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小九
有一次,我坐火車從鄭州到上海,想起一個從雜志上看來的故事。
有位老大媽善良而熱心,這點讓她那個有出息的兒子很不愉快,總覺得自己的媽媽這樣在外面會吃虧。
后來大媽從縣城坐火車去某城市找兒子,路上和對面的一個小伙子攀談起來。小伙子似乎很不想和她聊天,和同伴“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這位純樸的大媽。
突然大媽發(fā)現(xiàn)小伙子的手上有凍瘡,就極其多事且熱情地拉過他的手。小伙子很詫異,企圖把手撤回來,大媽哈哈笑道:“害羞什么,你和我兒子一般大。”
說著從自己包里掏出一盒城市早已經(jīng)停賣,只有在小縣城才會有的凍瘡膏,小心地一圈又一圈地抹在這個小伙子手上。邊抹邊說她知道年輕人在外面闖蕩是多么辛苦,家里老人希望孩子能好好的,其實掙的錢多錢少都不在乎,云云。
抹完了,大媽熱心地把半盒凍瘡膏塞到小伙子手里。說這些先拿去用,用完了還想要就到某城市某某大廈某樓找她兒子說一聲,她知道后便會在縣城為他們買。
小伙子捏著小藥盒子半天,和同伴對看了一會兒,拿起包,走掉了。
再后來這趟列車上抓到倆劫車的車匪,他們原計劃從這一節(jié)車廂開始打劫,但臨時改變計劃,跑到別的車廂去了。
我確定自己不會有那么好的運(yùn)氣遇見劫匪。巴爾扎克說,任何巨大的財富下都隱藏著犯罪,冒的風(fēng)險越大,得到的財富就越大。但是搶在軌道上奔跑的火車是例外,因為這么做后果無異于甕中捉鱉。搶飛機(jī),搶銀行,搶小姐,都不能搶火車。
回上海的前一天鄭州開始下雪,這給南方出生的我?guī)順O大的快樂,連寒冷都忘記。漫天的大雪很快地在地上積起來,每個人的每個腳印都很清晰,然后又很快被雪覆蓋,就像我們出生、成長、死掉,然后很快被活著的人替代和遺忘。
坐在我對面的是位老先生,他說他是位教師,從鄭州回上海過年。停了停,他緩緩地用標(biāo)準(zhǔn)的上海話說:“無似桑海寧?!敝車娜硕己芤苫蟮乜粗?,他尷尬地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一下,說:“我是上海人?!?/p>
他去上廁所時,旁邊的年輕人開始猜測為什么他留在鄭州而沒有返回大上海。一個說也許是在鄭州插隊,有了家業(yè)便不回去了吧。另一個更年輕的則說也許在上海不得志才來的鄭州吧。
然后他們盤問我是否在鄭州讀書。我搖搖頭,低頭看書。
硬座車廂要比臥鋪車廂來得熱鬧,一直到半夜還有聊天的聲音,偶爾還有笑聲。
老教師和那倆青年談得頗為投機(jī)。
過了12點,車廂的燈早已關(guān)了一半,話務(wù)員說為了其他乘客休息,請大家盡量小聲說話。
老教師說:“我們學(xué)校過年往返車費(fèi)標(biāo)準(zhǔn)是臥鋪,可是你們知道為什么我要坐硬座嗎?”
青年搖搖頭。年紀(jì)小的說:“可以拿硬臥和硬座差價?”
老教師搖搖頭,拿什么車票報多少錢。
青年就疑惑了。
老教師把頭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我們學(xué)校有位姓張的特級教師也是上海人,上世紀(jì)90年代初剛評上特級教師那年,他坐火車回上海。
憑特級教師的資格,他第一次買了軟臥票。那時候軟臥是要有一些特別的級別才能買的喲,可不像現(xiàn)在有錢便能買。軟臥和硬座不一樣,是四個人一個小房間。
和他一個房間的就一個人,兩個人彼此陌生,也不說話。那時候的火車比現(xiàn)在慢得多呀,他們就這樣沉默了一天。
張老師坐在那里看書,對方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報紙,一會兒出去走一走。
硬座的喧嘩在硬臥和軟臥車廂是聽不到的,過了11點臥鋪車廂的燈就全滅了。
不想睡也要睡。
張老師原就是個很能睡的人,所以燈一滅他就開始發(fā)困,很快就和周公打牌去了。
火車一顛一顛,很像小時候的搖籃,又像孩子喜歡的秋千。
張老師睡得很沉,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在推他,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隱約地看見一個穿制服的人,以為是列車員來查票,就又閉上眼睛,恍惚地從褲子口袋掏出車票揚(yáng)了揚(yáng),然后又轉(zhuǎn)身睡去。那人又推推他,張老師覺得很煩,我張XX,一個特級教師會長得像壞人嘛?
這樣想著我們的張老師就撩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
那人居然隔著被子在張老師頭上按了按,又仔細(xì)摸了摸。張老師生氣了,從被子里使勁推那人的手。
那人就不碰他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推他,喊他,最后還扯開他的被子。
張老師“噌”地坐起,正欲發(fā)怒,卻先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他對面的乘客躺在床鋪上,身子還在,腦袋卻不見了,鮮血從脖子里呼呼往外流,流了一地,張老師第一次知道人的血有那么多。
他驚恐地看著房間里幾個列車員。
火車離下一站還有些時候,那年頭睡軟臥的人不多,列車員很有經(jīng)驗地清洗血跡和封鎖消息。
而我們學(xué)校的張老師則被列車員當(dāng)成嫌疑犯兼目擊證人“請”到了一個很特別的車廂。
人家問,天亮前你看見什么人沒有。
張老師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升起。
他把半夜有人來查房的事情告訴列車員。
幾個列車員面面相覷,又問你看見那人長什么樣子沒?
張老師仔細(xì)想了想,慘白著臉對他們說,沒有看見!因為……因為他沒有頭!
列車員也白了臉。其中一個說,果然是他來了。
邊上最年長的列車員卻面無表情。
張老師覺得他們隱瞞了什么。
這個時候,火車到了下一站。
上來一個警察叔叔,只進(jìn)來和他打聲招呼,例行公事地錄了口供又安慰了幾句,便離開。
對其他人的盤查也不過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張老師覺得他們其實知道什么。
最年輕的列車員為他安排別的車廂時,告訴他,他剛來的時候就聽說這條線上的事啦。沒法查,有怨魂,他說。
張老師拉住他,讓他繼續(xù)說。小青年看看外面,小聲說,幾年前這趟車上,有個人假扮列車員上車,想里應(yīng)外合和同伴搶劫火車,不過邪不勝正嘛,計劃破產(chǎn)了,那人見情況不妙就想跳車逃跑,不想跳的不是時候,半空中下落的時候被不知道掛在什么地方的鋼絲勒住了脖子吊死在那里。
等火車停下,警察過去看的時候,腦袋卻不見了,鋼絲上還掛著血滴,尸體落在地上,那血,就像……就像剛才那人一樣咕嚕咕嚕往外冒。
小青年說著打了個冷顫。
后來,他說,后來這趟車上就經(jīng)常出怪事。你運(yùn)氣好呀,蒙了頭,他以為你也沒有腦袋,就取了你對床的頭,他大概是死的第三個人啦!
張老師打個冷顫,對那列車員說,趕緊,同志,趕緊把我安排到硬座去吧,站到上海我都干!
小青年看看他,答應(yīng)了。
“從此以后他不管到哪里也不坐臥鋪啦。”老教師說。
邊上的年輕人唏噓不已,一個說:“要死啦,我都不敢上廁所了。”
另一個說:“真沒出息,老師,他坐的是這趟車嗎?T18?”
老教師搖頭道:“不是啦,那趟車大概已經(jīng)退休了吧?!?/p>
他們倆這才放松下來。
過了一會,他們問老教師,“老師,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呢?!?/p>
老教師從眼鏡后面看著他們,呵呵一笑說:“免貴姓張。”
這個世界充滿了謊言。
兩個青年都已經(jīng)睡去。
老教師買了包花生,邊吃邊看著窗外。我覺得他一夜沒有睡。
他拿出皮夾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身份證,上面寫的名字是“劉××”。
可是剛才他說他姓“張”。
顯然,這個姓劉的老先生瞎編了一個鬼故事而已。
(本文純屬虛構(gòu))
助理編輯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