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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行記

      2007-12-29 00:00:00牛維佳
      上海文學(xué) 2007年4期


        這個老林有張削瘦的冷臉,眼睛里也有種冷峻,不大說話,沒有任何表情,臉上還有一道疤,徒增了幾分兇氣。
        其實他的活干得比他們誰都好,用繩子甩石頭誰都比不上他,幾百米的地方,讓羊群怎么走就怎么走。
        他覺得屁股涼涼的,用手一摸,他坐的炕上什么也沒有,而是一層土;再抬頭一看,屋子沒有了頂,天上滿天的星光……他渾身一激靈,腿都軟了,起身趕忙往外走。
        1990年的冬天,雖然是初冬天卻很冷,我從武漢出發(fā),先到陜西,后去了寧夏、甘肅、青海,一條線的西去,且走且停到了西寧。越往西走越是滿目季節(jié)的凋零和瘡痍,先是樹葉變黃,然后開始稀疏,直到光禿禿的。卷著黃土的風(fēng)說起就起,直透肌膚。
        一位西寧朋友接待的我,他說,青海湖和塔爾寺這些地方你都看了吧?那我勸你干脆就從格爾木進藏,讓你領(lǐng)略一下西北的野性和西南的神妙,當時社會比較亂,心里多少有點稍欠平安。何況青藏公路也不好走,據(jù)說除了當兵的,漢人都不大走這條路。最要緊的還是,我這一路上酒喝多了,牛羊肉吃多了,吃多了喝多了就上火,上火就便秘。這對我來說是很不得了的事,整個人精神頭大不如前。喝涼水吃三黃片什么都試了,還是照樣擠干牙膏。就為了這一大堆理由,我一口拒絕了他的建議,喝了酒就回到了招待所。
        和我同住一個標準間的,是個西藏郵政的中年人,我叫他老飛,是個臉上布滿了瘡痕、睡覺睡得很香的漢子。他干過空軍飛行員,后來轉(zhuǎn)業(yè)回了吉林老家,在申請援藏時,他考慮自己的身體還算有本錢,可以去見見世面,所以就這么去了。這次他是探親回來,選擇走青藏線,就是想見識一下青藏高原。和那個朋友一樣,他一個勁說動我跟他一起走青藏線。他說你高高大大的怕什么,高原反應(yīng)算個屁,別人都能走你有什么不能的。我解釋自己上火什么的,他都認為我是找借口,也許他從來沒有上火和便秘過。在他的批駁和不屑下,我的理由倒顯得很假,人也挺沒用的。
        關(guān)了燈的時候,我突然決定和他一起進藏,他拋給我一支煙:你放心好了,雖然從西寧到格爾木的火車上有點不太平,沒關(guān)系,只要別多事就沒問題。我問他怎么不太平,他馬上又說,也沒什么。過了一會,我問他是不是一個人在這條漫長的路上太寂寞,想找個伴。他像突然醒來似地問:你說什么?我剛才睡著了,快睡吧,路上再聊。說完煙頭一丟,也沒熄滅。我問:可以買到臥鋪嗎?回答我的是他巨大的鼾聲,窗上的玻璃都嗡嗡的。我用煙灰缸敲敲床頭柜,突然鼾聲停了,他警覺地說:地震了喂!
        
        我在打聽買去格爾木的火車票時,招待所的服務(wù)員是個湖北人,看著老鄉(xiāng)的份上她給我提供了一個很有價值的辦法,她說可以找他們招待所的會計,這會計的老公是鐵路上的,找到他就可以買到臥鋪。找到那個會計后,她果然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我代你去買坐位票,你上了車我讓他去找你好了。她特別補充了一句:不要對別人說??!我說是不是臥鋪不好買?我可是要買兩張的。她說,不是,你別問了,就照我說的去做,他在車上找你。我有點奇怪,又不便多問。
        我和老飛五點多就上了火車,我們這節(jié)硬坐車廂的人并不多,大約三十多人。也就是剛上車一會,就發(fā)生了一件叫我瞠目的事。
        一個挽著西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走來,讓我把車窗前的座位讓一下。我告訴他這是我的座位。他說,你只讓一下。我想他是和車下的人道別吧,就讓給了他。不一會,和我坐對面的老飛用腳撥了撥我,并用眼睛示意那個年輕人。我側(cè)過頭一看,看見他正在自己掛衣鉤上的衣服里掏著什么,再一細瞧,他的掏法很離奇,他的手伸得很長,直接伸到了隔壁的掛衣鉤掛的衣服里。事情再明白不過了,這小子在下三只手。我本能地站起來,正要做出反應(yīng),老飛一把把我拉到他旁邊坐下,拉我的手使勁攥了攥。我這才又注意到,旁邊的過道上,還站了六七個年輕人,都漠然地盯著我,看得出他們都是一伙的。我正猶豫著,那個出手的年輕人已經(jīng)完事走人。他的同伙也跟著魚貫而去,臨走前還把我多看了一眼,神情之中是在警告我別多嘴。
        老飛用肘子碰碰我說,怎么樣,是不是多了點素材?他說這幾年這條線上的火車一直很亂,他在西藏就聽說了。我想起他說的話,他說我這么大的個子怕什么怕,當時我怎么也沒想到他指的是這種事。我建議報警,他說看來他們沒得手,時間那么短,報了也沒用,他們早下車了。我覺得也是,時間的確是太短了,也可能那被偷的人兜里什么都沒有。
        也許這種期許只是一種自我開脫。沒一會,這個期許就破滅了。
        剛開車,查票就開始了,剛查票,隔壁就嚷著被偷了。被偷的是個在西藏工作的上海人,除了丟了六百元人民幣,還丟了他和一個藏族姑娘他倆的車票。1990年時的六百元,對于一個工薪族不算是個小數(shù)字,要緊的是,這些錢是他身上的全部。好在男的錢被偷了966847685db2233eb3e6791899f76238女的還有,他們很快就把票補上了,那女的捂著臉,男的抽著煙,都對著車窗外發(fā)呆,誰也不理誰??匆娝麄冞@個樣,我感到很不安。
        開車時間不長,一個穿著印著鐵路符號的藍大衣、個頭不高的中年人邊走邊找地走了來,他的判斷很準,還隔著五六步遠就瞅準了我,直接走了過來。他問,你是武漢的吧?我說,你是老林?他似有似無地點點頭,然后在我身邊坐下,遞給我和老飛一人一支煙。我注意到,這個老林有張削瘦的冷臉,眼睛里也有種冷峻,不大說話,沒有任何表情,臉上還有一道疤,徒增了幾分兇氣。
        老飛卻是那種不說話就憋著慌的人,有些坐立不安。他提到有人行竊的事,說到那個賊的時候,他的聲音很小,是怕隔壁的失竊者聽見。他是想向老林抱怨,老林是鐵路職工嘛。老林聽了就像沒聽,毫無反應(yīng),只是在老飛說到,為什么不好好整整,不行就殺掉幾個時,老林才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看完了也就完了,仍不置一詞。
        老飛一個人說了半天說乏味了,從行李架上扯下他的大帆布包,然后大敞而開,里面盡是香蕉蘋果大鴨梨,他搓著手:吃吃吃!見我們沒動,就摸出一把瑞士軍刀給我們一人削了一只梨。
        火車正過青海湖,天已經(jīng)黑下七八成,借著湖光,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湖灘上綿長的荒涼和暗光浮動、蒼蒼茫茫的湖水。而在這一切之上,則覆蓋著一張其大無窮的圓形天宇,天宇上的星星格外的多和亮,又都全數(shù)落在湖里,放眼看去,隱隱約約、上下交映。但和南方的湖從氣質(zhì)上渾然不同,大概少了綠色的感召,似乎生命過于肅殺了。歷史上,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消停過,從漢唐時的匈奴、羌人、西突厥、吐谷渾,到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馬家地方軍閥,他們以自己剽悍的劫掠向漢政權(quán)叫板。今天平定了他,明天他又不請自來,你對他封官賜物,他就得寸進尺,你對他窮追斬殺,他更是要復(fù)仇雪恨。總之粘定了你,叫人傷透腦筋。用當今泛文化的混亂觀點看,這似乎也算一種文化了,匪文化。這種充滿暴力的互動,最終均衡了一切,加速了同化。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但“匪文化”一直延續(xù)了下來。拿剛才的事來看,那七八個人看似是在行竊,但架勢分明是準備劫掠的,隨時會變偷為搶、刀棍相見。
        吃了梨又抽了煙,老林把我們帶到臥鋪車廂,在一個空著的下層鋪位落座。他取出一大包豬耳朵、花生米和午餐肉等鹵菜,又拿出一瓶當?shù)氐陌拙?,和一個大搪瓷杯、一只餐車上的碗。他自作主張地把酒一分為三,他自己的那份就在瓶子里,他舉著瓶子和我們碰了碰,率先下一大口。老飛指指嘴里的菜,那意思是咽下去再喝,又見老林舉著瓶子等著他,也就連菜帶酒毫不含糊地干了一大口。喝了酒的老林不再是啞巴了,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和老飛說,你們放心,我這人喝多少酒都不打架鬧事的,不像別的人。我笑笑:那你喝多了喜歡干什么?他吃著菜,半天才說:剛才你不是聽見了嗎?我想了想:喜歡說——我這人喝多少酒都不打架鬧事,是這話?老飛不解:這叫什么話?老林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一瓶酒不多會兒就喝完了,接下來便是第二瓶。
        老林說他1978年從知青點回來就到了鐵路上,一直在一個小站干到今天。他父母就是鐵路上的,60年代初支援西部建設(shè)來到了這里。他看著窗外說,他過去的知青點就離這塊兒不遠,是個牧區(qū),有不少青海藏民,他喝酒、談女朋友和打架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的第一個女友叫卓嘎,才十二歲,是牧民的孩子,牧民的孩子發(fā)育得早。她阿爸把他倆叫到一塊說,這很好的,你們以后在一起,養(yǎng)上好多娃娃,這群羊和騾子就交給你了!回去后他閉上眼想了許久,以后就再也不敢找她了。我問,怎么不找了呢?他搖搖頭:他想得美美的,倒把我嚇得不輕,那牧場大得都不知道邊在哪里,當天底下只有你和老婆、娃娃、羊的時候,還有啥意思!
        他說真正的女朋友是在知青點認識的。
        他這一說,老飛就來了興趣,他說,我以為你是個光棍呢,又不愛說話,誰找你不憋死才怪!老林淡淡一笑,他說他剛到知青點時,因為個子不高又不大說話,不但女知青對他沒看過幾眼,就是在一起的男知青也沒把他當回事。放牧?xí)r,總是把他支到最遠的地方去,要么就是撿牛糞,把它們曬成干兒。分給他的騾子也是頭老騾子,身上的毛干澀澀的,沒有一點光,消化道還出了毛病,老是噗噗地放屁,放了還小媳婦一樣看著他。但他從不揍它,跟這牲靈處久了,自己都覺得老了。其實他的活干得比他們誰都好,用繩子甩石頭誰都比不上他,幾百米的地方,讓羊群怎么走就怎么走,狼都怕他。但他的這些本事,男知青們裝著看不見,女知青卻是笨得看不見,放牧多少天沒見也沒誰想著他。
        直到經(jīng)過幾件事之后,情況才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第一件事,是有一天他們隊里的騾子不見了,隊里讓大家去找,當時的天已經(jīng)黑了,又很冷,聽說當?shù)夭粌H有狼,還有鬼,知青們都不敢單獨出去,就是結(jié)伴去也只到很近的地方。只有他的膽子大,一個人騎了那匹老騾子走了幾十里。他來到一個長長的山坡上,借著月光,他看見坡下不遠的地方有個院子,院子里好像有些什么東西在動,他立即趕著騾子下了坡。
        來到院子外,他看見院里果然有幾只騾子在里頭迷迷登登的,他一數(shù)正好是六匹他正想把騾子往回趕,小平房里走出個老太太,老太太問他是哪兒的,他說知青點的。老太太說那你就進來喝口茶吧,說完就把他讓進屋,又獨自掀開門簾進了里屋給他倒茶。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老太太卻一直沒出來。他覺得屁股涼涼的,用手一摸,他坐的炕上什么也沒有,而是一層土;再抬頭一看,屋子沒有了頂,天上滿天的星光;那老太太進去的里屋,也沒有什么門簾,就是土墻也不是完整的,從斷壁里露出的干草頭,在風(fēng)中嚶嚶地搖動著。他渾身一激靈,腿都軟了,起身趕忙往外走。好在院子里的幾匹騾子倒是活生生的,而他記得是拴在拴馬樁上的,可現(xiàn)在一看,卻拴在一束蓑草上。他趕著騾群落荒而去。
        后來隊里表揚了他又批評了他,表揚他避免了集體財產(chǎn)受到損失,批評他講迷信,生造了一個鬼的故事。事后,隊里的民兵排長說,他去的那個院子1949年出過事,那家的壯男人都出去做生意去了,家里的財物被土匪搶個精光,老弱婦孺被殺得一個不剩。以后那個地方老是鬧鬼,都是冤魂,這一帶的人都知道,這些年總有人在那塊兒迷了魂,包括牲口。
        老林說自從這事以后,一個女知青看上了他,開始吆著給他洗衣服了。
        老飛問:就是你老婆,我們見到的那個?老林把手里的酒杯舉了舉,為他猜中干了一口。老飛稱贊:你老婆長得不錯。老林:知青點就是她了,可膽子最小。我接了一句:那大家能服氣嗎?這么好的女的,就因為膽小怕鬼就被你騙走了。他無所謂地說:那是不服氣??!這里的人要真的服你,你得動真格的。他們服了他,是在出了“砸點”的事以后。老林說“砸點”是當時的說法,就是農(nóng)耕區(qū)的知青用武力去搶牧區(qū)知青點的財物,因為牧區(qū)的生活比農(nóng)耕區(qū)的好得多。
        老飛興趣不減: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老林說:那我看見的那是啥?不會誰給我放電影吧。我接道:還真被你說中了,就是幻視幻聽吧,人的神經(jīng)就經(jīng)常給人放電影,這東西說不清。老林搖搖頭:我知道你們不信。
        
        他講了他的第二個故事。
        那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老林他們知青點的知青閑著沒事,男女知青湊到一塊,正東倒西歪地吹著口琴唱著歌。突然門被踹開了,一幫砸點的知青拿著刀棍沖進來,逼住了他們,老林的喉部被一把匕首頂著。這幫人很兇,把牧民送給他們的生皮、羊肉和值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丟進帶來的口袋里不算,還把他們唯一的樂器——那只口琴也搶走了。要知道,這只口琴對他們來說比什么都重要,它打發(fā)了他們多少個無聊的日子,它是他們的精神慰藉。
        眼看著那幫家伙正要離開,突然老林猛然跳起身把馬燈打滅,可幾乎同時,抵在他喉部的匕首透過他的外喉部一直洞穿了他的舌頭。他也不含糊,反手用叉草的大鋼叉把那人釘在了門上。他又拔出藏刀蹲在地上,在黑暗中摸一個戳一個,一連干了六七個。他們的扭打聲驚動了隊里的牧民,砸點的人一個也沒跑掉。牧民們把他們一個個地綁起吊在梁上,他們硬是腳不敢著地,一著地蹲在一旁的藏獒就會撲上去,那藏獒比狼還兇,嘴又寬又大。
        事后,老林又受到了鄉(xiāng)人武部的表揚,還獎了他一件印著毛主席著軍裝肖像的圓領(lǐng)衫。
        老林抬起下巴把他的外咽喉部給我們看,又張開嘴把舌頭亮出來,果然里外各有一處貫通疤。老飛直搖頭:不值得,不值得!差點把命丟了。老林從他的紅網(wǎng)兜里又拿出一只磨得發(fā)黃的口琴,亮給我們看看,我和老飛同時伸手去接。老林說:別搶,又不是給你們!不用說,這就是那只讓他得意的口琴。他擦了擦就吹開了,吹得很油,都是文革時的老歌曲,還有《大青山》一類懷舊的歌。
        整個車廂馬上就靜了下來,除了悠揚的口琴聲,就是隆隆的車輪聲,而車輪的節(jié)奏聲,好像就是為了口琴的節(jié)拍而生的。我和老飛都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他的口琴聲像根線,把我們心里那種雖然不同,但十分復(fù)雜卻相似的東西,密密實實地串到了一塊,感受著一種共同的顫動。細細一想,說起來,渾身上下有點牽絆的,還就是這東西了,知道它藏得很深,又很難一下說得清楚它是什么。我和老飛一動不動地看著看不透的窗外。窗外黑乎乎的,走了半天也沒見到一處燈光,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隨著一陣晃動,火車過了一個山洞,轟隆隆地響了好一會,聲音才豁然小了下來。老林接著說:這一架讓大家都服了我,在外邊結(jié)了冤的也找我?guī)兔?,打了狗日的不少冤枉架。他摸了摸咽喉處的傷疤:有些事啊,他媽的一上手就會成癮。我說:人要給自己的毛病找借口,很容易??!他嘀咕道:你寫東西不也一樣嗎,不上癮怎么個寫法!我看那,什么都會成癮,包括偷啊搶的,那是沒辦法。我說,那不是一回事。他說,是那個意思吧,那股勁要別過來那個難哪!
        正說著,有種奇怪的聲音傳來,再一看原來是老飛的鼾聲,老飛抱著兩臂半張著嘴,已靠著車廂睡著了。老林有點不可思議:這貨,忒快!他拍拍老飛把他叫醒,讓他上鋪上睡。老飛問哪個鋪,老林指了指中鋪:那是我的,你睡我的。老飛站起身:只有兩個鋪是吧?那我回硬座去。老林拽著他硬不讓他去,可終究扯不贏這個身寬體壯的前飛行員,最后還是不得不放他的飛。
        老飛走后,老林問我:你呢?也睡吧?我說還早,再聊聊吧。正說著,過道上走過六七個人,我正要偏著身給他們讓路,突然覺得他們面熟,馬上就想起,他們就是剛上車時竊人財物的那幾個。我發(fā)著呆,更讓我吃驚的事出現(xiàn)了,這些人認出老林后,竟畢恭畢敬地向他點點頭,那模樣就像一群小混混遇見了他們的頭兒。而老林的表情卻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臉倒板了起來,就像一個大老板遇見了幾個不爭氣的小職員。
        
        他們一過去,我問老林:你們認識?這幾位是剛才偷東西的!老林沒有作聲,過了好一會,他見我仍看著他,就給我的大搪瓷杯加上酒,仍然不說話。我滿腦子盡是疑惑。我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他仍獨自喝著酒。
        他說:再喝點吧。我坐下來,端起大搪瓷杯。他的酒量和我不相上下,都在一斤半上下。他喝酒有個習(xí)慣,一閉眼一仰頭就一大口。此時的他就這么喝了一口,喝完了,他直截了當?shù)卣f:我和他們不是一路的。隔了一會,他又說:我們都是鐵路的子弟,我出道要早得多,說起來是他們的老前輩,但我們那個時候哪干那種事,只是喜歡打個架。我說,你那個時候是個頭頭吧?肯定挺兇的。他說,兇不兇的,反正讓他們后三代人都忘不了。
        又喝了一會,我問:他們聽你的嗎?他看著車窗外沒吱聲,他似乎敏感地警覺著這個話題。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或許擔心我會讓他說服那些人,把偷來的錢還回去,要不干脆跟警察說去,讓警察找他們?nèi)?。他這樣想可能沒錯,我要是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而是補償我良心的虧欠,我是個當過兵的人,又人高馬大的,讓這種事在眼皮底下發(fā)生了,屁都不敢放一個,日后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就不開心。
        他又沉默了,后來他說睡吧。我就沒再說什么,但我躺在鋪上許久都沒睡著,對面鋪上的小男孩,老是鬧他媽要喝汽水,他媽板著臉唬他,還警告地指指我。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被人搖醒了,揉揉眼看了一會才看清,原來是老飛。他說:睡得好吧,我可是一夜沒睡呦!我說,誰讓你走的,我們可以輪著睡嘛。他說,不是這,是那邊又出事了!他告訴我,那邊出的事不單是偷竊了,而是搶劫!幾個淘金的農(nóng)民都被劫了。那些農(nóng)民原來也是有戒備的,有的把金子藏在看似空空的裝尿素的袋子里,和扁擔卷在一塊,往座位下故意隨意地一扔,有的放在自己穿的鞋子里,有的放在帽子里,什么辦法都用了,還是被人弄走了。睡著了被拿走的算是被人偷了,醒過來又不敢反抗的是被人明著搶了,可憐這些淘金的,聲都不敢吭一聲。
        我覺得奇怪:淘金的他們也認得出來?上鋪傳來老林慢悠悠、剛睡醒的嘶啞聲:那還不容易,臟不拉嘰、眼珠發(fā)紅的就是,眼珠紅是汞水搞的。老飛說,還是那幫人干的,膽子他媽的大!搞了幾次了,竟然還敢留在車上。中鋪傳來打火機的啪嚓聲,躺著的老林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一股青煙瞬間籠罩了他。
        火車正穿過鹽湖,說是鹽湖,其實就是幾百里的鹽堿地。時不時出現(xiàn)一洼洼的水,很是清藍,有水沒水的地方都寸草不生。鐵路、公路都從湖上延伸而過,公路完全是用鹽鋪的。大概是太遼闊了,出現(xiàn)的山都不高,顯得孤零零的。這些山是由流線感較強、整塊整塊巨大的石灰?guī)r組成,山上幾乎沒有任何植被,唯一的生命跡象,就是我們車上這些眼睜睜地看著它的人。再就是一兩只在遠之又遠的空氣中扶搖飄動的一粒小之又小的微塵,那大概就是鷹隼了。
        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透過車窗照來,眼睛都睜不開,加上高原反應(yīng),人的意識就像喝多了酒,暈乎乎地收縮進軀殼,有種與外界厚厚地隔開的感覺。在鐵路旁,還有一排排修路時犧牲的鐵道兵的墓,墓的銘文和墓上的五角星都涂著紅色,十分地醒目。列車一閃而過,再看時,它們已融入一片遙遠的蒼涼,就像一塊塊普通的小石頭。
        吃了早飯,老飛打開水去了。我問老林晚上睡好了嗎,他反問:你沒睡好吧?我說,怎么也比老飛強吧,他哪里能睡,既要撫摸自己的良心,又要捂住它不讓它亂動。老林似懂非懂地瞟了我一眼,他有意回避這個話題,站起身走出去兩步,哼唱了一句文革時的知青老歌:告別了西寧我的家,廣闊天地把根扎,啊——不想爹來不想媽,只想我青春好年華……唱完,嘴里又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文化人真是摔頭不摔嘴,我操!說完,把雙手捅進褲兜朝窗外看。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看了看又放在鼻下聞。他冷不丁地說:他們早下車了。見我還沒弄明白,又說:只要一搞到大碼子(黃金),他們就會盡快下車,再說已經(jīng)亮相了。他說的是那些車匪,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奇怪的是,心里有種一直繃緊的東西,現(xiàn)在忽然松了下來,好像找到了一個松下來的理由。
        我說:現(xiàn)在該會有人報警了吧?他哼了一聲:有屁用!我感到疑惑:他們經(jīng)常這樣干,也沒有人管?他說:都是鐵路子弟,又沒有工作。再說,他們也有他們的講究——婦女老人孩子不搶、干部軍人不搶、超過萬元的大碼不搶,所以也很少捅婁子。我問他是不是因為這些,所以他才同情他們,不想管這些閑事。他說沒有什么因為所以的,這種事和他沒關(guān)系,他本來就沒想管,何況這回情況特殊,他就更不能管了。我問他什么特殊情況。他的表情告訴我,他似乎察覺自己說漏了嘴。過了半天,他說了一件令我意外的事。
        他說就在兩天前,他用起子把一個當兵的穿了幾個洞,那個當兵的跟他打麻將時出老千,在他的背面按了個大鏡子,贏了他兩千多,玩完了,錢都輸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小子不知道自己在太歲頭上動了土,老林把他像按什么似地按在桌子上,扎了他十八起子。我差點嚷起來:那還有命?他用拳頭抵抵我的胸,示意我小聲點,又小聲解釋:我有數(shù),每起子只扎他半寸深,死又死不了喊又喊不成,少說要躺上一個星期,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了。兩三天了,軍方的、公安局的滿世界地找他人,所以他不敢惹事……
        我想起,來的時候他老婆沒讓我見他,而是讓我在車上等他。都混到了這個份上了,他還在為了我的事冒被人看見的風(fēng)險,應(yīng)該說他很是夠意思的,夠得讓人不敢相信,為了我?為了一個從未謀面的人?而他在說到這件事時,就像沒事似的。再一想,這一路,他肯定不是為了逃亡,車上認識他的人不會少,他絕不會這么傻。他唯一的目的,好像就是要一口氣把我送到格爾木,除此之外,就是陪我喝酒聊天。天下會有這種事?
        老飛打來開水時,車都進終點站了,老林瞟了他一眼:別燙著,慢慢喝,你們當過兵的都笨,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當兵當傻了。
        
        下了車,老林執(zhí)意把我們帶到鐵路招待所,說是他有辦法讓我們不花錢。我說該花就花,你別管!他如此大鳴大放的,對他對我們都不好。他哪里知道我的想法,他拉著我:別廢話,就這樣!
        鐵路招待所就在車站邊上,到了登記處,老林掏出個證件,和一個臉蛋黑紅、裹著大花頭巾的女人說了一會,還用頭點了點我們,那女人就動身給我們在二樓開了一間房。房間里有四張床,床上的家什都是白的,一白就暴露了臟,就這也行了,我早有準備,格爾木嘛!只是水管里沒有水,這讓我挺不安。老林看著,掉頭對老飛說:你該把車上的水帶下來,那么費神的。老飛先是撅著嘴,終究沒忍住,和我一起笑了起來。
        老林把他的紅網(wǎng)兜往床上一扔:走,吃飯去。我和老飛隨他出了門,老飛到了這時候才冒出他的疑問:唉老林,你在什么地方混哪?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別誤了事你!老林頭都不回:我混的車站早過了。老飛的肉臉馬上一臉的驚訝,轉(zhuǎn)而看著我,我什么也沒說,心里想,老林的話回得真絕。
        到了一個荒涼的小平房,一掀油乎乎的、厚厚的棉門簾,里面涌出濃烈的羊肉香味,我們一低頭鉆了進去。坐在低矮的長板凳和小木桌椅旁,老林要了三大海碗七毛錢一碗、被辣椒弄得紅涂涂的羊雜,此外還要了一個冒著熱氣、劈成兩半的煮羊頭,再就是三瓶當?shù)氐陌拙?,一人一瓶。老飛看著開了蓋的酒猶豫了片刻,可見了我和老林擦著筷子跺著酒碗摩拳擦掌的樣子,便吼一般地咳了一聲,跟著拿起杯子。
        此后昏天暗地。
        依稀記得這樣幾句對白——
        老飛:對不起你這一趟了——專程送我們
        老林:送人西去我都這樣,老規(guī)矩,送到這的,要喝三天酒。
        
        老飛:老規(guī)矩?
        老林:我的規(guī)矩。
        老飛:哎——呀!我和你老兄對勁,重義!喝!
        我插了句:重個屁,重義在車上咋不報警、跟警察交個底,重義也不管管那些家伙!
        老林:報個××,我又不是小人。
        老飛不明不白地問我:喝多了吧,讓他去管啥,弄出事來了咋整?
        我:喝你的酒,沒你事。
        ……
        酒喝多了有個好處,可以什么都不用洗了,倒頭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中間跑衛(wèi)生間醒過一次,看見老林從頭到腳裹著被子盤著腿坐在床上,眼閉著,一動不動。我問他怎么還不睡,他支吾了句什么,我以為是老飛的鼾聲吵了他。
        第二天中午起來,眼睛都睡腫了,老林站起身:走,吃飯去。在我來看,上頓酒好像剛喝過,現(xiàn)在是連著喝,我和老飛彼此看看,還是跟了出去。
        剛下樓,迎面上來一群人,老飛突然拉拉我,我抬眼一看,好家伙,正是那幫在火車上打劫的人!下了樓,老飛回過頭看著說,他們肯定是坐今天的車來的。我說,今天哪來的車,準是跟咱們一趟!老林在前邊沒作聲。
        還是那家小飯館,還是羊雜、羊頭、白酒,多了盤從爐灰里扒出來的烤土豆,灰撲撲、憨實實的,卻香得叫人嘆息。
        今天的酒不比昨天少,但有些事我還記得很清楚。
        我們?nèi)齻€都把自己的一瓶喝得差不多了,我說,再來一瓶,今天我請客。老飛馬上響應(yīng):那好,明天我來!老林只管開酒倒酒,三個碗倒齊了,酒瓶往墻角一扔:別廢話,看得起我就照我的來,我付賬。大概喝多了酒,老飛軟塌塌地笑著:你那土規(guī)矩,算了罷!老林不再多說,他取出一把電工刀,在盤子里扎了一個土豆,連刀一起扔進粗瓷酒碗,酒水濺出一片。老飛不解地看著。老林用下巴示意道:看到?jīng)],融不到一塊做個××朋友!老飛顯然錯解了意思,立馬嚴肅起來,臉也超紅。老實說,當時我也沒搞懂,本能的反應(yīng)是他要一刀兩斷,要對老飛撒野了。我喝道:真是西北風(fēng)(瘋),有種你收拾那幫賊去!
        一時間空氣木化了,聽得見灑在桌子上的酒滴在地上的聲音。奇怪的是,過olGPMRVtGsI5RTdY4LK7O1w4DgsPnhghNrlszSr/Pb8=來探個究竟的店老板,此時竟沒事似地坐在了凳子上。在墻角的撮箕里還堆著一堆破碗,想必他見怪不怪了。
        老林沉默了一會,又開始喝上了,臉上毫無表情。我的手不知怎么也摸到了酒碗,既然摸到了就索性端起來喝下肚,放下碗的時候,我看見老飛老林也在喝。在以后的時間,大家悶著頭顧自喝著吃著,到了突然知道不能再吃再喝的時候,已經(jīng)撐得不能再撐了,喝的不能再喝了。
        老飛喝得沒了方向,在回去的路上直問到哪去,我說回去唄,他又開始使勁想著回哪去。老林把老飛掉到地上的帽子拾起,在自己的身上打了打,歪歪地給他扣在頭上。到了招待所門口,老林叫住我,說他先去辦點事。他遞給我一支煙,躲著風(fēng)給我點著,風(fēng)很大,煙上的火星被吹著橫飛出上十米。他跟我背著風(fēng)站著抽了幾口煙,然后他看了我一眼就走了,風(fēng)吹得他的藍大衣飄起一個角來,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側(cè)過身來揮揮手。
        回到房間和頭天一樣,我給老飛壓了三床被子,也同樣給自己壓了三床,倒頭便睡,一直睡到大天亮。
        
        早上有人敲門,我見老林床是空的,以為是老林才回來,捂著被子開了門。門外站著樓下負責登記的那個姑娘,這回她的頭上又換了條素花圍巾。她往外邊看了看,才遞給我一個折成小方塊的信,和一只用手帕包著的口琴。她呵著手說,你讓我進去。
        進去后她坐在床上說,昨天晚上出事了你們沒聽見?她說住在另外兩個房間的幾個年輕人被打了,打得不輕,公安局的都來了。我一驚,示意手里的字條:是老林干的?她怪怪地看著我:你說他呀?他不姓林??!我正要打開紙條,她說,你先收好,等離開了再看,公安的正在找人詢問呢,一會找來會看見的!我仍不相信:不會吧,他說他喝酒從不打架鬧事的!她漠漠地看著我。
        在我一再追問下,她告訴了我昨晚發(fā)生的事,她說是聽公安局的人說的——
        昨天晚上那幾個年輕人剛要睡覺,老林找了來,他從他的藍大衣里取出一個棗木鎬把放在桌上,罵他們不該在他面前“出手”,犯了規(guī)矩,他讓他們要么把搞來的錢財交出去,要么吃他一頓棍子。幾個年輕人跳起來,一擁而上按住他,不知怎么他卻掙脫了,他首先一棍打熄了燈泡,然后霸在門口上,摸一個打一個,在黑暗中把他們幾個人的手腳都給打折了。
        好!我脫口而出。
        她瞟了瞟我,憨憨地笑起來。
        而這個字條和口琴,是他出事之前就托給了她。
        他在西寧出的事,公安的知道嗎?我問她。她緩緩地點點頭。我嘆了口氣:那他完了,這種鬼地方他往哪兒逃哇!我好奇地問她:你貴姓,是他什么人?她眼珠一轉(zhuǎn):他姓什么你都不知道,又何必知道我的呢。她說:我不是他什么人,他經(jīng)常來,人可交,很夠義氣,又不愛笑,就這。從她身上可以聞到西北姑娘的野義情味。
        那個姑娘剛走,老飛從三層被子里鉆出頭來,瞇著眼問:是老林吧,他和咱和好了?我他媽的剛才還夢到了他,這小子長著翅膀,嗚地飛了起來,就在咱的頭上,老遠地看著咱哪……
        直到上了開往拉薩的長途汽車,我才打開老林的字條:
        要真去報警了,我還有什么臉去混?只好給他們敲敲警鐘,教他們識點事吧。你們上車吧,我會送你們的,我能看見你們,但你們看不見我,你們當過兵的都笨??谇倭艚o你們了,你們一人一半!
        老林
        車已經(jīng)啟動了,我趕緊站起身四處地看,我知道我找不著他了,而且以后也見不著了,連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他!但我還是找遍了每一棵電線桿和樹,每一個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每一個房屋和角落,每一個和藍色相關(guān)的物體——我想起老飛說的夢,我的目光還真在天空掃了一眼,在廣袤的高原上空,走動著午時的太陽,這里的太陽你就是閉上眼也會在你眼前出現(xiàn),讓你根本無法忘掉它的熾熱。
        老飛推推我:唉你干嗎呢?怎么哭了?我說:老傻瓜,是太陽照的!他嘀咕道:照得巧!他慢騰騰地讓了讓座:坐下,坐下,那個夢還沒說完呢,我想起來了……我沒有坐。他又嘆了口氣:你到哪兒去找他?來生吧!我們哥仨還在一塊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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