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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課

      2007-09-10 22:29羅偉章
      當代 2007年2期
      關鍵詞:王安南山校長

      羅偉章 男,1949年生,插過隊,當過兵,做過工人和干部,現(xiàn)執(zhí)教于深圳大學師范學院。著有小說集多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那兒》被公認為2004年最好的中篇之一。

      遇到那些心慈手軟的人,動不動就來這么一句:“南山那鬼地方,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不忍心讓他去住!”

      這話聽上去讓人覺得恐怖,好像南山不是一座山,而是青面獠牙的鬼。站在山腳望上去,土黃天青,山崖峭立,真有些鬼姿鬼態(tài)??蛇@個“鬼地方”卻是南山人的全部。

      事實上也沒那么難,世世代代都住過來了。白天有太陽,晚上看月亮。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也笑,也哭,也爭吵,也做愛,也離婚,也生兒育女??傊歼^著一樣的日子。因此,南山人對上面那句話是相當反感的。反感過了頭,就不僅不覺得自己苦,還騰出心思去同情別人。他們說:“陜北那地方真不是人過的,挑擔水回來要兩頭見黑?!被蛘撸骸靶陆ゲ坏茫伙L吹來人就被沙子埋住了!”可陜北和新疆畢竟都太遙遠,南山屬大巴山系,很粗糙地聳立在四川省東北部,關于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他們也只是聽說而已。這種同情基本上失去了對象,顯得很沒意思,因而南山人不再為天下憂,只去同情鎮(zhèn)上的人。

      鎮(zhèn)子名叫澤光,下十五里山路,再沿清溪河上行十里就到了。南山人對澤光鎮(zhèn)是熟悉的,每逢尾數(shù)是三、六、九的日子,他們就下山趕集,對鎮(zhèn)上人的脾氣,他們摸得太透了。鎮(zhèn)上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瞧不起山里人,但那實在沒啥了不起,單是車馬聲喧,也能把人的耳朵吵聾!他們雖然可以天天吃肉,但誰能說清他們不是吃的瘟豬肉?南山頂上一個姓桂的屠戶,就專門收購瘟豬,剖成肉條子,冷場熱場都往鎮(zhèn)上送。南山人只有過年過節(jié)或家里來了親朋好友時才能吃肉,但豬是他們自己喂的,他們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樣熟悉豬的底細……想到這些,南山人往往一掌擊在大腿上,嘆一聲:“嗨,鎮(zhèn)上人真可憐!”

      情緒最激烈的要算王安。

      王安一般不參與鄉(xiāng)鄰的議論,只等大家把話說淡了,他才來一句總結:

      “誰要我去鎮(zhèn)上住,八抬大轎也抬不去!”

      這句總結把鄉(xiāng)鄰們想說的都說盡了,于是大家附和幾聲,起身,拍屁股,回家或者下地,罵罵咧咧地照顧孩子和老人,沉默如石地侍弄莊稼。

      王安是山里的教師。

      整架大山上,只有一所學校:南山小學。如果你有山區(qū)旅行的經(jīng)驗,如果在你覺得根本不可能有人居住的山坳里突然發(fā)現(xiàn)一所孤零零的學校,從學校里傳出并不整齊卻很賣力的讀書聲,你心里不可能沒有一點反應。南山小學就是這樣,它臥于山腰,背靠山崖,另三面都是蕭索的田地。山腳的人歷來都是去鎮(zhèn)上讀書,南山小學只負責接納山腰和山頂?shù)暮⒆?。這所學校非常古老,據(jù)說是清王朝末年一個秀才捐資修建的。那秀才是南山有人煙以來在考場上唯一中榜的人,家里也有田產(chǎn)。按這樣計算,南山小學就有百年歷史,比澤光鎮(zhèn)中心校早了半個世紀。百年間,它被燒過,被砸過,但風風雨雨都挺過來了。

      十八年前,它一直是木屋,黑跡斑斑,穿眼漏壁,整個屋架往操場一邊嚴重傾斜,看上去就像提著一條腿隨時準備跳躍的人。教室只有兩間,每間教室里至少坐兩個以上班級。各年級教師各上各的課,彼此沒有門戶,聲音竄來竄去的。低年級學生一走神,就側著耳朵聽高年級的課,聽不懂,就對高年級學生多了一層敬畏。高年級學生也會聽低年級的課,自然是看不起,覺得那么小兒科的玩意兒,還值得翻來覆去地搗騰?十八年前的那個夏天,鎮(zhèn)政府讓山里人自己籌資,自己動手,把學校翻修了,將木屋變成了磚墻,且用炸藥雷管把后山移走一部分,面積擴大了,有多少個班就修了多少間教室,看上去真有幾分氣派。

      南山人覺得,這厚實的土磚墻要管好多年的,在這好多年之內(nèi),南山子弟可以坐在里面安安心心地讀書了。

      王安就從南山小學畢業(yè),后來去縣城念了中學。像他這個年紀的山里人,無一例外都外出打工,王安沒去,他得過小兒麻痹癥,左腿比右腿短了幾公分,出去也沒人要。王安那年已整整二十歲,二十歲的南山人即便沒結婚沒生育,也有了對象,但王安沒有。誰家姑娘愿意嫁給一個看不到任何前途的跛子?

      王安所在的村子,叫興塘村,與北面的學校相隔僅三里地,且都是沿著彎彎曲曲的大堰走,爬坡上坎的時候不多。農(nóng)活做完了,王安就去學校玩。

      學校有啥好玩的?操場是塊小小的土壩,只需過個周末,上面就長滿亂草。沒有籃球架,也沒有乒乓球臺。而王安就喜歡去,去了還只能在操場上轉轉。那時候,加校長在內(nèi),學校共有三個教師,都不喜歡王安,尤其是校長楊傳民。楊傳民五十多歲年紀,一生勤勤懇懇,最看不上的就是游手好閑之徒。楊校長覺得王安就屬那類人。另兩個教師,一個姓靳,一個姓胡,靳老師總認為王安到學校來是顯擺的,他們?nèi)齻€雖然年齡懸殊,卻都只是初中畢業(yè),而王安讀過高中。既然靳老師這么說,胡老師就認為靳老師的話對。

      因為不喜歡,三人從不請王安去辦公室或者寢室坐。

      可是有一天,王安自己進了他們的辦公室。

      學校跟普通農(nóng)家一樣,修的是高門檻,王安那天帶著謙卑的笑,兩手扶著門框,先把那條短腿邁進去了,再身子一斜,把長腿邁進去。山村小學無等級之分,校長和普通教師都在一間辦公室,當時三個人都在,都很不愉快地盯住他。他走到那張松木拼成的辦公桌前,從褲兜里掏出一包香煙——王安自己不抽煙,那包煙是頭場專門請人帶回來,等著這一天用——很不靈便地啟了封,抽出一根來,雙手遞過去,再抽出一根來,雙手遞過去。三個人接了他的煙,臉色好轉了。沒有多余的凳子,胡老師把自己的凳子讓給王安坐,王安搖著雙手推辭,腳底下沒站穩(wěn),差點倒地。

      三人的煙還沒點上,王安就急匆匆地說:“楊校長,我想跟你商量件事?!?/p>

      楊校長覺得新鮮,瞇著眼睛望著他。

      “我想在操場上修兩個乒乓球臺?!?/p>

      楊校長笑了一聲:“你娃!想錢想瘋了?我告訴你,別說修乒乓球臺,就是做條板凳我也拿不出錢給你?!?/p>

      王安說:“有錢就給我兩個,沒錢就不給,我無所謂。”

      這話聽上去像王安家發(fā)財了似的,可山里人誰不知道他家窮得叮當響呢!他小時候得病,父母借了不少錢,后來讀書,又借錢,背了一屁股的爛賬,嫁他姐姐的時候,只殺了只兔子招待客人,山里人至今說起來都紅眼睛,而他王安說話還這么大口氣!

      楊校長把一截彎曲的煙灰抖掉,生硬地說:“既然這樣,你愿意搞就搞?!?/p>

      王安果然動手了。前些天,他家的豬圈垮了,反正暫時也沒錢買仔豬,父子倆都沒心思立即去把它修好。豬圈建在一個斜坡上,磚頭垮進了下面的竹林里,王安將磚頭撿進背篼,抽空往學校里背。他給父母親撒了謊,說修一個乒乓球臺,楊校長答應給他十塊錢。父母想這已經(jīng)不少了,十塊錢要買差不多十包鹽呢。至于豬圈,反正把豬攔住就算數(shù),豎幾根青岡棒也行。

      因為是孩子用,王安把乒乓球臺砌得很低,這也剛好讓他的磚夠用。他沒干過這樣的活,不過也沒什么難的,調上灰漿,把磚砌上去就可以了。上面的臺子,他先橫幾根木棒,再厚厚實實地鋪上稻草,用盡量平展的幾塊石片子壓上去。

      那段時間,簡直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臺子還沒成形,他們就把乒乓球拍做好了,都是找一截廢棄的木板,用彎刀削出一個把子。三位教師冷眼旁觀,覺得王安到底是個不務正業(yè)的人,孩子們卻不這樣看,口口聲聲叫他叔叔,不斷地問什么時候才能做好,課間休息也要問上數(shù)十次。

      只要不耽誤農(nóng)活,王安就要忙碌到天黑透了才一瘸一拐地回家。其間,他的手被瓦刀拉了條口子,回家途中掉進了冰冷的堰渠,不過這些事都是農(nóng)人經(jīng)常遇到的,沒什么大不了。

      竣工的那天,楊校長把他留了下來。楊校長避開兩個教師,單獨把他請進了自己的寢室,從口袋里摸索出五塊錢來,對他說:“我沒想到你娃心那么硬,為掙錢啥事都忍得,但我沒多的錢給你,只能給你五塊。村小都是被中心校管起來的,學生的書學費按人頭全部上繳,我們的工資也由他們發(fā),根本就沒一分錢的辦公費。你總不能因為修了兩個乒乓球臺又去找村民捐錢。當初翻修學校的時候,大家沒計劃這些東西,證明他們認為不需要。當然不需要!孩子到學校來是讀書的,不是玩的,玩累了,就沒精神讀書了;再說,哪家的孩子放學后不割牛草撿柴火?干這些事都要體力,要是在學校就搞得筋疲力盡,回家就干不了這些活。這五塊錢是從班費里扣出的,你拿去吧?!?/p>

      王安把錢接過來,咧了咧嘴,說了聲謝謝,就朝門外走。

      他是在嫌少,楊校長想,這五塊錢還是我掏的私人腰包呢,一分一厘都交上去了,還有狗屁班費。楊校長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看見王安踩高蹺走路的姿態(tài),還有他被瓦刀割傷的手,心里熱了一下,把王安叫住了。他走到王安身邊,說王安哪,你想沒想過你的將來?像你這個樣子,開不了山,犁不得田,你以后的日子咋過?你爹媽的年齡跟我也不相上下了吧,他們管不了你一輩子的。何況你家還欠那么多債!——你為啥不去學門正經(jīng)手藝?

      王安站了片刻,沒回話,走了。楊校長看著他瘦得麻稈似的背影,立即有些后悔。他那些話幫不了別人,只是往別人的傷處撒鹽。鄉(xiāng)下現(xiàn)在哪去找什么手藝人?扯布來請裁縫做衣服,還不如買成品便宜,樣式也沒人家的好看,裁縫早就沒活干了,縫紉機生了銹,變成了廢鐵。學篾匠吧,編背篼、花籃、筲箕等日用品,差不多家家男人都會。編曬席要復雜一些,可一鋪曬席要用十幾二十年,你總不能十幾二十年才做一趟幾十塊錢的生意。至于犁田耙地的物件,人家也都習慣了去鎮(zhèn)上的鐵匠鋪買。鄉(xiāng)下已經(jīng)沒有手藝人了,鄉(xiāng)下的手藝人都絕種了。

      楊校長、胡老師和靳老師都不喜歡打乒乓球,但他們還是很快感覺到了球臺的好處。南山小學沒有高臺,以往老師集合學生講話,都只能跟學生一起站在平地上,現(xiàn)在則可以站在球臺上去了。站在高處講話就是不一樣,那會平添一種威嚴。乒乓球臺離旗桿很近,每周星期一升國旗的時候,老師或學生代表作“國旗下的講話”,也可以站到上面去……

      南山的冬天特別冷。冰柱子從山澗垂下來,不是白的,是青黑色的。有些小孩子不懂事,伸出舌頭去舔,當他們嘗到類似金屬滋味的同時,舌頭就被冰“吃”住了。這時候必須迅速用斧子把冰柱剁下來,用火烘烤,要是動作稍慢,舌頭就會變黑,變硬,輕輕一震動,就脆生生地斷掉。南山人為了蓄水,一到冬天就把絕大部分田地變成冬水田。學校周圍,除了背靠的那面山,其余三面全是冬水田。冬水田結了冰,白亮亮的,要是出點太陽,能把人的眼睛晃得老半天看不見東西。操場邊是紅砂土,這種土連長一點野草的營養(yǎng)也不愿給,全是光板板的斜坡,學生下課打鬧的時候,稍不小心就可能掉進冰田里,嗖的一聲,從這頭滑到那頭。如果遇到薄冰,它就咧開嘴——先是咧開密密實實的皺紋,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嘴張大,將人吞進去。冬天的水渾身都長著牙齒,抓住你,就狗一樣朝你身上撲,被救起來時,往往面目全非。

      現(xiàn)在有乒乓球打了,掉進冰田里的可能性更大,不是人掉進去,而是乒乓球掉進去。一個乒乓球要幾角錢,孩子們要吊著父母的衣襟哭鬧好幾天,父母才會翻出癟癟的荷包,將幾角錢拿出來,去鎮(zhèn)里買回那蹦蹦跳跳的家伙。將球交到孩子手里的時候,常常要附帶賞孩子幾個耳光,罵幾句“敗家子”之類的話。因此,孩子們都舍不得丟掉乒乓球,別說掉進冰田,就是掉進深井里,他們也要想法將它撈出來。

      王安又在操場邊轉悠了。這時春天已經(jīng)到來。王安這回背來了幾叢野斑竹和一把大鋤。斑竹命賤,石骨子地里也能生長,王安想把它們栽種到操場邊的坡面上。在南山,斑竹有一個別稱,叫雷響竹。意思是幾聲春雷滾過,它就醒過來了,一枝發(fā)十枝,十枝發(fā)百枝,王安只需在每個坡面栽上一叢,今年過去,就會形成蔥綠的圍欄,學生就再不會掉進水田里,乒乓球蹦下去的可能性也會大大減少。

      他栽斑竹的時候,學校已經(jīng)開課,靳老師站在遠處,悄悄對楊校長說:“好像南山小學是他的一樣。”楊校長也正這么想,心里酸溜溜的,但他笑著說:“那小子是個有心人。”

      時間僅僅過了幾個月,楊校長就沒有這么輕巧了。斑竹的根脈在土地里迅速延展,脆嫩的竹簧在風中發(fā)出悅耳的哨音。有了這道屏障,學生們在感覺上也安全了許多。家長們很快知道了這件事,都說楊校長在管理學校,可還沒人家王安想得周到呢。有些性格爽直的人,把這樣的話當著楊校長的面也說。楊校長總是帶著夸張的熱情把王安表揚幾句,可人一離開,他就聽見自己臉上響起咔嚓咔嚓碎裂的聲音,那是他在人前繃著的面子。

      這天王安又到學校來了,楊校長遠遠地見他從堰上跛過來,就站到操場邊上,等著他。

      王安走完了渠堰,需過幾條田埂。最末一條田埂與一段窄窄的土坡相連,爬上那段坡地就是操場。楊校長堵在路口,居高臨下地看著王安那顆扁扁的頭。王安抬頭給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氣呼呼地問:“王安,你究竟啥意思?”王安有些摸不著廟門。楊校長指著斑竹林:“你是不是成心敗壞我?”王安明白過來了,臉紅筋脹地仰著頭說:“楊校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學生的乒乓球掉進田里,他們?nèi)烨虺隽耸拢揖鸵撠?。乒乓球臺是我修的呀?!睏钚iL心想,你不僅要標榜自己栽了斑竹林,還要標榜修了乒乓球臺,修乒乓球臺我不是給了你錢的嗎!楊校長氣不打一處來,粗話也帶出來了,他說你一個閑雜人員,能負什么責,負球責!

      緊接著,楊校長發(fā)出了命令:“這是學校,閑雜人員不許隨便進來!”

      王安的頭一直仰著,仰得脖子酸了。當他把頭低下去的時候,已轉過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這情景被附近一個收拾菜地的女人看在眼里,她原原本本地去轉告給了王安的父母,王安的母親罵楊校長不識好歹,父親卻罵自己的兒子,說那狗日的,該背時!讀那么多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看他那副德性,將來不打光棍往哪里飛!

      這話說得太毒,終于惹惱了妻子,她不再罵楊校長,轉而罵丈夫,沒罵兩句,就捂住臉哭。她的臉上到處是山風割出的口子。

      南山盛產(chǎn)光棍,小小一個興塘村,就有八個。山里人有句俗話:家里沒有女人,男人就要生病。那八個光棍倒是很少生病,但日子過得油鹽不進。雙搶季節(jié),人家忙得腳板打翻,他們卻懶心無腸地攤開兩條腿,坐在樹底下望天。平時碗也不洗,直到把家里的碗用盡了,再從臟碗里揀出一個相對干凈些的盛飯菜。那八個人都是手腳齊全身體健壯的呢,家里也比他王家殷實,這么說來,兒子打光棍是確定無疑的了。正是這種確定性,深深地傷了母親的心。

      父親雖然也覺得自己的話過分,但他想不通,修那兩個乒乓球臺,不是說好給二十塊的嗎,怎么到頭來只給了五塊?他一直對這事耿耿于懷,因此不管妻子怎么哭,他還是盯住兒子罵,罵過之后就喝酒,醉得稀爛。父親很少離開過酒,越喝越窮,越窮越喝。

      許多時候,狠狠地折磨一個人的,還并不是錢,而是日常生活的煩惱……

      楊校長下命令之后,王安不再去學校,只起早貪黑地上山干活。楊校長罵的那兩聲“閑雜人員”,讓他覺得自己連身份都沒有了。他是農(nóng)民,不是閑雜人員。農(nóng)民就要有農(nóng)民的樣子。山里的農(nóng)民,要把臉弄得不像臉,把手弄得不像手,要讓它們變紫,變黑,變成堅強有力的疙瘩!高天之下,白色的山風像永遠吃不飽的狼,隨時都在孤獨地游走,隨時都在憂郁地叫喚。這風成了王安真正的知己。

      只在他去學校后山砍柴的時候,才禁不住朝山下望。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活真沒白干,操場邊沒有斑竹林圍起來時,學校是散在山野間的,現(xiàn)在成了獨立的體系,有了學府的氣派!

      王安說:“同學們,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p>

      說這話的時候,王安頭一天站在學校的講臺上。

      王安說:“從前,南山上沒有人煙,某年楓樹紅葉的時候,山上來了一個農(nóng)夫。農(nóng)夫不是單獨來的,他帶來了一群牛。這些牛是他最好的朋友,來南山之前,他們形影不離。在山上過了些日子,牛群發(fā)現(xiàn)它們這個兩腳走路的朋友再不像以前那么愛說愛笑,而是動不動就皺眉頭。他不快樂,牛們也跟著不快樂,于是牛們商量:‘我們給他唱首歌吧,唱首歌他就好了。第二天清早,農(nóng)夫正在做夢,牛的合唱卻拔地而起。”王安做了拔地而起的手勢,“聲音太大,太突然,把還沒起床的鳥紛紛震落到地上,農(nóng)夫以為發(fā)生地震了呢,來個鯉魚打挺翻下床來,結果是牛群站在他面前唱歌!牛們伸長脖子,仰頭向天,嘴巴和鼻孔里噴出大團大團的熱氣??墒?,農(nóng)夫不但沒有快樂起來,還怒氣沖天,把所有的牛都關進了畜欄!從那以后,他跟牛不再是朋友了,他成了牛的主人,牛成了他的牲口,世世代代供他使喚?!?/p>

      每天放學之前,王安都要給學生講一個故事。那些故事可能是寓言,也可能是他在縣城的所見所聞??h城是他見過的最大的世界,他把那個世界描述得燦爛輝煌。學生們都沒走出過大山,最遠也就去過澤光鎮(zhèn),老師的描述讓他們驚嘴咋舌,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故事中的人和物,哪怕獨自一人,也不會寂寞了。

      由于山頭距離學校有足足二十里山路,南山小學開課晚,放學早,學校指揮行動的,是一個用了多年的鈴鐺。鈴舌是一根黑色的鐵條,外殼呈黃銅色,已缺了一塊。上午十點,鈴聲響起,算是開課,下午四時,鈴聲響起,就是放學了。教師和學生都不吃午飯。南山人誰也沒打算吃午飯,早上一頓,太陽升起,晚上一頓,月亮升起,這就是日子。學生們放了學,才發(fā)現(xiàn)肚子餓得那么厲害,以前他們心里怨恨,想哭,現(xiàn)在不想哭了,掐一束魚腥草也能充饑。他們不僅不哭,還摘片樹葉來吹,吹幾聲就唱:“太陽照在山崗子上,我摘片樹葉兒吹響響……”

      學生們都喜歡王老師。王老師成天樂呵呵的,下了課,就跟學生一道打乒乓球。他的腳跛得那么厲害,每接一個球都憋足力氣,咬緊牙關。大部分同學跟他打球,都只把球接到正中,讓他能保持平衡??捎行┢贿@樣。有個叫周漢的男生,別看他剛讀一年級,接觸乒乓球的時間也很短,球技卻好,只要王安上場,他就把球專往角落里送。他個子躥得快,比其他同學高出一大截。王安身子一高,把右邊的擋回去了,球很快又到了左邊,他身子一低去夠球,結果摔了個狗啃土。見這樣,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向倩蘭,眼睛一紅涌出了淚水。她覺得王老師太可憐了。王安看到了向倩蘭在流淚,只是裝作沒看見,他爬起來,將鼻尖和嘴唇上的土抹去,對周漢說:“再來,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

      每天放學之前,王安還教學生唱歌。南山有很多山歌,但那些山歌大多是凄苦的,充滿了對人生的感嘆和對命運的無奈。它們就像崖垛一樣呈現(xiàn)出化不開的灰色?;疑锹圆。瑫竞θ?,于是王安有意避開,挑選了一些能長筋骨的歌曲。對所有人而言,絕望都是免費的,只有希望才是人世間真正寶貴的黃金。王安最喜歡的是那首《春光美》。每天上午開課之前,全班齊唱:“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孩子們回家干農(nóng)活的時候,也經(jīng)常把這首歌掛在嘴邊,在南山崎峭廣闊的山野間,到處都充滿了幻想。

      家長們都說,娃娃跟了王老師,變得不愛使性子了,成績也比先前好到哪里去了!

      王安說八抬大轎也休想把他抬到鎮(zhèn)上去住,不是普通村民那種對鎮(zhèn)上人的“同情”,而是他有驕傲的資本:凡是他教的班級,鎮(zhèn)上統(tǒng)考都得第一。中心校天然得第一的定律是被王安打破的。有人說,中心校一個班有六十多個學生,南山小學只有十多個,當然容易出好成績。這也是事實,南山地廣人稀,學齡孩子非常少,每個年級只能勉強湊成一個班。然而,中心校的教師只任單科教學,村小教師卻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且大多不是教一個班。像南山小學,楊校長退休后,王安補進來了,可靳老師走了,平均一個人要帶兩個年級。

      靳老師去了廣東東莞的一個鎮(zhèn)上,在鎮(zhèn)文化站上班,聽說工資高得沒法說。靳老師只有三十多歲,比胡老師還小好幾歲,他是個心思很重的人,論教學水平,他比楊校長和胡老師都高。可靳老師老害怕中心校對他的工作不滿,因此時不時放話出去,說教書沒意思,他想辭職。其實他心里并不一定這樣想。要不是有個文憑比他高的人到了學校,要不是校長的位置給了胡老師而沒給他,他干到老也是不會辭職的。不過他這一走也好,拿了高工資,撞了大運?,F(xiàn)在,學校只有王安和胡老師兩個人,管六個年級。幸好無幼兒班,南山的孩子從來沒有進過幼兒班。

      中心校的教師對王安也很不舒服。那些處在鎮(zhèn)子核心學校的人,開始很看不起王安,全鎮(zhèn)教師開會或搞個慶典什么的,吃飯時大家都不叫他。在那里,除了本校的胡老師,沒人跟他搭腔。后來見他教書那么厲害,就對他更不舒服了。他們背地里把王安叫跛子,說:“那個龜兒子跛子,給他一塊骨頭,他就玩命地啃!”

      但中心校的閉校長對王安很肯定,閉校長說:“楊傳民教了一輩子書,最大的貢獻就是推薦了個人才。”

      王安的確是楊校長推薦的。楊校長去給閉校長談自己退休的事,閉校長不讓退:“你退了咋整?明擺著南山那鬼地方?jīng)]人愿去,而且我聽說老靳早就不安心,說不定他哪天睡醒了,就要拍屁股走人。你一退,他一走,老胡一個和尚守得住廟?”

      這道理楊校長心里也清楚,但依照鎮(zhèn)上的政策,退休人員比在崗人員每月還多拿十多塊錢,楊校長沖著那十多塊錢也必須退。再說他的年齡滿滿當當,有退下去的理由。不管閉校長怎樣挽留,楊校長就是不依。他說:“閉校長,我給你推薦一個人,叫王安,南山興塘村的,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九個年頭。那娃心特別細,讀書時成績也不錯,發(fā)揮失常才沒考上大學。要是家里有錢,隨便復讀一下,他就是大學生了。”

      閉校長用舌頭把翹上去的胡須卷進嘴里,像嚼甘蔗那樣嚼了幾下,眼睛看著別處,哼一聲說:“跟你老楊打了這么多年交道,你還把我當傻子整了?現(xiàn)在的鄉(xiāng)里,特別是你們南山,把茅廁旮旯都找遍,找得出一個年輕人?他們都出門打工去了,村里除了橫著揩鼻涕的娃娃,就是走一步咳三響的老頭子老太婆了!聽說你們那里死了人,要翻山越嶺地找好多個村子,才能勉強湊幾個有勁抬棺木的,這話不假吧?”

      楊校長說:“這話是不假,但我說的這個人有特殊情況,他得過小兒麻痹癥,是個跛子,沒法出去打工?!?/p>

      閉校長狠狠地啐了一口:“打工也沒人要,就往教師隊伍里塞?虧你說得出口!”閉校長最恨別人翻來倒去地向他申述理由,楊校長的纏磨,讓他煩透了。

      閉校長毛發(fā)很重,一天不刮臉,他的臉就跟南山小學的操場一樣,亂蓬蓬的?,F(xiàn)在就是如此,這讓楊校長越發(fā)的畏懼。

      那次沒有談成,過了幾天,楊校長又去。那是個星期六,也是趕場天,街上吵得像石頭土塊都會說話,車子在人群中擠不動,不歇氣地鳴喇叭,加上雞鳴鴨叫,豬哼牛哞,整條街都被聲音煮著。楊校長心事重重地往閉校長家走,閉校長住在中街,剛把上街走出頭,他就看見閉校長站在一家水果攤前打手機。那枚小巧的手機青蛙似的在閉校長手里不停地蹦。不是手機在蹦,是閉校長的手在抖。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發(fā)怒了。這種時候找他辦事,無異于脫了帽子往釘子上撞。楊校長想避讓,可閉校長已發(fā)現(xiàn)了他,還向他招手。

      楊校長膽戰(zhàn)心驚地走過去,閉校長啪的一聲關了機,干凈利落地說:“你可以退了,我找到人了。你下個禮拜來辦手續(xù)?!彪S后把紅通通的脖子彎了一下,罵道:“娘的?菖,臉都丟盡了!”

      原來,那個電話是派出所打給他的,七村小學的一個老師在茶館里搖色子賭博,數(shù)錢的時候被派出所抓了個現(xiàn)形,讓閉校長去領人。閉校長打算把那個教師發(fā)配到南山小學去。

      楊校長雖然可以退休,心里卻并不痛快。他真心實意想幫王安一把。他那回對王安說了狠話,過后想起來很愧疚,多次想去道歉。但兩人的家隔著好幾道山嶺,王安不到學校來,兩人就碰不上面,專門去興塘村吧,怎么說也抹不下那個面子。這么一拖二挨的,幾年就過去了。前幾個月,楊校長遠遠地看見王安背著一大捆活松毛從學校后山的小路插過去,背后看去真像一只瘸了腿的熊,楊校長的心厲害地酸了一下。都二十九歲的人了,連個對象也找不到,父親已于兩年前得肝癌病逝,母親迅速老邁,腰弓成了曲尺,王安的日子真不容易。

      結果,閉校長并沒把七村那個老師發(fā)配到南山。得知消息,那老師給閉校長抱了只大紅公雞去。閉校長不是貪財?shù)娜?,他只是抹不下情面。七村在清溪河對岸的小丘上,生活條件不錯,離鎮(zhèn)子也近,將這里的教師往南山上趕,閉校長于心不忍。

      王安頂了缺。當王安跛著腳堂堂正正地走向學校,人們才說,王安又是修乒乓球臺又是栽斑竹,原來他早就知道這學校是他的呢。

      這話傳到胡老師——現(xiàn)在的胡校長——耳朵里,把胡校長得罪了。胡校長是在全面清退民辦教師的前一年考上公辦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民辦教師這種稱呼,像王安這種人,叫代課教師。代課教師和民辦教師的區(qū)別是,清退民辦教師還要辦一定的手續(xù),清退代課教師就簡單了,帶個口信就算數(shù)。胡老師是公辦,而且是校長,再怎么說南山小學也該是他的,怎么會是你王安的?拋開身份不說,單從收入上講,胡校長每月可拿五百多,而王安只能拿一百八十塊——中心校老師說給他一塊骨頭,就指他工資低——你王安算老幾呢?胡校長覺得,靳老師當時對王安心存戒備,看來并沒有錯。

      王安跟胡校長的關系一開始就處得很不好。

      有一天,附近一個農(nóng)民拿著彎刀來砍學校的斑竹,農(nóng)民的想法是,學校是大家的,大家的東西大家就都可以用。因此他來砍斑竹的時候,根本就沒給胡校長和王安打聲招呼。那天王安下課出來,看見那農(nóng)民已砍下一把了,他來不及跛著腳走過去,而是用那條長腿快步跳過去,紅著臉說:“邱爸,你這是干啥?”姓邱的農(nóng)民直了腰,若無其事地說:“我的豇豆牽藤了,我砍些斑竹扎到地里去?!蓖醢舱f:“柴山里那么多黃荊條不砍,為啥砍學校的斑竹?這是公家的!”這話來得有些陡,農(nóng)民把臉馬下了。這里跟興塘不是一個村,但彼此都知根知底,農(nóng)民說:“你娃跟我一樣,還不是個窮吊子,當了幾天教書匠就不得了啦,要飛起來咬人啦!”王安咽了口唾沫說:“邱爸,你為啥這么不講理?”姓邱的農(nóng)民說:“你敢說我不講理?我再不講理我也不會像頭騸豬那樣走路!”公豬剛被騸掉之后,腳要跛上幾天。這話本來是搭不上界的,但農(nóng)民們罵架,最厲害的一招就是往別人的痛處戳。王安一口氣堵在胸口。他喊邱爸的這個人的孫子,還在他手里讀書呢。姓邱的農(nóng)民見王安說不出話,更加理直氣壯了,揚聲說:“人家胡校長都沒做聲,有你啥事?是你的官大還是胡校長的官大?”

      王安這才發(fā)現(xiàn)胡校長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抽煙。

      胡校長與王安的目光對了一下,轉過頭對姓邱的農(nóng)民說:“本來就是你不對嘛,趕快走,不讓你賠償就是好的!”

      胡校長在王安之前就站在那里的,一直沒開腔,姓邱的農(nóng)民以為他要幫自己說話,沒想到是這樣。他沒拿走一根斑竹,罵罵咧咧地走了。然而,離開之前,他又狠狠地朝斑竹林剁了幾刀。

      農(nóng)民走后,胡校長才低沉地說:“斑竹是你栽的,學校也是你的,你就來管理么?!?/p>

      說了這句,胡校長急匆匆地去了教室。

      胡校長的家在山頂上,平時住校,王安雖然也有間寢室,但他不住校。他每天放學回家后,都要幫母親干農(nóng)活。可今天他留下來了。他主動提出要在胡校長那里搭一頓伙食。胡校長有些意外,說我這里沒啥吃的喲。王安說未必你要招待我吃龍肉?這么一說,兩人之間繃緊的弦松了許多。

      胡校長也真沒啥吃的,平時煮的紅苕飯,只見紅苕不見米,今天招待客人,米就下得重些,但就意味著他往后幾天只能吃光紅苕。也沒啥菜,只炒了個土豆絲。好在有半瓶酒。

      兩人喝下幾口酒,王安就說話了:“胡校長,你跟楊校長都誤解了我?!焙iL知道王安指的是他今天扔下的那句話,沒言聲。王安說:“胡校長,我那幾年經(jīng)常往學校跑,主要是想找個說話的人。從縣城突然回到山里,我這心里悶。爹媽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錢,我卻沒出息。那些天,我白天黑夜都想讀書,但要去復讀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只能一輩子呆在山里,我感到害怕,睡過去就做噩夢。我想找人說話,可跟誰說去?在南山,你們才是有文化的人,我就想跟你們接近,但你們好像都不歡迎我。我修乒乓球臺也好,栽斑竹林也好,都是為了討你們的歡心。我當時就這么點想法,我再沒有別的想法……”

      說到這里,王安咕嘟嘟滾出一串淚水。

      王安這一流淚,牽動了胡校長的痛楚?;秀敝g,他已經(jīng)在南山小學教了二十年書了,這二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山外人無法想象。日常生活的苦處就不必去說它了,那是人人都會遇上的,只說崎峭陡峻的山路,就夠人受的。這里流傳最廣的一首山歌是這么唱的:“山坡下坎呢我腳桿軟啦呵啥喂!——”這首歌共有八句,轉了好幾個調,而句句歌詞相同!特別是冬天,不僅結冰柱子,還刮大風,下暴雪,滿世界里除了被風攪動的雪塵,啥也看不見。這種連狗也會凍死的天氣,村民可以躲在家里,學校卻必須開課。學校后山有一段危險的路,叫野風埡,繩子似的懸著,落雪打霜的時候,簡直寸步難行。家長接送孩子,都不會跑這么遠,在這段路上接送學生,都是老師的事。對那些膽子小、身體弱的孩子,牽著走都不行,必須背、抱。胡校長都記不清自己在那段路上摔過多少回了。他經(jīng)常在夢里也夢到那段路,或者上不去,或者下不來。這里曾有一個姓耿的老師,送學生的時候從山上滑下來,腿沒摔斷,卻把左右手各撇斷了一根指頭,山上找不到醫(yī)生,耽誤了治療,再沒接上。那之后沒過多久,他就作為民辦教師被清退回家了。楊校長那么大年紀,不照樣接送學生?就說王安,一個殘疾人,自己平地走路也困難,卻要在最危險的地方充當學生的腿。

      想起這些,胡校長心里很酸。更何況,在他們的遭遇當中,這還算不上苦處,真正的苦處是挨門挨戶去收書學費,那是山村教師的鬼門關。每學期,村小教師后兩月的工資都被中心??壑?,學期結束,全部書學費交上去后,才能領到手……

      胡校長的心酸得厲害,終于止不住流出了淚水。

      淚水涌上來的同時,他就發(fā)出了哭聲,哭聲響亮得像個女人在哭。

      王安也干脆放下筷子,傷心地哭起來。

      南山雖然已經(jīng)通電,但學校不上早晚自習,因此沒把電線拉過來。在這所孤零零的山村小學里,兩個男人在麻雀眼一樣的桐油燈下,一點也沒顧及自己的體面,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哭聲傳出室外,傳到黑沉沉的田野上去了。

      這之后,兩人彼此理解了一些,但并沒變得更親密。事實上,他們都為那個夜晚感到有些難為情。又過了些日子,兩人雖然表面上比以前要好,骨子里卻是沒法合作下去了。原因是家長們都想盡辦法把孩子往王安的班上送,如果王安教一、三、五年級,胡校長教二、四、六年級,那些家長寧愿讓孩子留級,也要讓王安過一道手,好像只有這樣孩子才不枉在南山小學呆這么幾年,對未來也更有了把握似的。對此,王安像自己有罪,他本人不抽煙,卻經(jīng)常買煙來散給胡校長抽。胡校長接過他的煙,心里很堵,煙霧吸不進去,口里苦得難受。終于,他跟東莞的靳老師聯(lián)系了,讓靳老師幫忙在那邊找份事做。靳老師回信說:“你早該丟掉那個破飯碗了。你過來吧,到這邊拾荒也比你呆在那鬼地方強?!苯蠋熞郧罢f教書沒意思還有自嘲的意味,也有矜持的意味,現(xiàn)在是真的這么想了,他為自己在南山小學耗去那么多年青春感到無聊和羞愧。

      這樣,胡校長也走了。南山小學,只剩下王安一個教師。

      王安是有福的,他撿到了一個女兒。

      這個女孩有三四個月大,顯然是被父母扔掉的,扔在興塘村后面的大荒梁上。那里時不時地就要扔下一個孩子,都是女嬰。他們把女嬰扔掉了,才能騰出肚子來生男孩。扔女嬰算仁慈的,多數(shù)人不這么干,他們在女嬰下地的時候就將其殺死,許多人家,女人臨盆時就在床邊準備一桶水,只要是女孩,就倒提后腿將其送進水桶里;如果沒來得及準備水桶,就扯過枕巾捂住她的嘴,捂得她全身發(fā)烏,就知道她死了,偷偷弄出去埋掉。前些年,澤光鎮(zhèn)的政策是不管哪里的人,都只能生一胎,這幾年有所松動,像南山這種偏荒之地,允許生兩胎。生兩胎照樣不保險,必須要見到兒子才保險,因此,殺死女嬰和扔掉女嬰的事,還是經(jīng)常發(fā)生。

      王安撿的這個女孩這么大了,倒是有些特殊。那天是個星期天,王安去大荒梁那邊割豬草,回來的途中,他把籃子擱在塄坎上歇氣,突然看到十多米外的矮松垛下有個包裹,紅色的,很扎眼。王安知道又是有人扔了孩子,把眼光移向了別處。這里除了矮松、亂石和黃土,別的啥也沒有。王安一抬眼就看到了天空。初夏的天空濕漉漉的,潮氣很重,太陽被潮氣泡漲了,一攤一攤地洇開來。

      那邊無聲無息,無疑是個死孩子。這里到處散發(fā)出一股死尸味兒,矮松底下零散著脆嫩的、沒被野狗啃盡的骨頭。王安不知當時想些啥,在起身走了幾步之后,他又改變了主意。他要去看看那個小孩的尸體。他把籃子放下了,跛著腿挪到那個包裹旁邊。小孩閉著眼睛,臉和手都露在外面,發(fā)皺的手指彎曲著,像要攥住什么。王安以為小孩死去后一定很丑,沒想到這個孩子非常好看——小孩死去也這么好看哪!

      他蹲下身,伸出根指頭把孩子的臉摁了一下。

      臉有彈性,而且有熱度,但這些信息也沒引起王安的注意。

      他是在發(fā)現(xiàn)孩子鼻尖上一顆圓溜溜的汗珠之后,才恍然明白:孩子還活著!

      王安把那粒汗珠沾到指頭上。汗珠碎裂了,在風中迅速干涸,無形無跡。王安問那個孩子:“你爹媽為啥把你扔掉?”四野無聲,只有梁上的風嗚嗚叫著。

      王安想把孩子抱起來,可是他不敢,他怕一不小心就把那個活孩子抱成了真正的死孩子。

      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他看著孩子的臉說:“你連一只狗也不如,連一只貓也不如!”……

      村里喧喧嚷嚷的,都來看這個孩子。興塘村沒有誰有這么大的女嬰,顯然是外村人抱來扔在大荒梁上的。把一個活孩子扔掉,誰都不會扔在自己村里。有經(jīng)驗的人,一眼就看出女嬰有病。在南山人看來,撿一個病孩子回家,就跟撿一只病貓病狗回家一樣,是不吉利的。擁到王安家的人,分成了兩派意見,一派主張趕快扔掉,不要讓她在家里斷氣。如果王安真是心腸好,就等她在外面斷氣后,用一領破席把她裹了,埋到土里,埋深些,免得被野狗拖了去。另一派在探聽了王安撿她的經(jīng)過后,說這是女孩的命,把她養(yǎng)起來算了,聽說城里人有兒有女,還買狗來養(yǎng)呢,她長大了,總比一只狗強!吵鬧聲把瓦屋頂都快掀翻了。兩派人都想用聲音把對方壓下去。正這時,王安的母親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問了這個孩子的來歷,什么也沒說,就抱著她出了門。溝那邊有個女人正值哺乳期,她要去為孩子討點奶吃。

      佝僂的老人抱著孩子,就如一只年邁的袋鼠。

      孩子就這么活過來了。她的確有病,頭蓋骨很柔軟,抱著她走路,她的頭蓋骨也會輕輕蕩漾;指甲也沒長全。平時,她哭的時候少,睡的時候多,她分明剛剛醒過來,你正要逗她玩,她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像一盞徐徐熄滅的燈。照顧孩子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老人在干,她從來就不知道灰心似的,抱著孩子四處求醫(yī)問藥。當然不敢去鎮(zhèn)醫(yī)院,都是在鄉(xiāng)野間找赤腳醫(yī)生。不知是哪味藥吃對了路,或者她只不過是個早產(chǎn)兒,本來就無需吃藥。幾個月后,覺突然睡醒了,頭蓋骨硬掙了,指甲也長全了,她由一個挎上挎下的包袱,變成了可以下地行走的人。

      王安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銀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王安忘不了停泊在她鼻尖上的那粒汗水。是那粒汗珠救了她的命。

      銀珠把王安喊爸爸。

      這是王安的母親教的,也是鄰居們教的。但王安不承認,甚至很惱怒。他是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怎么就當爸爸了呢!銀珠把他叫爸爸的時候,他別扭得心里發(fā)慌,一概不答應。

      日子一天天過去。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胡校長已經(jīng)離開好幾個月,王安獨力支撐一所學??鞚M一個學期了。胡校長剛離開的時候,王安特地去中心校找閉校長。閉校長捧著茶壺,聽完王安的話,他把茶壺朝地上一扣。剛扣出手,立即弓腰想把茶壺接住。這是他專門托人從湖北宜興帶回的紫砂壺,十分珍愛的。閉校長只有四十多歲,腰卻圓得有水桶那么粗,有人笑他永遠都不能跟人握手。因為手還沒握住,肚子就把人家給頂開了。因為胖,彎腰相當困難,不僅沒把茶壺接住,蹦起來的碎片還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個紅點子。校長室秘書小心翼翼打掃的時候,閉校長跺了一下腳,對王安說:“這樣的人,走了好!娘的,對教育事業(yè)沒有一點忠誠之心,留下來也靠不住!”

      閉校長確實生氣,當時靳老師走的時候,好壞還去辦了辭職手續(xù),胡校長走,竟然什么手續(xù)也不辦,跟他既不打照面,也不打招呼,等于是把他這個中心校校長給炒了。胡校長平時看上去老老實實,甚至畏畏縮縮,誰知做事竟這么絕。閉校長又跺了幾下腳,朝秘書倒紫砂壺碎片的垃圾桶望了一眼,對王安說:“今天,我正式任命你王安做南山小學的校長,文件慢慢下,你回去好好干,不要辜負了我的厚望。”王安說謝謝閉校長的信任??伤@次來,不是要校長當?shù)?。說白了,在南山小學當個校長,充其量就是個名義上的管理者,何況王安還是代課教師,獨自教那么多班,工資也才漲五十塊,還是過了兩個月才漲的。王安這次來是要閉校長派人去,至少派一個。閉校長站起身,在屋子里地動山搖地走了兩圈,說:“這樣,你先干著。我這里有了合適的人選,立即派給你。”接著問:“你那山上有沒有人?”王安說確實沒人了,全都打工去了。閉校長說那就只能按我說的辦了。

      閉校長一直沒派人來。王安在思考把學校玩轉的辦法。其實全校學生并不多,也就七十多人,難辦的是這七十多人分成了六個年級。王安把自己當成一個物體來設計,如果是一個兩腳移動的物體,那速度顯然太慢,如果把自己變成輪胎呢?情況一下子就變了!只要給它一把力,輪胎就可以憑借慣性不停地運轉。他的辦公桌上并排放著六個年級的教材,今天從一年級上到六年級,明天就從二年級倒回到一年級,依次類推。一天六節(jié)課,他沒有一節(jié)輪空,當放學的鈴聲搖響之后,他才有心思坐到凳子上喘口氣。其實他沒有精力喘氣,不說話的時候,他就開始咳嗽,咳嗽聲像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旗幟,被撕裂成一塊一塊的破布,沾著血腥。每咳一聲,他就噴出一團白霧,那不是冷氣,而是被他吃進去的粉筆灰。

      這樣上課,雖然可以照顧到六個年級,但問題也出來了?,F(xiàn)在的小學生,如果把課開齊,就有語文、數(shù)學、英語、思想品德、科學、體育、美術、音樂、電腦等等。包括南山小學在內(nèi),這所有的課程都發(fā)了書本,有些科目還發(fā)了好幾套教材。比如英語,就有先鋒英語和新標準英語,不僅有兩套書,還有兩套磁帶;再比如思想品德和科學,有國家編的一套,也有省上編的一套;有人傳話縣里還要自己編一套,據(jù)說這樣可以培養(yǎng)學生既熱愛祖國,也熱愛家鄉(xiāng)。南山的小學生歷來都是領回這些書,只留下語文和數(shù)學,其余各科,就交給奶奶、外婆、媽媽或者姐姐,讓她們在雨雪天不能下地的時候剪成鞋樣;那些昂貴的磁帶,被當成游戲的玩具,替代以往的石塊瓦片,放在地上“跳房子”。王安來學校后,一度也想教學生英語,但事實證明不可能。根本就忙不過來。中心??紤]到村小的實際情況,統(tǒng)考的時候,也只考語、數(shù)兩科。

      即便這樣,現(xiàn)在王安一個人也相當為難。他每天只能在各班走一節(jié)課,今天上了語文,數(shù)學就丟了,再去接的時候,必須得把前面的復習一下,時間那么緊,還怎樣講新課?如此,孩子的學習就差不多永遠在原地轉圈。另一方面,南山的學生放學回去,都有繁重的農(nóng)活等著他們,沒有一分鐘可以留給他們做家庭作業(yè)。練習也罷,評講也罷,都必須在當天的課堂上完成。如果一天只在每個班上一節(jié)課,顯然不行,延長教學時間,更不可能。夏天還好一點,要是大雪封山的冬日,放學晚了,他們連家也回不去。王安又開始設計了,他想,每堂課四十五分鐘,能不能掰成兩半?一半講語文,一半講數(shù)學,即使不能兩科兼顧,也能留時間給他們做練習,還可以擠時間評講。

      王安覺得,這辦法是自己的一大發(fā)明,他為此非常得意。更讓他得意的是,這學期的期中統(tǒng)考,南山小學雖然沒有得第一的班級,但最差的二年級,也在全鎮(zhèn)居中。

      王安有了得意之情,無朋友可以傾訴。給母親講吧,母親基本上是不說話的,父親病逝后,母親就像泥土一樣沉默了。銀珠活潑起來后,他也想過給銀珠講一講。銀珠沿著一條板凳,在很賣力地學走路,王安站到她身旁去,看著她因睡綠豆枕頭磨得扁平的后腦勺,看著她因用力變得通紅起來的小脖子,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神奇,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銀珠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人,彎著腿站住了,仰起頭望。王安以前沒注意過孩子的眼睛,有了銀珠他才注意到了,他覺得孩子的眼睛清亮得讓人羞愧。王安蹲下身,正想跟銀珠說他的得意事,銀珠卻嘴一咧,流出一串口水,奶聲奶氣地叫一聲:“爸爸。”

      這時候,王安又想到自己是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心境黯淡,就什么話也不想說了。

      悲傷可以不說,喜悅不說是不行的,有了喜悅不說出來,它就會在肚子里爛掉,那就不再是喜悅了。王安上山干活的時候,就把話說給一棵樹聽。有天他對著一棵拐棗樹,把自己怎樣設計課程,怎樣培養(yǎng)學生自己批改作業(yè)的能力,考試中又取得了怎樣的成績,一五一十地講給拐棗樹聽。末了,王安問:“拐棗樹啊,我還算做得可以吧?”

      風起處,拐棗樹枝葉翻動。

      王安高興起來,語調也變得格外親切,他說:“伙計,我有個想法,還沒跟人說過,我今天先給你說說。我想把我一個初中同學招回來教書。你知道,一個人教一所學校,短時間可以,長期下去就不行了,就說眼下,整體成績雖然不錯,可有的班、有的人,成績還是有所下降;成績上升的時候,家長們高興,一下降,就沒人高興了。輪到你你也不會高興?,F(xiàn)在馬上就有個班畢業(yè),他們能不能考好,我還真沒有把握。我在想,就算這屆畢業(yè)班考得不理想,只要我那同學回來幫一把,明年絕對考好!我那同學初中沒讀完就打工去了,但她是一個聰明人……她是李家村的,離我們興塘村不遠……聽那邊打工的回來說,她的丈夫半年前死了,她丈夫在城里當蜘蛛人,也就是幫人擦高樓外的墻壁,那天繩子沒掛牢,掉下去摔死了。死得很慘,沒有一根骨頭是完整的。這是去年的事情,我前些天才聽說。拐棗樹啊,如果我給她去封信,讓她回來,你認為她會回來嗎?”

      拐棗樹紋絲不動,像在沉思。

      而王安卻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興奮,他一掌拍在拐棗樹身上,就像拍在老朋友的肩上,大聲說:“我想她一定會回來的!她獨自帶著八歲的兒子在外面過日子,多難哪。回到家鄉(xiāng)就好多了……等些日子吧,聽說她上班那個廠的工資半年結一次賬,等到了六月尾子上再說吧?!?/p>

      這不久,鎮(zhèn)中心校召開各村小校長會議,議題只有一個:迅速將學雜費全部繳納上去,學期結束前兩周還沒交齊的,當值教師后兩月的工資就泡湯了,校長還要受到加倍的處罰。

      這件事其實早就存在于王安的心里。當他的工資被扣下后,他立即感到了生活的窘迫。別看每月只有二百三十塊錢,王安有了這二百三,他家就可以不像以前那樣,糧食剛出來就將大半背到街上去賣掉,結果弄得還沒到春節(jié),就沒糧食吃了?,F(xiàn)在他跟母親也要賣一點糧食,作家用,王安的工資就全部用來還賬。他借的老賬已經(jīng)還得差不多了,但并沒還清,加上又添了個銀珠,他怎么能丟那二百三十塊呢?別說二百三,二十塊也不能丟的。像今年犁春水田,只要給二十塊,就可以請人把他家的田犁完,但王安舍不得,人家說跛子不能犁田,他就偏不信邪。這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多次撲進水田,差一點就撲到鏵尖子上。幸運的是,他家養(yǎng)的那頭老黃牛被父親教得那么好,王安不會犁田,經(jīng)常命令它走錯路子,它都能及時糾正,走到正確的道路上去。不是王安在命令它,而是它在教王安。王安上六個年級的課,備課只能利用晚上,每天都是雞叫第二遍后才能熄燈就寢,有好幾次,他都扶著犁把迷糊過去了,這時候,黃牛就走得很慢,走得很平穩(wěn),好像它知道王安辛苦,也知道他是個跛子……

      王安想,兩個月的工資扣掉,就是四百六,校長加倍處罰,就應該是九百多,合起來是一千多!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嘿!”

      他對了一下賬,大部分學生都把錢交了,但還有十個分文未交。每個學生三百塊,十個就該三千。這就意味著,余下的時間里,王安不僅要教好課,還要為收齊這三千塊錢努力。胡校長在的時候,他并沒感到多大的壓力,包括王安班上的書學費,胡校長也能想辦法幫他收上來。別看胡校長平時像沒主見的樣子,在收書學費的問題上卻從不含糊?,F(xiàn)在只能靠王安自己了。

      這天放學后,王安把那十個學生留下了。他說同學們,你們的書學費還沒交呢。

      十個學生站在他面前,垂著頭,一聲不吭。那些孩子都穿著破舊的衣服,小脖子上黑黢黢的。向倩蘭的頭垂得最低,幾根指頭摳來摳去,像個小罪犯。王安看著那雙手,手很小,左手指上到處鼓起紅紅的肉疙瘩,那是割牛草時被鐮刀割破的,既不包扎,也不弄藥,讓它自然好,傷口愈合后就會形成這樣的肉疙瘩。這個軟心腸的孩子,王安很喜歡她。王安剛接手的時候,她剛上一年級,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年級的學生了,個子長高了,只是依然愛流淚;平時,她在王安面前沒有一點師生的界線,總愛吊住老師的胳膊。知道王安撿了個女兒回來,她一有機會就纏王安:“王老師,把妹妹帶來讓我看看嘛?!蓖醢矎臎]把銀珠帶到學校去過,一是怕影響教學,二是怕銀珠在學生面前叫他爸爸。

      交書學費是學生家長的事,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呢?但王安只能找他們。他把兩只手放在辦公桌上,手指一會兒伸直,一會兒彎曲著。他說同學們哪……

      說了這句,話就接不下去了,沉默許久,他才又說話,說的全是自己的私事,從他小時候得病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現(xiàn)在。最讓他動情的地方,是父親得肝癌的那些日子。父親病發(fā)后,他和母親找過醫(yī)生來看,父親把醫(yī)生罵走了。他去鎮(zhèn)醫(yī)院買了治肝病的藥,父親憤怒地扔到糞坑里去了。大家都說,父親這樣做,是怕花錢,而他家里花不起錢。這當然是事實,但另一方面,父親對生命的那種絕望感,只有王安才能理解。他多么想活下去,但命運不讓他活了。他是在跟命運賭氣。父親死前,肚子腫成一個圓球,看上去身體縮短了許多,躺在床上,就如一只吃得氣鼓氣脹的蜘蛛。王安講著這些傷心事,心里不斷涌起酸水,都被他壓下去了。他講話的腔調也沒有變。這幾年來,他努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讓學生夢想,而不是傷感。他只是希望把事實陳述出來,讓他的學生理解他的難處。

      學生們一直垂著頭。向倩蘭的手上,已被吧嗒吧嗒掉下的淚水濕透了。

      幾天之后,書學費陸陸續(xù)續(xù)送來了。

      只剩下一個學生沒交,就是向倩蘭。

      眼看中心校規(guī)定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這天五年級的學生做作業(yè)的時候,王安走到向倩蘭身邊,還沒開口,向倩蘭就哭了,說:“王老師,爺爺不給我錢?!?/p>

      王安想了想說:“今天放學后我跟你去找你爺爺。別哭,有啥好哭的呢?”

      向倩蘭住在煙子村,過了野風埡,還要走好長一段路。向倩蘭的家在村口,獨門獨戶,齜牙咧嘴的堡坎上,立著一間齜牙咧嘴的土墻房。房前幾棵桃樹,被蟲蝕得都快死掉了。剛上院壩,一條大灰狗就從屋檐下凌亂的柴草堆里沖出來,氣勢兇猛地嗥叫著。向倩蘭喝一聲:“灰兒!”灰狗立即止住叫聲,溫順地搖著尾巴。

      屋里黑乎乎的,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兒。王安都進屋走了兩步,向倩蘭的爺爺奶奶才從火邊起身,口氣平淡地招呼客人。他們好像早就預料到王安會來要書學費。向倩蘭放了書包,給老師搭了根條凳過來。王安剛坐下,向倩蘭的爺爺就對她大罵不止,說她花的錢比山上的樹葉子還多,認的字呢?讀的書呢?卻見不到影子!王安說:“老人家,向倩蘭的成績很好……”她奶奶立即接過話頭:“好?好個屁!——還不滾上坡割草!”向倩蘭嚇得一抖,但她沒動。她似乎覺得老師在這里,她應該陪著。她爺爺抓下墻壁上的一張紙,幾把撕爛,扔到向倩蘭頭上,怒吼:“叫你去割草你聽不見?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向倩蘭迅速去竹架上取下鐮刀,跑出門去了。

      那張紙是向倩蘭上學期得的三好學生獎狀。

      王安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兩個老人并沒有停止對孫女的咒罵,句句都含沙射影,表明老師們都是白拿錢。罵了好一陣,向倩蘭的奶奶才從里屋拿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一層一層剝開,取出里面的十三元錢。“拿去吧,”她以悲涼的口氣說,“就這點了。等兩個場趕過了再給你交齊。”

      王安接過錢。微弱的光線中,他覺得錢的票面是那樣深沉,帶著奇異的重量。

      剛才還氣沖沖的男主人,這時候開始唉聲嘆氣。家里沒油吃了,連鹽也沒有了。其間,女主人牽起破舊的衣襟擦了一下眼角,不聲不響地扛著鋤頭下地去了。而今,全靠這些衰弱的老人經(jīng)營這片貧瘠土地上的莊稼。王安知道不能耽擱他們,再說時間不早,他自己也要抓緊往回趕,便站起身,把十三塊錢遞給男主人說:“你先留著用吧,錢湊齊了再交給我就是。”

      第二天,王安問向倩蘭爹媽的情況,向倩蘭帶著黑眼圈,對老師說:“有人說他們在新疆,有人說在福建。我有好幾年沒看見過他們?!蓖醢惨詾橄蛸惶m又要流淚,可她的語調是超乎尋常的平淡和冷靜。王安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打了一下,說了聲:“哦。”

      兩個場趕過,向倩蘭卻沒拿錢來。又過兩天,她還是沒拿來。王安心想又得自己跑一趟了,否則,再過幾天,他那一千多塊錢就徹底完蛋。這天他沒隨向倩蘭走,他估計向倩蘭已上坡干活去了,才出現(xiàn)在那個坑坑洼洼灑滿雞屎的院壩里。黑狗依然睡在屋檐下,抬眼望著他,但沒叫,更沒撲。它已經(jīng)認識王安了。

      王安正要喊人,男主人出來了,沒等王安說一句話,就大發(fā)雷霆:“我準備好了你不來拿,沒準備你又來了,我就不給!”

      王安斜著身子釘在那里,喉嚨里咕嘟兩聲,說:“向大伯,你準備好了,為啥不叫向倩蘭帶給我?”

      “叫她帶?三百塊呀,帶丟了你負得起責?”

      “你既然知道她要交書學費……”

      “說白了,我就是不想交!你們這些當老師的,除了要錢還知道個啥?人家當年那個秀才,自己修學校,自己拿錢讓娃娃讀書,你們比舊社會的人都不如!既然要錢才能讀書,我不讀那×行不行?不讀書照樣活人!我早就不想讓她讀了!”

      王安還想說啥,可男主人將臥著的狗踢了一腳,狗像懂了他的意思,奮力躍起,朝王安撲過來。幸好王安手里拿著根竹棍,他邊打邊退,一直退到野風埡,狗才悻悻地打了轉身。

      回到家,母親到溝邊割豬草去了,銀珠一個人在院子里玩。見了王安,銀珠說:“爸爸?!?/p>

      王安腳底下生了根,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沿著根蔓往上爬。

      王安說:“你再叫一聲。”

      銀珠說:“爸爸?!?/p>

      王安蹲到她身邊去,說:“再叫。”

      銀珠說:“爸爸?!?/p>

      王安一把將她摟進了懷里。

      王安的工資并沒被扣。他瞞著母親,將家里的谷子賣掉了幾百斤,把向倩蘭的書學費湊齊了。那些谷子都是請人背上街的,為此又給出去三十塊力錢。

      可是向倩蘭再沒來上學。王安獨自去找她爺爺?shù)拇稳?,她就沒來上學。那天王安很沖動,甚至很失態(tài),他搖響那個缺了一角的破鈴鐺,先去各班巡視,看人到齊沒有。他一眼就看到了五年級向倩蘭的那個位子空著,開始那一下并沒吃驚,直到確認了那是事實,他才閉了一下眼睛。他以他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沖到講臺上去,大聲問:“向倩蘭呢?”

      小學生上課都是嘰嘰喳喳的,平時老師隨便提個什么問題,即便根本就不懂,教室也會如麻雀鬧林,可今天沒一個人回答王安。他們都看到老師的樣子非同往常。老師的頭發(fā)很柔軟,絨毛似的,睡個覺起來,頭發(fā)就卷曲得怎么梳也梳不直。他每天上學前,都用水把頭發(fā)浸濕了,再細心地打理整齊。可今天老師的頭發(fā)卻胡亂絞成一團,在頭頂上形成一個雞冠——這證明王安對向倩蘭不來上學早有預感,心里擱著事,連梳頭都忘記了——老師的臉窄,牙卻很大,旁邊有一顆齲齒,上課的時候,他盡量不把那顆牙齒露出來,今天卻全部暴露出來了。

      王安又問了兩聲,一聲比一聲大,還罵了幾句。

      學生們望著老師,很無辜。

      王安沖出教室,沒給任何一個班的班長交代一聲,就往野風埡走。走了一段,他又轉過身,往回走。他突然有了個想法:把銀珠帶上。“把妹妹帶來讓我看看嘛”,這話向倩蘭不知說過多少回了,王安當初以為只是孩子的好奇,現(xiàn)在他明白那不是的。那是因為孤獨。當向倩蘭的爺爺把獎狀撕碎扔到她頭上,王安就知道她是多么孤獨。她家離煙子村聚居地那么遠,本來就沒孩子跟她玩,回到家,只有黑屋子迎接她,只有兩個老人的嘆息聲和抱怨聲迎接她。她心里唯一明亮的東西,除了上學,就是對父母的思念。而從她談論父母時那種近乎冷漠的口氣看來,她連思念也不會了。如果再不讓她上學,繁雜陰郁的日常生活會攔腰斬斷她的童年。再過幾年,她就會像所有山里女人一樣嫁人,從此把什么都不當一回事,跟男人們開粗俗的玩笑。她的臉看上去還是個青澀的孩子,可她很快會當上母親。她的未來是看得見的,扳著指頭也數(shù)得出來的。她將辛苦一生,養(yǎng)育她的孩子,直到她的孩子也當上了父親母親,直到她徹底老去,被歲月風干晾直了事……

      王安最終沒將銀珠帶上,也沒立即去煙子村。他在回家途中走了一半的路程,又返回了學校。還有那么多學生在等著他上課呢。

      放學后,他才上煙子村去了。向倩蘭家的門鎖著,泛白的木板門上扣著彎曲如弓的鐵門扣,一把古老的大黑鎖穩(wěn)穩(wěn)沉沉地懸著。

      風在院壩里輕輕走過。到處不見一個人,連那條兇猛的大灰狗也沒躺在屋檐下。

      王安突兀地喊了一聲:“向倩蘭!”

      沒有人回答他。

      風掃著王安的褲腿。因為殘疾,他一年四季不能穿短褲,爬這么一趟山,褲腿上都是汗。

      王安又喊,喊了向倩蘭又喊向大伯,但答應他的只有他的回聲。

      王安說:“向大伯,向倩蘭的書學費我已經(jīng)幫她交了,你就讓她上學去吧!”

      回聲灌進他的耳朵:“上學去吧上學去吧上學去吧……”

      回聲消失,又只剩下風的游走。

      去中心校交賬之前,王安又來了兩次,每次都是他自己對自己說話。三次過后,他終于不再來了。就算這次他把書學費幫向倩蘭交了,以后還能幫她交嗎?顯然是不可能的。他沒有這樣大的能力。在這個世界上,只憑良苦用心遠遠不夠。

      那個周末,下了很大的雨。南山到處是竹木和山洞,隨便刮點風,下點雨,山野間就有咆哮的氣勢。那天一絲絲兒風也沒有,雨卻下得驚心動魄。山上的雨總是說來就來,昨天晚上,王安還把銀珠抱在懷里看滿天的星斗,雞叫三巡雨卻下起來了。那雨剛下的時候,也如睡夢中突然被驚醒的人,有點不樂意和責怪的意思??赡堑降资且恢в柧氂兴氐能婈?,說集結就集結起來了,聽那陣勢,還以為是滿天星斗落下來了呢。這樣的雨不是下的,而是像河一樣奔流而來。王安的屋后,緊貼一堵石墻。石墻下是條陰溝,石墻上是一孔廢棄的磚窯。磚窯四周長滿了慈竹。慈竹林里鬼哭狼嚎。不一會兒,磚窯孔噴出黑水,泄進了陰溝里。水擠不動,彼此沖撞廝殺。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下泄,整個山野發(fā)出“吭——吭——”的喘息聲,沉重得透不過氣。在天地的轟鳴聲里,卻有一種將人徹底籠罩起來的靜謐。山村已經(jīng)不再是山村了,山村被暴雨分割和孤立起來,一個家就是一個世界,每個家都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王安聽到母親在安撫銀珠。分明只隔著一層板壁,聲音卻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銀珠撿回來后,就一直跟母親睡,即便王安要求銀珠跟他睡,母親也不肯。

      銀珠哭起來了。山上有泥土怒吼的聲音,有山石滾動的聲音,她受了驚嚇。王安翻身起來,進了母親的臥室。母親在摸索著找燈繩,王安說:“媽,你睡你的,我把銀珠抱過去睡?!蹦赣H嘟囔著說:“跟你睡,看把她壓住了!”王安說媽,不會的,你自己睡吧。或許是母親理解了兒子想抱抱女兒的心思,或許是她實在太累了,她沒再拉燈,任兒子把銀珠抱走,只是交代王安:現(xiàn)在涼下來了,要給她蓋床布單子。

      銀珠又哭了幾聲,便貼著王安的胸膛睡沉了。王安摟著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她的手壓住。他還用一件衣服捂住銀珠的耳朵,免得她再被驚醒。這一團熱乎乎的生命哪!王安很沉醉,很幸福。但有一些東西,讓他迷茫,讓他永遠也解不開。在這片大山里,某一個女人生下了銀珠,但那個女人不要她了,她成了他的女兒,他摟著這個女兒睡覺,卻不知道她的母親是誰,不知道那個女人長成什么模樣!

      在南山,出過這樣的事情:某家人把孩子扔掉,別人撿去養(yǎng)大,那家人又想要回去,有的還真要回去了,只給養(yǎng)父母一點補償費。想到這里,王安把銀珠抱得緊緊的——

      “誰也別想把她從我手里奪走,他媽的,誰也別想!”

      天麻麻亮時,雨停了,天空又明亮又清新,好像把這片大地攪擾得稀里糊涂,根本就與它無關。遙遠處懸著一顆晶瑩剔透的孤星,直到太陽出來,那顆星才消失在宇宙中。站在院壩里望,后山塌了方,好些田地被黃土和亂石填滿了,王安家的一塊玉米地也遭了殃,玉米眼看成熟,現(xiàn)在不僅顆粒無收,還要費工夫去把亂石清理掉。但王安今天不能做這工作,今天是交納書學費的最后期限,他必須去中心校。中心校說了,這個周末他們的財務員加班。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比藗兪沁@么總結南山的。南山是黏土,缺水時土塊硬如石頭,土脊如刀刃般鋒利,可被水一泡,又變成了爛泥漿。王安下山,幾乎就在泥漿里打滾,不僅褲子衣服上粘滿泥漿,連頭發(fā)上也是。山下去鎮(zhèn)上的那段路,以前沿著河邊走,松軟,舒服,一路聽著河水的流淌聲??涩F(xiàn)在不同了,沿河幾十里路,擺滿了集沙船,轟隆隆的聲音如同戰(zhàn)場。路面因此抬高了十余米。因為要給集沙船上的人做生意,鎮(zhèn)上的摩托車來來去去,把路面軋出深槽。天晴落雨都戴著墨鏡的年輕摩托車手,總不放過任何機會顯擺,高揚著車頭,貼著人身嘩地開過去。今天也是如此,和著泥漿的積水被車犁出瀑布,傾潑到王安的前胸后背。上街的時候,王安身上的泥漿被太陽曬干了,又硬又重,像穿著鎧甲。去中心校前,王安到清溪河邊把頭發(fā)洗了——滿滿當當一河的渾湯,證明昨兒晚上下雨的地方不少——至于衣服褲子,他就沒辦法了,只能干搓一下就去見人。

      中心校不僅財務室加班,整個學校都在加班。畢業(yè)班馬上就要參加升學考試了,應屆班也要參加期末考試。閉校長下了死命令:再不允許村小超過完?。ㄖ行男H袧晒怄?zhèn)完全中心小學)的事情發(fā)生。閉校長雖然領導的是全鎮(zhèn)小學教育,但最直接的官銜,還是中心校的校長。當初王安奪了第一的時候,他口頭上表揚王安是個人才,但心里是難受的。校里的教師會上,他拍著桌子罵娘,說你們這么好的條件,連南山小學也比不了,連一個跛子也比不了,你們羞不羞!你們要是知道羞恥,就往??枥镢@他幾個來回!

      閉校長的痛罵,以及強迫教師們加班的事,也是讓中心校教師不喜歡王安的原因。

      不過現(xiàn)在沒人嫉恨王安了,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在期中考試中丟了第一,還因為大家打心眼里服了他。以前他們背著王安叫他跛子,現(xiàn)在當著他的面也叫跛子,以前叫得惡狠狠的,現(xiàn)在叫得很親切,王安也答應得痛快。

      財務室很多人,都是來交書學費的各村小校長,見王安進來,響起一片喊“跛子”的聲音。不過大家很快就被他渾身的干土嚇住了,噤聲不語,待王安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隊排上,出納員才說:“讓跛子老師先來好不好?他那里遠,再說他走路又不方便?!背黾{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說這話時很動感情。大家都說:“對對對,跛子先交?!敝卑淹醢餐懊嫱?。

      王安交了錢、領了工資出來,直接往閉校長的辦公室走去。

      閉校長不知什么時候又買了一個紫砂壺,他說用紫砂壺泡的茶才濃才釅,才入口入心,才配叫茶。王安進去的時候,閉校長正含著壺嘴吸,發(fā)出“噗噗”的響聲。王安喊了聲閉校長,閉校長立即放了茶壺,搖著肚子過來跟他握手?!澳阏φ蛇@樣?”手還沒握住,閉校長就吃驚得把眼睛瞪得缽大。王安說昨兒晚上不是下雨了嘛。閉校長皺了一下眉頭:“早曉得這樣,你打個招呼明天來交也是可以的嘛。”說了這句閉校長才想起山上電話也沒一個,王安根本就沒法給他打招呼?!白!彼f。王安不坐,他身上太臟了。閉校長硬把他摁到了座位上。不是客座,是閉校長自己的專座,一把高級皮革旋轉椅。旋轉椅太寬大,王安坐在上面,就像放著一個瘦小的玩具。閉校長自己坐到傍壁的長條沙發(fā)上后,關切地問:“書學費都交齊了?”王安說交齊了?!肮べY也領了?”王安說領了。

      “這就好?!遍]校長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一個月就那么點球錢,要是再一扣,就沒法過日子了??山徊积R書學費就要扣工資,這是我們的制度,有制度就要執(zhí)行,我又不能對你一個人例外。”

      說到這里,閉校長有了得意之色,兩手壓在腹部上說:“整個縣里,就數(shù)我們澤光鎮(zhèn)在收書學費的事情上不含糊,你去問問別的地方,爛賬都堆到脖子上了?!?/p>

      王安感到一陣心酸,他說:“閉校長,我有個學生一分錢也交不出來,是我賣了幾百斤谷子幫她交上的。”

      閉校長把脖子一扭。他好像對這樣的話非常的抗拒。

      過后他說:“我知道……這么干的不只是你一個人。這證明什么呢?這證明我們澤光鎮(zhèn)教師的境界高!最近縣里要我們推一個教師典型。我正在想究竟推誰。你肯定是主要人選之一。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回去后弄個成形的發(fā)言稿。一旦定下是你,縣里批準后,今年假期可能要開個先進教師表彰會,你在會上可以好好介紹一下自己的經(jīng)驗。特別是幫助貧困孩子交書學費的事情,可以作為重點來談。在我們鄰縣,出了個利用周末和假期下井挖煤給貧困生掙書學費的教師典型,大報小報都在宣傳,還上了中央電視臺,為那個縣爭了不少光。我們縣文教局盛局長感到很大的壓力,聽說縣委宣傳部邱部長都感到了壓力,他們也想推一個這樣的典型。作為你,雖然沒下井挖煤——我們縣本來就沒有煤礦嘛——但你的地理條件惡劣,身體條件特殊,何況一個人教一所學校,工資那么低,南山又不大出糧食,你還賣糧扶持貧困生,你的境界一點也不比鄰縣那個教師低。從我們的角度說,如果我們把一個代課教師推為典型,這在全縣乃至全省也是先例。當然啦,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暫時不要外傳?!?/p>

      王安把伸出去的那條長腿收攏,兩手放在膝蓋上,有些凄涼地沉默著。鄰縣那個教師的事情,他聽同行說起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個教師為縣里爭了光。

      沉默了好一陣,他感到閉校長一定要他表態(tài)的時候,他才自語似的說:“閉校長……我不幫那個學生交錢,到頭來我會被扣得更多。我就是這么個想法。”

      他想起賣那幾百斤谷子,母親至今不知道呢。但母親遲早會知道的,幾百斤谷子啊,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靠母親弓腰駝背地勞作,王安放學后幫一點忙,在貧瘠的土地上能收獲多少斤谷子呢?母親現(xiàn)在之所以沒發(fā)現(xiàn),只是因為裝糧食的那個木倉在里屋的拐角處,黑得老鼠都迷路??擅壮酝炅耍赣H進倉撮谷子出來碾的時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想到母親為摳住這點糧食,把有限的日子全都耗在了田地里,王安就無法不感到心痛。他準備今天回去后,用領來的工資去鄉(xiāng)鄰那里買一些來把那個窟窿填上。

      兩個人都沉默了。在全縣范圍內(nèi),只有澤光鎮(zhèn)才用扣教師工資的辦法來強收學生的書學費。明白了這一點,閉校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覺得王安是在批評他。

      校長室里,氣氛顯得有些古怪。窗外,那些村小的校長們?nèi)齼蓛傻刈哌^。他們在各村都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一到鎮(zhèn)里,都顯得那么土,那么可憐——臉很黑,衣服皺巴巴的,即使外面曬著大太陽,他們也習慣性地蜷著手,縮著脖子。

      通常情況下,每當領了工資,各村小校長——老師的工資基本上都是校長代領——會結伴去餐館里打頓平伙,王安從沒跟他們一起去過,但此刻他很不自在,也想離開。

      可他還有話要跟閉校長說呢。

      “閉校長,”外面的人影都走過了操場,王安開了口,“有件事情,我想給你匯報一下。”

      閉校長的思緒像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重新打起了精神:“你說你說?!?/p>

      “我?guī)徒粫鴮W費的那個學生,已經(jīng)輟學了。”

      “既然書學費都交了,為啥還輟學?”

      王安說她是五年級學生,即便把小學讀完,她也還有好幾百塊書學費要繳,她家長拿不出這筆錢。王安說閉校長啊,那是一個讀書的好苗子啊!

      這最后一句話,是喊出來的,有點呼天搶地的味道。

      閉校長肥碩的身體哆嗦了一下。

      “我想跟你匯報一件事,”王安接著“喊”,“——能不能不發(fā)那么多書?分明知道村小學不了,為啥還發(fā)那么多?那一大摞書和磁帶,就要浪費上百塊,造孽呀!”

      王安只顧自己“喊”得痛快,沒考慮閉校長的情緒。造孽?誰在造孽?難道是他姓閉的嗎?

      閉校長站了起來,走到王安身邊,冷著臉說:“王老師,你冷靜一下。發(fā)那么多書不是我的主意,是上級的規(guī)定。你知道完小發(fā)了多少書?除了你清楚的那些,光是數(shù)學,就有《尖子生》、《學練考》、《舉一反三》;語文呢,有《作文實驗教材》、《閱讀題解答奧妙》,等等等等,我都數(shù)不過來了,反正背在身上,能把一個人壓死的。另外,學生還必須參加保險,具體在哪家保險公司投保,也是上級規(guī)定的。這些事,你王老師聽說過嗎?你的心意我理解,可說到底,你也沒啥可抱怨的。胳膊扭不過大腿,何況我們都算不上胳膊,我們都只是一根稻草!”

      王安站起身,一高一矮地走了。

      那個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農(nóng)活。收了玉米,接著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鷹吃掉了。叼鷹像松鼠那么大,沒有翅膀,但能短距離飛行。它們從這根稈子飛到那根稈子,身輕如燕,抱住玉米棒,用兩只前爪把外殼翻過來,

      尖尖的門牙將透黃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從容,也很優(yōu)雅。最奇特的是,它們將玉米粒吃得精光,還知道把外殼還原,進行偽裝。這樣,農(nóng)人就對它們疏于防范,直到收獲的時候,農(nóng)人才知道上了當,才罵一聲:“這些挨刀的!”今年的稻子也很恓惶,那些成熟早的谷粒,多被暴雨打掉,它們落在田里,又生出另一些秧苗,秋天已去大半,這些秧苗很快就會成為田野間的敗草,成為某段干枯的記憶。不過,這些事仿佛都影響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么說,只要不賣,糧食是夠吃的。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于帶著余溫的土地的氣息里。

      當這個季節(jié)的莊稼都已歸倉,新學期就開始了。

      中心校沒選他當先進。他跟閉校長談過話之后,這件事情就再沒有誰向他提起過。

      王安有些傷心,但并不特別傷心。他想著那個女同學。他希望那個女同學回來,但女同學就像森林中的一片葉子,你只看見森林,卻不知道那片葉子隱藏在哪一根枝丫上。放暑假的當天,王安就給那女同學去了封信,一個月后也不見回音,他想她是不是換地方了?于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問情況。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她就罵。兩個老人把兒子的死怪罪到了兒媳身上。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那是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他們不能與那種力量抗衡,只知道兒媳在兒子身邊,兒子由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責任就應該由兒媳承擔。王安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希望他們怒氣平息后能夠告訴他那個女同學的地址。因為大半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來的,她離開的時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他們。兩個老人的怒氣確實平息了,但接下來就被悲傷壓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濕透了。王安明白,自己坐在這里,不僅沒什么結果,對兩個老人還極不人道。他去問了李家村別的人,結果沒一個人能說得清,因為自從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來后,李家村里里外外的人就再也沒見過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寫了信去,接連寫了三封,都不見回音。

      那個人不在他的視野里。

      事實上,當年做同學的時候,他們也沒怎么接觸。但有一回王安記住了她的眼神。

      那是某個陰沉沉的天氣,放午學的鈴聲一響,教學樓就決了堤,奔涌出的洪水就是饑餓的學生。王安讀初中的學校,位于澤光鎮(zhèn)對岸的半島上。雖是縣立中學,但在里面念書的,多為農(nóng)家子弟。他們最深的渴望,并不是讀書,而是吃飽飯。每當放午學和晚學的鈴聲一響,老師還沒宣布下課,他們奔跑的姿勢已經(jīng)做出來了。在操場的那一邊,在洋槐叢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飯菜香味比知識更有質感。王安瘸著腿,明明知道跑不過人家,但他總是奮力向前。他跑起來的姿勢就像在蹬滑板車。許多時候——真的有許多時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動物那樣四蹄奔跑。這樣一來,別人用兩條腿,他不算那條短了幾公分的瘸腿,也有三條,他就可以跑得更快,就能夠最先把食物刨進嘴里。在那個云厚風高的陰天里,王安就想著這件事。

      操場邊上也種著洋槐,大概是人來人往太過頻繁,將表層的土帶走了,褐色的樹根暴露于外。把臉拼得血紅而且想著自己有三條腿的王安,沒有注意到這些樹根,于是被絆倒了。那一下摔得很重,牙尖磕在樹根上,扎破了樹根褐色的老皮。絆倒之前,他的身后還有一些人,可那些人迅捷地從他身旁射了出去。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沒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搶到食物。

      在他還沒爬起來的時候,他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那雙眼睛。

      她站在那里,盯住他,哀傷的、濕漉漉的眼睛里照出一個殘疾人的影子。

      那個影子被她的眸子深深地含住,不愿意松開。他也盯住她。

      他叫王安,她叫李小蘋。

      李小蘋并沒上前拉他一把,兩人也沒說一句話。

      王安不是爬起來,而是有模有樣地站了起來,摸了摸疼痛難忍的牙齒,把身上的灰土拍去了,才向前走去。

      他沒再跑,而是走。

      那雙眼睛教會他什么是尊嚴。

      從那以后,王安再沒有跑到食堂去“搶”過飯。

      他就這樣忘不了李小蘋。高中畢業(yè)回到鄉(xiāng)里,他就老是以故作不經(jīng)意的口氣,不斷打聽李小蘋的消息,知道她訂婚了,結婚了,跟男人一同出門打工了,生孩子了,男人死了。

      也就僅僅這樣了……

      開學不久,上面?zhèn)鞒鲲L聲,說偏遠地區(qū)的農(nóng)村學校要減免學費。這風聲并不是王安首先聽到的,而是家長傳達給他的。家長們問:“王老師,不收學費是不是就不交錢了?”王安說書學費包括書費和學費,既然只說不交學費,恐怕書費還要交的吧。當時幾個家長就跟他爭執(zhí)起來,家長們說政府都說不收錢,你有啥權利收?家長們臉紅脖子粗的。只要提到錢,就等于是點到他們的命脈,讓他們顯得特別的激動,特別的驚恐和憤怒。王安把兩只手往下壓,說:“對不起,這件事我還沒聽說過,我反正聽上面的安排,他們說怎么收就怎么收,他們說不收就不收。反正這學期你們誰也沒交過一分,也不存在我退你們錢的事。”家長們一想這也是個道理,但他們還是很激動,說我們都聽說了,你是老師,是校長,怎么就沒聽說過?接著又說,你一定是聽說了,只是不想告訴我們,到時候我們把錢交上來,你就私吞了。

      王安許久沒回話。他的話變成了一根根骨頭,卡在了喉嚨里。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師和家長也成了敵對的雙方。他比不上那個草創(chuàng)南山小學的秀才。

      連續(xù)好幾天,王安都被家長們糾纏。

      為掏出一個確切的信息,他只好利用周末去鎮(zhèn)上,找到了閉校長。

      閉校長說:“我沒見到文件,沒有文件就等于什么事也沒有,你作為一校之長,不要跟著瞎起哄。”

      王安說我沒有瞎起哄,但我要給家長們一個交代。

      “我都不能交代,你能交代?”

      王安說:“好,我就對家長們說,連閉校長也沒見到文件?!?/p>

      閉校長把鼻頭皺起來。他身體那么胖,鼻頭卻很小,坐著呼吸也像喘息,像在跟誰發(fā)怒。他皺了一會兒鼻頭說:“這樣減那樣減,教師的收入怎么保證?——胡扯!”

      其實他已經(jīng)看到文件了,文件上減免學費的范圍,不僅指農(nóng)村學校,還包括澤光鎮(zhèn)這樣的中心校,這讓閉校長很為難。這幾年來,教師們都在跟他鬧待遇,教師們看到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發(fā)了大財,甚至看到農(nóng)民工寄回那么多錢,心里很不平衡。說再這么下去,我們當教師的連農(nóng)民工也不如,難怪南山小學的靳老師和胡校長要走人。閉校長經(jīng)常聽到這些話,耳朵聽出了繭子,他心里很想說:“我沒用鐵鏈銬住你們的腿,你們想走,盡管走就是!”但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那不是一個校長該說的話。再說大家共事這么多年,或濃或淡的感情總是有的。他正在想法讓中心校搞一點什么第三產(chǎn)業(y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用紅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穩(wěn)一穩(wěn)大家的心。誰知這邊的包還沒鼓起來,那邊的洞卻裂開了。他覺得上級只知道發(fā)號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難處。幾天前,他就給鎮(zhèn)政府和縣政府都打了報告,申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減免學費,中心校也不應該減。但他心里也清楚,這種報告可以作為一種聲音,但并不起什么作用,就像鳥發(fā)出一種聲音,聽不聽都在別人。

      王安帶著一個很不明確的信息回了南山。那天他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在山里,所謂天黑,就是天地慢慢收攏,像口袋一樣把什么都捂起來。還沒進院壩,王安就聽到上面?zhèn)鱽眙[鬧嚷嚷的聲音。那是興塘村的家長們在他家里等候他。母親剛割完豬草,收拾了雜活,把銀珠抱在懷里,坐在昏黃的燈下,一言不發(fā)。王安站在門口,看到了母親的白發(fā),也看到了她在陰影中愁苦的臉。王安叫一聲:“媽。”

      那時候,銀珠的眼皮子早就被瞌睡密密實實地縫起來,聽到爸爸的喊聲,眼睛猛然睜開,從奶奶懷里溜下來,擠過人群,跑到門口迎接爸爸。因走了那么遠的路,王安像是又瘦了一圈,汗水從他臉頰上流下來,汗水也比往天瘦。他彎腰把女兒抱起來,請那些站著的家長們坐。家里只有幾根窄如手掌的條凳,早就放滿了屁股,已沒地方坐了。王安抱著女兒往柴屹嶗走,柴屹嶗里堆滿了青岡葉,他就坐在青岡葉上,還沒坐穩(wěn),有家長就提出了他們關心的話題。母親不高興了,咕噥著說:“等人家歇口氣嘛?!便y珠也奶聲奶氣地說:“等我爸爸歇口氣嘛。”

      王安笑了,把女兒摟得更緊了些,說:“連閉校長也沒見到文件呢。”

      家長們失望得腿都軟了。

      但畢竟是一個村子的,他們總不能跟王安吵架,只是罵鎮(zhèn)政府,罵閉校長,罵得肚子咕咕叫才離去。他們大多還沒吃今天的第二頓飯。

      次日是星期一,中午的時候,學校來了很多家長,都是外村的。他們的消息那么靈,知道王安昨天為減免學費的事專門去了趟鎮(zhèn)上。王安還是那樣回答:“連閉校長都沒見到文件呢。”

      家長們覺得王安跟閉校長他們貫通一氣,但也明白最終作決定的不是王安,也只能罵一通就走了。他們都是衰邁的老人,家里埋人的農(nóng)活在等著他們。

      可是,鄰近的幾個鎮(zhèn)都開始減免學費了!這消息同樣不是王安首先知道的,而是家長們先知道的。這一次,他們沒有時間親自跑到學校來問王安,而是讓孩子帶話。王安對學生們說:“有這回事嗎?如果其他鎮(zhèn)都減了,我們鎮(zhèn)恐怕也快了吧?!焙⒆觽兌际菐е鵂敔斈棠掏夤馄诺闹家鈦淼?,學著大人的口氣說:“王老師,我們鎮(zhèn)啥時候開始減?”王安突然有些不耐煩,他覺得這不是孩子們應該問的話,他說:“你們是學生,讀好自己的書,錢的事不是你們該操心的?;厝ジ嬖V你們的家長,反正王老師不會坑你們?!?/p>

      誰知道,第二天,就有六個學生沒來上學。

      那些把孩子扣下的家長,倒是讓附近的學生娃帶了話,說他們這樣做,不是對王老師不滿,而是對鎮(zhèn)政府和鎮(zhèn)中心校不滿。

      輟學是有傳染性的,尤其在南山這樣的“鬼地方”。短短兩三天內(nèi),教室就空了,像遭了災荒的莊稼地。玉米被毀了,稻子被毀了,指得出個道理,而且對這道理往往是聽天由命。學生輟學,王安卻指不出道理,指出來也心里不服。他去各班點名。他本來不需要點名,誰來了,誰沒來,他看一眼就明明白白??墒撬c名。他這時候有一種自虐的心態(tài)。點了名,王安就讓教室里的學生一個一個地站起來,他走到學生面前去,摸摸他們的頭。放學后,他再沒時間幫助母親干農(nóng)活,也沒時間抱一抱女兒。他去輟學的孩子家里走訪,說的都是同一句話:“你們反正還一分錢沒交,到時政策下來,學費不交就是了,你們著什么急呢?”

      這話不能打動任何一個人。政策遲遲不下來,他們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信任。

      王安勸別人不要急,他自己倒急了,他硬著脖子說:“如果這學期澤光鎮(zhèn)還不實行新政策,學費全由我王安貼行不行?”

      這顯然是大話,你王安又不是當年的秀才,秀才有那么多田產(chǎn),而你王安卻是南山上的窮吊子,這事誰不知道呢?你的老賬是否還清了也難說,撿來的女兒也大了,快到上學的年齡了,你把自己賣了,也拿不出錢幫那么多人繳學費。退一步講,就算你有那個能耐,家長們也不感興趣。說穿了,他們早就不想讓孩子讀書了,即便不交學費吧,書費還得交,即便書學費全免了吧,孩子呆在學校里,還不是白耗!雖在深山之中,但他們也聽說了,現(xiàn)在的大學生畢業(yè)國家也不管,也找不到工作,也只能去給別人打工——與其花費無數(shù)的錢財讀完大學再打工,不如現(xiàn)在就去!

      那些個子大一些的孩子,比如乒乓球打得很好的周漢,輟學沒幾天就去鎮(zhèn)派出所辦了個假身份證,到福建與父母匯合,進木材廠打工去了。

      王安辛辛苦苦地跑了十多天,連周圍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勸他:“跑啥呀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著嗎?未必你有本事一根索索去把那些失學的家伙捆進學校?”王安想這話有道理呀,就不再跑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些鳥喜歡迎著陽光歡叫著飛翔,有些鳥則一輩子默默地躲在巖畔底下或陰濕的谷底。森林不會因為有這樣的鳥就不成其為森林,太陽也不會因為有這樣的鳥就不再升起。

      天底下浮出水面的人物和事件,永遠都只是冰山一角,王安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燈下看著女兒那張可愛的圓臉,聽著女兒安詳?shù)镊暎艜胂胨奈磥?,心里也才涌起惆悵。這種惆悵在低垂的天幕下,靜悄悄地延伸……

      中心校終于動作起來了。在這段時間輟學的孩子,不僅是南山小學,其他好多村小都有類似現(xiàn)象。有些地方還出現(xiàn)了老師跟家長打架的惡劣事件。家長要孩子輟學,孩子基本上都跟南山小學一樣,錢還分文未交,老師們害怕到時候閉校長依照開學時報上的名冊清點人頭,就對那些家長們說:“你們書可以不讀,錢不能不繳?!?/p>

      這是什么話呢?你是老師呀,你不是強盜呀,老師怎么能把這種不要臉的話說出口呢!

      家長們好像忘記了,這些老師跟他們一樣,都是做了好些年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其中一部分還跟王安一樣,是代課教師,只不過干了教師的活,并沒有教師的身份,真要撕破了臉皮,誰話里的骨頭都不比誰軟。老師們說:“你的孩子領了書啊,買書是要錢的,我又不是你家孩子的親爹親娘,總不能由我出錢幫買!”家長們就把孩子的書抱了來,往老師的腳下一摜。老師說還差那么多呢。家長們說:“那些狗屁玩意兒,早就扔了。”其實沒扔,而是做了鞋樣,糊了壁子。老師說:“扔了咋行?扔了也得還回來,還必須是新嶄嶄的,我發(fā)下來是啥樣就是啥樣。”老師又說:“就算你把書原封原樣還回來了,這些天我教的知識呢?也得把我教的知識吐出來才成!”

      家長們覺得這已經(jīng)不是人話了,本來就是泥腿子,還裝啥斯文?罵吧!于是就罵開了,揪住老師家祖宗八代的女人罵,都罵下半身。

      沒罵幾聲,雙方就扭打起來……

      這件事大概給鎮(zhèn)政府帶來震動,終于指示閉校長召開全鎮(zhèn)教師會議。

      陣仗那么大,可閉校長的話卻簡短得過分,閉校長說:“從本學期開始,我鎮(zhèn)初中以下全面減免學費,已經(jīng)把學費收上來的,在半個月內(nèi)全額退還學生?!?/p>

      這時候的閉校長,不是在講話,而是在傳達別人的話,因此話里沒有水汁,也沒有皮肉。說完那句,他就等著別人的反應。鄰近幾個鎮(zhèn)早就實施了,老師和家長架也打了,別人會有什么反應?即便有反應,又有什么作用?閉校長把清冷雅靜的會場掃視了一圈,說大家都聽清了吧,聽清了就散會。緊接著,他又作了這樣的補充:“鄭大明、邱江慧、李桂祥、盛超、王安、周奎山、李兵幾位同志留下來。”

      別人都退出去了,就這七個人留下。

      退出去的人,離席前都禁不住把這七個人多看兩眼,七個人故意弄出笑臉,只是很僵硬。

      他們都是代課教師。

      閉校長讓七個人都坐到前排去,他也從主席臺上走下來,先給抽煙的人發(fā)了一支煙,再站著跟他們說話。他說:“同志們哪,這些年來,你們辛苦了。拿不了幾個球錢,活路一樣也不少干。我本來想讓你們就這么干下去,但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上級不準收學費,就意味著我們的整體收入減少了。不是減少了一點,而是減少了很多。齋飯少了,就養(yǎng)不了那么多和尚,這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對不對?這里除了王安是一個人干一所學校,其余六位同志都是給你們的校長打工——我們就姑且這么說吧。今天開會前,我把你們的校長找去談了話,我希望他們把你們留下。但他們都愿意自己多分擔點活,到頭來把你們的那份工資領到手。你們不要怨他們,他們也要過日子。那你們就回家種田吧,或者出門打工吧,對,就出門打工,掙的錢比這里多十倍,多幾十倍!你們實在沒啥值得惋惜的。我知道大家心里難受,這當教師的人,賤哪,干了些日子,就對講臺和學生有了感情……不過你們實在沒啥值得惋惜的。你們只是脫了個枷鎖。種田去吧,打工去吧!當然王安沒辦法走,他走了,南山小學就垮了?!?/p>

      會議室里靜得像飄蕩的煙霧。

      閉校長噴了幾聲鼻子,大聲說:

      “今天中午,我私人請你們幾個喝酒,都要醉!誰不醉,老子往他脖子里灌!”

      日子一天天過去。王安一如往常地守著那所學校,工資還是那么多,學生卻少多了。六年級只有四個學生,全校學生共四十七人!其他村小的教師見到王安,不再叫他跛子,也不叫王老師或王校長,而是稱王教授。轉來轉去只有四十七個人,不就等于帶研究生嗎?眼下,有的大學教授一次性帶博士生也不止四十七人呢。這稱呼比叫他跛子還“毒”,王安是教師,教師守不住學生,就是失職。而且他明顯感覺到,這四十七個人中的一部分,還會中途從他手里溜走。他捧在手上的是水,隨時可能從他粗大的指節(jié)間漏掉。像周漢這種早先出門打工的孩子,已經(jīng)做出了榜樣,他們不僅不花錢,還給家里掙錢。家長們已越來越不關心孩子的學習,只是關心孩子的個頭,只希望孩子的骨頭長快些,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給出能夠去派出所辦理假身份證的理由。盡管鎮(zhèn)派出所收錢就可以辦,但也不能太出格,這是他們的原則——孩子的個頭能夠幫助他們維護那種原則。

      王安的擔心很快得到驗證,一個學期沒滿,南山小學又走了五個學生。

      那天王安把全校學生集合在操場上——平時他給學生講話,都是站在平地,今天他卻費不少力氣爬上乒乓球臺,在上面顛了幾圈。他說:“還有沒有要走的?要走現(xiàn)在就走!”這是心里話,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學生今天少幾個,明天少幾個,那是軟刀子,他寧愿挨鋼刀。但最終,那句話沒把學生嚇住,倒把他自己嚇住了。要是真有那么兩三個學生站出來,他將如何面對這一天?這是極其普通的一天,太陽早早地升起,大地溫暖,鮮花盛開。這一天是值得感恩的??梢怯袃扇齻€學生從他眼皮底下走掉,從此攔腰斬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很快學會拼命,學會抽煙,學會喝酒,學會說粗話,他該怎樣向天老爺交代?王安并不信某一個具體的神,可他的心直接與天老爺對話,他的所作所為,都受到天老爺?shù)脑u判。

      學生并沒有走,帶著幾分憐憫地望著老師。正是這憐憫把王安刺痛了,他罵了起來:“娘的,我哪里是在教學生,我是在養(yǎng)豬!把你們養(yǎng)到這么長了,”他伸開雙臂比劃了一下,“就送你們出欄,讓人屠宰!——這就是我的光榮!”

      那一天,學生回家都對家長說:“王老師像喝酒喝醉了一樣。”

      這不久,上面又來了新政策:所有教師都必須持教師上崗證才有資格走上講臺。這政策并不新,因為在城里早就實行了,然而對澤光鎮(zhèn)這樣山高皇帝遠的中心校,尤其對村小,它卻帶來了不起的騷動。“教師資格證?我都教三十多年書了,我教的學生都當了爸爸,手腳快的都當了爺爺,有的升了中學,念了大學,現(xiàn)在都當處級干部了,我還沒資格走上講臺?”這政策是山外來的,他們覺得山外是一個神奇而古怪的地方,那里是另一個太陽,那里經(jīng)常出一些新招,都與他們的經(jīng)驗格格不入。

      但不管怎樣,他們懂得山外很大,山里很小,抱怨幾聲之后,就很聽話地去參加了考試。他們一輩子都在教學生怎樣答題,可輪到自己答題的時候,那些題目就不認他們是老師了。那些題目變成了山里的石頭,叫不答應,摸著硌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過關。那些沒過關的,也并沒被取締。把他們?nèi)【喠耍麄€澤光鎮(zhèn)的教育就會得病,癱瘓病。聽說現(xiàn)在畢業(yè)的大學生有六成找不到工作,但他們再怎么說也不會想到來澤光找工作,他們眼里根本就沒有澤光這個地方,就連那些從澤光考出去的大學生,眼里同樣沒有這個地方。他們寧愿在城里耗著,住地下室,吃得饑一頓飽一頓。南山頂上那個賣了多年瘟豬肉的桂屠戶,生了個女兒簡直稱得上嬌花嫩朵,師范大學畢業(yè)后,為了在省城一所中學謀個位子,還陪校長睡覺呢。這些事情在山里人聽來,怪叫人心酸的,他們卻干得興興頭頭。不過這樣也好,這給那些考不過關的教師留了機會。上面說,你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好好干,今年考不過,明年考,明年考不過,后年考。

      這好像是安了他們的心,可別人安了他們的心,他們自己的心卻安不下來。他們一邊給學生講課,一邊想:“你在忙乎啥呀,你還沒資格當教師呢!”

      在澤光鎮(zhèn),只有王安一個人沒參加考試。他是代課教師,他連參加考試的資格也沒有。

      閉校長對王安說:“沒關系,那些都只是形式。”

      可沒過多久,閉校長又帶信讓王安去見他。

      這一次,王安走進校長室的時候,閉校長用他的紫砂壺泡了新茶,泡來不是自己喝,而是遞給王安喝。王安很局促,說這咋成啊!整個澤光鎮(zhèn)的教師,誰不知道閉校長的紫砂壺別人連碰也不能碰的。閉校長說:“你嘗一口,看味道咋樣?”王安雙手捧著茶壺,還是不嘗,可閉校長溫和地催促他。閉校長站在他面前,龐大的身軀給王安一種熱嘟嘟的威壓。王安就吸了一口,嘴唇與壺嘴隔著一段距離,但一點水星子是碰到舌尖上了。“好喝!”他說。

      閉校長笑笑,把壺接過去,隨即變得嚴肅起來了。他說:“王安啦,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跟你說。上次我就想跟你說的,但我忍住了。現(xiàn)在是再也拖不下去了,上面催問得緊。既然連民辦教師都取締了,怎么還能允許代課教師存在呢?這意思你聽明白了吧?我把南山小學的情況和你本人的情況反復講給他們聽,但人家是按政策辦事,政策是硬的,其余都是軟的。鑒于南山小學沒教師愿意去的現(xiàn)實,那里的書你照樣教,只是……只是我們再不會管你的工資了。不管你工資你怎么辦呢?當然不會白干,我昨天才跟鎮(zhèn)領導談妥了,你把書費收上來,自己留六成,上交四成。你看呢?”

      王安現(xiàn)在被徹底地從教師隊伍里排除了。他成了一個包工頭。

      閉校長問:“你還有多少學生?”

      王安說三十九個。

      閉校長毛算了一下,而今每個學生每學期交一百八十元錢,這么算下來,王安每學期比拿工資的時候還多收入千多塊。

      “這我就放心了。”閉校長說。

      王安回去沒跟任何人透露這事,連母親也沒透露,可山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他們對山外的世界那么陌生,但對山里的世界,老鼠洞里的秘密他們也是知道的,打聽這樣的秘密并不需要費什么力氣,風也會告訴他們,石頭的臉上也明明白白地刻著。王安的身份一下子就變了,他以前雖然是代課教師,但他領的是中心校發(fā)的錢,中心校的錢是鎮(zhèn)政府給的。鎮(zhèn)政府是什么呢,鎮(zhèn)政府就是國家。王安領著國家的錢,也就是國家的人。山里人對國家的人有一種出自本能的敬意——但現(xiàn)在王安不是國家的人了!王安自己把自己看成包工頭,山民們更是這么看。他們外出打工的親人對包工頭大都缺乏好感,打工者與包工頭之間,存在著天然敵對的理由。家長與王安之間,而今也同樣存在著這樣的理由。區(qū)別在于,那邊是打工者去包工頭手里討錢,這邊是王安去家長們手里討錢。以往王安基本上能把錢討到手,那是因為王安背后有政府,有國家,他們對政府和國家既尊重又畏懼。他們不是把錢交給王安的,而是交給政府和國家的。

      現(xiàn)在情況變了!

      王安干了一個學期,別說自己的六成,連上交的四成也沒收全。

      閉校長聽到這消息,馬著臉對王安說:“走,我?guī)闳フ益?zhèn)領導。”

      王安跟在閉校長屁股后面,朝鎮(zhèn)政府走。閉校長那么胖,但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王安需要拼足了力氣,才能拖著步子趕上他。書記和鎮(zhèn)長都不在,閉校長問他們到哪里去了,鎮(zhèn)長辦公室一個長得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說,書記和鎮(zhèn)長都下鄉(xiāng)去了。

      這是謊話,自從減掉了農(nóng)稅,鎮(zhèn)里大大小小的領導就不再下鄉(xiāng)了。他們以前下鄉(xiāng)的唯一任務是催收農(nóng)稅提留,現(xiàn)在沒農(nóng)稅提留可收,就等于沒什么事干了。成天忙活的,不是去茶館里打牌,就是去縣城購房產(chǎn)、拉關系。

      閉校長對小伙子說:“好的,好的?!遍]校長在教師們面前那么強悍,可來到鎮(zhèn)政府輝煌的大樓里,卻顯得那么卑微,對那個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說話,也希望自己能夠彎腰。腰太粗,彎不下去,他就把圓鼓鼓的膝蓋屈了一下。

      一同回到中心校,閉校長讓王安把應該上交的四成書費拿走了。

      “我給你想法填補上?!彼f。

      閉校長的聲音很小。走出鎮(zhèn)政府大樓,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表現(xiàn)出的卑躬屈膝。

      南山小學繼續(xù)開課,那個缺了一角的破鈴鐺,依然響起。它歷經(jīng)滄桑,成了真正的老人,聲音越來越嘶啞了。它的疲態(tài)似乎不是因為老,而是缺了心氣——眼下,它只能召喚二十四個學生了。這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態(tài)度明確: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讓孩子把書讀下去,他們說雖然小學生是打工,大學生也是打工,但打工與打工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們還同時表態(tài),要交錢,大家都交,只要有一個人不交,就誰也不交。這話的潛臺詞幾乎就等于:到頭來,王安一分錢也收不到。

      王安的母親聽到這話,凄哀地對兒子說:“娃娃,你是哪輩子作了孽,要去給那些不要天良的賣命哪?!蓖醢部床磺遄约旱那吧?,他回答不了母親的話。母親讓他不要去學校了,王安沒聽,時間一到,依然一瘸一拐地朝學校走去,在那個孤零零的山坳里搖響鈴鐺。

      他覺得,家長們不會把事情做得那么絕吧,畢竟說來,我教了他們的孩子呀。

      校舍卻迅速遭了偷盜。首先遭殃的是兩個乒乓球臺,一夜過去,一個臺子被摔成了幾塊,一個臺子不翼而飛,下面的磚頭,全都不見了。

      王安把這當成了偶然的事件,他收書學費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跟好些人吵過架,他想一定是跟他吵架的人以這種方式來發(fā)泄不滿??傻诙欤瑤咨饶靖翊氨磺俗吡?。第三天,有人從窗子翻進去,搬走了五套桌椅。這已經(jīng)不是偶然,這是偷盜!

      夜里,王安要去學校睡,弓腰駝背的母親一直隱忍著??蛇@時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從灶膛里取出燒紅了的鐵火鉗,橫在兒子面前,決絕地呵斥:“你敢去,老子就烙在你腿上!老子的兒子反正是個殘疾,再殘一次還是個殘疾!”

      母親的聲音從被壓迫的肺里傳出來,有種撕裂的感覺,大得驚人。

      她是想讓全村人都聽見。

      村里沒有誰答話,卻把銀珠嚇哭了。她見奶奶要烙爸爸的腿,跑過去把爸爸的腿抱住了。

      王安身子一軟。

      可就在那天夜里,學校丟了更多的桌椅,丟了一扇門,旗桿也丟掉了,在旗桿頂端飄揚的紅旗,不知去向。那是學校唯一的一面紅旗。那根旗桿是楠木做成的,粗壯,挺拔,深梢,外表金黃,那是南山上最好的楠木,當年為了找到這根旗桿,十幾個山民不知轉了多少片林子!

      偷這些東西的人,都是那些輟學孩子的家長。

      ——這所學校是南山人集資修建的,憑什么只讓那二十多個人體體面面坐在教室里讀書!

      那天上午,王安把學生集合起來,只說了一句話:“放學!”

      學生離去后,他就去枸皮村找村領導。村支書和村長都是枸皮村人,但支書去百里外走親戚了,村長前些天出門打工了。王安沒有停頓,直接往鎮(zhèn)上趕,反正去鎮(zhèn)上還要從枸皮村過,他也不算走冤枉路。

      閉校長聽完王安的敘述,把頭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fā)。他的頭仰得太靠后,王安只能望見他滿是褶皺的脖子。王安說:“閉校長,我去找鎮(zhèn)領導?!遍]校長把頭抬起來,眼睛看著地面說:“算了,別去找了,為你收入的事,我不知跑了多少趟了,我就沒有一次碰見他們。就算找到他們,他們會管嗎?他們成天都在抱怨,說自從不收農(nóng)稅提留,鎮(zhèn)政府那個算盤就打不轉了,他們都快喝西北風了?!背聊撕靡魂嚕终f:“王安哪,南山小學就那個樣子……說真的,在我心目中,沒把你當成下級,而是當成朋友和兄弟,是朋友和兄弟就要說真心話。對你個人而言,你教也是白教啊……當然,這個話你是不能外傳的,即使你不教,也不能說是我勸你不教。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吧?!?/p>

      傍晚稍晚一些,王安回來了。

      他首先去了學校。

      學??樟?。桌椅全都不在,連門板和黑板也卸掉了。白天,這里成了戰(zhàn)場。偷盜演變?yōu)閾尳佟?/p>

      開始是那些沒孩子讀書的人搶,后來,有孩子讀書的也跟著搶。

      次日,學生繼續(xù)上學,王安和學生都站著。王安沒讓學生分班站,而是站在同一間教室里,沒上課,讓他們自習。倒不是因為沒有黑板,而是王安不想上課。他腦子里重疊著學校被偷被搶的幻影。他要等村支書回來,驅除這些幻影。

      四天過后,村支書回來了。他到學校來轉了兩圈,說:“都成這個樣子了,還叫個啥球學校?既然大家都在搶,找不出個人頭,那就算了。反正學校是大家修的,現(xiàn)在合伙把它搞垮了,也算扯平了。”說完這幾句,村支書就反剪著手,走出學校,上了長滿車前草的田埂。

      王安目送著村支書離去,直到他走進被林子遮沒的小路。

      南山小學只有一個空架子,王安也不去學校了。

      該上課的時候,王安卻扛上鋤頭,帶著他的銀珠,進了后山的田地。

      那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真像他們說的那樣,無論如何都要讓孩子讀書??赏醢膊簧险n了,他們?nèi)W校跟誰讀書?學校垮成那個樣子,那些參與搶劫的人過后看起來,也很心痛,但并不讓他們心慌。他們好像覺得那是一塊地,莊稼被拔掉了,只要下了種子,就還會長出來??赏醢膊蝗ド险n,他們才明白,在那塊特殊的田地里沒有王安,就等于沒有水分,沒有溫度,這塊地就聾了瞎了啞了。在這樣的地方下再好的種子,也長不出莊稼來!

      家長們心慌了,覺得事情嚴重了,遠遠近近的,都來看王安。

      當老師的時候,王安雖然穿得舊,但很干凈,領子和袖口都洗得發(fā)白。而今的王安很不講究了,衣褲上沾著草屑、黃土,還有零星的牛糞。

      家長們說:“王老師,你好嗎?”

      王安說:“我當老師的時候,你們并不認我是老師?!?/p>

      家長們無言。他們中間,即使沒趁亂搶過學校,也為書學費的事跟王安吵過架,有的人甚至跟向倩蘭的爺爺一樣,唆使惡狗追咬過王安。

      一時間,雙方都沒言語。過了一陣,家長們說:“王老師……”

      王安打斷他們:“我現(xiàn)在不是老師了,你們別叫我王老師?!?/p>

      家長們說:“王老師,我們就是想把你請回去?!?/p>

      王安自己沒回答,他母親幫忙回答了,母親說:“他是人,不是狗,你們想把他趕走就趕走,想喚他回去就回去!”

      說這話時,母親最大限度地把腰挺起來,臉揚起來,眼睛翻向天空。母親的臉被歲月揉得又松又皺。她是那樣衰老了,走平路也要拄著棍棒。她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有一張光潤的臉,永遠不可能在她掙扎了一生的土地上快步行走。

      人們總是靜靜地,不知不覺地,與那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和平平常常的行為告別……

      家長們低聲說:“我們沒有趕王老師。”

      母親跺著腳怒吼:“你們做的樁樁件件,不就等于是趕他嗎?!”

      近處沉寂著,遠處的山山嶺嶺,卻響著母親怒吼的回聲。

      聽者的身上像爬滿了螞蟻,螞蟻都鉆到他們骨頭里去了。一個個臉上發(fā)燙。

      難堪的沉默之后,家長們說:“我們負責去把學校修好,再來請王老師?!?/p>

      王安哼了一聲,王安說:“你們有什么權利去修學校?學校是公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們的,你們有什么權利去動那塊土?”

      家長們對了一下眼神。他們聽出來了,其實王老師還是想去學校教書的,只是希望他們?nèi)フ鞯谜闹С?,把學校修復之后,不要再發(fā)生被偷被搶的事件。

      大家的心里又暖和過來了,站起身,跟王安和他怒氣未平的母親打了招呼,還把小銀珠抱起來,說上幾句好聽的話,才信心百倍地離去。

      王安表面上很冷靜,可他的內(nèi)心比家長們還激動。他,一個沒有女人的殘疾人,貧瘠的土地和不靈便的身體,能供養(yǎng)他一家人的生活嗎?能為他女兒的未來提供什么保證嗎?他是高中畢業(yè)生,是山里的文化人,在這片荒涼沉寂的土地上,他感覺得到有一種東西活著,而這個活著的東西正在沉睡,如果沒有人去把它喚醒,它就會永遠沉睡下去。在這當中做一些事情,正是他的價值,是他內(nèi)心的渴望。

      他躁動不安地等著重返學校的那一天。

      然而,不知是政府并不支持,還是家長們自己內(nèi)部心不齊,反正快十天過去,也沒人再吭一聲。

      學校徹底垮了,需要磚塊造屋的人家,就去學校的墻上取。它已經(jīng)是個廢物,取它的骨肉就既不算偷,也不算搶。那些背著背篼拿著瓦刀去取磚塊的人,干得光明正大、從從容容。

      要不了多久,校園就會被耕成田地,到那時,這所創(chuàng)辦了百年的老校,就會長玉米,長稻谷,長南瓜或紅苕,牛的脖鈴就會替代那個破舊的鈴鐺,蛙鳴聲就會替代讀書聲——這多好哇!

      只是讀書的孩子犯了難。

      附近沒有學校,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跟山下那些孩子一樣,去鎮(zhèn)中心校上學。

      中心校沒有學生宿舍,包括南山腳下的孩子,都是當天去當天回,山腰和山頂上的,絕不可能這樣。幾十里路啊,孩子又那么小!天天接送吧,守在家里的,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走路一步三歇,平時上街買包鹽,也是打早出發(fā),天黑才歸。他們沒能力跑那么遠接送孩子,只能靠孩子自己。孩子自己怎么行呢?家長們最擔心的,倒不是爬坡上坎。孩子生在山里,像猴子一樣敏捷,爬坡上坎難不住他們,家長們擔心的是山下那段平路,那么多摩托車,瘋了一樣開來開去,誰不怕?幾個月前,一輛摩托車把山下一個孩子撞飛了,飛在路旁一塊尖削的石頭上,剖開了肚皮,熱氣騰騰的腸子流汁一樣淌出來?,F(xiàn)在大多為獨生子女,有多少肚皮能給它們剖?有多少腸子能像水一樣往外流?

      家長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去鎮(zhèn)上租房子,陪孩子讀書。當然不能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同去,兩個人同去,家里的田地就荒了。房里久不生煙火,也會遭蟲蛀,遭蟲蛀的房子,很快就會垮掉,成一片廢墟。要是那樣,連一個窩也沒有,哪怕兒女在外面掙再多的錢,這個家也算破敗了。總之只能去一個人。在他們進入暮年需要相互攙扶的時候,為了家里的第三代人,他們必須分開。

      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時候,他們譏笑鎮(zhèn)上人,同情鎮(zhèn)上人,可是現(xiàn)在,他們還沒去鎮(zhèn)上租房子就膽怯了。如果家里只有一個老人,那沒什么好說的,愿不愿去都得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只是免不了有些傷感。這種傷感就像骨頭里發(fā)癢,你只感覺到發(fā)癢,卻撓不著。如果是兩個老人,那就得有一番爭吵,男的說:“你去?!迸恼f:“你去。”男的說:“你編不來繩紲,挖不來田埂,使不來牛,我走了讓鬼來幫你做?”在南山上,男人女人的活分得很清楚,上面那些活都是男人干的,女人的確不會。但女人并非無話可說,她們照樣有自己的優(yōu)勢。她們說:“只有你能干!你會管菜園子嗎?會搖篩子嗎?會摸雞屁股(檢查是否有蛋)嗎?”

      這樣的爭吵,從議定孩子去鎮(zhèn)上讀書那天就開始了。誰也占不了上風,因為誰也離不開誰。到頭來,兩人就同時罵自己的兒女。兒女們遠著呢,罵得再狠也不頂事,再說要不是兒女在外面辛苦掙錢,這個家就更不成樣子了。到必須成行的時候,兩人又開始對吵。

      但最終,其中一方妥協(xié)了,他們將帶著孩子,帶著必備的生活用品,帶著沉甸甸的心事,到鎮(zhèn)上去。

      此前,有家長去鎮(zhèn)中心校聯(lián)系過,中心校決定,這些孩子的成績參差不齊,誰插進好班(他們稱“快班”),誰插進差班(“慢班”),得給他們一套卷子考考才行,所謂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因此,中心校要求他們定個時間,統(tǒng)一到學校報到。

      他們本來應該星期一去報到的,但這個星期二是趕場天,山里人總習慣在趕場天才往鎮(zhèn)上走,因此他們決定星期二去。

      王安怎么也沒想到,在他們?nèi)ユ?zhèn)上報名的前一天,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帶著各自的孩子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他的院壩里。他們來的時候,王安正在坡上,鄰居跑上他屋后的田埂,高聲呼喊:“王安,你的學生看你來了——”王安聽不見鄰居的喊聲,但這沒關系,那些散布在田野山林中的農(nóng)人,會把這喊聲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最終傳到王安的耳朵里。王安手里的鋤頭揚上半空,這喊聲就被風吹來了。風里有熱。王安把鋤頭一撂,蹲下身,哭了……

      當他回到家,誰也看不出他哭過。但他沒給任何人打招呼,學生和家長問他好,他也沒答應,連銀珠跑過來叫爸爸,他也沒理。他放下農(nóng)具,這兒摸摸,那兒摸摸。

      他沒有摸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東西丟失了,永遠地丟失了。站在院壩里的這群孩子,明天,也就是這個白天過去,再過一個夜晚,他們就要去鎮(zhèn)上讀書了。他們再也不會坐在教室里,挺著小脖子,睜著大眼睛,聽他講課了。

      王安顯得有些驚慌失措。他望著院壩里的孩子,就像望著一艘漸漸遠去再也不可能回來的船。孩子們看不透老師內(nèi)心的痛苦,但他們覺得王老師太可憐了,王老師看上去如同在向什么東西求救。他把那條好腿的褲腳挽起來,把那條殘腿的褲腳放下去,每動一下步子,他挽起來的褲腿就晃蕩幾下。

      王安的眼神慢慢變得虛空。他收回目光,神思恍惚地朝屋后走。

      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家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牽著自家孩子的手,跟了上去。

      王安上了渠堰,一直向北。

      那是去學校的方向。

      大家尾隨在他的后面,沒有一個人說話……

      學校只有斷垣殘壁,操場上的草,差不多能淹沒人的胸脯。教室里也長滿了雜草,長得歡歡實實——頭頂片瓦不存,天光照下來,給了它們足夠的營養(yǎng)。

      王安站在操場正中,環(huán)視了一周,就朝前面走去。他在一個地方站定了,彎下腰,把雜草拔掉,露出了旗礅。

      雖然這么久沒上學,但星期幾王安記得清清楚楚。今天星期一,是該升旗的日子。但沒有旗桿,沒有紅旗……王安默默地站立了幾分鐘,去了空空蕩蕩的教室。

      背向著門,站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王安覺得,這些草是從他腳板心長起來的,它會蔓延,會把一個人的心荒掉。不由自主地,他全身抖動了一下,腿一彎曲,差點倒地。

      身后“啊”地叫了一聲。

      王安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那二十四個孩子,每四人一組,在他身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成了六排!

      他們平時就是這樣坐成六排上課的。

      家長們也站在教室門外。

      王安渾身熱起來,他大聲說:“同學們,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二十四個學生挺著小脖子,睜大眼睛。

      王安說:“同學們,從前,在南山上有兩只猴子,一只白猴,一只黑猴,吃野果,喝泉水,過著快樂的生活。可這么過了幾年,白猴變得不快樂了,有一天,它對黑猴說:‘兄弟,難道我們直到老死都呆在這片山上嗎?我們?yōu)槭裁床蝗e處看看呢?黑猴很吃驚,說:‘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啦,你去別處干什么,你瘋了?那時候,白猴也打心眼里相信南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它控制不住好奇心,說:‘我們只出去看看,然后又回來。黑猴心想:既然你生活在最好的地方,外面還有什么可看的?它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沒你那么愚蠢!這話讓白猴很傷心,但它還是在某天清早離開了南山。”

      故事講到這里,二十四個學生完全忘記了開始的憂傷,想象著白猴走出南山之后,會遭遇怎樣的危險,看到什么樣的新鮮事。

      “白猴下山之后,心里膽怯,本想走一段就返回來的,但同時它又暗中鼓勵自己,只管昂頭向前。就這樣,它越走越遠,終于在一個霞光萬丈的時候,到了四川西部的峨眉山。站在山腳一望,天哪,真有這么高這么美的山嗎?原以為南山是最美的,跟眼前這座山比起來,南山簡直就不配叫山了!白猴激動得嘯叫了兩聲,就朝山上爬去。山上住著一大群猴子,看見一個陌生來客,那群猴子將它攔住,說這是它們的地盤,不許別人踏進一步,誰不聽勸告,就撕碎它!白猴沒有退縮,它跋涉這么遠的路程,終于找到這么一座仙山,總不能不上去看看就回去吧?于是,它向那群猴子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愿望,那群猴子一聽,心想自己不也是這樣來到峨眉山的嗎?猴王經(jīng)過短暫的猶豫,就把白猴接納了。白猴欣喜若狂,跟著那群猴子,在云纏霧繞的山上嬉戲,學會了怎樣飛越山澗,怎樣吃巨大的堅果,也學會了怎樣過集體生活,怎樣與游人相處。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p>

      有學生問:“王老師,未必它就不管黑猴了嗎?”

      王安說:“問得好!白猴是一只很講義氣的猴子,它當然要管黑猴。就在一年之后,它向猴王說,自己有個朋友,住在南山,它想去把它帶過來。猴王馬上同意了。白猴那么可愛,它朋友一定不會討人嫌。白猴回到南山,黑猴是多么高興,它說兄弟啊,你終于回來了!白猴說我回來了……兩個老朋友抱頭痛哭了一陣,白猴就講明了它回來的意圖。黑猴一聽,心都涼透了,它說還是以前那句話,要去你自己去!白猴苦口婆心地勸說,告訴它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寬廣,多么神奇,但它費盡口舌,黑猴卻不屑一聽。它認為白猴全是胡扯!黑猴這么有信心,是因為這樣的同學們:白猴外出這一年里,黑猴想念它,擔憂它,也下山去找過白猴。黑猴同樣走了很遠很遠。路途中夜晚歇息的時候,只要歇處不像南山,它就憂愁,像南山,它就喜悅;它的眼里只有南山,它就那么大個視野,不管它去到哪里,南山都是它的全部世界。”

      這個故事講完了。

      以往,王安每講完一個故事,同學們都要問:“王老師,你這個故事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卻沒有人這樣問。王安從學生的眼神看出,他們都聽懂了這個故事。

      外面的家長同樣聽懂了這個故事。

      王安精神振奮,大聲說:“同學們,還記得那首叫《春光美》的歌嗎?”

      “記得!”

      “好,我們來齊聲合唱?!?/p>

      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我們慢慢說著過去,微風吹走冬的寒意,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一遍一遍甜蜜回憶,春天帶來真誠友誼,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歡欣,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第二天一早,那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就領著孩子往鎮(zhèn)上走去。

      幾十年來,南山人趕了多少趟鎮(zhèn)子?數(shù)不清。他們本來覺得自己熟悉鎮(zhèn)上的每一張面孔,可這時候才明白,鎮(zhèn)子是別人的,不是他們的,就是平時去慣了的種子公司、榨油廠、鐵匠鋪,也奇異地陌生起來。種子公司矮矮的一間房子,現(xiàn)在顯得非常高大,榨油廠里機器的轟鳴,像從來就沒有聽見過,鐵匠鋪里的藍色火苗,如綢緞般富麗逼人。家離鎮(zhèn)子雖有幾十里路,天長日久地走慣了,也并不覺得遠。可現(xiàn)在的感覺,鎮(zhèn)子就好像是在天的那一邊。他們要去過的,是一種嶄新的、祖祖輩輩都沒經(jīng)歷過的生活。以往跟鎮(zhèn)上人打交道,都是買賣關系,從根本上說那算不上交道,價錢談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現(xiàn)在則不同,現(xiàn)在他們是去租人家的房子,在山里人的觀念里,房子修起來就是自己住的,怎么能租呢?租用人家的房子,也就等于住在別人的家里,他們怎么能夠住到鎮(zhèn)上人的家里去呢?鎮(zhèn)上人的家里不像山里人家那樣是土地板,年年月月的,土地板被雞刨,被水浸,被掃把掃,東一個坑西一個凼,鎮(zhèn)上人家的地板最差也是磨石,有的還拼了花崗巖或亮閃閃的竹木,有這樣地板的屋子,別說進去住,就是站在外面望一眼,也生怕自己的目光把人家的屋子看臟了。

      幸虧有桂屠戶,要不然他們根本不敢去找鎮(zhèn)上人談租房子的事。而今桂屠戶不在山里收購瘟豬剖來往鎮(zhèn)上送了,他在鎮(zhèn)子的上街擺了個肉鋪,正正當當?shù)貧①u那些經(jīng)過檢疫的生豬。他當年那么做,是為了給女兒讀書掙錢,現(xiàn)在女兒畢業(yè)了,在省城教書了,就再不愿做缺德事。他女兒跟校長睡覺才留在了省城的事情,不知怎么傳得很遠,仿佛整個澤光鎮(zhèn)都知道。對此,桂屠戶并不怎么傷感,更不覺得丟臉,畢竟說來,女兒找到了一輩子的飯碗,這比什么都重要。何況這口飯碗是擺放在省城的。南山人大多看不起他,背地里罵他是“賤坯子”,可正是這個“賤坯子”幫了他們的大忙。他帶著去求他的人,一家一家敲門,不厭其煩地談價,直到把什么都安排妥當了,他才放心地松手。離去時還囑咐山里人一句:“有啥難處,就給我說?!?/p>

      去鎮(zhèn)上租房子陪孩子讀書的,可不止南山人,其他地方的村小,或者校舍塌了,或者教師出門打工了,都只能走南山人的路。中心校涌入了這么多學生,閉校長是高興的,在城里,搶生源是一場大戰(zhàn),而在澤光鎮(zhèn)中心校,不費什么力氣,生源就自己跑來了!

      閉校長高興之余,也會想到王安。

      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王安了。

      閉校長有時想跟興塘村人打聽一下王安的消息,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王安成了一個真正的農(nóng)人,懂得了農(nóng)人所有的生活法則:播種,經(jīng)營,收獲,上奉母親,下供女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銀珠也該上學了。

      王安悉心地留著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課本,母親見他把課本用油布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想兒子肯定還掛念著什么時候能再去學校教書,心里涌起一陣陣酸楚。她不僅沒把那些書用來剪鞋樣——母親的眼睛花成一大片,但這家里除了她,沒有別的女人,因此她只要從田地里回來,就隨時摸摸索索地,為兒子和孫女做布鞋——還用自己省下來的一塊好布料,在兒子那些書的外面又包了一層。

      王安是不是有那樣的心思?不知道,他對任何人,包括對他自己,都回避著那樣的話題。

      但他的另一種心思卻是一定的:他想自己把女兒教到小學畢業(yè)。

      可是,等到女兒真正該上學的時候,王安卻改變了主意。自己教女兒,教得好嗎?古代的圣人也要易子而教,何況他。再說活鮮鮮的例子很多,教師自己的孩子,如果在父母手下讀書,往往成績不好。這也說不出個什么理由,卻是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

      不過,真正讓王安改變主意的,還是銀珠。在興塘村,共有三個孩子去鎮(zhèn)中心校上學,周末回來的時候,那三個孩子總能告訴同村伙伴許許多多新鮮事,這些事情都是山里孩子聞所未聞的,每次銀珠去聽他們講,都把兩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口,嘴唇一直微微張開,眼里充滿向往。星期天下午,那三個孩子該上學了,三個孩子都要從王安院外的堡坎底下過,銀珠總是早早地坐到院壩邊的碌碡上去,癡癡地望著堡坎底下的土路。

      這個秋季開學的第一天,王安一早起來,對銀珠說:“銀珠,爸爸今天開始送你讀書?!?/p>

      銀珠說:“爸爸,我去哪里讀書?”

      “鎮(zhèn)上啊?!?/p>

      銀珠的眼睛里水盈盈的……

      王安把女兒送到了中心校,但他卻不能像別人那樣去鎮(zhèn)上租房子,且不說租金很貴,他出不起錢——他又怎么能放心地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里!讓母親去鎮(zhèn)上陪銀珠吧,那更不可能,母親那么老了,母親已經(jīng)有差不多五年沒上過街了吧。

      從那一天起,王安就每天走幾十里路,接送孩子。雞叫二遍的時候,王安就起床了,那時候銀珠睡得正香,王安把女兒撈在背上,像背嬰兒似的將她用背帶纏起來,拿著手電筒向街上走。女兒貼住他的脊背,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他也愿意半夜出門——“你不是教師嗎,你也只能把孩子往別人手里送!”——他害怕人家說這樣的話,雖然這樣的話終歸是躲不過的。中心校下午五點放學,如果是冬天,家里活路不緊,加上時間來不及,王安把女兒送到校門口,會等在街上,一直等到女兒放學。如果是熱天,天黑得晚,活路也多,王安會匆匆忙忙地趕回來,犁一會兒田,挖一會兒地,再去街上。

      這樣過了兩個月,銀珠說:“爸爸,半夜我一個人不敢走路,下午放學我就自己回來吧?!?/p>

      王安笑一聲,說:“哼,你!”

      銀珠說:“我怎么啦?路我都認熟了?!?/p>

      王安牽著女兒的手,沒說話。

      他心里卻是波濤洶涌的。他想象著如果山下那些發(fā)了瘋的摩托車把女兒撞倒了,他這輩子該怎么過!

      有一天,王安把女兒送到學校,趕回家來搶收綠豆,走完河沿的平路就要上山的時候,見岔道上有幾個外地人坐在那里歇氣,其中一個望了望土黃天青的南山,嘆息了一聲:“哎呀,那個鬼地方,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不忍心讓他去?。 ?/p>

      王安看了那人一眼,默默無言地往山上爬去。

      責任編輯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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