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她得了癌癥,臥病在床,總是喜歡和來看她的人說起“當年”,她提到了如何到深山躲避鬼子的掃蕩、與村子里某個家族抑或個人的恩怨糾紛、如何在生產隊掙工分、在大食堂吃大鍋飯,還有她一生遭遇的那些在別人聽來索然無味的日?,嵤?。上年紀的人喜歡聽她絮叨,或坐在她充滿霉味的土炕邊上,看著她只剩下兩張皮的嘴唇,持續(xù)不斷在白天和夜晚張合。年輕人則厭倦不堪,常常借故走開。
有時她會笑出聲來,有時候則流出眼淚,更多的是嘆息。她蒼老而微弱的聲音像是從巖層下面發(fā)出來,幽幽的,嘶啞的。臨死那天晚上,她把兒女們都叫來,看著被煙火熏黑的屋頂,不斷說出她自己或家庭的陳年往事。其中夾雜了不少感嘆,既有對個人和他人生命的,也有對自己整個家庭的,有自身的悔恨,也有對他人的褒貶。臨咽氣時,她先笑了一下,然后長長嘆息了一聲。
這一個老人,是我的曾奶奶。生于十九世紀末期的鄉(xiāng)村婦女,活了將近九十歲。母親帶我去看她,她都會對我表現(xiàn)出一種異常的熱情,讓我到近前,伸出枯干的手掌,摩挲我的腦袋,一次一次對我母親念叨說:現(xiàn)在條件好了,多給孩子好吃的,好好看著他,不要出啥事。
她看我的眼神是渾濁的,但是有光,還有嫉妒甚或羨慕。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她躺在生命的盡頭,我站在生命的開端。她眼睛中的光是對新生命的觀察和尊重,嫉妒是因為自己老了,行將離開人世。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而我和那些去看她的人都還活著。她一定和其他人一樣,以為活著是美好的,盡管有那么多的苦難和不幸,但依舊以為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
或許,活著(身體)是幸福的唯一源泉,也是一個個體的人在世界上的唯一證據(jù)。曾奶奶對我的羨慕和嫉妒,實際上是對生命終將、必將消失的一種不滿和遺憾。在她之前,死亡是一種慣例,她之后,死亡也必將是一種慣例,但她依舊渴望活著,從老年返回少年。像幼年的我一樣,以稚嫩的身體,懵懂的思維,站在別人的病床前,看他人行將就木,猶如燈滅。而轉身出門,就可以看到明亮的陽光,熟悉的房屋之上晾曬的金黃玉米,門前懸掛的紅色辣椒看著就讓人覺得生活的美好。而她死了,不可避免地死了,隆重的出殯儀式和兒女們的哭號,像是晴天里一陣風,下葬之后,兒女們照舊回到自己的生活,以身體,接受時光的剝奪和凌遲。
十一歲那年冬天,南太行鄉(xiāng)村下了一場數(shù)十年不遇的大雪,霎時間,漫山遍野的白,空前的白。我趟著沒膝大雪,獨自到五里外的學校,如此幾天。站在身上的大雪干硬冷結,到教室,很快融合,透過衣衫,侵入我的肌膚甚至骨頭。第二年春天,我的兩條腿忽然腫疼,從大腿根部到腳踝都腫脹起來,疼得挨都不能挨。吃飯由母親端來,上廁所由父親背著。
窗外蓬勃著春天的溫潤氣息,莊稼和青草節(jié)節(jié)茂盛,杏花、桃花和梨花先后開放又依次敗落。父母下地干活,我一個人,躺在炕上,像是一個癱瘓了的人。開初,我還在為逃避了勞動和讀書而覺得慶幸,但沒過十天,就覺得了疾病對身體的強大破壞性,疼痛對精神的強制性折磨。春天的陽光明媚得叫人心碎,我一次次忍著鉆心的疼痛,趴在窗戶邊,看外面的草木和人,盛開或者敗落的花朵,看燕子在超越樹頂?shù)娘w翔。我想,他們和它們多快樂啊:高飛的高飛,勞作的勞作,生長的生長,裸露的裸露,掩蓋的掩蓋。而我,只能像是一個老鼠,躲在陽光照不到的房里,看著外面喧嘩的世界。
有一次,我在窗內看到,幾只別人家的羊只跑到我家院子里,迅速找到剛剛返青的一小片韭菜——母親做面條飯唯一的調料和蔬菜。我著急了,大聲呼喝,但羊只們無動于衷。我從炕上往下下的時候,鉆心的疼痛,使我像一袋麥子一樣,重重摔在地上。只覺得,兩腿的骨頭似乎碎成尖扎子了,一排排一綹綹,刺進我的血肉。我哭了,聲音很大,像是刀下的羊最后的慘叫,震得屋角上的黑色灰塵簌簌直落。
我翻過身,沒擦臉上的淚水和灰塵,就一下一下,向門檻匍匐前進。那一時刻,我覺得病痛的身體真是一種負擔,看不到的疾病簡直就是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毒藥。到門口,韭菜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但羊只們仍舊逗留不去,雪白的牙齒鐮刀一樣,試圖將韭菜連根吃掉。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投向它們。飛翔的石頭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圓弧,有氣無力落在羊只中間。羊們受了驚嚇,抬起腦袋四下張望一下,復又低下頭去。
我氣急,從門檻爬出來,到院子中央,又撿起一塊石頭,再一次使勁投向它們。這次,羊只們似乎意識到什么,其中一只甩著肥厚的尾巴,率先離開了我家韭菜地,隨后,另外兩只也尾隨而去。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上滿是泥土和灰塵,臉部和小臂上嵌滿細小的沙子。我累了,把額頭放在小臂上,面朝泥土,嗅到濃郁的泥土味道和氤氳的水汽。
我們家不寬的院子,是我小時候蹦跳玩耍的地方。那時,我腿腳靈便,像只兔子一樣,和弟弟呼嘯往來,打鬧嬉笑。而現(xiàn)在,我卻只能趴著,想起從前的站立、奔跑和嬉鬧,我覺得那是一種奢侈,也讓我覺得健康的身體簡直就是一種神圣的幸福。我無數(shù)次想到曾奶奶,想起她渾濁的看我的眼神,以及她對母親說的那些話——我覺得雙腿殘廢了的我就像她,臥病在床的老人,一切都是遙遠的,除了回憶,對往事的念念不忘之外,余下的就只是沮喪和絕望。
等到母親回來,我依舊躺在院子里,仰面看天空,奶油一樣的云彩在深藍的空中舞蹈,鳥兒們在不高的空中以身體劃出優(yōu)美的飛行路線。母親急忙扶起我,把我背回屋里,沒來得及擦掉汗水,就打來清水,給我清洗臉上和身上的沙土。看著母親,我又哭了,喃喃對她說,我不想活了,活著也是一個廢人。
傍晚,父親背著我,再一次到二十里外的一個村莊,找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為我診治。此前,去過多家公立醫(yī)院,都查不出我的雙腿到底怎么回事。父母病急亂投醫(yī),找了一個又一個醫(yī)生。往往都滿懷希望去,失望回來。時間一長,他們似乎也覺得我的雙腿沒救了,一輩子只能癱在炕上,要人伺候了??蓻]想到的是,一個赤腳醫(yī)生竟然土方把我醫(yī)好了。
我記得,那藥材以明礬、酒精、荊芥等為主要成份。使用方法是:明礬研碎,荊芥煮水,再加上酒精,一天清洗三次以上。一個月不到,我腫疼的雙腿明顯好轉,以致疼痛消失,雙腿靈活如常。我覺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好,站在院子里,看對面馬路上人來車往,田地里晃動著許多戴草帽的人。尤其是重新背起書包上學,走在昔日馬路上,心情極度明媚。為試驗雙腿的彈跳力,我縱高下低,跑出了一身熱汗。到學校,同學和老師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都以真切的笑臉對我表示歡迎。
但沒過多久,我就渾然忘掉了疾病的沮喪、疼痛和絕望,再后來,只覺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的身體依舊充滿活力,年輕得到處都是彈性。母親說這叫“好了傷疤忘了疼”。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遍遍交待我,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能吃涼食,喝冷水,冒雨趟雪,糟蹋身體。我當面應諾,但眨眼之間,就把她的叮囑忘在腦后。不到伏天,就下水游泳,冬天都深入骨髓了,還不想穿棉褲。
每年的秋天一到,我就肚子疼,肚子鼓得小鼓一
樣,整夜整夜跑廁所。夜里,母親總是用她粗糙的手掌,替我暖肚子,一邊責怪我說:你現(xiàn)在還小,不知道厚待自己身子,等老了,病都來了。而我總是不以為然,年年如此。冬天不穿棉褲的原因是:嫌臃腫,像是一根木樁,怕在女同學面前丟面子。過早下河玩水不是為了消暑,而是喜歡在水中魚一樣游動的快感。
十六歲那年春天,我的右胸口忽然出現(xiàn)了一顆紅色的斑點,不是粉刺,摸起來有點疼。半夜,持續(xù)出現(xiàn)了十幾個暗紅色小斑點,明亮亮地,像燎泡,呈一字形向右肋下蔓延。我第一次體驗到徹夜的疼痛。一顆顆的斑點像是一根修長的鋼針,刺入我的五臟六腑,令我血液倒流,骨頭酥軟。我哭,在一個人的夜晚,窗外的黑被星星照亮,微風吹動的枯草似乎遷徙的鼠群。我的哭聲則像是夜梟,一聲大,一聲小,痛苦的聲音在燈光的屋子里繚繞,就連昔日那些囂張的鼠輩,也都銷聲匿跡了。
我強忍著,看著那些逐漸蔓延的斑點,手指一挨,就是一陣鉆心的疼。我氣急敗壞,用指甲掐住其中一個,想把里面的水擠出來。我知道,就是那些渾濁的水,導致了我無法忍受的疼。第二天一早,母親看了看,到衛(wèi)生所給我買回30粒安痛定,我吃了一顆,還疼,又吃了一顆,還是疼。無法遏制的疼痛似乎一種懲罰,讓我輾轉反側,坐臥不寧。
到中午,新滋生的斑點已經(jīng)繞過腋下,向后背擴張。每一顆斑點都像是一團燃燒的火,一直向內,向著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和每一寸肌膚,發(fā)出殘酷的不妥協(xié)的戰(zhàn)爭。我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頭上,疼得呲牙咧嘴,想大聲哭號但又怕別人聽到,沒面子,只好回到家里,用被子捂住嘴巴,大聲哭叫。母親看到之后,再次查看了那些紅色斑點,搞不清楚咋回事,就帶我去看醫(yī)生。那個醫(yī)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建議給我輸青霉素,我怕打針,更害怕針頭深入血管,我就要藥,他給我開了一些土霉素、黃連素之類的。
剛走出診所出來,我就把藥片扔進嘴里,用唾液,使勁咽了下去。但藥物并沒有起效,如故的疼痛敵人一樣殺伐我的意志,以至要我精神崩潰。傍晚時分,斑點已接近后脊椎骨。我打了一盆清水,用毛巾敷,敷上的剎那,有些涼意,抵抗了斑點火焰一般的灼疼,但依舊疼痛。那一晚,我連續(xù)吃了十三片安痛定。再一天早上,母親又帶我去看醫(yī)生。我說我疼得吃了十三片安痛定,醫(yī)生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吃了那么多還活著,不是騙我的吧?
我沒好氣回答他說:不信現(xiàn)在再吃。醫(yī)生還是要我輸液,我又拒絕了。母親看我疼得難以忍受的樣子,就帶我到五里外的鄉(xiāng)村診所找一個老醫(yī)生。一路上,不斷溢出的汗液浸濕斑點,使我更為疼痛。沒人時,我放聲哭,有人的時候,我閉住嘴巴,緊要牙關,裝作沒事的樣子。這樣做,我似乎是在維護一種內在的尊嚴,不許別人看到自己的懦弱,不許他人憑借自己的疾病和疼痛,發(fā)出可有可無的憐憫。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對自己有意見和不喜歡我的人看到我的疼痛而幸災樂禍。
那位老醫(yī)生看了看說:這是帶狀皰疹,咱這里叫蛇纏腰。是體內的毒素沒排出來的緣故。你這才長了半邊腰,要是左半邊也長了,在后脊梁骨合攏了的話,你就沒命了。我沒有想到這么嚴重,母親也臉色驚慌,急忙著問該怎么治療。老醫(yī)生開了一個處方,主要成分有蜈蚣、雄黃和碘酒,交代母親說,回去將蜈蚣搗爛,調上雄黃和碘酒,逆著擦。
回到家里,我趴在炕上,母親用綁了棉花的木棍,沾藥水替我涂抹。到晚上,疼痛明顯減輕,皰疹像是一顆顆泄了氣的皮球,癟了下來。再一天。癥狀全部消失,一顆顆的皰疹只剩下干枯的皮。再后來,枯了的皰疹都脫落了,可直到現(xiàn)在,我的腰部還留著它們生長和消失的痕跡。
洗澡時,我總是看到它們,像是疾病的廢墟,在我的皮膚上,成為永久的停留。這次病后,我覺得肉體就是人生當中最大的意義。在病中,我也像曾奶奶那樣,希望更多人來看我,安慰我、關心我??墒?,很多親戚都沒來。我后來幻想老師和同學們,尤其是要好的女同學能來看我,給我說上幾句話。不是要憐憫和同情。我要的可能只是一個形式。
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尊嚴在身體之外,不具備名望、權利和地位,就不會有更多人關心你和你的身體。此后很多年,我的身體除了瘦弱之外,再無別的病癥,最多是感冒,一個人躺在異鄉(xiāng)的床上,一杯接一杯喝水,一次次到廁所撒尿。病中,情緒總是昏暗,看到的事物都是灰色的,沮喪的。有一年,我去祁連深處的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在雪山之上奮力攀登,站在凜冽的風中,暢懷呼喊。圍坐在夜晚的帳篷,縱情喝酒到凌晨。剛回來到未婚妻家,就患了重感冒,未婚妻帶著我去看醫(yī)生,一位剛出衛(wèi)校的護士在我手背和胳膊上扎了十幾次,也沒有扎對血管。
我最終拒絕了輸液,拿了一大堆藥片,躺了三天,才勉強起身。我想,可能是我在祁連山太放肆了。將低處的身體放在高處,因了連日大強度的運動和不節(jié)制的飲酒,使得我剛一返回低處就被疾病俘獲了。但,未婚妻的呵護,讓我覺得了一種除母親之外的唯一的女性溫暖。這種溫暖比身體重要,甚至比愛情也更重要。
溫暖的關懷是人生的另一個身體。2000年,婚后,性愛的新鮮感覺使得我不節(jié)制,深度的陷入和激烈的運動,高度的愉悅和瞬間的渙散之后,我感到了本能的和肉體的快樂,欲望的美好和庸俗的普遍性。似乎從這時開始,我懂得了一個似是而非的道理:最高貴的最痛苦,最庸俗的最快樂。有幾次體檢,或者碰到懂中醫(yī)的人,他們都說我腎虧,身子虛,應該節(jié)制房事,靜養(yǎng)一段時間了。但我仍舊沒有,而是買了六味地黃丸、海狗膠囊及其他一些滋陰壯陽藥物。
因了地域之便,我還泡制了一些蓯蓉(滋陰壯陽)酒,再加上一些枸杞和大棗,一周后,顏色變紅,再暗紅,酒液粘稠,味甜。每晚喝上一杯,效力極強。如此不節(jié)制,是對肉體一種揮霍。有一年回到老家,遇到一個名聞百里的老中醫(yī),為我切脈。良久,搖搖花白的腦袋,一聲沒吭,開了一張?zhí)幏?,其中有淫羊藿、枸杞、淮山藥、大棗等成分,我依稀知道了什么。但依舊不知道節(jié)制。此外,我還喜好喝酒,幾次喝到吐血,暗紅色的血塊讓我驚悸,在恍惚的燈光下,讓我看到自身隱藏的疾病。
后來胃疼,實在疼得厲害,我到醫(yī)生做了一次胃鏡,那么長的管子,從咽喉進入,到胃里翻騰,痙攣,疼痛,嘔吐。檢查結果:慢性淺表性胃炎。買了三九牌胃泰顆粒等西藥。吃了一段時間,胃不怎么疼了,也就懶得去吃了。有一年是膽囊發(fā)炎,找了一個老中醫(yī),開的藥牛頭不對馬嘴。身邊的有幾個同事檢查出慢性腎炎和尿毒癥。我害怕了,堅持每半年去醫(yī)院檢查一次,有時候單位組織檢查,但效果不怎么明顯。
我總是覺得,自己還年輕,身體處在最好的時段,一般不會患有什么可怕的病癥。從20歲到30多歲,我極少去醫(yī)院,更是距離B超、胸透、CT等醫(yī)療器械很遠。有一些時候,到外地去玩或者公干,與朋友徹夜聊天、喝酒,在凌晨的街道上大呼小叫,覺得從未有過的放松和快樂。若是遇到投機的朋友,喝酒喝多少都不醉,意氣風發(fā),張口就干,白白的酒像是火焰,進入身體,幾天后,還氤氳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