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靜冬
溫馨縫補
從縫紉機下走來的衣物,實在是讓我們嘗到了精致細密的好處;而手工縫補的衣物,卻有如把自己偎在母親的懷里,溫潤、暖柔。敦厚淳樸,愛意綿長。只可惜沉迷于豐厚的現(xiàn)代物質文明里的人們,已沒有幾人還“敢將十指夸針巧”,也沒有幾人還肯古董似的把自己幸福地浸淫在有如蝸牛般的細工慢活兒里。于是那一針一線所抽揉拽連出的有如萬千叮嚀般的柔情愛意,差不多早就萎黯成了明日的黃花、昨日的夢。
單看那一堆傻里傻氣的針頭線腦,也還真是沒有多少美感和趣味,尤其是在它粗陋無形地藏潛在荒蠻與窘困之中。然而當一個充滿了激情和靈性的、心底里不可遏制地升燃起對人對己都滿是無限愛憐掛牽的人舉到近前,人類有別于禽獸的奇跡就被恣意地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出來。于是一枚不起眼的縫衣針,從此也就有了一段艱難久遠而又美麗神奇的歷史。不管是巧意天成的骨針,還是粗糙笨拙的青銅針,抑或是越來越小巧順滑的鐵針和鋼針,似乎都毫無例外地一直伴隨著人類從荒蠻到文明、從粗鄙到精致的腳步,不由得讓如今一身筆挺的人們滿是敬畏地擦燃起對遠古深情回眸的目光。那是一種怎樣充滿了血腥而野蠻的場景啊,我們的一群赤身裸體而又茹毛飲血的祖先們,在無數(shù)次狂啖大噬之后的寒冷里漸漸覺醒并頓悟,于是試著揀起被他們棄之一旁的利骨與皮毛,緊接著就在一陣拙笨滯澀的忙亂里,一條人類服裝史上最原始、最時尚也最前衛(wèi)的皮裙便在人們的一片歡呼聲中粗針大線地誕生了。時光荏苒,世事更迭,令人不得不遺憾的是,當我們顫抖著接過祖先們幾經磨蝕得愈發(fā)精致美艷的針黹時,除了不屑地躲避和拋舍,就再也走不出原始時代最為粗獷狂放的腳步。
最具經典意義的縫補,當綻放在并定格在淚吟泣詠的千古絕唱里。不管是顛沛流離的游子,還是窘困潦倒的書生,只要被輕柔地裹擁在結實而細密的縫補里,整個身心漫溢的便會滿是溫暖、幸福和富足。那一根延續(xù)了千年的“慈母手中線”,以最柔軟堅韌而綿長無盡的情素綴連出的“游子身上衣”,在奔波動蕩的孟郊那深情的一聲吟哦里,便輕輕地觸碰和挑動起了萬千人的思緒與神經,也讓千百年來日常生活中最為細微而普通的場景,瞬間變得那么不同尋常的動人和溫馨。我們看到的是就要出門遠行的兒子,他毫無疑問地揪扯著老母親的心。路途漫漫,歸期渺渺,尚未別離,綿綿不絕的牽掛和思念就開始在母親的心頭奔涌激蕩。可為了兒子的前程,疼愛兒子的老母親什么話也不說,只默默地讓體溫藉著針線絮叨著別離后的饑寒冷暖和苦累安危,并讓這些叮嚀寸步不離地撫慰和暖擁著遠游的兒子。哪怕走過千山萬水、萬載千年,哪怕最后生死相隔、身朽衣爛,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摯愛濃情也會飛越時空地化作千古吟頌不衰的堅韌與永恒?!队巫右鳌返挠嘁羯醒U裊于心頭,《李氏小園》里,一個叫鄭燮的畫家和詩人又感同身受地被母親手上的針線穿連出串串淚滴。這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白發(fā)老母,她雖不曾飽受離子之痛,但守著老大不小的兒子,卻也要用“裝棉苦欲厚,用線苦欲長。線長衣縫緊,棉厚耐雪霜”的淳樸深情作為愛的最佳方式。而在此之前,一個叫史騏生、一個叫彭桂的兩個大男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捧著一針一線細細縫補出的至愛親情,哽咽地吟出“父書空滿筐,母線尚縈襦”;“向來多少淚,都染手縫衣”的精美詩章。原來愛不需要太多的訴說和粉飾,只需把自己靜靜地藏潛在細碎而繁雜的付出和給予里,許多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jié)就會撼天動地焊烙在一個個懂得感恩的人的心頭。
當然令人動容的縫補不只表現(xiàn)在慈母與愛子之間,也還深情款款地流淌在妻子與丈夫之間。在李白的《冬歌》里,傳送征衣的驛使馬上就要出發(fā)了,一個“素手抽針冷”,“一夜絮征袍”的居家女子,忙碌而飛速地拈針把剪,為的是把萬千的思念和掛牽快快縫綴到御寒的棉衣里,好讓那出征的丈夫不被風吹雪淫……愛為何物,情為誰屬?無語柔情,全依密針韌線追趕著捎去“寒到身邊衣到無”的深切追問和慰藉。
仿佛纏纏綿綿的縫補,也不只是女人們的專利,它也令人心顫地演繹在一個大男人的身上。這是一個手持鋼槍保家衛(wèi)國的男人,疼惜他的母親早就去了,在他把好事做了三千六后,又開始自覺自愿地節(jié)約著國家發(fā)給他的每一件衣物。他神色安然而又令人忍俊不禁地用他那粗憨的大手縫補著衣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地如同雕像般的永久地定格在那里。不禁讓人耳熟能詳?shù)赜涀〔涯钸@個被叫做雷鋒的人,更讓我們一想起他那靜若處子般捏針使線的樣子而生心感動,甚至還想如他的姊妹一樣愛憐地替他接過需要縫補的衣物……
一定還有許多感人至深的傳奇畫面和詩句,就那樣潤物無聲地有如春雨般滋養(yǎng)著人們的心田。我喜歡把自己深情地陶醉和融入在那些詩性而唯美的畫卷里,希望自己是故事中的主角,能用那經典的無語之聲深情地訴說著撼人心魄的永恒。
春陽暖暖,小院寂寂,滿藤的葡萄花熱熱鬧鬧地吐露著的芬芳。我靜靜地坐在下面,幸福而安詳?shù)刈屌柾高^我的肌膚溫柔地撫慰我腹中正在孕育著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古色古香的經典詩章或畫卷里走出來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或許正在天空中某個角落里深情凝望著我的外祖母的翻版?反正我神思安然內心里滿是逸樂與幸福地攥著一堆生機盎然的針頭線腦,正饒有興致給我即將出世的孩子縫制小巧的衣褲和墊子……
我喜歡手工縫補的暖柔和溫軟,更愿意以這種細微而懇摯的方式隆重地迎接我生命里衍生出的又一個神奇而嬌嫩的小生命。我的手里是一方紅地白花的布片,我希望通過我密實而柔軟的縫合,能夠如同一個盛大儀式般的將我那赤身裸體地奔涌而來甚至還在啼哭的孩子暖柔地包裹起來,并且一定要讓他在降臨人間的第一時間里知道我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不是要離棄他,而是要深情地面對面地撫慰他和引領他。
一想到這里,我就幸福而知足地笑了,甚至還沖涌著一股欲哭的感動,手下不停飛舞穿梭的針線也跟著韻味十足地律動起來。漸漸地,在這歡喜的一瞬,我的腦海里清晰地閃現(xiàn)出外祖母的身影。她安詳?shù)乇P腿坐在炕上,一雙留有歲月斑痕的手下跳躍著的是一種持針引線的沉穩(wěn)與干練。往往這時一家人都出去了,勤勞的外祖母先是倒騰著一雙小腳利落地收拾好碗筷,然后便歡快地拉起了日常生活中又一道溫馨而恬美的場景。不管是一堆碎舊布片,還是她自裁自剪的粗布衣褲,通通都像變戲法兒似的在外祖母手舞龍蛇般的上下翻飛中幻化成了有如藝術品般的杰作。這杰作轉眼間或是如鮮花般盛開在家人身上,或是被送到收購站里換回錢來。一塊一尺見方的用做抹布的“小墊兒”能賣八分錢,一個大字不識的外祖母得閑的時候便頗有成就感地用她那化腐朽為神奇的針線功夫樂此不疲地創(chuàng)造著財富。我癡迷地看著忙碌的外祖母,覺得她沉醉在縫縫補補里的樣子好美,尤其是偶爾抬手讓針尖在頭發(fā)里輕輕滑過的樣子好神秘,于是便好奇地拿起
針線跟外祖母學起“藝”來。外祖母手下的針腳是細密均勻而又結實平穩(wěn)的,就像一個沒有煩惱惡念的人的呼吸;而我手下爬出的卻是七長八短左扭右歪的,恰如蹣跚學步的孩子。但不管我是怎樣的笨拙,因了我的喜愛和執(zhí)著,也因了外祖母的耐心點撥,我常常倍受鼓舞地奮力追趕著外祖母?,F(xiàn)在,我雖然不敢說自己是在重復著外祖母的日子,可我想這至少是源于對她的眷戀和傳承。這就像一個喜歡把玩奇珍異寶的人將自己坐擁在一片璀璨中一樣,自有讓其心神安定和充實富足的理由。
許是這靜雅的畫面一直深嵌內心的緣故,所以總是讓我那樣的情有獨鐘和眷眷不已,哪怕后來看到母親毫無美感可言地把自己奔馳在有如拖拉機一樣的“蜜蜂”牌縫紉機上快馬揚鞭地為家人趕制一件件衣物也沒有多少向往。遙想舊時的女孩兒家一定是要精于女工的,就像外祖母或更早時代的人,自打很小的時候起就要開始用針線來磨練性情和生存技能。想想那會是一個怎樣令人艷羨和神往的活計呵,誰人能說這不是生活中原始而完美的行為藝術呢?設想一個清純嫻雅的女子,只管心無旁騖而淡定怡然地坐擁在一堆針頭線腦里自得其樂地飛舞針線,或是纖巧地縫繡一方思春的手帕,或是細心地補納一件慰情暖心的衣物,哪怕她沒有幾分姿色,也會是那樣的安詳靜美。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翻揀家人的衣物,仿佛從那里能夠找尋到一種讓我傾心向往而久違的感覺。如今那個從我的身體里掙脫出的小生命,早已沖破了包裹他的那些個溫軟布片的束縛,一味縱橫恣意地伸展著的胳膊腿兒動不動就撕碎扯裂了現(xiàn)代工業(yè)流程下批量生產出來的衣衫。我往往嗔怪而歡喜地抱在懷里,感謝他終于給了我一個展示“才情”的機會,讓我把心底里緩積彌香的慈柔情懷,均勻而甜美地揮灑在他的身上,就像那一根扯拽了千年而依舊綿長柔韌的“慈母手中線”,我要如同愛他而總也不愿從他身上挪開的目光一樣,把那些粗野的破綻予以溫馨的吻合。
影響與烙印
白光其實“白駒過隙”這個詞跟姥姥一點關系都沒有,可當它明晃晃地出現(xiàn)的時候,姥姥的形象卻“唰”地一下跳將出來。我想,這—定是姥姥笑意盈盈地頂著滿頭白發(fā)去了遠方舅舅家就再也沒讓我見到的緣故。這樣想來這個詞似乎又跟姥姥有關系了。當我在這個世上再也找尋不到姥姥,只能去到一坯黃土跟前四顧茫然地喃喃自語,就覺得自與姥姥別后她便真的如同白馬一樣不過驀然化做一道白光飛臨到另外一個世上云游罷了。
而那一次,會不會就讓姥姥有了一種了無牽掛的感覺?
總是跟著姥姥做飯,我早就不滿足于只做她的司火女童了。那天,我起勁地把火燒得旺旺的,鍋里不停翻卷的水花兒把屋里弄得霧氣騰騰的……姥姥開始姿態(tài)優(yōu)美地甩著酸湯子條,白花花的頭發(fā)也跟著有節(jié)奏地起起伏伏,就像跳躍在氤氳里的一道炫目的白色光影。
我也學著姥姥的樣子甩起來,可我無論怎樣擠攥推壓都不能做到姥姥那般瀟灑、從容和順滑。但我不肯停下來,一心想成為姥姥或者超過姥姥。
終于,我也會像姥姥那樣把一團湯面甩舞得婀娜爽滑,且經久不絕。
姥姥開心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讓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感到顫抖在她頭上的一團雪白。后來姥姥總算止住了笑,可當她附身再往鍋里擠攥湯面時,手里卻滯澀地再也甩不出半根湯條。于是姥姥就又笑,越笑就越甩攥不出,干脆停下來笑看我的兩只小手如她先前一般自如地翻轉飛舞。我很得意,也很驕傲,可姥姥那白花花的發(fā)影卻刺痛了我的眼,讓我有種很想流淚的感覺……
我不知為什么對姥姥滿頭白發(fā)的印記會這么刻骨銘心,我一直在努力尋找答案。當我站在姥姥青黑色的墓碑前念叨著“姜丁氏”三個陌生的名字時,心里忽然蓬蓬勃勃地冒出了一棵樹。那棵樹開滿了白色的花兒,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讓我一下子就為我眼里模糊而朦朧的光影找到了最原始最確鑿也最永恒的依據(jù)。我想起姥姥跟我說過,她做女孩的時候是叫“桂花”來著,當她嫁給姥爺后,就規(guī)規(guī)矩矩把滿身的花香從此斂在了心底。我真的很為姥姥鳴不平,為什么在她無香無嗅地歸于泥土的時候,依舊沒有人愿意為她還原她本來的姿容?也許所有的人都覺得不重要,就連我在好長一段時間也給遺忘了?,F(xiàn)在,我的眼前終于不再白光亂舞,而是清晰明了地怒放著一樹白亮馨香的桂花。
小腳不知道姥姥在去往另外一個國度的時候,是否會恣意而率性地展開她那一雙被人間纏縛了許久的小腳?而那雙畸形而丑陋的小腳,居然還被統(tǒng)一地冠上了“三寸金蓮”這樣一個凄艷華貴的美名。
一般是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在我不厭其煩的纏磨下,姥姥會一邊戲謔地扯拽著她像扣襻一樣深陷在掌肉里的腳指頭們,一邊哀憐地訴說自己年幼時愛她的母親是如何遵從當下風行的惡俗而不得不強行殘忍地將她脆嫩的腳趾生生掰折裹緊,疼痛難忍的夜晚只好偷偷地扯掉裹布而讓窗外無語的清風撫慰她灼燒的雙腳和滿是凄苦的心……
差不多每一次聽姥姥講她的裹腳經歷,我都會百思不得其解地陷入一種比聽鬼故事還要恐怖和困惑的夢魘里。姥姥說,裹一雙小巧的腳會讓女人變得更加纖弱柔美,也會成為女人順順當當找個好婆家的資本。當然姥姥說這話時心虛得都能讓人洞穿到底,況且她還是在復述當年她母親所說的話意。我眼見姥姥每當把她那雙勞累了一天的小腳善待到熱水盆里,總要費時費力地去摳搓她那幾根既蔫頭耷腦又藏污納垢的腳趾,便不得不刨根問底地問姥姥裹這一雙小腳到底好在哪里、又美在哪里?姥姥往往嘆息一聲后會輕描淡寫地說:“折騰人唄”。折騰人所換來的“美”居然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不是折骨斷筋就是流淚泣血,可千辛萬苦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土豆和馬鈴薯、西紅柿和蕃茄之間的名稱轉換,真是得不償失,自欺欺人。長大以后看到被人裁剪捆扭得雖頗具意境但卻兀自殘留著傷感況味的盆景,就會立刻聯(lián)想到姥姥曾經的痛;看到身邊眾多被放開了腳板的女人們又自覺自愿地將美折騰在臉上身上,也會立刻聯(lián)想到姥姥昔日的痛。可以這樣說,姥姥的那雙畸形的小腳打破并阻斷了我對所有人工改造美的向往與追逐,無論是紋眉漂唇扎耳朵眼割雙眼皮兒,我都不肯讓這些被血與痛浸淫過的野蠻而妖冶的花兒盛開在父母所賜予的那片真實的原野上。
而正是姥姥這一雙被包裹成棕子樣的小腳,卻一次次地引領著我走出“井底”,去到外面瞧看風景。
打小跟著姥姥在家里轉悠的時候,我便一向固執(zhí)地認為天地就像我所居住的那個小城一般大。當姥姥把她的那雙小腳戳進平日舍不得穿的小尖頭皮鞋里,咯噔咯噔地領我走出巴掌大的小城,但見大路朝天,小路連綿,走出一城又見一城。穿過一村又見一村,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隱在犄角旮旯里的娘家親人早敞開雙臂笑臉相迎
可我總也弄不懂的是,明明是姥姥要帶我去看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可到了人家跟前,姥姥卻偏說是我這個小丫頭片子吵著要上誰誰家串門她才只好帶我來了。
實際上直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清那些舅姥姨爺們都是誰,不過姥姥這樣說時雖然臊得我滿臉通紅,可在人家一聲聲夸我既懂事又認親的喧鬧里卻也美得不行。
多少年后的某一天,當我清理老屋的時候,忽然在一個被遺忘了許久的舊柜抽屜里翻出了姥姥的那雙小皮鞋,盡管全然不見了當初的堅挺與光亮,但在我以手做腳地扭扎出姥姥當年鏗鏘而走的剎那,不禁使我回想起姥姥歡快地搗騰在省親路上的喜悅,也讓我真切地觸摸到那雙被喜悅沖淡了的骨肉疊壓的小腳的脹痛,當然還有姥姥遮掩在善意謊言下的那份真誠而濃烈的親情渴望。所不同的是,當我也像姥姥一樣執(zhí)意帶著跟我當年一般大的孩子去見識外面的世界時,“省親”倒在其次,赤裸裸的惟一目的變成坐井觀天的青蛙。
人事姥姥對人待事總有她獨特的方式方法。貧窮的不鄙視,落難的不相逼,富貴的不攀比。你用小人之心揣度別人,她會用善意之舉感動他人。當我拎起珠玉串串,那些深嵌在我心底的寶石便率先光燦起來。
其一:故事。姥姥平生似乎就只會講一個故事,她總愿不厭其煩地講,我也總愿饒有興致地聽。惹得姐弟都來取笑我,常把我像故事里的豬一樣呼來喚去。
這是一個有關孝道的故事。
姥姥說,很久以前,一個寡母艱難地拉扯著兒子過活,但凡有一點好吃好喝的也全都盡著兒子,就這樣漸漸地把兒子慣得又饞又懶。有一天,鄰居送來半碗餃子,母親一個也沒舍得吃,可兒子回來后卻硬說母親偷吃了,一賭氣竟把餃子全倒進豬圈里。母親很傷心,又不好把兒子不孝的事說給旁人,就只好邊流淚邊說給吃渾湯也肥長無怨的豬聽。豬總是好脾氣地聽著,嘴里不時地發(fā)出“嗚嚕嗚?!钡念愃瓢参康穆曧?。年底兒子要吃肉,母親一狠心把豬殺了,可不想掏出心肝肺一看居然全都是烏黑色的。母親想扔到豬圈里漚糞,不料圈里竟然還有一頭豬,那頭豬開口說話了,它說,“娘啊,壞了良心的豬其實是您的兒子啊……只要您愿意,就讓我做您的兒子來孝敬你吧。”說罷,那頭豬跪地一拜,真的就變成了人的模樣。
盡管我一直弄不懂人與豬是怎樣互換的,但我卻一直很信奉姥姥所講的這個故事,它就像一個深紅的烙印,經年地焊熾在我的心底。做人一定要有善心、孝心、良心和一顆懂得感恩的心,不然的話,不只心肝肺會變惡變黑,人也會變成豬狗不如的東西。
其二:處人。老于太太不過就是個戴著小地主帽子的老太婆,可她的家人卻把她恨得夠戧。他們從不責罵她給了他們生命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那個家,只一個勁兒地詛咒她這個“老不死”的怎么還不快快地離開這個世界。
老于太太在家里沒有自由,也吃不飽飯,這是左鄰右舍人人皆知的事情。誰都同情她也可憐她,卻沒有人愿意冒著被她家人辱罵的危險去幫助她,只有姥姥熱情地為她敞門張臂。讓她在我們家隨意地做針線,洗臟衣,甚至用自家的鍋油底料去幫她燉煮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瘟雞死鴨……
邪不壓正。老于太太的家人雖不滿意姥姥,卻沒有人敢來罵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為老于太太就是姥姥的親姐姐或親妹妹。每當姥姥用她清澄的微笑去撫慰淚眼婆娑的老于太太,我都從心里覺得她那張臉真是這個世上最美麗的,簡直無與倫比。
其三:斷事。姥姥養(yǎng)了兩只勤勞的雞,這使得我們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里時常能吃到香美的雞蛋,所以讓我們對雞和它所下的蛋都有一種特別的珍愛??墒怯幸魂囎?,雞窩里忽然十分異常地撿不到蛋,這讓我們感到很失望也很不能忍受。
我終于大膽地向姥姥說出了我的分析和判斷:鄰居老關太太時常出入我家,且總是系著一個有兜子的大布圍裙,偶爾會探頭探腦地往雞窩里瞅瞅,不是夸獎雞好,就是贊美蛋大,況且她的家里還養(yǎng)不好下蛋的雞。我一口咬定就是她了。
姥姥卻不允許我做這樣的推理和猜測,她說不是親眼見到的事情,不可以妄加評判。
我認為老關太太是姥姥的老朋友,所以姥姥才這樣護著她。疑人竊蛋,越描越像,沒有定論之前,我一直用懷疑和仇視的目光視巡著老關太太圍裙上的大兜子。
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時,忽見我家的母雞紅頭脹腦地從胡同邊上的一個稻草垛上跳下來,才赫然發(fā)現(xiàn)那里居然積攢了滿滿一窩兒令我羞恥而又慚愧的雞蛋。
我咀嚼著姥姥遇事的沉穩(wěn)和有定力,待人的誠摯和不疑,看到貌丑之人想著會有一顆和善而高貴的心,聽到逆耳的話語念著會有許多關愛和呵護,不妄自揣度,不憑空臆斷,始終想著要用一雙柔軟而善意的眼睛去撫摸每一個人的心。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爸爸
在我很小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永遠也長不大,爸爸媽媽永遠也不會老。我愿意偎在爸爸寬厚的懷里聽他講故事,也愿意他用胡子拉茬的下頦輕輕地滑過我的額頭問我“哪疼”,更愿意他一邊溫存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一邊語重心長地鼓勵我要“好好學習,長大成人”……
可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卻什么都不愿意了。我聽不進他所說的話,他勸我學英語,我就迷迷糊糊地睡大覺;他要我繼續(xù)留在學校里好好讀書,我就心猿意馬地天天嚷著要逃離課堂;即便他愛憐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也會想辦法盡快給甩掉!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要我自己說了算。我去工作,獨闖天下,豪情萬丈;我去戀愛,轟轟烈烈,憤世嫉俗;我去學世界語,煞有介事,直奔未來……后來戀愛失敗了,世界語也不學了,摸不著頭緒的工作也毫無起色。我懨懨地躺在床上一直渾渾噩噩地睡到太陽當空高照也不起來。我記得爸爸許多次憂郁地徘徊在我的窗前左右,幾欲言而又止,實在按捺不住了才如雷咆哮般地大喝一聲:“起來!”
我很是驚慌失措地爬起來,羞愧難當?shù)卦诎职忠淮未巫屛覝I水漣漣的勸慰聲里,冬夜披衣苦讀,夏日揮汗記誦,后來總算乘上成人高考的末班車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學。爸爸在接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簡直樂得像個撿到糖豆的小孩子,如果不是我故意冷著臉,他八成都要拎著酒杯跳起舞來。
女大當嫁。在爸爸眼里,年近三十的我仍是需要他全力操心的乖乖寶。他一再托人給我介紹對象,一再勸我早些完婚。我不識好歹地跟他吵,不分青紅皂白地跟惱,甚至還十分渾帳地跟他大聲嚷:“凈跟些烏七八糟的人見面,你愿意你去好了!”這時爸爸的腳步很沉重,頭發(fā)也幾乎全白了。透過淚水模糊的眼,我其實最想心虛地告訴爸爸是我找不到一個我愛的人或愛我的人!
我終于嫁人了,并且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學著做媽媽,擦屎裹尿喂奶的。孩子病了的時候,我也會學著爸爸為我試溫的樣子輕輕地把下頦貼在孩子的額頭上一遍遍地問他:“哪疼?”可就是這樣,我在爸爸的眼里依舊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夜里我的孩子嗚哇一聲哭了,我把他抱到懷里哄啊哄,我知道我有能力是會把他慢慢哄好的,可爸爸必定要擔心地披衣隔門問詢,那意思很是要把孩子抱到懷里親自哄的。逢著孩子不聽話時,我很焦慮也很傷心,可我從不絕望,我一遍遍好脾氣地開導他給
他講道理,從不忍傷著他幼小的心,直到他自己覺悟。我清楚這不是我多么了不起,而是我一看到孩子那單純的小臉和那幼稚可笑的表現(xiàn),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經荒唐時爸爸是如何春風化雨般地撫慰我……
當我越來越像個母親的時候,爸爸的腳步卻變得越來越蹣跚了??刹还馨职衷趺蠢?,我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大嬰兒”:吃飯要人喂。衣褲要人穿,一病不起以后身子底下就再也沒離開過尿墊子,總是拿筆寫字的手變成了掐人的鐵鉗子,出口成章的嘴里冒出來的也幾乎都是胡話和臟話……他整日稀里糊涂地睡著,傻了巴嘰地笑著。我不去上班他不管,我和我嫁的那個人像猴子似的打成一團他不管,我的兒子抱著笤帚疙瘩又彈又蹦地把他一舉成名的詞作肆意篡改成嘲笑他的話柄他也不管:“東山出日頭啊,金光照九州”,這是爸爸年輕時從他那睿智的大腦里流淌出的一首東北民歌經典,如今卻被我剛剛穿上死襠褲的兒子形象地糟蹋成:“東山出日頭啊,露個子彈頭!”
多么無奈!
是的,爸爸老了,要不得剛強了。他教育不了任何人,更管不了自己了。在他渾沌的意識里,盡管始終牢記著自己的名字,可卻一會兒把我當成“姐姐”,一會兒又把我喊作“媽媽”或“奶奶”!然而即使這樣,在我沒心沒肺地逗他說自己下崗了沒錢花了時,他竟十分清醒地邊摸摸索索把手掏向空無一文的兜里邊疼愛萬千地對我說:“沒事,爸有,爸給!,”我的可憐的好爸爸呀,女兒能為你做些什么呢?她能像欣賞自己兒子的每泡稀屎一樣欣然地去面對您那令人作嘔的一攤嗎?她能整天不厭其煩地把你像病中兒子一樣抱在懷里一遍遍溫柔地問您:“哪兒不舒服了,還疼嗎?”
能,她也能。
她給您洗著一盆又一盆腥臊惡臭嗆人窒息的褥墊子在心里悄悄嘆息,她每次悲壯地為您擦拭一次屎尿橫流的身子都會在隱忍中沖到外面抻長脖子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或干嘔幾聲……您是一個“大嬰兒”了不假,可她兒子的嬰兒時代在她充滿了無限希冀的心里眼里和手里日益茁壯,而您呢?卻在她憂戚的眼里和絕望的心里以及不甚輕柔的指縫間慢慢枯萎!
“起來!站起來呀!”她也想沖您大喊大叫,要您振作,要您堅強,要您健步如飛、氣壯如牛!可您卻如磐石似的紋絲不動。不能放棄,不忍撒手,她把沉沉的您扛在肩上馱在背上和姐姐一起架著您拖著您一步兩步地挪……您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終于在女兒們的攙扶下又重新站到外面享受空氣和陽光。您笑了,您露出了孩子般甜甜的笑臉,甚至高興得還用編慣了唱詞而今卻混沌了的腦子即興編了最后一串令人捧腹的小段兒,盡管讓入學不出口,卻也還合著轍押著韻,讓人在笑里感傷,笑里流淚。
爸爸,我到底該拿什么奉獻給您,又拿什么回報于您?我做得行嗎、夠嗎?在您纏綿病榻的晚年,在您回歸嬰兒的年代,我知道我遠沒有媽媽聞您的屎尿味多,我也的確沒有像傾心待我兒子那樣無微不至地待您,即使喂了您好多年的飯,也多是在自己吃飽喝足了以后才去安心喂您……您是我的親人,是我生命的締造者也是我生命中的恩人和導師,三更半夜里如果我的小冤家兒子咳上一聲我也會如弓彈起,而對您肝長氣短的呻吟卻常常是無可奈何地熟視無睹、充耳不聞!
爸爸,我的爸爸,我究竟該拿什么拯救您,您的靈魂還有您的身體?!若不是有一天您那一句仿佛沒頭沒腦而又很有些神秘的話語重重地撞擊著我也撞醒了我,我恐怕永遠也讀不懂您也會永遠愧對于您。您打著手勢把我拉到近前,問:“那個劇本怎么樣了?”——劇本?劇本!我恍然大悟。我想我懂,我想我能明白“劇本”對您意味著什么,那是您追求了畢生并牢牢根植于您靈魂深處的“信仰”和“宗教”。年輕的時候,您因“劇本”而興奮癲狂,也因“劇本”而挨批挨斗。壓抑蒙難的時候您沉默不語,憤懣焦灼的時候您醉里咆哮:“啊,我的大好時光,我的青春年華!”時光就是這樣無情地去而不返,而您垂垂老矣的身體里卻還駐留著青春的牽掛。趁著您還活著,趁著您雖身朽而心猶在,我把您激情歲月里創(chuàng)作出的文藝作品通通搬了出來。年已久,紙已黃,詞依舊,霉爛的氣味里我開始和著熱淚虔誠地追尋并解讀您那滿是滄桑而豐盈的一生!
在我張羅著去印刷廠給爸爸結集出書的路上,陪我一同前往的兒子突然仰起真誠而稚嫩的小臉兒說:“媽媽,您也寫吧,等您老了,我也為您出本書?!辈徽f話,只緊緊地握著十歲小兒的手,讓感動在彼此的血流里升溫。當一個人的生命快要消失的時候,還可以把活著的思想和印跡留在世上,哪怕是只留給他的親人,也真是一件很值得很美好的事,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有那樣的資本和才情?
我從不知道瀕死的人的眼睛會是那么明亮,明亮得讓你心悸,不忍卒讀,不堪碰撞。爸爸臨走的那一夜,我靜靜地陪坐在他的身邊,時爾摸摸他的手,時爾輕輕地毫無濟事地喊他幾聲“老爸,老爸啊!”老爸無語,沒有痛苦的臉上和嘴角上泛出的竟是淺淺的笑??晌仪宄刂腊职值男纳虾蜕砩蠒窃鯓拥耐?一點點爛掉的肉,一點點干涸的血,一點點弱下去的呼吸……而當氣息奄奄的爸爸靜靜地凝視著他的“劇本”全集的時候,居然顫抖著親親他那不孝女兒的手并十分動情地說了句“我很感動”的話語,讓她如何不羞愧難當,淚如雨下!
爸爸,我的已無法挽留住的爸爸。這就是我所能為您做的一切嗎?雪雁鴻爪,歲月留痕,實際上真正被感動和震撼的是您的女兒。女兒都已步入不惑了卻仍在迷惑,她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捧著“金碗”還無病呻吟得過且過……想您的時候。女兒不去光顧您的墳,就捧著您留下的“劇本”一遍遍和著心里的淚,念著您的好,憐著您的痛,就著您生命里流淌出的字字珠璣慢慢咀嚼,因為我知道并相信這是女兒惟一能夠把您永遠留在世上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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