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國清
沒有男人的家
民國初年,鄂西有個叫歇馬垸的村子,村里有個叫馬九的人,突然出家做了和尚。
這馬九才三十出頭,老婆頗有姿色,兒子都三歲了,家里還有兩畝多地,日子怎么也說得過去的,可他不知扳錯了哪根筋,硬是去村外不遠的百雀山當了和尚。
馬九出家了,他老婆卻不肯走,仍帶著兒子住在馬九留下的三間老屋里。從此,村里人把馬九的老婆稱作“和尚老婆”,稱他的兒子為“和尚兒子”。
和尚老婆是個小腳,馬九在家時,她很少干農(nóng)活,只是在家做做家務(wù),紡紗織布,如今丈夫當和尚去了,家里的兩畝多田地就得靠她耕種,可犁田她不會,插秧經(jīng)常摔在水田里,滾一身爛泥,孤兒寡母的,真是可憐。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和尚老婆年輕,長得漂亮,村里不少男人來幫和尚老婆干農(nóng)活。很快,歇馬垸出了個怪現(xiàn)象:和尚家地里的莊稼長得好,收割得快,新一輪的莊稼種得也早。
這一下村里的女人犯了嘀咕,都不放心自己的男人幫和尚老婆干農(nóng)活,但她們又不敢公開反對,因為馬九在菩薩手下做事,得罪不起。
漸漸地,和尚老婆開始愛漂亮了,抹雪花膏,涂胭脂,把全身弄得香噴噴的,越活越年輕,平時她都呆在家里,到農(nóng)忙時,就拎把茶壺,打一把花洋傘,立在地頭,不一會就會有二牛哥小狗哥石頭哥們顛顛地跑過來,在她家的地里忙碌開來……
除了地里的農(nóng)活,和尚老婆家中還有一些需要男人干的事,如挑水劈柴啥的,也有不少男人上門去做。
一晃就是三年,馬九在百雀山上當著和尚,家里住了幾輩子的土磚老屋被他老婆掀掉了,蓋了三間亮堂堂的青磚瓦屋,更奇的是,和尚老婆又生了一個兒子!
花錢買個教訓(xùn)
和尚老婆生二小子時,利索得像從肚子里滾出粒湯圓,這小子也不怕丟他娘的丑,哇哇直哭,把全村的人都引到家里來看熱鬧。
一個守活寡的女人生孩子,這叫咋回事呀!村里頓時熱鬧得像一鍋煮開的粥,男人緊張,女人憤怒,那些愛幫和尚老婆干活的男人,一個個被老婆罵得狗血淋頭。隨后,村婦們擁到和尚老婆家,撕開往日怕菩薩的臉皮,在和尚家門口說著難聽的話。
不一會,大麻子村長也來了,這人一向注重村風民俗,一來就虎著臉,問和尚老婆:“你這二小子是哪個野男人下的種?”
和尚老婆一見村長臉上的大麻子一粒粒膨脹起來,嚇得要哭,卻一聲不吭。大麻子村長照著她臉上就是一巴掌,罵道:“死不要臉的女人,你男人在菩薩手下做事,你卻在家里偷漢子,再不交待,我把你沉了豬籠!”
和尚老婆嚇得直哆嗦,說:“我是喝……喝了石頭哥挑的水,才懷上了二小子。”說罷,可憐巴巴地看了村長一眼,低下了頭。
和尚老婆這一說,村上的女人和大麻子村長一起松了一口氣,因為石頭是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快四十歲了還沒續(xù)弦,這個人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想不到竟跟和尚老婆有一腿。
大麻子村長命人把石頭綁在村公所前的木柱子上,說:“馬石頭,人家男人出門當和尚,在菩薩手下做事,你竟敢睡人家的媳婦,還睡出個孽種來,你狗膽不小啊!”
石頭不會說話,直喊冤枉,說從沒睡過和尚老婆。
大麻子村長一巴掌扇在石頭臉上:“和尚老婆都招了,你還不認?”
石頭在柱子上被捆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才松了綁。大麻子村長念他初犯,罰了他十塊大洋,讓他花錢買個教訓(xùn)。
馬石頭松了綁就直奔和尚家,想找和尚老婆問個清楚明白。可和尚家門上一把鎖,誰也不知道和尚老婆在哪里,只好怏怏地回了家,他一到家就哭:家里只剩一畝活命的地,一間破草屋,把這些全賣光了也換不來十塊大洋??梢前堰@些全賣了,他怎么活呀?他覺得冤死了,又想不出法子,只好跑到百雀山廟里求菩薩。
菩薩幫幫忙
百雀山離歇馬垸只有五六里路,廟建在半山腰上,不大,香火卻挺好,石頭帶著香燭剛走到廟門口,就遇上了馬九。
馬九光著腦袋挑著一擔水桶,見了馬石頭就打招呼:“石頭哥,你來行香啊?”
石頭一見馬九,一下牽動了肚里的愁腸,長嘆一口氣,說:“馬九啊,你家里出了事,也連累著我出了事?!?/p>
馬九一愣,忙問:“我家出了什么事?”他畢竟是半路出家,嘴巴上還掛著自己從前的家。
“這幾年你在山上做著和尚,你老婆卻在家生了二小子。”
馬九怔了半晌,紅著臉,說:“阿彌陀佛!這個不要臉的婆娘!當初我要是讓她改嫁就好了。石頭哥,你知道二小子是誰生的嗎?”
馬石頭痛苦地說:“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大麻子村長硬說二小子是我的種,要罰我十塊大洋,還捆我,打我的嘴巴,我沒法子,才來廟里求菩薩幫我化解化解?!?/p>
馬九愣愣地瞅著石頭,問大麻子村長為啥要這么審,得知是他老婆親口說的,氣得把挑水的扁擔往地上一扔,奔進廟里,拿著個槌子直敲木魚。
這時,一個老和尚從廟門里出來,雙手合十,問石頭:“阿彌陀佛,施主何事惹得他動怒?”
石頭連忙把事情向這位老和尚細細說了……
不一會,石頭進廟里來了,他燒過香燭,往功德箱里丟了幾個銅錢,然后跪在菩薩面前磕頭,磕完三個響頭后,他湊到仍在敲木魚的馬九身邊,說:“馬九,我在菩薩面前發(fā)過誓了,二小子真不是我的,可大麻子村長要罰我十塊大洋,我就得把我家的地和房子賣了,你明白不?”
馬九仍敲著木魚,沒作聲。
石頭接著說:“你要是忙著念佛,空不出嘴跟我說話,我問你話,你就點頭或搖頭表示一下,行不行?我問你,大麻子要罰我錢,菩薩能不能保佑我不交?”
馬九搖了搖頭。
“那我交了罰款,二小子就算是我的兒子?”
馬九點了點頭。
“我算是二小子的爹?”
馬九又點了點頭。
“這么說,你那老婆也是我的了?”
這下,馬九梗著脖子,不吱聲了。
石頭說到這里火起來了,大聲嚷道:“我不管,以后我夜夜上你家去,睡你的老婆!我不能這么冤枉地被罰十塊大洋。”
大洋換老婆
石頭回到村上時,太陽已下了山,路過和尚老婆家門口時,看見和尚老婆坐在屋里給二小子喂奶,他很想沖進去問個清楚明白,可看到和尚老婆白白的奶子,只好收住腳步,拐個彎走了。
天黑盡后,石頭悄悄從家里走出來,來到村西頭的和尚老婆家。他看見有個人影在和尚家門口的榆樹旁晃了一下,就不見了。石頭便輕手輕腳走到榆樹前,細細一瞅,看到馬九正偷偷趴在地上,就大喊一聲:“是馬九?。磕闩吭谶@里干啥?”
馬九從地上爬起來,氣憤地說:“石頭,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深更半夜你來我家門前干什么?”
馬九的聲音比石頭的還大,這時村上的人還沒睡著,全都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擁到榆樹底下。大麻子村長披著衣服叉著個腰,也來了。
馬九對大麻子村長說:“我三年沒回家,老婆卻在家生了二小子,這石頭白天跑到百雀山廟里喊冤,說村長糊里糊涂罰他的錢,我心里擱不下,就回家來瞧瞧,剛到門口就看到有個人影子晃動,我估摸著是二小子的爹來了,便伏在樹下觀察,卻原來是石頭。深更半夜的,他來我家門前干啥?我看就是罰他一百塊大洋,也一點不冤他……”
大麻子村長聽了這話,點點頭,然后沖石頭吼道:“馬石頭,你個狗日的居然說我糊涂,你深更半夜跑到和尚家門前干啥?你十塊大洋還沒交呢,是不是又想再睡出個三小子來?來人,把他綁起來!”
幾個保丁正要上前捆人,石頭忙說:“且慢,今晚我跑到和尚家門前來,不為別的,我是來捉馬九的奸……”
村人一聽,全糊涂了。石頭說:“我白天遇上百雀廟的老和尚,老和尚聽我說了和尚老婆的蹊蹺事后,就說馬九在廟里根本不守廟規(guī),每過幾天就要偷偷下山一趟,而且功德箱里的錢經(jīng)常被人偷走,山門重地,除了廟里的和尚,沒人能偷……”
村人得知這一情況,全都大吃一驚,大麻子村長又吼道:“馬九,石頭說的可是真的?”
馬九氣得脖子通紅,拿手指著石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血口噴人!”
石頭說:“你不承認是不?行!我認罰十塊大洋,請村長和鄉(xiāng)鄰給我作主,讓馬九的老婆給我當老婆?!?/p>
大麻子村長一聽,說:“嗯,這是個好法子,你既然認罰,說明馬家二小子是你的種,你娶和尚老婆為妻,名正言順?!?/p>
馬九在一旁聽得大汗淋淋,說:“別,千萬別這樣,我栽了石頭哥的贓,我認……”
大麻子村長氣得朝著馬九就是一腳:“我說你怎么突然就當了和尚?污染了佛門凈地不說,還差點讓石頭背上黑鍋?,F(xiàn)在,我要罰你三十塊大洋,讓你花錢買個教訓(xùn)!”
馬九從廟里偷回的錢剛蓋了房子,現(xiàn)在哪來三十塊大洋?大麻子村長見他不交,便帶著保丁把他抓起來,綁在村公所前的柱子上,綁了一天一夜后,和尚老婆將新砌的青磚瓦房拆了,正好賣了三十塊大洋。
(題圖、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