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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鵝絨

      2008-03-11 01:36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3期
      關(guān)鍵詞:天鵝絨獵槍雨林

      葉 彌

      電影《太陽照常升起》改編自葉彌的小說《天鵝絨》。電影里姜文個人的烙印深重,恣意狂歡的酒神精神淹沒了原著的悲憫氣質(zhì)。我們揀出葉彌的那一方“天鵝絨”,閱讀它,就能觸摸到那個時代素樸而華麗、凜冽而溫暖的質(zhì)感。

      ——本刊按

      從前有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很窮。從小到大,她對于幸福的回憶,不是出嫁的那一天,不是兒子生下的那一刻,而是她吃過的有數(shù)的幾頓紅燒肉。這沒有什么可羞恥的??尚邜u的是:曾經(jīng)富裕過的人被稱作地主或者富農(nóng),被沒有富裕過的人監(jiān)督勞動。

      這個鄉(xiāng)下女人真的非常窮,她家里的炕上一年四季只有一床薄而破的被子,被子下面一年四季墊著一條蘆席。她有一雙干凈像樣的布鞋,用作逢年過節(jié)和走親訪友時穿——光著腳穿,她沒有襪子。當然她更不可能有牙刷、牙膏、指甲鉗之類的東西。

      這是一九六七年的中國,距今不遠,想忘也忘不了。

      問題不在于她的窮,在于有另外一個女人背后嘀咕她;“連襪子都不買一雙,敢情真想做赤腳大仙?”

      這一句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是個自尊要強的女人,曾經(jīng)在脫盲班里學到過一些學問,譬如:地球橢圓形的,在宇宙里像一只雞蛋那樣無休無止地滾動。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共產(chǎn)黨一心救中國。等等。但是很多很多的學問在脫盲班里是學不到的,譬如人和人之間怎樣協(xié)調(diào)相處。

      她既不能一笑了之,也無法去找那個背后說三道四的女人吵上一架。問題是她沒有錢買襪子。

      她思來想去,想到一個主意。那是冬天,已經(jīng)過完春節(jié)了,她的兒子在學校里讀高一,十八歲,功課很好,好到同班的一個女同學送了他一支鋼筆。還有幾天他就要從高一升到高二了。這個女人把兒子叫到面前,告訴他:讀到高中畢業(yè),又能怎么樣呢?十八歲,是幫家里掙工分的年齡了,某某的功課不是比你更好,去年就不讀了,幫著家里掙工分,還訂了一門親。

      她把兒子的幾個學費揣在懷里,不顧一切地朝集市上走去。集市上有一家商店,方圓十幾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大號叫“××供銷合作社”。簡稱“供銷社”。供銷社里每一個營業(yè)員都像干部一樣有權(quán)。

      女人要了一雙深灰色的腈綸襪子,仔細打量之間,心里又有了盤算:買了一雙襪子,不過是跟別人一樣有了一雙襪子,不過是逢年過節(jié)穿一下。

      她放下襪子,就在供銷社里轉(zhuǎn)悠開了,轉(zhuǎn)完供銷社又到集市上轉(zhuǎn)悠。不覺天就黑了。她看見集市上一下子冷清下來,就昏了頭,心里敲響了鑼鼓,越敲越響,越敲越亂……她想到該回去給兒子丈夫弄一點糊口的,想到有點對不起兒子,想到她這么個又窮又傻的女人,卻生了個聰明聽話的兒子。突然間,這個女人做出了一個行動:買了兩斤豬肉。

      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進了村,她上了一趟茅廁,把肉拴在茅廁外面的木棍上,她出來的時候,肉不見了。

      但是她這個人還在。這個人從此就負載著一個沉重的任務(wù),她要為失去的兩斤肉喊冤。她不上工,不下灶,幾乎不吃不喝,每天站在她家里的屋門口,臟話連篇地罵,罵誰偷了她的豬肉。村里的女人一股勁地勸,告訴她,誰都相信她是買過肉的,也許那塊肉被餓狗拖跑了。

      她轉(zhuǎn)而罵狗,聽上去就像在罵人,比直接罵人還難聽。這回沒有女人去勸了,因為種種跡象已表明,她瘋了。

      兒子運氣比她好。他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后,當了隊里的會計,那個送鋼筆給他的同學是大隊書記的三女兒,有點心臟病,有點哮喘,眼睛有點斜視,但他還是娶了她。這樣他二十多歲就當了他那個隊的小隊長,管著四十多戶人家,二百多號人。

      我在《司馬的繩子》里這樣提過:后來,大批大批“下放”的人開始返城。我們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兒帶小地也回去了……

      唐叔叔殺了那個鄉(xiāng)下窮女人的兒子。這件事人家是這樣說的:小隊長和姓唐的老婆有了男女關(guān)系,女人的丈夫用一桿獵槍斃了小隊長。

      唐叔叔大名叫唐雨林。祖父是印尼華僑,那桿獵槍據(jù)說就是他留下來的。唐雨林的老婆叫姚妹妹。姚妹妹上頭有五個哥哥,到了她終于是個女孩子了。父母親又喜又怨地,索性把她叫做了姚妹妹。姚妹妹到了四十歲還是姚妹妹,會賭氣,會俏皮,會耍賴。圓而白的臉上,總是帶著一副觀察的神情,觀察的目的是為了在該笑的時候奮力大笑。結(jié)婚晚,她三十九歲的時候,女兒才九歲。女兒喜歡在小辮子上系兩只藍蝴蝶結(jié),偏偏她也喜歡在兩根大辮子上系兩個蝴蝶結(jié),也喜歡藍。于是她這樣跟女兒商量:

      “囡!蝴蝶結(jié)是大人戴的。媽給你頭上扎一條寬寬的紅帶子?!?/p>

      女兒不干。女兒搬來了父親唐雨林。唐雨林這樣跟老婆商量:“乖妹妹。你們兩個人換一換,她戴藍蝴蝶結(jié),你扎寬寬的紅帶子?!?/p>

      姚妹妹不干。唐雨林哄勸了半天,口干舌燥,伸出巴掌,惡狠狠地扇了她兩大巴掌。姚妹妹的眼淚還未曾干,她的爹媽就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跑來了,坐在客廳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苦:“帶大一個女兒不容易?。∩滤膊蝗菀装?!從來不舍得打她一下,現(xiàn)在倒好,送上門去給人家打耳光了?!比缓?,她的五個哥哥也來了。

      有客人上門,唐雨林總是這樣介紹老婆和女兒:“這是我的大女兒,這是我的小女兒?!?/p>

      唐雨林、司馬、我父親,三個人是棒打不散的賭友。

      這三個人在賭場上是好漢,好漢們各有特點:司馬是智者,我父親是仁者,唐雨林是俠者。唐雨林脾氣火暴,除了對老婆沒辦法,什么樣的人他都不怕。有時候他會帶著那桿獵槍去賭,所以賭場上的小人見了他退避三舍,不敢賒賬,更不敢做手腳。

      大約從“下放”那年開始,三個人約定:每年的大年初一下午聚合到一起,豪賭一夜,第二天上午八點分手。為了一夜豪賭,也為了老友相聚,唐雨林要頂著寒風,騎一個半小時的車子。一個半小時是指正常的行駛時間,不包括他在路上打獵的時間。我們記得他當時的樣子:背著獵槍,滿臉通紅,雙目發(fā)亮,鬢邊汗?jié)裰孕熊嚭竺胬χ曦?,年貨里有他即興打來的野物。我們老遠就沖著他咧開嘴巴笑,他的口袋里還裝著白果,他教我們?nèi)绾伟寻坠裨谠钐艧峄依锉?。有一次,他一本正?jīng)地對我們說,白果爆裂的聲音特別像他放屁的聲音。于是我們?nèi)酉掳坠?,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揍到求饒?/p>

      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像個殺人犯的樣子。

      姚妹妹跟著丈夫“下放”那年恰好整四十歲。她一點也不傷感,她認為將來會有許多變通的方法。但是唐雨林心情沉重,這兒太窮了,太窮的地方總是像死一般寂靜,他不喜歡這種毫無內(nèi)容的寂靜。他跟在向?qū)Ш竺?,不動聲色地打量路上遇到的每一個當?shù)厝?,在賭場上他就經(jīng)常用這種目光打量對手。他發(fā)現(xiàn)他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走著走著,就和那個窮女人的兒子碰上了。

      窮女人叫李楊氏,她的兒子叫李東方。李楊氏瘋罵了許多年,恰巧在唐雨林一家來的這一天清醒過來。她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少時候,趕緊梳了頭,洗個澡,穿上鞋子,趁著清醒又自尊的時候,急急忙忙地跳河了。

      她跳河的地方忽然熱鬧起來,許多人朝河邊跑過去,又圍著河嚷嚷:“死了死了。死透了。沒用了?!毕?qū)酉绿朴炅忠患疫^去看熱鬧,一會兒過來說:“死的是小隊長的老娘。丟掉了兩斤豬肉,就瘋了。聽說今天醒了,梳個頭,洗個澡,穿上鞋子,就投河了——洗什么澡?多此一舉,反正要投河嘛?!?/p>

      于是,唐雨林看見了李東方,李東方就看見了唐雨林的那桿獵槍。他一愣,眼里露出惘然的神情,一時竟無話可說,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獵槍,這桿獵槍看上去與本地民兵訓(xùn)練時用的“三八”式步槍有很大的不同,它很華麗,帶著城市里陌生的富足的氣息。它有些咄咄逼人,他不知道對它說些什么。

      他黑而瘦,褲管和袖管看上去空蕩蕩的,沒有屁股,肩膀?qū)拰挼模蚨麄€人像個“T”字形狀,硬而且冷,設(shè)著一道防線。但是他的神情卻是不設(shè)防的,他細長的眼睛里流露出對什么都認真的樣子——什么都認真,卻什么都不準備問的樣子。眼梢略略上揚,眼眸晶亮,令人想起某種馴順的食草動物。另外,他經(jīng)常隨著外部情況而變換表情,這個習慣使他像一個沒有多少心思的孩子。

      這是唐雨林一家和李東方初次見面的情景。說實話,唐雨林有點看不起這個頂頭上司,但是他知道不能流露出這樣的感受。唐雨林閱人多多,唐雨林百戰(zhàn)百勝,唐雨林從不傷害好人。

      但是姚妹妹在傷害人了。姚妹妹皺起了鼻子,說:“有問題吧?我媽總說他們是有問題的。你看看,兩斤……兩斤……又不是兩百斤?!?/p>

      她的女兒問:“兩斤?兩斤是多少???”

      姚妹妹說:“兩斤嘛,比一斤多一斤?!?/p>

      她突然大笑。兩斤,比一斤多一斤,這樣的回答確實讓人想起來覺得好笑。這樣,唐雨林就不得不板起了臉,說:“姚妹妹,人家悲傷的時候,不要這么大笑。讓人家聽見了不好。我們下鄉(xiāng)來接受人家再教育的?!?/p>

      冬天,做什么樣的事最美呢?吃飽了飯,穿得很暖和,坐在無風的太陽底下,吃姚妹妹炒的葵花子,喝從蘇州帶來的五窨花茶,聽女兒唱簡簡單單的兒歌。唐雨林幾乎適應(yīng)了改變生活后的巨大落差,但是他知道這樣悠閑著會有一些麻煩。李東方上工的時候,經(jīng)常繞著路走過唐雨林的家門口,不吭聲,不回頭,給唐雨林看一個僵硬的后背。他是小隊長,唐雨林知道會有一些麻煩,他必須跟這位李東方達成某種協(xié)議。

      李東方的娘下葬那天,唐雨林也去吊唁。他扛著那把獵槍,大刀金馬地朝桌子旁邊一坐,人群轟然一聲朝后退避,像潮水一樣,留下了擱淺的李東方。李東方和唐雨林在空無人處面面相覷,中間擱著那把獵槍,都有些慌張。突然,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給了對方一個微笑。笑的含義是各不相同的,突如其來的尷尬境地讓他們有了第一次和善的交流。

      唐雨林這一天收獲頗豐:李東方一個半生不熟的然而友善的微笑;一只野兔子;一只五彩斑斕的野雞。他把獵物扔到姚妹妹腳下,說:“去!用鹽腌了,掛在風口上吹著。改天請李隊長來吃飯?!?/p>

      李隊長來吃飯的情景值得一說。他穿上了新褂子和干凈的解放鞋,兩只手背在身后,耷拉著腦殼,扛著一對瘦而筆直的肩膀,來到唐家大門口。他小心地叫了一聲:

      “老唐?!?/p>

      老唐和妻女都在灶房里忙活,沒有聽見。他站在那兒緩慢地轉(zhuǎn)動著腦袋,認真地四下里看了幾眼,不知為什么突然一驚,迅速地幾步跳到了屋后。過了一會兒,他看上去輕松了,渾身從脖子那兒開始松弛,松弛的結(jié)果是,他慢悠悠地蹲下了,眼睛看著河邊幾根沒有收割的蘆葦。

      唐雨林和姚妹妹輪流到大門口去張望,已經(jīng)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唐雨林心中焦躁。姚妹妹說:“不會掉到河里去了吧?”唐雨林剛想責備她幾句,就聽得女兒驚喜地大叫:“找到了?!薄谖莺笳业嚼铌犻L了,并且拖著他的袖子不放。

      唐雨林跟著姚妹妹笑起來。

      趁著吃飯,唐雨林和李東方達成協(xié)議:他可以暫時不出工,替李東方管教隊里的幾個痞子。那幾個痞子老在集市上轉(zhuǎn)悠,喝酒賭錢,擾亂地方治安。

      這頓飯,姚妹妹喝的酒比他們兩個人加起來的還多。酒至酣處,她撇開丈夫跟李東方發(fā)牢騷:“說什么我也要離開你們這個地方。我是很認真的一個人,我說的話都是真話。我為什么說真話,因為我是家里的老小,父母哥哥都寵我,所以我膽子大,不怕得罪人。我這個人天生有福,從來沒有吃過虧。你是農(nóng)民階級,我是工人階級。哪,農(nóng)民階級和工人階級都應(yīng)該說真話。我要得罪人了——你們這個地方真是野貓不拉屎的地方,什么東西都沒有。我保證你沒見過小籠湯包和蝦仁燒賣。”

      李東方神往地問:“蝦仁燒賣是什么?”

      唐雨林從來就管不住姚妹妹,他站起來對好脾氣的李隊長說:“她這種言論,該槍斃。交給你好好教育,我要溜之大吉了?!?/p>

      唐雨林提著槍出去了一陣。傍晚,他一無所獲地回到家。姚妹妹在房間里睡覺,圓臉上睡得一團粉紅。廚房里,李東方還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見唐雨林走進來,臉上什么表示也沒有,站起來就走了。唐雨林走到屋子外面,問踢毽子的女兒:

      “你媽下午怎么了?”

      女兒說:“下午沒怎么?!?/p>

      唐雨林、司馬、我父親,三人中,我父親是仁者,司馬是智者,唐雨林是俠客。這三種人,只有俠客具有這樣的兩面性:既有令人生畏的鐵石心腸,又有無處不在的悲天憫人。

      唐雨林遵照與李東方訂下的協(xié)議,每日到集市上去轉(zhuǎn)悠。那幾個潑皮確實難纏,但唐雨林是何等樣人,連嚇帶騙,沒幾天就把這幫潑皮收服了,令他們不再擾亂百姓。他也確實向他們動過武,那是他實在生氣不過,把獵槍擱在一邊,捋下幾根柳條,狠狠地揍他們的屁股,把他們揍得四下里逃竄。后來,他就給他們表演槍法,談城里的見聞和吃穿用度,給他們做紅燒野鴨煲西瓜野雞盅什么的。如此不出半年,他就是幾個潑皮家里的??土?。他們在一起有許多事情可做,譬如打獵、賭博、空談。他們都覺得相識是緣分。

      唐雨林對潑皮們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的朋友……”潑皮們響應(yīng):“是朋友??!”

      唐雨林又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爹。”潑皮們再次響應(yīng):“是老爹??!”

      這種富有層次的關(guān)系肯定給唐雨林帶來了莫大的愉悅,不然的話,他為什么經(jīng)常在外面不回家呢?不想姚妹妹炒的南瓜子,也不想蘇州帶來的五窨花茶。

      這就冷落了姚妹妹。

      姚妹妹確實是在這時候與李東方好上了,一件看上去極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一件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驗人類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也不會是最后一次發(fā)生的事件。每當這樣的事件發(fā)生后,我們冥思苦想,智商受到極大挑戰(zhàn)。我們只能這樣猜度:這是不正常的事件。

      初夏的一天,唐雨林如往常一樣,扛著槍到他一個小潑皮家里去。坐在人家屋外的苦楝樹下,喝酒猜拳,熱鬧到半夜。他覺得露水漸重,就對潑皮們說:“散了散了吧?!睗娖兩蟻戆醋∷?,說:“你老人家不是說今晚要住這里嗎?”唐雨林詫異道:“我什么時候說了?”潑皮們一齊回應(yīng):“說了?!碧朴炅忠活^迷霧,抓耳撓腮地想了片刻,站起來果斷地說:“沒說。回去?!?/p>

      他說走就走。

      潑皮們跟在他后面,不住嘴地勸:“住吧住吧,老爹!再睡一刻天就亮了,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地趕回去?!?/p>

      唐雨林不理睬他們,他心里一個勁地想趕回去。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世界太空曠了,令人想起一些讓人不安的物事。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覺得身后有異樣。回頭一看,潑皮們?nèi)几?,像一群鬼魅,難怪他聽不到聲音。他生氣了,把槍從肩膀上卸下來,舉起槍柄作勢要打過去。這一次,沒有發(fā)生他預(yù)想中的逃竄場面,潑皮們不動。

      那,我們就不送老爹了。

      老爹你留神腳下,慢慢走。

      不管有什么事,老爹你明天一定要過來喝酒。

      霧漸漸地深了,漫過了路面,淹沒了唐雨林的腳,四周圍全是濕淋淋的麥田。濕透的麥苗在深夜里也醒著,發(fā)出異樣的香味。有一點風吹過來,卷不動濃重的霧,卻把唐雨林的臉吹得冰涼。

      到了家。

      家是三間草房,冬暖夏涼。西邊是吃飯的地方,女兒的小床安在中間,他和姚妹妹的大床在東邊,那是他的天堂。

      天堂里有了陌生的聲音,這就是潑皮們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原因。

      唐雨林愣在窗口。

      他聽到二句話。第一句話是姚妹妹說的,“我家老唐說我的皮膚像天鵝絨?!钡诙湓捠抢顤|方先生說的,“我要做你用的草紙?!?/p>

      唐雨林把槍倚在窗子下面,走到鄰居的屋后,那里有一座隔年的麥草堆,他就坐下來,偎在草上。他有些后悔回來了,按照慣例,過了半夜,他就住在別人家里了。

      一覺睡到大天亮,唐雨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去。姚妹妹在廚房里燒粥。唐雨林走近她坐下。槍就靠在墻壁上。唐雨林對姚妹妹說:“你過來!”姚妹妹看了他一眼,堅決地說:“不。”唐雨林再次命令:“過來!”姚妹妹再次拒絕:“不?!庇谑翘朴炅謫枺骸笆遣皇悄惚任矣械览??”姚妹妹看都不看他一眼,說;“我要把粥燒好。”唐雨林無可奈何地說:“好吧,等你把粥燒好,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頓?!币γ妹谜f:“你揍!”

      過了一會兒,姚妹妹把粥燒好了。她拿了醬菜和筷子放在唐雨林的面前,盛了滿滿的一碗燙粥端過來了,到了唐雨林面前,她跪下了。認真地跪著,把粥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后把臉伸過來,說:“你打吧。打了,大家就好過了。”

      唐雨林想,我要打了這樣的女人,就得為她放棄正常生活的愿望。美貌的女人會害死男人,頭腦簡單的女人也會害死男人。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會害死兩個男人的。他伸手摸摸姚妹妹散亂的頭發(fā),心情沉重地告訴她:

      “你這是送人家死??!”

      俠者唐雨林一手拉起姚妹妹,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一手端起粥碗,“呼嚕呼?!钡匾粴夂韧?。然后,一手推開粥碗,一手推開姚妹妹,提了獵槍就走了。

      他在李東方必經(jīng)的土路上候了三天。第四天,李東方出現(xiàn)了,空著兩手,一臉憔悴,褲管和袖管看上去更空空蕩蕩了,“T”字形的人小了一圈。奇怪的是,面對獵槍,他的神情竟是坦然的,眼眸還是晶亮的——亮得和先前不大一樣,先前是認真,現(xiàn)在有點像是營養(yǎng)不良。唐雨林知道,三天,足以讓這個瘋女人的兒子找到生存下去的辦法,他比他的母親要頑強得多。

      唐雨林放下槍,讓他說話。

      他說話了。他的語氣是不卑不亢不溫不火的,沒有任何讓唐雨林挑剔的地方。

      “我是該死?!彼路鹗窃谡f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搞不清楚,死不瞑目。”

      唐雨林點點頭。

      李東方面不改色地說下去:“什么叫天鵝絨?”

      唐雨林又端起槍:“天鵝絨是一種布料?!?/p>

      李東方呆滯地看著唐雨林的槍。

      唐雨林想,毫無疑問,這是個陰謀。他在乞命。

      “滑溜溜的一種布料,有點像草地,有點像面粉。”

      這一次,李東方的臉露出了唐雨林熟悉的迷惘,那種真實的迷惘,他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毫不掩飾的迷惘。唐雨林想,這確實是個陰謀,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陰謀。這個陰謀里有著讓人不可忽略的東西,你無法讓一個人帶著真正的遺憾死去。況且這個人有過那樣的母親。

      唐雨林放下槍,點點頭。李東方慢慢地離開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唐雨林必須讓李東方明白什么是天鵝絨。如果李東方拒絕明白的話,唐雨林的計劃將變得遙遙無期。

      唐雨林扛起槍回家了。他從不后悔。

      這一陣子,唐雨林和李東方兩個人都很忙。一個忙于教,一個忙于學。學生老是聽不懂,老師老是教不會,好在兩個人都不著急。那一陣子,村子里的人都看見了這兩個人垂頭喪氣的模樣,經(jīng)常有人問李東方,你在干什么呢?李東方就沮喪地說,我在想事呢。也有人問唐雨林,你老人家在干什么呢?唐雨林就惡狠狠地說,想事呢。于是很多人都說,他們都在想姚妹妹呢。

      這樣過了一個月,唐雨林知道李東方確實無法明白天鵝絨是什么東西。這個叫李東方的男人已經(jīng)越過了死亡的恐懼,專注于某一樣事物的研究。這種特性與他的母親是一樣的,堅韌和脆弱相隔著一條細線,自我的捍衛(wèi)和自我的崩潰同時進行著。

      唐雨林明了這一點。他憐憫李東方,他又別無選擇。

      又過了一個月,已經(jīng)很熱了。有一天的傍晚,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邊的天空上不斷變幻色彩,從橘紅到橘黃是一個長長的芬芳的嘆息,從橘黃到玖瑰紅,到紫色,到藍灰,到煙灰,是一系列轉(zhuǎn)瞬即逝的秋波。然后,炊煙升起來了,表達著生活里簡單的愿望。土地上生長的每一樣莊稼、每一棵樹、每一叢草,都散發(fā)出生命的氣息。生機是這么直白而一覽無余,令人感動。

      唐雨林當天晚上就出發(fā)回蘇州了。他的心越來越柔軟,再不行動的話,也許他就要放開李東方了。

      他先是到了蘇州,所有的布店都沒有他要的東西。他又到了上海,上海有他的一些曾經(jīng)發(fā)達過的親戚,他小時候見過幾位女眷用過天鵝絨的制品。在上海一無所獲后,他又到了北京,北京的親朋做著不大不小的官,不大不小的官說,這種布料非常稀少,相當可觀的官才能憑票證購買到。

      他一無所獲地回來了,但他給姚妹妹帶來了扎辮子的綢帶子,給女兒帶來了一只小布娃娃,給那群潑皮們帶來了幾瓶酒。和去時一樣,他回來的時候也是傍晚,要暗不暗的當口。他已經(jīng)看見李東方放工回家了,他在自家屋后的菜地里干活。

      唐雨林提起槍就走。姚妹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程,不敢再跟下去。

      片刻之后,唐雨林和李東方見面了。李東方蹲在菜地里,略顯驚惶地打量從天而降的唐雨林,他的前后左右,全是高而茂密的蘆葦——一個綠色的深淵。

      唐雨林威風凜凜地問:“我就是跑遍全中國,也不一定找得到那樣?xùn)|西。你說怎么辦?”

      李東方從地里慢悠悠地站起來,用平常的口吻對唐雨林說:“你不必去找了,我想來想去,已經(jīng)知道天鵝絨是什么樣子了。”他接著說:“跟姚妹妹的皮膚一樣。”

      唐雨林端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打死了李東方。他終于找到了行動的機會,他知道,若是他放棄這次機會的話,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當然,這機會是李東方主動給他的。

      一切都結(jié)束了,唐雨林進了監(jiān)獄,到現(xiàn)在他還在監(jiān)獄里度他的漫漫長夜。每年的大年初一,我父親想起老朋友唐雨林,總會像個婦人一樣感時傷懷。這個殺人事件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李東方拒不明白天鵝絨這樣?xùn)|西,唐雨林會不會讓李東方的生命一直寄存在他的槍口上?

      答案是會的。所有的人都這么說,唐雨林是個俠骨柔腸的男人。他如果想殺李東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一定的時候??梢赃@么說,這是李東方自己找死。瘋女人的兒子在一剎那駕馭著自尊滑到了生命的邊緣,讓我們看到自尊失控之后的燦爛和沉重。

      李東方死后的若干年后,公元一九九九年,大不列顛英國,王位繼承人查爾斯王子,在與情人卡米拉通熱線電話時說:“我恨不得做你的衛(wèi)生棉條。”這使我們想起若干年前,一個瘋女人的兒子,一個至死都不知道天鵝絨為何物的鄉(xiāng)下人,竟然說出與英國王子相仿的情話:“我要做你用的草紙?!?/p>

      于是我們思想了,于是我們對生命一視同仁。

      選自《天鵝絨》 葉彌 著

      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5月版

      責任編輯章穎

      作者簡介

      葉彌,女,1964年出生,蘇州人。199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美哉少年》。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成長如蛻》《粉紅手冊》《錢幣的正反兩面》《天鵝絨》《去吧,變成紫色》等?,F(xiàn)居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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