呢?”

      嚴瑞英拉著老頭子的手就走。

      老韓的力氣大過妻子很多,但此刻卻被妻子拽著走。剛走出教室,他一挺身,站住了,道:“你拉我干什么?孩子不知被誰接走了,你也不急?”

      “你兇什么?”妻子比他的火氣更大,“就知道拔高喉嚨,像個兇神惡煞!也不仔細想想,還有誰會來接你的寶貝孫子?!”

      因了老妻的口氣,老韓頓時領悟了:“你是說,淡醫(yī)生?”

      半個小時以后,老兩口穿行過暮靄垂落的街頭,索然無味地回到暗蒙蒙的家。他們茶飯無心。燈也不開,默默地坐在黑暗中,盯著家具模糊的輪廓,各自想著心事。老韓進門的時候,早已點燃了一枝煙。此刻,煙頭一明一滅,照得他陰郁的臉膛也一亮一暗。

      今夜和昨夜,差別是何等巨大呀!昨夜,溫暖的燈光下,五彩繽紛的電視屏幕前,蕩漾著孫兒朗朗的笑聲,老兩口逗著孩子,匆忙中準備著晚餐,猶如過節(jié)一般。那一刻,生活中充滿了多少歡樂多少喜悅??!可是今夜,隨著孫兒的離去,似乎就帶走了這一切。老夫婦倆就像一覺醒來,剛剛還在瑰麗多彩的盛大節(jié)日當中,此刻卻落到了大地,回到灰暗的現實。

      也不知坐了多久,嚴瑞英長長嘆了口氣,開口道:“不過,雖然聽老師說,好像是外婆接走了飛飛??墒牵覀兊降撞恢谰烤鼓莻€女人是不是外婆啊?!?/p>

      “也是?!崩享n吸了口煙,噴吐出來,回應道,“這怎么辦?不敲定一下,今天晚上覺都睡不著啊?!?/p>

      “我想,我們應該他去外婆家看看。不要出了差錯才好。柳葉紅是指派了我們負責的啊?!?/p>

      老韓沒響,但是他已經站了起來,撳滅煙頭,拍拍衣褲,走向廚房。

      夫婦倆從冰箱里取出隔夜的飯菜,熱一熱,馬馬虎虎吃了,便走出門來。

      街道上,月色正好,寶藍色的夜空中,浮著薄薄的云層,預示著明天是個晴天。他們可一點沒有欣賞夜色的心情,抄短路,徑直往外婆家而來。

      韓平和柳葉紅可謂青梅竹馬。不過雖然他們的家住得不算遠,家庭之間仍有著不小的差別。韓平的父親不過是上鋼十八廠技術科的一名普通科員,而柳葉紅的爸爸則是本廠的一廠之長。

      韓平生下來時便帶著一頭卷曲的頭發(fā),方正的臉龐,相貌堂堂。小他兩歲的柳葉紅長著一張瓜子臉,配著一雙柳葉般彎彎的細眉,活脫一個美人胚子。

      從小,柳葉紅就喜歡找韓平一起玩,指派他做這個,做那個,有時韓平的反應稍稍慢了半拍,柳葉紅便惱將起來,哇哇地叫喚,甚至伸出小手,來拉韓平的頭發(fā)。韓平遭了柳葉紅的欺負,也不聲張,將腦袋晃一晃,便自顧玩去了。倒有小朋友中喜歡挑撥離間的角色,早已火速將韓平受辱的情形急煎煎地前來報告了韓平的姐姐韓楓。韓平自從出世以來在家中的地位,一向是一輪朝日萬丈光芒,兩個姐姐也一起將他奉若至寶。此時韓楓聽到柳葉紅在韓平頭上動土,不禁大怒,立刻趕來,卻看到弟弟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玩耍,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韓平罵道:“你找死啊,人家拉你的頭發(fā),也不知道去告訴她爺娘,真是不中用?!?/p>

      韓平聽了阿姐指責,知她話中有話,便不理會,倒是剛剛還怒氣沖沖的柳葉紅,見韓平的阿姐滿臉怒容地殺到,早已嚇得一溜煙逃走了。

      后來兩人漸知人事,便有些互相回避了。韓平知道柳葉紅的爸爸是廠長,比自己的爸爸權力大得多,而且她的媽媽又是個好看而厲害的女人,不歡迎小朋友到他們家去玩。兩個人碰面的機會就少了起來。

      兩家的大人,有時也會不期而遇。柳葉紅的媽媽淡雪平,既是廠長的夫人,又是工廠的廠醫(yī),本來在廠里就地位出眾,何況人又長得漂亮,因此無形中就帶著高人一等的氣派,對廠內同事,以及同事的家里人,基本不打招呼。但是,見到韓平的媽媽時,淡雪平卻會屈尊露出個笑臉,點點頭,還不忘問一聲:“你們家韓平好嗎?這個小人倒蠻討人喜歡的。有空叫他來我們家找柳葉紅玩呀?!?/p>

      “好啊?!眹廊鹩⒌貞?,她對自己的兒子受人歡迎當然是非常高興和自豪的,但是對于淡雪平的高傲卻不喜歡,隱約中覺得廠長夫人的口氣里,要把自己的兒子“招”去做女婿似的。自己也是一個獨養(yǎng)兒子,雖然家境比不上柳廠長家里,但同樣寶貝疼愛,犯不著去攀什么高枝,因此回家以后,并不真的鼓勵兒子去柳廠長家玩。

      不久,“文革”爆發(fā)了。韓平的爸爸本來據說就要升技術科科長的,但所謂的大革命風潮既起,提拔的事情自然一風吹了,又因為他出身小業(yè)主,自然要夾緊尾巴,小心做人,倒沒吃到什么大苦。而柳葉紅的本來人人羨慕的廠長爸爸卻遭了大難,他被造反群眾揪了出來,宣布是上鋼十八廠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架上飛機式,在廠里批斗,逼他交代問題。老柳不知如何交代,而且臉面丟盡,一時想不開,從住家的六層樓上一躍而下。結果,人未死成,脊梁骨卻摔斷了,就此癱到床上。

      “文革”于1976年無疾而終,稍頃高考重啟。韓平那時已經工作,在楊樹浦的一家煤球店做了兩年,柳葉紅則剛好高中畢業(yè)。他們那時的中學生,學業(yè)荒廢,多數沒有學到過什么東西。可是韓平和柳葉紅卻都是愛學習的孩子,高考發(fā)榜,兩人分別考取復旦和交通大學。這在當時可是一條特大新聞,在上鋼十八廠和周圍社區(qū)引起轟動,千人艷羨、萬眾矚目。

      到了這個時節(jié),兩人都已今非昔比。韓平長出一米七八的身架,寬厚的雙肩,挺直的鼻梁,加上一頭天然卷發(fā),即使在人才薈萃的復旦校園也顯得卓立不群。柳葉紅更已出落成皮膚白皙、身材有致的美人。只是兩個人人大心大,早已互不理睬。自從高考得中以后,兩人周末返家偶有相遇,柳葉紅有時會對韓平深深地看去一眼,韓平卻并無反應,低頭而過,仿佛猶自保存著童年時代對她的懼怕。

      到了兩人都是大三的時候,忽一日,淡雪平悠悠然拍響了韓家的家門。此時的淡雪平,當年的風韻早已不再。她兩鬢染霜,眼角平添了幾許魚尾紋;只是傲然的態(tài)度,變成了幾許矜持。

      她對嚴瑞英說:“柳葉紅在交大物理系一花獨放。她人長得漂亮,功課也不錯,追求者很多。但她卻毫不動心,對其中即使相當優(yōu)秀的同學也基本不看一眼,令她這個當媽媽的十分擔憂?!?/p>

      嚴瑞英不響。她對淡雪平印象不怎么好,但對柳葉紅則不然,覺得這個女孩子爭氣,長相也不錯;如果兒子看得上,她沒有什么可以反對的。

      她起身為淡雪平倒了一杯水,“說句老實話,你的女兒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你急什么?”

      “我倒不是急?!钡┢胶戎?,意味深長地說,“我多少了解一點女兒的心思。他們年輕人不響,我就來幫他們點穿吧。”

      淡雪平臨走時,留下了一張長江劇場的話劇票,并說另一張已經在柳葉紅的手里了。

      老韓夫婦在秋天的夜晚,悶頭走路。不消十來分鐘,在小路上轉過幾個彎,已經可以從斜刺里看到平涼路3200弄的一排新工房,飛飛外婆的家就在三樓上。

      一眼看到那熟悉的窗口透出的燈光,嚴瑞英不禁腳下踟躕。她頓了頓,拉了一下沒有覺察到她猶豫的丈夫的衣袖,輕聲道:“喂,我想,我還是不進去的好?!?/p>

      “為什么?”韓家騏也停了腳步,有點不滿地問,“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搞什么名堂?”見老韓出言不遜,嚴瑞英本已準備回擊,但隨即想到老頭子也是為了找不到孫子而煩惱,便不想再和他爭吵,便壓低了聲音道,“我想,我們這樣興師動眾去查找,不大好。還是你上去問一聲,比較妥當?!?/p>

      老韓聽了,低頭不語。他心里明白,妻子說的,的確是事實。自己和廠長夫婦本來都是老同事,如今又做了兒女親家,十分客氣的關系。現在為了飛飛,前來查問,實在不大妥當。他有些氣惱的是,來廠長家是老婆的主意,到了門口,不肯進去的,又是她。把這難辦的事情,一股腦推到了他的頭上。不過,這氣惱轉瞬就過去了。因為他也明白,不弄清孫子今晚的去向,這一晚夫婦兩人都要睡不著。他咳嗽一聲,甩開妻子,大步往前走去。

      由于親家母意外的介入,老韓夫婦因了孫子單獨留下而起的歡天喜地的心情,只在新時期開始的首日持續(xù)了大半天,就煙消云散了。

      不見硝煙的拉鋸戰(zhàn)卻就此打響。

      那天晚上,老韓只身來到親家的家里。出來開門的是服侍老廠長的安徽小阿姨,隨即身穿睡衣的淡雪平也出現在門邊。她對于老韓的出現,絲毫不覺得意外,但也沒有讓他進去。她只在門口淡淡地告訴他:“飛飛在我這里呢?!比缓笥终f,柳廠長已經睡著了。她正要讓飛飛睡覺。

      聽她如此說話時,老韓一時倒不知如何應對。本來他內心以為自己在道義上是占理的:說好由我們接送孩子,你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接了孩子去,不怕別人不放心嗎?因此自己上門,即便不是興師問罪,也帶了點責備的意味。沒想到淡雪平輕描淡寫地幾句話,就打發(fā)了他去,連一點歉意也沒有表示出來。她給人的印象是,她自己的做法十分自然,根本不必大驚小怪。

      老韓雖然有點氣不平,但又覺得無話可說;何況知道孫子無事,放了心,也就作罷,退了出來。回到馬路上,嚴瑞英問明情由,嘆了口氣,說道:“唉呀,你這個人啊……”她對老頭子的慣常評價是“不中用”,今天算客氣的,這后面幾個字,沒有說出來。

      兩人破例沒有爭執(zhí),反而連夜探討,發(fā)現他們的確是疏忽大意了。自以為孫子肯定是由他們接的,好像已經在憲法上已經載明了似的,因此篤定泰山;又想讓孫子在幼兒園多玩一歇,因此晚去了將近半個小時。結果被有備而來的親家母有機可乘,把飛飛接走了。

      接受了教訓之后,老韓夫婦立刻付諸行動。

      第二天下午,他們倆早早地就出現在了幼兒園門口,四點剛到,便急匆匆地趕了進去。走到教室跟前,從窗戶里望進去,孩子們吃點心還沒有結束。他們一眼看到飛飛正在將一塊華夫餅干往嘴巴里塞,立刻如心上放下一塊巨石,互望一眼,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他們在門口耐心地等待著。幾分鐘工夫,居然就又來了幾位家長,都是上了年紀的。很快,孩子們在老師的指令下,坐成了兩個圈。老韓夫婦是最早進入教室,接走孩子的。

      爺爺奶奶領著飛飛出了幼兒園。他們一人一邊,帶著飛飛在楊樹浦路上行走,步子比平日稍稍帶緊了些。飛飛在他們中間,時時被他們一提,“飛”了起來,快樂得大呼小叫。爺爺和奶奶自然也笑個不停,發(fā)自肺腑地高興。

      就這樣,他們采取“封門接應”的戰(zhàn)術,一連多日,都順利地接到孫子。這一對老夫婦為此心情十分舒暢。

      但是,幸福和歡樂往往是短暫的。

      過了幾日,那一天,老韓夫妻倆依然早早到場,當他們帶著飛飛準備出門時,淡雪平保養(yǎng)得體的身材出現在教室門口了。她如今雖然已經老了,但氣派風度不減當年,淡定地站著,向年輕的老師頷首微微一笑,然后笑著說:“哎喲,爺爺奶奶也來了啊,飛飛,跟外婆回去,好嗎?”

      她這話,前半句是對親家說的;后半句則是對著孩子說的。不過,即使前半句話的語氣是對親家的,她也并沒看他們,只是迅速地瞄了他們一眼,然后又看定飛飛。

      對于親家突如其來的襲擊,老韓夫婦毫無思想準備,一時不知如何反應。飛飛看起來則有些懼怕外婆,聽到外婆這個好像征求意見其實是命令的提問,他看了爺爺奶奶一眼,又轉向外婆,像要拒絕又不敢拒絕似的,遲疑地、怯生生地點了一下頭,又把頭垂下了。

      外婆對孩子的反應看起來相當滿意,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有一種掌握了局面的得意,但絲毫沒有顯露出來,開始緩緩向孩子的方向挪動步子。

      但是,飛飛在點頭之前對爺爺奶奶投過的這一眼雖然短促,甚至也許并沒有什么含義的,可奶奶看在眼里,卻像心頭被割了一刀似的,陣陣發(fā)痛,人也搖晃起來。眼看淡雪平露出一絲笑容,不慌不忙地向飛飛挪動步子,嚴瑞英也和顏悅色地對飛飛道:“飛飛,媽媽不是對飛飛說過的嗎,晚上到奶奶家里去睡覺。飛飛忘記了嗎?”

      嚴瑞英的口氣輕柔,臉色也異常親切平和,一如往常和孫子說話時的口吻和態(tài)度,但她說話的內容卻顯然是針對外婆的。外婆的臉也隨即拉長了下來。淡雪平尖銳地掃視了嚴瑞英一眼。

      雖然誰也沒有說什么,場上的氣氛卻突然緊張起來。

      詭譎的是,過一個月才三歲的飛飛卻好像感受到場上形勢那無形的張力,他受了驚嚇似的,偷偷看一眼外婆,又看一眼奶奶,卻未敢回答奶奶的問題。

      那種孩子式的驚恐和畏懼,令人簡直不忍卒睹。

      此刻,站在一旁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孫子的老韓,立時發(fā)現了孫子的困境。孩子那種可憐巴巴的神情,攪得他心頭翻滾,頓時升起對眼前這兩個老女人的憤恨,只想盡快解除孫子的困頓和煩惱。但按照他的做人習慣,既然無法對人家的女人公開表達出自己的憤怒,那么就只能轉向妻子發(fā)泄了。只見他短促地向妻子怒道:“你又在起名堂!煩死人了!”然后他轉向了自己的寶貝孫子,降低了聲高,盡可能緩和盡可能隨意地說,“你就跟外婆回家吧,???”

      爺爺的一句話,令形勢馬上變得簡單輕松起來。孫子的緊張也隨之松弛下來。也許他并沒有理解爺爺奶奶和外婆之間語言來往的實際意義,只是憑一顆孩童的心,感受到了大人之間的緊張關系,被驚嚇了,被困擾了。此刻,他恢復了快樂的童心,對著奶奶和外婆輪流觀看著,臉上笑瞇瞇的。

      不用說,既然老韓繳械投降,孩子當然被淡雪平帶走了。

      回家的路上,老韓夫婦一聲不吭,埋頭趕路。氣氛立時顯得很僵。雖說老韓主動退讓,將孫子拱手交給了外婆,但那主要是怕孫子遭了委屈,他其實是舍不得這個寶貝孫子的?,F在孫子真的被外婆領走了,他心里就像塞了一團亂麻似的難受,難以排遣。他平時走路比妻子走得快,因此和她一起走路時,總要注意放慢腳步。但此刻,他似乎忘記了身邊妻子的存在,一味大步流星,很快拋開了老妻。他徑直回到家中。進門時,手觸到褲袋里的鑰匙,提示他需要打開大門上的報箱取當天的《新民晚報》。但他并沒有停頓,懶得去開報箱,一路上了三層樓,回到家中。

      老韓到家沒多久,過了一歇,嚴瑞英也進了門。她一邊換鞋,一邊啪的一聲,將當天的晚報摔到桌上。

      晚報摔到桌上的聲音相當響亮。不用說,這是一個挑釁的信號,顯示女主人的心情已經糟糕到極點。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但預期的火山爆發(fā)既然來臨了,老韓反而放松了,沒事人一般,從桌上撿過報紙,就翻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讀報,嚴瑞英早已趨前一步,一把從他手上奪下報紙,仍扔回桌上,怒氣沖沖地道:“你還有心思看報?!”

      老韓冷笑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報紙都不許看。天又沒有塌下來!”

      “什么天塌下來沒有塌下來,你就只知道胡扯!”

      “我胡扯什么?你才只知道胡扯呢!”

      “呸!”嚴瑞英大怒,“你就只曉得對我兇!欺負我,氣死我??吹饺思?,嚇得屁得不敢放一個,灰溜溜地就逃回家來了?!?/p>

      “灰溜溜什么啊。”老韓滿不在乎地說,“我一點也沒有灰溜溜。我這不是好好地坐著看報嗎?就你一個人在那里跳啊跳的?!?/p>

      “哼,我在跳?”嚴瑞英被老韓假裝的若無其事氣得半死,但情知猛攻未必奏效,突然一改發(fā)怒的口氣,將語氣冷卻下來,轉為譏諷道:“自己的孫子被人家抱了去,心里不知怎么挖心挖肺地難受呢,還在那里死撐!”

      “放你的狗臭屁!”果然,這句話直觸老韓的傷口,一直保持沉著冷靜的老韓,這時再也隱忍不住,暴跳起來?!八俏业膶O子,不也是你的孫子嗎?你在一旁說什么風涼話,你這個混賬東西!”

      “什么,你罵人?你罵人?”嚴瑞英暴怒起來,放棄文攻,撲了上來,拿起桌子上的晚報,就向老韓頭上砸去。

      這場令韓氏夫婦倆都猝不及防的內戰(zhàn),本來還不知要打成什么樣子??汕纱笈畠喉n楓那夜回家,總算及時制止了事態(tài)的擴大。韓楓是惦記著爸爸媽媽這些天開始接送飛飛,不曉得他們吃不吃得消,特地回家看看。這時才意外地得知,爸爸媽媽的寶貝孫子原來并不是如早先商量好的那樣,每晚都被接到家里來的,而常有被外婆中途劫持了去的情形。韓楓是個急性子,聽母親訴說了這等情形,立時怒火中燒,但看到父母親都已經氣成這樣,自己再火上澆油,更加不妥,只得勉強壓制了自己,反過來勸兩位老人。

      外婆的所作所為,使得老韓夫婦倆的如意算盤落空。不要說每天和孫子在一起度過,有時每隔一天也做不到。因為外婆興之所至,會一連兩天將飛飛接走,老韓夫婦也無可奈何。有時星期五她把孩子接去,連上周末兩天,那就等于把孩子帶去三天了。

      而且,爺爺奶奶如今即使順利接到飛飛,也不敢?guī)谟變簣@的小操場上玩,生怕外婆突然出現,要把他帶走,總是急匆匆地逃跑也似的逃回來。

      老兩口不禁對眼前的局面感到困惑和失望。他們弄不明白,淡雪平自己身體欠佳,又擔負著照顧癱瘓丈夫的重任,怎么還有時間和精力,來接送、照料孩子呢?雖然她家有一個小阿姨在幫忙,但主意還要靠她來拿,她怎么倒還能分身??!老兩口感到委屈的是,接送孫子本來是兒媳婦安排給他們的任務,親家母如果有意見,完全可以對女兒提出要求她修正的啊。退一步說,就是請兒媳婦再擬定一張輪流接送的時間表,也比現在這樣打突襲戰(zhàn)要好。

      不過,雖然他們心里有牢騷,但不過互相交流,誰也沒有想到真的向兒子或者兒媳婦訴苦。

      時間就在這樣的混亂中不經意地流走了。他們在不滿之中,仍兢兢業(yè)業(yè)地守著能夠接到孫子的每一天。只要有希望,就有向往,生活就過得有滋味。老韓夫婦就處在這樣的狀況中。只是冰箱里的食物藏得越發(fā)豐盛起來。什么雞肉啦,海蝦啦,帶魚啦,臺灣肉松、韓國牛肉干啦,光明牌牛奶、喜樂、健力寶啦,這些東西,老兩口平日都舍不得吃,專備著供奉孫子的,可是孩子本來吃得不多,現在隔天,甚至隔兩天來一次,吃得就更少了。冰箱的存貨有增無減,實在太滿,都悶出異味來了。

      轉眼到了韓飛的三歲生日前夕。寶貝孫子三周歲的生日,對于韓家老夫妻來說,是一個何等盛大的節(jié)日??!一個月前,老夫婦倆就開始盤算起如何為孫子做生日。

      細算下來,飛飛生日的正日,是在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三。根據老韓夫婦家鄉(xiāng)的習俗,是過早不過晚,那么他們可以在飛飛生日正日的前一個周末為他慶祝。但是,問題馬上來了。按照淡雪平的做派,她是也一定要給外孫做生日的。那么只有一個周末,兩家人怎么慶祝呢?

      老韓夫婦想來想去,還要一個辦法。那就是一家在周末做,另一家在周三的正日做。那不就創(chuàng)造了兩個機會嗎?

      那么究竟哪一家做周末,哪一家做正日呢?還得和淡雪平商量。

      那一天在街頭相遇,嚴瑞英主動趨前跟她打過招呼,開門見山地說道:“哎,過幾天就是飛飛的生日了。飛飛的生日是星期三,我們可以分別在前一個周末和星期三當天,分頭為他吃個面。你看怎么樣?”

      “行啊?!钡┢酱饝孟喈斔欤埠苡押煤芎献?,她面露笑容地問道:“你們打算是要前一個周末呢,還是星期三當天?”

      “隨便?!币坏╅_誠布公,淡雪平竟然這般好說話,令嚴瑞英心情愉快,當然也變得非常好商量,“你先挑好了?!?/p>

      兩人又推托客氣了一番。最后說定,柳家做前一個,韓家做正日。

      老韓夫妻為飛飛慶祝生日的準備工作,在緊張熱烈的氣氛中進行著。買雞,買鴨,買青魚,買河鯽魚,買蟮絲,

      買活蝦,買各種蔬菜水果,買生日蠟燭,發(fā)香菇、黑木耳,泡金針菜,訂購鮮奶、水果、蛋糕,準備生日禮物,為飛飛買新衣服,打掃和整理房間等等,忙得不亦樂乎,忙得心情舒暢。

      由于父母嘴上的不斷嘮叨,韓家的兩個女兒韓楓、韓朵(二女兒原名韓多,到上小學的時候,老韓自覺不妥,更名為韓朵)對侄子的生日和父母準備隆重慶祝的打算,也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其實,她們從小就知道弟弟在這個家的重要性,也非常關心和愛護弟弟;現在弟弟生了兒子,弟弟夫婦又出了國,她們對弟弟的兒子當然格外疼愛,況且又深知弟弟的兒子在父母心中和家庭中的地位,因此對這個生日晚會自然予以高度重視。

      嚴瑞英對于兩個女兒,也夠體貼,鑒于她們都已有了家庭,孩子也還幼小,嚴瑞英倒沒有交代給她們什么太多的任務,只是希望周三的慶?;顒铀齻內叶家欢ㄒ綀觥5綍r候再幫一把手,也就可以了。

      兩個女兒謹遵母命,對自己和丈夫們的日程也都進行了一番安排,該請假的請假,該調休的調休,保證到時一定回娘家。

      到了飛飛生日的那天下午,韓楓一家首先提著大包小包為飛飛準備的禮物到達。他們夫婦倆都在工廠的科室工作,當天各自做了調度,提早兩個小時下班,因此一切順利。韓楓的兒子已經五歲,外公對他的熱情一向不大高漲,雖然也有玩笑逗樂的時候,但總帶著那么一點心不在焉,和他對飛飛的全身心的關注,形成巨大反差。不過,韓家迄今尚沒有人空閑到去做這樣的比較。外婆則向來一視同仁。

      韓楓這一年三十出頭,鵝蛋臉白里透紅,瞳仁漆黑,身體曲線則凸凹有致,活脫一個迷人少婦的形象。她是個愛做主的人,既然把她請回家來了,她就要當家做主的,而且即刻對母親的權威形成了尖銳的挑戰(zhàn)。

      她一回到家,便換衣服,將身上的一套湖綠色的細羊毛套裙脫了下來,仔細地掛好,然后穿上結婚時留在家里的中學時代式樣早已過時的彩花罩衫,便利索干練地來到廚房,在擺滿各式冷盤、菜肴,以及準備好待用的食品如香菇、黑木耳、腐竹等的小圓桌和煤氣灶上,細細檢索,就像個決戰(zhàn)前的將軍,巡視戰(zhàn)場。她馬上發(fā)現了問題。

      “姆媽!”韓楓大叫,“怎么蛋糕上沒有名字啊?”

      嚴瑞英近日忙碌異常,籌劃各類事體,苦不堪言;現在眼看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即將進入決戰(zhàn)階段了,便覺得頭疼、腰酸,體力不支起來,此刻正歪在床上,打算忙里偷閑,瞇上幾分鐘,被韓楓一叫,只得強撐起了身子,盡可能簡短地應道:“人家忘了寫上去了。”

      “什么?忘記寫了,怎么可以?”聽得出,韓楓的火氣瞬間開始積聚,“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啊,蛋糕上一定要有‘慶祝韓飛三周歲生日的字,人家都是這樣的!我不是關照過你的嗎?”

      嚴瑞英聽女兒這樣說時,不由心頭一急。女兒前些天的確跟她說過,訂蛋糕的時候必須跟店家說,寫上飛飛的名字。她在訂蛋糕的時候也的確跟店家講過的。問題是,店家忘記了。她今天去取的時候,蛋糕面上,就只有“生日快樂”四個字。店家的師傅講,再加上去是可以的,但是不保證蛋糕不被碰壞,而且還需要等待。嚴瑞英這一天安排了太多的事情,所以蛋糕上沒有飛飛的名字,也就只好作罷,便取了回家來了。現在見女兒這般上心,雖然心頭焦慮,也沒有辦法,只得委婉地說:“有沒有飛飛的名字問題不大,不是一樣有‘生日快樂四個字嗎?”

      “根本不一樣的,“韓楓頂撞說,“‘生日快樂四個字一般蛋糕上都有,有什么稀奇。要韓飛三歲生日快樂,那才有意思。”

      “這么重要的事情,人家店里怎么會忘記了?!眹廊鹩o奈地說。

      “店里的人是看你年紀大了,故意欺負你。”韓楓一針見血道,“你不應該就這樣把蛋糕拿回來的?!?/p>

      嚴瑞英被女兒頂得無話可說,一口氣吞入肚中,吐不出來,稍頓,用氣惱的口氣道:“哎喲,我的血壓升上來了,頭暈死了,人實在吃不消了,你不要和我搞了好不好?”

      這是她的殺手锏,通常,只要她這么一說,從老頭子,到兒女們,就都立刻封口,不敢再回嘴。但是急性子的韓楓有時卻是例外。

      今天就是這樣。雖然母親已經說自己血壓升高,人吃不消了,她卻絲毫不為所動,相反,火氣更大,高聲道:“今天蛋糕上沒有字是肯定過不了關的!”

      “你究竟要干什么?”嚴瑞英真的氣惱起來,聲音也隨之拔高了,“你今天回家難道是來收我的命的嗎?”

      老韓聽到這母女之間馬上就要鬧起來了,趕緊插上來,對大女兒說:“算了,算了,你在這里瞎指揮什么,聽你媽的吧。蛋糕上有沒有‘韓飛兩歲生日幾個字,沒多大關系啊?!?/p>

      “不行。”韓楓堅定地說,并不打算和老爸啰嗦,“我現在就去要他們加上?!?/p>

      她一屁股坐到門口的小板凳上,匆忙退下拖鞋,拔上了來時穿的皮鞋,立起身來,端著蛋糕,拔腿就往外走。

      “喂,你就穿身上的衣服出門去?不要被人家笑死?。 彼南壬褐鴥鹤油?,看她奔出門去,趕緊提醒她。

      “那你快把我的衣服拿來?!表n楓板著臉急急地說,毫無開玩笑的意思?!拔鞑偷犟R上就要下班打烊了。”

      聽到女兒清脆的皮鞋聲迅即走遠,躺在床上的嚴瑞英不由肚子里暗暗叫苦。她將手臂支著身子,慢慢地坐了起來。時間不早了,該去接飛飛了。這是一天當中她最擔心的事情。雖然今天他們?yōu)轱w飛做生日是淡雪平早已答應了的,理應沒有問題,但一早醒來,她仍然心頭緊張,而且莫名其妙地有些模模糊糊的不良的預感,感到傍晚接飛飛的時候,不會那么順利。不過她自己也竭力否定這個預感,因為實在太沒有道理。雙方都說好了的。而且柳家也在上個周末為飛飛過了生日,今天輪到他們家了,完全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事情,會生什么枝節(jié)呢。她想,只要下午早點把飛飛接回來,那就萬事大吉了。

      本來,想到韓楓今天要來,使得嚴瑞英比較安心。她知道韓楓的厲害。下午如果自己和韓楓一起去接飛飛,那就將有十分的把握,即使淡雪平出花頭,韓楓也會把她頂回去。但是和嘴硬骨頭酥的老頭子一起去,她就完全沒有把握。他的賣國主義、投降主義的立場和無能,嚴瑞英是一而再、再而三領教過的。沒想到,韓楓一來,還沒來得及分配任務給她,她卻已經發(fā)現問題,奪門而出,拉也拉不住她。

      現在時間已緊,不能再拖下去,也不知韓楓去西餐店寫字什么時候回來。她想自己也許神經過敏了。便起身,叫了老韓,一起出門,來蔚文幼兒園接孫子。

      進了幼兒園,一片靜悄悄的。進了飛飛的教室,一眼看到今天的小壽星正睜著一對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周觀望著呢。嚴瑞英心頭的一塊大石頭落地,頓時對孫子綻放出一朵燦爛的笑容。

      少頃,老夫婦倆接了孫子,走出教室,來到小操場上。雖然已是初冬的天氣,但是這一日,陽光暖融融的,天氣出奇地和暖。嚴瑞英摸著孫子的小手,有點熱,又摸摸他的額頭,汗津津的,就給他脫下了外面罩的細呢外套,剩下身上那件咖啡色的羊毛套衫。飛飛脫去外套,人活絡了,便掙開奶奶握著他的手,跑向滑梯。老韓夫婦趕緊跟著他,祖孫三人一路跑到滑梯前,小家伙就爬上了扶梯。

      放在往常,碰到這樣的局面,嚴瑞英是要阻止住他,然后不由分說,抱了他就走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則她有點不在狀態(tài),也許是連日勞累和緊張,到了關鍵時刻反而松懈。再則,她看看四周,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而且接人也如此順當,因此就把那一顆常生常有的警惕之心,扔到腦后去了,看著眼前活潑可愛玩興正濃的孫子,想到今天又是他的生日,便不忍再逆拂他,決定滿足一次他的要求,讓他痛痛快快地玩一玩滑梯。

      爺爺在滑梯的前頭接應,奶奶在扶梯邊護著,飛飛滑了一趟又一趟,跑過來,跑過去,興致不斷高漲,竟至熱汗淋漓,欲罷不能。他滑下來時,咯咯笑著,從爺爺攔他的空檔里望外鉆去。爺爺虛站在那里,其實完全不是為了攔他的,只是無限慈愛地看著他和防止他下滑時速度太快可能發(fā)生的意外。所以他一鉆而過??墒莵淼侥棠堂媲?,奶奶就真的攔住了他,嘴里還說道:“走了走了,我們要走了。”他卻不聽話,繞圈子跑向滑梯,奶奶怕他摔倒,只好作罷。韓飛又玩了一會兒,又跑到奶奶跟前時,奶奶說:“飛飛,看天都要黑了,家里小哥哥、小姐姐都在等你呢?!?/p>

      這句話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玩樂的勁頭稍遜。奶奶終于有機會要剎他的車了。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了幼兒園操場。那兩個老、小男人尚未覺察到任何跡象時,嚴瑞英已經一眼瞥到那個人影,心即刻怦怦直跳起來,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她感到手腳發(fā)軟,站也站不穩(wěn)了;下意識地朝飛飛走去,嘴巴里無力地嘟囔著:“飛飛,快,快,我們走?!?/p>

      進了幼兒園的正是外婆淡雪平。

      她看見了他們三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的笑容,加緊腳步走了過來。

      老韓馬上也看到了她,不覺一愣。緊接著,飛飛也看到了外婆。因為他突然停頓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向他走來的外婆。

      淡雪平也不看她的親家,徑奔外孫而來,放開了聲音道:“飛飛,跟外婆一起回去好嗎?”

      飛飛看看奶奶,又看看外婆,有些緊張,有些遲疑。

      嚴瑞英不由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最怕的事情,左思右想又覺得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此刻竟然真的要發(fā)生了。她不明白事情怎么會這樣發(fā)生的??粗羁钭呓牡┢綍r,她的眼睛里像就要冒出火星。明明大家已經說好了的,你自己也答應了;人家又忙死忙活地一切準備好了,一大家子的人都到齊了。你卻又來公開反悔,要把孩子帶走了。不行!今天非同往常,再不能像往常一樣,被她攔路奪去了孩子。她將飛飛的手緊緊攥住,暗暗下了決心,今天一定要和她斗一斗。

      此時,淡雪平已經站定在他們的跟前。她走得急了點,微微有些氣喘。走到近時,她注意到了嚴瑞英的表情和被她拉過去緊攥住的飛飛的手。她轉對老韓:“老韓,你知道嗎?出事啦?!?/p>

      老韓吃了一驚,問:“怎么,淡醫(yī)生,出了什么事?”

      “飛飛的大娘舅從北京回來了。他到杭州出差,想到飛飛的生日,特地趕來了上海。他只在上海呆一夜,明天就走?!?/p>

      “可是,”老韓心里明白,他不是淡雪平的對手。他不該和她對話。但是,淡雪平看著他。她的眼睛里充滿著懇求和期盼。這雙眼睛年輕的時候曾經多么美麗??墒?,他想起了自己的孫子。“我們今天也到齊了,韓楓、韓朵他們都來了,就等著飛飛啦?!?/p>

      “是嗎?這可糟糕了。大娘舅頂喜歡飛飛了?!钡┢綖殡y地叫了起來?!澳强稍趺崔k呢,怎么辦呢?”

      老韓和嚴瑞英不響。他們聽了淡雪平的話也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應對現在的場面。飛飛的大舅要看看飛飛,是應該的事情,不讓飛飛去,他們也很過意不去。他們都是純樸、實心之人,看到別人焦慮,自己更加焦慮。但是,難道就這樣將飛飛交出去嗎?那自己家里要成什么樣了呢。今天不是他們不肯幫助別人,實在是情況太特殊了??!此刻,不知老韓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嚴瑞英是決心不妥協的了。

      淡雪平的眼光轉了過來,定在嚴瑞英身上,看來她明白不說服嚴瑞英就別想帶走飛飛的。她必須攻克這一關。她將焦慮的語氣收斂了,多少帶些歉意地問:“你們都準備好了嗎?”

      當然,那還用說嗎?嚴瑞英心里這樣想,不過,她覺得淡雪平這句話還算講理,嘴巴上便客氣了一些:“是啊。兩個女兒、女婿也都帶著孩子來了?!?/p>

      “喔。”淡雪平頓了一下,又說,“你知道嗎,除了大娘舅來了,老頭子也想死了這個外孫。剛才,他睡醒了,就對我說,今天不是飛飛的生日嗎?快,去把飛飛接來,吃一塊蛋糕!”

      “蛋糕我們有啊,”嚴瑞英接口道,她想幸虧韓楓早回家,發(fā)現了問題,“上面還刻了‘韓飛三周歲生日快樂呢?!?/p>

      “哎呀,我知道你們有,現在什么東西沒有?可是這個死老頭啊,就是要我把飛飛接回去看看。唉。三歲了呀。”淡雪平長嘆一聲,生怕嚴瑞英打斷她,馬上又說,“飛飛生出來以后,月子是在我家里坐的。從那時起,老頭子對這孩子的感情就種下根了?!?/p>

      “噢,”嚴瑞英一時有些語塞。她是主張柳葉紅在自己這里坐月子的,但是柳葉紅不肯,一定要回娘家,她又有什么辦法呢?

      “你們也知道,”淡雪平繼續(xù)說道,“他現在是有些糊涂了。跟他說也說不清。他的身體是越來越差,眼看著過一天少一天啦。”

      話說得這樣傷感,老韓夫婦幾乎也有些黯然。不過,想到家中隆重的準備工作,兩個女兒和她們的家庭都在那里等著,嚴瑞英仍然無意退卻。她握著飛飛的小手,用商量的口吻說:“要么,我們先帶著孩子回去。晚一點再給你們送過來?!?/p>

      “可是,老頭子睡得早呀。”淡雪平也不打算讓步。

      “但是,我們家里的人都在等著??!”

      “那可怎么辦呢?”

      局面一時僵住了。兩人誰也不說話。

      眼看陷入僵局,淡雪平又看了老韓一眼。

      這一瞥是在老韓即將失衡的心靈上投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撐不住了。他最怕形成這樣僵持的局面了。他覺得飛飛的舅舅來了,柳廠長要看一眼飛飛,要求真的不過分。讓他們先去看看,再接回來,也沒什么不可以啊。

      老韓用眼光向嚴瑞英示意,要她松開飛飛的手。嚴瑞英將頭一偏,不理他。

      天正在黑下來,四周暮色正在升上來。遠處涼平路、楊樹浦路上傳來各種汽車喇叭鳴響的聲音——有的高亢,有的尖利,并夾雜著自行車的嘈雜的鈴聲。熱鬧的外圍,將黑蒙蒙的幼兒園操場映襯得格外寂靜。

      老韓又接連對老伴做了幾次眼色。由于嚴瑞英毫不理會,他的怒火開始燃燒起來,而且越燃越旺,臉色越發(fā)嚴峻。正如嚴瑞英一貫指出的,他是一個“內戰(zhàn)內行,外戰(zhàn)外行”、只會在家中對老婆發(fā)火的世界上頂沒有用的男人。此刻,他那噴火的眼光直射嚴瑞英,似乎帶去了一股灼人的熱力,但嚴瑞英卻仿佛渾然不覺。其實從他剛開始使眼色她就覺察到了,但她卻故意不理他,完全忽視他,只管握著飛飛的小手,都握出一手汗來了。

      老韓走近她,將身體轉過來,擋住淡雪平的視線,然后盡力保持住上身和肩膀不動,暗暗升抬右手,一把抓住嚴瑞英的手臂,小聲但惡聲惡氣地問:“你到底走不走?。。俊?/p>

      她的手臂被他一拉,往上一舉,連帶把飛飛也扯動了。飛飛驚叫了一聲,唬得嚴瑞英趕緊松了手,對老頭子怒喝一聲:“你尋死啊!”又急忙蹲下身子來,問飛飛,“怎么樣,碰痛了嗎?“

      “……”飛飛無語。

      嚴瑞英湊近孫子,仔細看他,生怕嚇著了孩子。不料,她看到的,卻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那一張本來稚氣滿團、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幼童的臉蛋,此刻卻布滿了驚恐、緊張、惶惑的表情,愁云滾滾。

      這不是一個三歲的孩子應該有的表情?。?/p>

      嚴瑞英愣住了。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上。

      這就是她的孫子嗎?就是他們如此愛戴、如此關心、如此奉為至寶、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撈月亮也心甘情愿的孫子,今天就要過三歲生日的小壽星嗎?

      她松開了手。

      戰(zhàn)事失利。老夫婦倆照例分頭撤退。

      走在下班時熙熙攘攘的楊樹浦路上,老韓緊鎖著雙眉。腳步雖然邁得仍舊很快,但步子里虛空得緊。孫子沒有接到,空手而歸,家里卻坐著兩個女兒和她們的家庭,怎么向她們交代?。?/p>

      不過,老韓此刻更為擔心的卻是,身背后的妻子正在醞釀著一場十二級的風暴。這場特大風暴的目標是沖著他來的。他相信,這場風暴此刻正尾隨著他,準確無誤地跟蹤著他呢。

      想到這里,老韓忍不住想回頭看看,但隨即又克制了自己。

      是啊,誰叫自己剛才一時沖動,這么粗暴地對待老太婆的呢。此刻,老韓有些失悔,有些恐慌,但已經來不及了。他不禁嘆了口氣,自己總是這樣,總是對老婆惡言惡語在先,擔心老婆光火發(fā)怒在后。幾十年了,怎么就沒能改一改呢?

      但是,往事歸往事,今天的事情,他卻仍心存蹊蹺。老太婆為什么就突然放棄了孫子呢?她為什么突然松了手掉頭就走呢?難道是因為自己拉了她那么一下子嗎?不像啊。老太婆什么時候這么容易地聽從過他的擺布呢?或者,是因為自己用力過猛,嚇著她了?那就更是天方夜譚了!她嚇自己還差不多,自己哪里有嚇她的本事???

      可是,不管怎樣,如今家里準備了一桌菜,兩個女兒、女婿,外孫和外孫女都已經到了。可是孫子卻被外婆領去了。這算什么名堂???

      想到孫子,老韓的心像被鐵錘猛擊了一下,氣都透不出來了。周圍燈光明亮的商店、前后行色匆匆的人群,此刻仿佛全不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歷史風云一剎那間在他心頭翻滾起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兒子,兒子又好福氣生了個兒子,這是一樁多么幸運的事情??!他本來以為有了這個孫子,就是生活給了他最大的獎賞,這輩子的生活就再圓滿不過,再不會有什么遺憾、什么失落、什么內心不平衡了,唯一需要的就只有向生活感恩。但是沒有想到,伴隨著孫子的降生,生活仍然不圓滿,麻煩的事情仍然一如既往地發(fā)生,甚至比以前要多。而自從孫子留了下來,他自己和老伴的沖突,似乎更加激烈,頻率也增大了。

      突然,一個大膽無稽的設想滑過老韓的腦際,就像一顆流星滑過大地:有一個孫子,又怎么樣呢?一個孫子真的就那樣萬能、那樣值錢嗎?退一萬步說,如果真的是個孫女,那又怎么樣呢?天也未必塌下來,地未必陷進去,說不定,自己眼前還不至于有這許多煩惱呢。

      老韓被自己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著實嚇了一跳,身上驟地起了一陣熱汗。他瞪大了眼睛,強制禁止自己朝這個可怕的方向再想下去。飛飛活潑可愛的模樣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褻瀆了孫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傍晚時分,車輛和行人的嘈雜給馬路帶來了生氣。在忙碌的大街上茫然無緒地漫步走著,漸漸地,老韓的心情開始好轉。是啊,孫子畢竟是孫子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別的不說,有個孫子在那里,畢竟心頭寬敞,底氣足,這可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家里這一桌吃食嘛,就盡著女兒女婿他們吃好了。不過要挑幾樣飛飛吃得動的,留下來,放進冰箱,待飛飛回來時喂他吃吧。

      走進新村的時候,老韓大體上已經心平氣和,不過他到底忍不住回了一次頭,要想發(fā)現“風暴中心”跟上來了沒有。他看到了嚴瑞英,但嚴瑞英卻根本沒朝他這個方向望。

      雖然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老韓對于妻子的肚腸,仍有摸不透的時候。比如此刻,雖然他正在擔心老妻要對他大爆發(fā)??墒瞧鋵嵞?,嚴瑞英的一顆心卻根本沒有想到他。嚴瑞英現在正擔心和為難著的,是她的大女兒韓楓,不知這樣回去怎么向她交代,不知這個火氣很大吃不得一點虧的女兒,看到他們老夫妻倆沒有將孫子接回來,會發(fā)怎樣大的火,會干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韓楓是個能干的女孩子。那時,韓平還小,嚴瑞英又要去百貨公司上班。每天出門,這個家就交給了那時也不過小學三四年級的韓楓。雖然嚴瑞英無比擔心,但班不能不上,家也就不能不托給韓楓。而韓楓居然還操持得不錯,雖然有時要把飯燒焦(菜需等嚴瑞英回家做),但總的來說,從來沒有出過什么大的差錯。

      韓楓非常能干,又特別懂得護家,旁人要從她那里沾一點便宜也不可能。那時,他們和鄰居共用一間廚房。那女鄰居事無巨細,總打算揩韓家的油。從借案板、借坐著洗衣服的小板凳、借臉盆、借鍋子,到借油鹽醬醋、肥皂、草紙,只要韓家有的,都一概來借。借去的小板凳就放在家里坐了,臉盆就放在廁所里使用了,油鹽肥皂,一旦借去,更是有去無回。這一段歷史公案算是發(fā)生在韓楓出生之前,但當韓楓略略長大成人,還沒上小學,就開始知道如何維護自己家庭的財產了。她人小鬼大。有時看到女鄰居打算洗衣服,知道她接下來要來借板凳了,就先去自己坐著,讓她借不成。如果臉盆之類的被她借走了,韓楓也記得隨時去討還。至于對方借油鹽醬醋等易耗品,韓楓就在邊上風言風語開了:“阿姨,你們家自己也好去買的呀,為什么要借我們家的呢?我們家也是從商店里買來的呀?!边@小孩子的一句大實話,臊得鄰居女人滿臉尷尬,訕訕地說:“哎喲,你這個小姑娘怎么管得事情怎么這么多呀,你爺娘也從來沒有管過的,倒要你來管了?!?/p>

      韓楓聽了,振振有辭地回答:“我們家的事情,我就要管!”

      碰到老韓在場,就要斥責女兒:“不許多嘴?!?/p>

      這樣一個盡忠護家的女兒,面臨今天這樣的情形,嚴瑞英當然更要擔心了。

      有一種說法,女人的預感遠比男人準確,果然。在老韓和嚴瑞英兩人今天的擔憂中,變成現實的,就是嚴瑞英的隱憂。

      老韓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放慢了腳步,進了家門,又一聲不響地進了廚房。他在廚房里看到韓楓買來的生日蛋糕和蠟燭,靜靜地擺放在小圓桌當中,心里有些不大好受。這時的客廳里,正一片喧鬧。外孫和外孫女平常并不經常見面,一見了面,就追追打打,熱鬧起來。他們似乎對飛飛在不在場毫不在意似的。電視機又開得很響。老韓被這一片熱鬧攪得心煩,便在廚房里靜靜呆了幾分鐘,這時嚴瑞英也就回到了家。

      她的疲憊和氣餒的身影一出現在客廳門口,韓楓銳利的目光就掃了過來,當屋里的其他人,妹妹韓朵,并兩位女婿還什么都沒有覺察到的時候,韓楓已經站了起來,高聲問母親:“姆媽,飛飛呢?怎么沒看見飛飛?”她的聲音很高,但夾雜著一絲驚慌。頓時,房間里靜了下來。韓朵隨手把兩個孩子拉到自己身旁,制止住了他們的喧嘩。

      嚴瑞英臉色張皇,仍故作鎮(zhèn)靜,一揮手:“你們先吃,吃完了好早點走?!?/p>

      “姆媽!”韓楓毫不理會母親故意轉換話題的伎倆,急急地奔到她的身邊,盯著她,臉色煞白地問:“姆媽,你說呀,飛飛在什么地方?被外婆接走了嗎?”

      嚴瑞英臉色慘淡,一聲不響,少頃,她說:“小楓,這件事你不要管,聽見嗎?跟你無關。”

      “怎么跟我無關?”韓楓的聲音陡地拔高了,眼睛瞪得滾圓,“不是說好了的嗎?說好今天我們幫飛飛做生日的嗎?怎么又被他外婆接走了?”

      “你不要管!”嚴瑞英的聲音也翻高了,“對你說這是跟你無關的事情,你硬要插進來做什么?”

      “怎么跟我無關?”從母親的態(tài)度,韓楓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氣憤極了。她一方面固然是氣淡雪平背信棄義,沒讓自己的父母把飛飛接回來;另一方面更氣姆媽不向自己講實話,受了人家的氣硬不告訴她,還要趕她吃了飯早點走。一時間韓楓氣得肺都要炸了,氣急之下,把滿腔的怒氣全都宣泄到了媽媽身上:“你是怎么搞的,一點用也沒有,去接自己的孫子也接不回來,有你這樣的奶奶嗎!”

      韓楓已經是當媽媽的人了,但在自己的媽媽面前,卻仍只是個任性的女兒,也不知自己說話的輕重分量,只圖怒火發(fā)泄得痛快淋漓。

      “你……”嚴瑞英被女兒的話噎住了,說痛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眼睛卻紅了起來。

      韓楓雖然厲害,看到媽媽流出眼淚來,也被震住了。

      “姐姐,你對姆媽這么兇干什么。你發(fā)神經了?。∽屇穻屨f話呀?!毙郧闇睾偷捻n朵在一旁看不過去,插了進來。她體貼地問母親說:“怎么啦?”

      嚴瑞英說:“他外婆也來了,說柳廠長想看他。”

      韓楓被妹妹一說,倒冷靜些了,再說她也對剛才向媽媽亂發(fā)脾氣感到后悔,因此這時雖然聽到了真相,仍然不響。

      眼看家里的氣氛稍稍平穩(wěn)了一些,一直站在門口沒有說話的老韓插入道:“大家先吃吧。”

      他把準備好的冷盤先端了出來,又提了幾瓶啤酒進來。女婿們趕緊站起來幫忙,分發(fā)碗筷,擺放冷盤,倒啤酒,一片忙亂。

      當晶瑩透亮、泛著白沫的啤酒倒進玻璃杯里后,桌上頓時有了晚餐的氣氛。于是,三個男人一起舉杯,一仰脖,將各自杯中的啤酒喝去一大口。

      大家悶悶地吃著,場面上的氣氛有點沉悶。

      韓楓像充軍似的,對滿桌的菜肴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吃下去一碗飯,又到廚房去添。可是走進廚房,立刻看到了自己剛剛要求店家添上了“慶祝韓飛三歲生日”字樣的蛋糕,心頭頓時大受刺激,將手中的碗“砰”地放到小圓桌上,回到客廳,就開始換衣服。

      媽媽叫她:“小楓,你做啥?”

      她一聲不響,很快將衣服換畢,雖然穿上細羊毛套裙婀娜多姿,十分漂亮,但她面孔鐵板,成了個冷美人。聽母親發(fā)問,她簡單地回了一句:“我有點事出去一下?!北泐^也不回地走了。

      韓楓奪門而去,這里眾人的晚飯吃得更加心神不寧,兩個女婿剛才喝著啤酒,隨意聊天,談到哪只股票有些什么內幕,哪只股票升勢凌厲,哪只股票跌勢不停,正開始入港,韓楓突然走了出去,嚇得他們也不敢說話了。少頃,聽得嚴瑞英一聲長嘆,道:“這個韓楓啊,我就知道她不肯罷休的。”

      韓朵也站了起來,說:“姆媽,要么我也去看看?!?/p>

      “你不要再去了。”嚴瑞英說,但口氣不那么堅決,帶點猶豫。對于二女兒,她是比較放心的。

      “姆媽,我去看看,不會有什么事的?!表n朵說著,也去換了衣服,出門去了。

      大半個鐘頭之后,韓楓、韓朵姐妹一起回來了。聽她們在樓道的腳步聲,十分自如放松,而且夾雜著說笑聲,嚴瑞英心里一塊巨石落了地。果然,幾秒鐘后,韓楓的笑聲便首先傳了進來,夾雜著大聲的呼喚:“姆媽!快來看啊,誰回來啦!”

      老韓和嚴瑞英早已一起奔出去。嚴瑞英在前面用手肘頂住老韓,嚷道:“現在你跑得個快啦,剛才呢,剛才你怎么像只縮頭烏龜,屁也不敢放一個!”

      老韓也不理她,管自走出去。這時,只見韓楓喜笑顏開地抱著飛飛,韓朵在一旁護衛(wèi)著,轉過樓梯轉角向家走來。飛飛被包上了一副斗篷,顯得十分巨大。

      韓楓格格地笑著對媽媽說:“姆媽,快點,快點切蛋糕,點蠟燭,叫飛飛吹蠟燭!”

      嚴瑞英正歡天喜地迎上來,聽了女兒的關照,也連聲呼應道:“對對對,快,快,快切蛋糕!”

      已經走到跟前的老韓,聽到這母女的吩咐,滿心歡喜地調頭走回廚房,嘴里大聲說:“你們都去坐著。我來切蛋糕!”

      此時,韓楓頓成主角。大概剛才心急外加走得急,初冬天氣,她的額頭竟然汗涔涔的,幾根劉海沾在上面。她抱著飛飛站在那里,任由老公為她解了鞋帶,換了拖鞋,走進房去。一邊又大聲吩咐老公:“你們快收拾一下桌子,蛋糕就要擺上來了??上У氖恰彼查g轉換話題,有點掃興地說,“飛飛在外婆家已經吃過一點蛋糕了?!?/p>

      廚房里傳來老韓興致勃勃的贊嘆聲:“韓楓,你去哪里叫人寫的字啊,字寫得不錯,蛋糕也一點沒有碰壞??!”

      正在忙碌著解開飛飛斗篷的韓楓,還來不及回答老爸的問題,突然叫道:“哎喲,大事不好了?!?/p>

      她這一叫不要緊,嚇得滿屋子的人,除了在廚房切蛋糕有點耳背的老韓外,大驚失色。嚴瑞英幾乎跌倒,驚問:“怎么啦?”她的聲音顫抖,語不成聲,仿佛心臟病要發(fā)作一樣。

      “喔喲,你怎么想到邪路上去啦?”韓楓驚訝地看著母親如此強烈的反應,趕緊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出了什么嚇人倒怪的事。你說可能嗎,我和韓朵兩個人把飛飛抱回來,會出什么事,把他悶死了?我是說,這小癟三睡著了,吃不成我們的蛋糕了?!?/p>

      “阿彌陀佛?!眹廊鹩⑴闹约旱男靥拍罘鸬?,“我是再驚嚇不起的啦?!?/p>

      飛飛的生日總算過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老韓夫婦對于親家母的意見開始越來越大。他們從心底里認為飛飛是他們韓家的孫子,和你們柳家的關系并不大,為什么你淡雪平要表現得這般熱情,不間斷地和他們上演一場爭奪孩子的戰(zhàn)爭呢?雖然淡雪平說這是柳廠長的意思,是柳廠長想念外孫,老韓夫婦,尤其是嚴瑞英,卻認為是淡雪平搞的鬼,不讓飛飛回到他們家。

      負面的情感一旦積累起來,就會不斷發(fā)酵。最早的時候,他們曾經一度認為,柳廠長和淡雪平喜歡飛飛,當然是好事。孩子多一個人愛,總比少一個人愛要好。但是,隨著每天是否能接到飛飛都是一個未知數,他們開始失去耐性。他們感覺到自己的生活被搞得一片混亂。他們太愛飛飛,或者說,飛飛在他們生活中的分量實在太重,因此有關飛飛的任何不確定性,都在他們心中引起巨大的波瀾。他們對于外婆隨時隨地、無緣無故地都會接走飛飛,感到越來越難以接受。

      不過,雖然他們生了給兒子去信把這事說說的想法,但卻一直拖著沒有實行。主要是怕兒子剛去加拿大念書,學業(yè)和生活緊張,應付各方面的挑戰(zhàn)還來不及,做父母的倒還要為他添亂,實在不應該。猶豫之間,雖然信件往返不斷,卻多是報平安。

      生日事件的發(fā)生令老兩口著實有些生氣,他們覺得事情這樣持續(xù)下去,是他們所接受不了的。老韓斟酌再三,又在嚴瑞英的再三催促下,終于在給兒子韓平的信中,委婉地寫到了接飛飛的不穩(wěn)定性,指出這樣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利,希望他們夫婦有個說法。

      他們將信投出以后,就開始盼望兒子的回信,但回信卻遲遲未至。天氣則越來越冷,嚴冬來臨了。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天氣很冷。上海的冬天,是一年當中最難過的季節(jié)。由于室內沒有暖氣,外面冰冰冷,里面冷冰冰,遠比北方難過。那一晚,飛飛被外婆接去了。老韓和嚴瑞英無事可做,只得圍著一臺電子取暖器看電視。

      突然,聽到有人在敲他們家的門。敲門聲不大,有點猶猶豫豫的。老韓一聽,立刻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馬上站起來去開門。

      開門一看,是柳廠長家的小阿姨。她一見老韓,就急匆匆地道:“飛飛病了,發(fā)高燒,已經送到醫(yī)院去了。外婆叫你們快去?!?/p>

      老韓一聽,大驚失色,對小阿姨道:“你快回去吧。告訴他外婆,我們馬上就到。”

      兩口子緊急行動。頂著寒風,出了門。在楊樹浦路上沒走幾步,看到一輛強生的出租車,立刻揮停了它。出租車迅疾將他們載到新華醫(yī)院。

      急診室里倒相當暖和。他們急著問了幾個人,很快找到了兒科急診間,看到淡雪平正守在飛飛的病床邊上東張西望,立刻走了進去。老韓跟她打招呼:“喂,淡醫(yī)生,怎么啦?”

      “啊呀,”淡雪平見到他們,松了口氣,“急死我了,這孩子高燒四十度啊。我本來準備叫救護車的,后來柳廠長說,就叫出租車吧?!?/p>

      “怎么會這么高的熱度,你下午接他的時候,情況怎么樣,有什么異常嗎?”嚴瑞英在一旁也關心地問。

      “當時就發(fā)現他人有點萎,精神不大好,話也很少。我就沒敢喂他吃晚飯,只讓他喝水,可是后來我一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p>

      嚴瑞英摸了摸飛飛的頭,已經不那么燙了。淡雪平介紹說,醫(yī)生已經看過,也打了針,熱度已經開始下降了。

      說完這些,三人一時無話,面面相覷。場面有些尷尬起來。

      這樣過了一歇,淡雪平苦笑了一下,低聲說:“唉,以后我也不來接飛飛了,或者我們講定,以你們?yōu)橹?,隔幾天也讓我接一次。現在這樣接來接去,孩子生活沒有規(guī)律,對他的健康也沒有好處?!?/p>

      她這么一做自我批評,嚴瑞英也有點感動并且激動起來,平素累積著的對淡雪平的意見頓時煙消云散,倒反過來為她開脫:“你們也是歡喜小人呀,沒有辦法的事情??!”

      老韓對淡雪平說:“是啊,今后好商量。今天既然我們已經來了,你就快回去吧,柳廠長還在家里等著你呢。”

      淡雪平也不過分客氣,便離去了。

      醫(yī)院的病房還干凈,也暖和。觀察室里鬧哄哄的,共有八張病床,其中四張床已經占用了,進出的人川流不息。外婆一走,這里就只剩下他們祖孫三人了。老韓露出溫和的微笑,和飛飛逗趣:“怎么啦,今天神氣不起來了???”

      飛飛不響,他看起來很疲倦。剛才護士來打了針,寒熱開始退下去了,臉蛋紅撲撲的,額頭上散著熱氣,嘴唇卻干裂著。

      蹊蹺的是,他的眼睛撲扇撲扇地看著嚴瑞英。嚴瑞英心痛孫子,就輕輕對他說:“飛飛,快睡吧。爺爺奶奶在這里陪著你,你放心睡覺吧?!?/p>

      飛飛聽話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不甘心地睜了開來,看著奶奶。

      嚴瑞英心覺有異,低下頭來,愈加溫柔地對飛飛說:“飛飛,你有什么心事嗎?”問出了這句話,教她自己也覺得有點荒唐,這么小的人,會有什么心事?可是孩子的表情卻讓她這么想。

      沒想到,飛飛點了點頭。

      嚴瑞英簡直有些駭然了,慌忙說道:“那你就快說出來吧?!?/p>

      飛飛輕聲地問:“爸爸媽媽不要我了嗎?”

      “什么?”嚴瑞英幾乎要跳了起來,“誰說的?”她的聲音高亢,引得周圍幾戶人家都轉過來看她。“爸爸媽媽歡喜你還來不及,怎么會不要你呢?”

      飛飛沒有吱聲。嚴瑞英簡直不知道如何進一步說服孫子,只好再強調說:“爸爸媽媽、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非常非常地喜歡你?!?/p>

      她搜腸刮肚,想找出最有說服力的話來安孫子的心,末了說出的話連自己都覺得空洞無力。她頓了頓,又打算說,爸爸媽媽在加拿大讀書,很辛苦,等生活安定了,就要來接寶寶的。如今在上海,外婆和奶奶這樣爭著來接他,把他接回家去,難道不也是太喜歡他、太想念他了嗎?

      但是,當她低下頭來看時,飛飛已經睡著了。

      光陰荏苒。一眨眼,飛飛離開上海,跟著媽媽飛赴加拿大已經五年了

      五年時間可長可短。對老韓夫婦和柳廠長夫婦而言,生活之流平穩(wěn)。五年來他們的額頭上又增添了幾條皺紋,更多白發(fā)取代了黑發(fā),腿腳愈加感覺不靈便,而對自己海外親人們的思念又加重了幾許。

      但對于韓平、柳葉紅這個小家庭來說,變化就堪稱翻天覆地。韓平碩士畢業(yè),在多倫多申請到一份工作,全家不久成為加拿大永久居民。接下來,他們又陸續(xù)貸款買了房、買了車,不知不覺間已經躋身本地中產階層。

      而令雙方老人日夜思念、無限牽掛的孫子(外孫)飛飛,五年來也是日長夜大,如今已經進入本地小學念一年級,背起書包上了洋學堂。

      這五年當中,一度瀕臨劍拔弩張境地的韓、柳兩家的關系,也逐步獲得了改善。從最初的互相冷淡戒備,到慢慢地接近起來,馬路上碰到也開始點頭和打招呼。畢竟是親家,又是多年的老同事了。事情早已過去,矛盾的焦點也已經轉移到了太平洋的彼岸,雙方的矛盾沒有理由不淡化下去。

      一年之后的春節(jié),他們就恢復來往了。

      但是最近,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得雙方的關系再次緊張起來。

      那天,嚴瑞英在附近的長陽公園鍛煉身體,聽到邊上有人說:“哎喲,你們知道嗎,柳廠長的老婆,要到加拿大去探親了。是她的女兒、女婿請她去的。你們講,她的福氣好不好呀?”

      “真的???介好事體啊?”“淡雪平幾世里修出這樣的好福氣?。 闭诤粑迈r空氣、鍛煉身體的中老年的女人們,被這樣的新聞刺激,都停止了各自的動作,一下擁到消息發(fā)布人的周圍,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還有人從其它角度發(fā)出感慨:“儂看,養(yǎng)女兒多少好啊,女兒最孝順了……”也許是看到了嚴瑞英,說話者的聲量驟然降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這一波議論剛剛發(fā)起,就把新聞發(fā)布者和議論者們的每一句話都聽進去的嚴瑞英,聽到人家突然降低音量時,終于堅持不住了。她剛才一直保持著打太極拳的姿態(tài),就是要向外界顯示她對這則意外的新聞具備足夠的心理抵抗能力。但是,此刻她實在無力挺住自己了,不得已陡然停頓了下來,立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趕緊用手把住邊上的一棵大樹。

      淡雪平要去加拿大探親?女兒女婿邀請的?怎么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呢?

      還隱約聽到人家在說:“……她帶外孫辛苦了……”

      嚴瑞英的火氣更大了。她帶外孫辛苦,自己帶孫子難道不辛苦嗎?

      這時,幾個跟她熟悉的老姐妹們,也湊過來問:“咦,怎么沒有聽你說起過這樁事?。俊?/p>

      嚴瑞英無言以對,臉色一片蒼白,只覺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很重。

      回到家里,她立刻將聽到的傳言告訴了老韓。老韓沒有響,過了一歇,說:“讓她先去吧,我們以后去?!?/p>

      “什么?”嚴瑞英滿腔的怒火這時找到了一個發(fā)泄口,但仍勉強保持平靜地問,“我們哪點對不起他們,他們要這樣對待我們?”

      “這不關對得起、對不起的事情,”老韓明白妻子已經瀕臨爆發(fā)的邊緣,但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因此沒有理會她,仍用那種無關痛癢的口吻說道,“早去晚去,一樣都可以去嘛。”

      “放你的狗屁!”嚴瑞英終于大發(fā)雷霆了,雖然這事其實和老韓毫無干系,但滿腔怒火仍然奔他而來,誰叫他一貫的賣國主義投降主義、內戰(zhàn)內行外戰(zhàn)外行呢,“憑什么我們要晚去???”

      老韓沒有回答。

      嚴瑞英剎車不住,滔滔地吐起苦水來:“他們說,外婆帶飛飛辛苦了。你講,這叫什么話?難道我沒有帶飛飛,我們帶飛飛就不辛苦了?可是你倒好,還一天到晚幫柳家說好話。”

      到了這天晚上,意外地接到韓平從加拿大打來的長途。嚴瑞英一聽到兒子的聲音,止不住就抽搭起來,倒叫電話那一頭的韓平嚇了一跳,忙問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嚴瑞英起先還不打算告訴他,架不住兒子著急,才吞吞吐吐地問他,最近準備做什么事?韓平先還一頭霧水似的弄不清母親的意思,隨即就明白了過來,趕緊承認,說是丈母娘要來。

      嚴瑞英一聽,火就大了起來,眼淚也干了,大聲責問兒子:“為什么?為什么辦丈母娘這么保密?為什么連自己的親媽也不告訴一聲?難道真的是討了老婆忘了娘嗎?”

      韓平解釋不迭。原來,這件事是通過伊妹兒來往商量辦妥的。柳廠長家早就裝備了電腦,而老韓則對新技術抗拒得很,雖然韓平也建議過老韓買電腦,但被他一口拒絕了。這樣韓平他們和丈母娘家的聯系就比和自己家的聯系要快捷得多。結果呢,去探親也就讓丈母娘占了先。

      按照韓平的說法,他們的確打算分兩批將老人接過去探親。按現在的順序,自然是丈母娘先去,親娘老子后去。嚴瑞英傷心??!她一口咬定這是柳葉紅的主意。韓平越解釋,她的疑心越重,最后說:“如果不是她的主意,難道是你的主意嗎?”這話言重了,韓平有些害怕。他最后說:“那么你們就一起來吧,我們這里也住得下?!?/p>

      兩個月以后的一天,老韓夫婦從上海啟程,總共飛行十六個小時,途經溫哥華,終于飛抵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他們比親家淡雪平只晚到了一天。

      幾乎當飛機剛從虹橋機場起飛的瞬間,嚴瑞英就開始后悔了。她猛然想到,自己馬上要和淡雪平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了,而飛飛只有一個,爭奪戰(zhàn)不是隨時都要打響了嗎?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后悔不迭,覺得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賭這口氣,要和淡雪平一起來加拿大。

      飛機在云端中飛行。五年前和淡雪平爭奪飛飛的歲月又在嚴瑞英的眼前鮮活起來,所有的斗爭,包括一切細節(jié),過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在她腦海中掠過。難道又要重新來一次嗎?

      悔恨的波浪洶涌澎湃地拍打著她的心岸。自己真是昏了頭了。在兒子寄來擔保材料、準備簽證的日子里,自己一點也沒有想到這個。一門心思是要越快越好,最好是自己領先一步、超過淡雪平,降落到多倫多。

      如今,飛機已經飛到太平洋上空,再懊悔也來不及了。

      是兒子來接的機。柳葉紅不在場,一家三口很放松。簡短問候以后,韓平就開動了汽車。汽車開到家,已經半夜。三人進去。柳葉紅在等著他們?;ハ嘁娺^,稍敘了幾句,韓平就帶他們去了他們的房間。老韓夫婦睡下,只是未見淡雪平的蹤影,也沒看到飛飛。

      睡到床上,嚴瑞英輾轉反側,雖然旅途奔波,人已極度疲憊,但就是無法入睡,不禁嘆了口氣道:“怎么沒見飛飛?跟他外婆一起睡了嗎?”

      第二天早晨,朦朧中的嚴瑞英聽到房間外的聲音,其中仿佛夾著一個男孩的童音,像是飛飛!她猛地驚醒了。推門出來,卻一眼瞥見淡雪平正從他們的門前經過。嚴瑞英缺乏思想準備,臉面一時有點尷尬,不知說什么好。十分意外地,卻看到淡雪平向她點點頭,招呼道:“你早?”

      “你早?!眹廊鹩⑾乱庾R地回答,心中暗暗納罕。本來是準備了要打一輪新的爭奪戰(zhàn)的,心頭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出擊??墒堑┢酱丝痰淖鳛?,卻給她傳遞過來一個和平停戰(zhàn)的信息。她不免有些茫然。

      兩人一起信步來到客廳。秋天早晨的初陽已經照進客廳,刺得嚴瑞英睜不開眼睛。她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看到兒子、兒媳婦正在廚房忙著,烤面包、倒牛奶、榨橙汁,好像是在準備早餐。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到飛飛。

      來到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嚴瑞英一時插不上手,只得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感到一絲的寂寞,隨口問道:“飛飛呢,怎么沒見飛飛?”

      柳葉紅沒響,韓平答道:“還在睡懶覺呢。不過,也該下來了?!?/p>

      不多時,果然聽到樓梯一陣響動,一個男孩子躥了下來。嚴瑞英知道這必是孫子了,心頭一陣狂喜。這時憑空起了一陣矜持之感,雖然站了起來,卻并不叫喚他,看他怎么行事。

      他走到餐桌邊,單腿跪在椅子上,站立在那里,望著父母,似乎在等待他們供應早餐。他衣服雖然穿上了,鈕扣都還沒扣上,頭發(fā)亂蓬蓬的。嚴瑞英一眼不眨地注視著他。闊別五年了。孩子明顯長高了。從一棵樹苗長成了小樹。嚴瑞英心頭親情澎湃,正準備走上去抱住他,飛飛也許是感受到她的注視,稍稍回過頭來,立刻看到了她,遲疑了一下,嘴巴一動:“Hello?”

      嚴瑞英不防他說出這么個英語單詞。雖然這個詞對她來說也相當耳熟,但她卻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期待他看到她,就會奔上來,叫她一聲“奶奶”,然后她爽爽地答一聲“哎”。

      她也是遲疑地點一點頭。這時,老韓從房間里出來了,看到孫子,立時眉開眼笑,大聲道:“飛飛,看是誰來啦?”

      飛飛轉向他,卻沒有像爺爺那樣興高采烈,同樣是一句英文:“How are you?(你好?)”

      老韓也一樣不解其意,不知如何回答,但仍笑道:“飛飛英文這么好啦?”

      早餐端上來了。有牛奶、雞蛋、麥片粥,烤得焦黃的面包片,還有蘋果、橘子等水果。韓平和柳葉紅給面包片涂人造奶油、果醬,或者花生醬,然后把它們遞送給邊上的老人。三位老人一起推托,異口同聲地說:“讓小人兒先吃?!?/p>

      三位老人滿懷慈愛、目不轉睛地盯著飛飛。他卻渾然不覺,勉強地吃了媽媽爸爸給他準備的色彩鮮艷、噴香誘人的早餐,水果連碰都沒有碰一下。然后嘰里咕嚕和爸爸媽媽講了幾句話,都是些英文;老人們還沒有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一轉眼他已經背了書包出門去了。只聽見柳葉紅在門口也用英文叮囑了他一番。他低頭不語,末了回答了一個字:“Good-bye(再見)?!比缓髶P長而去。

      清晨的緊張中,小夫妻對于老人們的落寞來不及察覺。送走兒子,他們匆匆也都先后出發(fā)了。頓時,房間里只剩下新來乍到的三位老人。

      多倫多的上午是何等寧靜啊,靜得讓剛從喧鬧的大上海過來的老人們都有些無所適從。看著臉上同樣呈現迷惘表情的淡雪平,嚴瑞英無端地感到親近,這才明白早晨淡雪平看到她時表現出的那點出乎意料的好意,并非空穴來風。她當時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呢。

      不過,這個上午,雖然老人們感覺飛飛離得他們遠了,但他們都拒絕對自己承認,彼此也不交談。因為在剛過去的這個忙亂的清晨,他們除了呆坐在那里,什么也沒做,也還沒來得及和飛飛哪怕試著交談,因此他們心頭還存著憧憬。

      因為時差的緣故,午后,三位老人都長長地睡了一覺。不過,從下午三時起,他們便都陸續(xù)醒來,開始等待飛飛回來。第一個起來的是老韓。他甚至打開門,走出去觀望了幾次,但飛飛一直沒有露面。直到將近下午五點鐘,才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門打開了,露出飛飛的腦袋來。他滿臉是汗,頭發(fā)黏在前額上,外套胡亂扎成一堆夾在腋下。

      老韓見了孫子,臉笑成了一朵花,一手接過他的書包和衣服,一手拉著門讓他進來,笑瞇瞇地說:“飛飛,放學了???”

      飛飛好像聽懂了一點爺爺的話,歪著腦袋想了想,想不出確切的意思,用英語自問自答道:“Back from school? Yes.(放學了?是的。)”

      老韓又說:“學校離家里遠嗎?”

      飛飛已經上樓了,一邊過頭說:“What are you talking? I dont understand.(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飛飛的兩次回答,老韓都沒有聽懂。他看著飛飛上樓去,人僵在那里,面孔有些不自在。

      淡雪平在邊上嘆了口氣:“昨天也是這樣的。這個小人兒,好像不懂中文了?!?/p>

      “怎么會呢?”老韓皺緊了眉頭說,“生出來就是說上海話的嘛,怎么現在一句都不會說了?”

      “這倒是怪了?!眹廊鹩⒁苍谝慌圆遄斓?。

      三個人在客廳里坐了一歇,坐立不安。老韓不死心,又走上樓去,來到飛飛的臥室。只見他正在玩電腦游戲,全神貫注,嘴里還在“Yes! Yes!”地哇哇叫。老韓踏進房間去,提高聲音問飛飛:“飛飛,還認識爺爺嗎?”

      他好像聽懂了這句話,點點頭。

      老韓大受鼓舞,喜出望外,馬上乘勝追擊:“想爺爺嗎?”

      飛飛不解,道:“I dont know.(我不明白。)”

      以老韓極其有限的英語知識,他知道no是表示不的意思。飛飛的回答中有個Know, 發(fā)音和no相似,他頓時誤解了:“不想爺爺了?”他少有地抬高了聲音地追問道:“飛飛,你不想爺爺了?你離開中國才五年!”

      飛飛本來心不在焉,看到爺爺的神態(tài)突然變得兇起來,聲音也很嚴厲,頓時有點害怕,但仍堅持說:“I dont know.(我不明白。)”

      老韓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臉色嚴峻,傷心、失望、沮喪,統統寫在臉上。

      十一

      第二次爭奪戰(zhàn)終于沒有打響。因為情況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當天晚上,外婆、爺爺和奶奶,與韓平、柳葉紅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責問他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走的時候一口普通話和上海話的飛飛,五年不見竟然就不會講中文了?

      “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啊,”韓平一臉無奈地解釋道。來到加拿大后不久,飛飛就被送進了幼兒園。決定送幼兒園的當兒,他們對他的英文非常擔憂。什么都不會說,上廁所啦,大小便啦,統統不知道怎么說,在一個英文的環(huán)境中,怎么生存?跟老師訴說他們的擔心時,那長著一雙深灰眼白藍眼珠的老師笑著說:“沒有關系,孩子們具有掌握語言的神奇的本領。不少孩子進來時都不會講英文,現在呢,個個說得像本地人一樣?!?/p>

      他們將信將疑,但別無選擇,只能一狠心,將孩子送了進去。

      后來發(fā)生的情形果然如同老師說的。飛飛經過最初的十分短暫的語言苦悶期,很快他的英語就進步了。慢慢地,他不但十分愿意去幼兒園,回家以后,看英語電視臺的兒童節(jié)目,也笑得咯咯的,完全入迷。

      他們放心了,贊嘆兒子領悟語言的能力超過自己一百倍。他們自己在國內都是名牌大學出身,英語學了很久,可是要適應英文口語的環(huán)境,還經過了長時期的艱苦努力,直到今天就口音而言還頗有差距。可是飛飛,這個小人兒,在完全不識一個英文單詞的情況下,卻輕而易舉地吐出了一口朗朗的北美口音的地道的英語!

      說到這里時,韓平不由得有點神采飛揚。就連一直陰沉著臉的老韓,也受到他敘述的感染,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們一直沒有注意到飛飛忘記了母語的嚴重問題,因為總覺得他的主要矛盾是如何進一步改進英語,提高英語水平,中文則好像是存放在保險箱里頭一樣,隨時可以提出來用的??墒?,在為上海的老人家辦探親的日子里,想到老人們來了,自然要和飛飛講中文,因此他們便和飛飛講普通話,并且特別提示:“飛飛,用普通話回答。”

      可是,飛飛沉默。

      “怎么啦,飛飛,說話呀?!辈灰婏w飛回答,韓平漫不經心地催問。

      飛飛依然保持沉默。

      “飛飛!”柳葉紅似乎預感到什么問題了。

      飛飛痛苦地說:“I dont know how to say it.(我不知道怎么說中文。)”

      韓平大驚,無法相信地問兒子:“你不會用中文講話了?”

      飛飛不理睬他。韓平怒火中燒,少有地沖他發(fā)火道:“你回答我呀!你怎么把中文丟光了?怎么會的?。??”

      飛飛滿臉委屈,火氣不比他小:“How do I know? When you guys deceived to come to Canada, had you ever asked my opinion?(我怎么知道?你們決定到加拿大來的時候,征求過我的意見嗎?)”

      柳葉紅也插了進來,痛心地說:“你對孩子兇什么兇?當初不是你催著他多講英文,多講英文的嗎?”

      “可是,我怎么知道他把中文都忘記光了呢!”韓平憤憤地痛苦地回答。

      問題嚴重了。

      他們如雷轟頂。早知道兒子流暢利索的英語是要以犧牲中文為代價的,他們寧可不要這個英文流利?。∵@算什么,單通英語不懂中文?不就成了所謂的“香蕉”嗎?那和本地的加拿大人有什么區(qū)別?失去了中文就失去了優(yōu)勢啊,你的英文再好能比得上本地人嗎?

      聽著兒子的敘述,老韓的一顆心,直向著深淵墜落。事情弄清楚了,可希望也隨之破滅了。他心底一片悲涼,有一種想哭的欲望。占據他心胸的并非完全是飛飛今后的競爭能力。他有他的痛苦和失望。雖然他竭力安慰自己,沒發(fā)生什么事情啊!飛飛不是蠻好嗎?人長高了,長壯了。飛飛還是飛飛,還是他的孫子啊??墒?,一個躲避不了的聲音卻在他的耳邊大聲嚷著:“連中文都不會說了呢,這孫子跟你還有什么關系?。 ?/p>

      是啊。他的飛飛,他的來之不易、寄予厚望、希望靠他傳承香火的孫子,怎么會把中文徹底忘記了?這怎么可能?怎么得了?難道今后他就和中文絕緣了?就不會講中文、看中文、寫中文了?驀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升起:千辛萬苦保存下來的根,卻要在這萬萬沒有想到的地方斷絕。祖宗傳給他、他又傳給了兒子韓平的根,就要在韓飛那里斷了。

      明明有了孫子,還要斷根。

      準備出國探親,其實不過前些天的事情,可是此刻想起來竟覺得發(fā)生許久了。記得那一天,一些老同事回廠報銷醫(yī)藥費不果,聚攏在一起發(fā)牢騷。說到老韓,無不極端羨慕,說老韓好福氣,兒子、兒媳婦都有出息,如今連孫子也在加拿大小學讀書,從小接受西方教育,前程還不是錦上添花!當時說得老韓心里樂開了花,嘴巴怎么合也合不攏??墒牵患也恢患业某畎?。誰想到,來到多倫多,等待著他的,竟然是這樣的現實。而且,雖然以往他也想到過,孫子的中文可能退步,但沒有想到他的退步竟然這樣厲害,同時也沒想到,一旦發(fā)現孫子不講中文,給他的打擊會是這般巨大。

      慘淡的寂靜中,聽到淡雪平緩緩的平淡的聲音:“是啊,十多歲以前,孩子主管學習語言的顱內神經還沒有關閉,在這一時期內,學一門語言和丟一門語言,都是相當容易的?!?/p>

      老韓沉浸在思緒中,沒有心思聽淡雪平的高論,盡管知道她是醫(yī)生。突然,一道閃電在他的心頭掠過。他抬起頭來:“淡醫(yī)生,我們飛飛今年只有九歲多一點。照你這么說,他學語言的神經還沒有關閉,我們還有機會幫他把中文拾回來嗎?”

      “不排除有這個希望,讓飛飛的中文有所恢復。”淡雪平緩緩地說,“我在想,飛飛的中文退步這么厲害,主要原因是沒有一個中文的環(huán)境。他從上學到課余活動,包括回家后看電視,接觸的全部是英文。他的爸爸媽媽工作又忙,抽不出時間和他用中文閑談,他的中文怎么會好?“

      “是啊?!眹廊鹩⒁膊辶诉M來。“他們忙,我們三個老頭子、老太婆有的是空,我們人人跟他講中文,不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中文環(huán)境嗎?”

      “我正是這個意思。”淡雪平看看她,點點頭。

      “媽媽,你怎么不早說呢?”柳葉紅帶點撒嬌意味地責怪母親,“我們是急也要急死了?!?/p>

      夜已深沉,兩代三家五口人談著說著,不知時光之即逝。年輕的一對已經忍不住打呵欠了,可是三位老人的精神,卻愈發(fā)健旺。這也是時差在起作用。加拿大實施夏令時間的半年中,多倫多和上海相差整整十二個小時。此刻,多倫多深夜十一時,恰好是上海的上午十一時,三位老人還停留在國內形成的生物鐘上呢,加上發(fā)現了走出困境的一絲曙光,所以談興愈濃,早將睡覺一事忘得精光了。

      三位老人,曾經的對頭,如今似乎要結成同盟。不過,究竟他們能否同心協力,挽救飛飛的中文?那就且聽下回分解吧。

      責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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