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然

天氣突然又冷了許多，暮冬的早晨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冬天遲遲不準備離開，春是踮著腳也等不到的身影，而夏的氣息已久遠得有些記憶模糊了。一只雪白的鴿子停在草坪上，左顧右盼，是在等待誰的到來嗎？

最后一次寒潮，帶來一場侵骨的冷雨。林蔭道上，雨水仍在漫延?？諝庾兊糜行┗鞚?，點點昏黃，落葉紛紛而下，仿佛耗盡了最后的堅持與眷戀，半空中繾綣著徘徊許久。塵埃落定后，沙沙聲隱遁在風的盡頭，葉子沉落在水洼底?；蛟S此時，再也沒有人會了解他的悲傷了，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在掉落的那一刻流了多少淚。雨水慢慢將他浸透。他知道，終于可以放聲大哭了。

雨下了一晚，葉子作著最后的道別，他看見星空下那修長的枝干—她在月光中微微顫動著。他相信那是一場告別，他相信她在乎自己的離去，他相信她還記得那個墨綠的夏夜，他相信她還回味著他臨別時的那句話?？墒牵ㄒ蝗θΦ卮蜷_，新來的落葉擋住了他的視線。

作一個道別要多久才夠？他苦笑著問自己。

她會記得我嗎？他想著。而現(xiàn)在，這又有什么意義呢！結束了，對一片葉子來說，掉落之后一切都結束了。回憶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他騙自己，無論怎樣，都要微笑著離開她。可他覺得自己真是沒有出息，擠出的微笑一凝固，淚水便又涌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流淚，難道還不知足嗎？就像這樣。他心里狠狠地想：就算離開，也在她身上撕下了一個傷口，就讓她疼，讓她難受。

他終于離開了枝頭，他原想他可以看著她的痛苦表情微笑地安慰她：“沒什么，不就是分手嗎，別哭！”可最后哭的竟然是他?！拔疫@個傻瓜！”那傷口對她而言實在太小太微不足道了，而他從她身上離開的創(chuàng)痛對他而言，已是疼得不能自已。他只是一片葉子而已，一片和成千上萬片葉子一樣的普通樹葉。盡管他曾經(jīng)獨占著最高的枝頭，這讓他有過一絲優(yōu)越感，可最后他卻從最高處第一個沉入了最深的水底，冬天的雨水真是涼啊。他后悔了，他抬起頭看到她—她依舊保持著端莊美麗、萬眾矚目的風采。在這個冰封的季節(jié)，她依然青翠動人，無數(shù)的綠葉簇擁著她，讓她如一個盛裝的公主。他困惑了：就算她疼了又怎樣？就算她皺起了眉頭，淚如雨下又怎樣？難道他就能因此更瀟灑一點，就好像自己對她來說是一片特殊的葉子嗎？而即使是一片特殊的葉子又如何！

他是一片落葉了，從掉落那一刻起，被她甩掉了，抑或是自己拼命掙脫掉的。以后的每一滴淚水在旁人看來，似乎都是他的懦弱與哀求。不！不能這樣！即使分別，也該留有尊嚴。無論怎樣，分別也該坦然些，至少在旁人看來他是堅強的。那么，該設計一個浪漫的離別？然而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后悔，他想回到她的發(fā)梢上，扒在她耳邊貪婪地把所有藏在心里的話都說完。他想說一萬句話，來換她那一句話，換三個字。他回不去了，就在他離開的瞬間，那個他曾天真地以為能給她帶來莫大傷痛的小傷口早已悄然愈合，愈合得甚至好像從未在她身上存在過，一切仿佛只是他的臆想罷了。他的一萬句話，都只能留給自己，折磨自己，讓自己更疼，讓自己疼得像要死去。他獨自重復著她永遠不可能聽見的話，每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慢慢地切割下去，然后粗魯?shù)厮洪_他的心臟。他固執(zhí)地在心里把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他仔細地體會著每個字帶來的疼痛，靜默地等待著最后的鐘聲。

他的顏色越來越蒼白，連最后一點色彩也被雨水漂去。池水漸漸變成了暗褐色，把池底的一層淤泥也映黃了，像一個可怕的黑洞。難道我就將在這里度過一生嗎？

明年春天，會有更多的葉子吧，他想。也許還有一片會幸運地從那個曾經(jīng)有過傷口的地方長出來，而她也許就會在那另一個夏夜傾聽另一片葉子的歌聲。他閉上了疲倦的雙眼，一切都旋轉起來，而他，獨自下沉、下沉……一直沉到地心。

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是泥土溫暖的淡腥味道，那么松軟。他看到了另一面的她—原來人前光彩奪目的她在不為人知的人后，也有著這樣不著鉛華的模樣。她默默凝視著他，似乎被他看穿了隱藏的秘密，有一只柔軟的小手伸向了他，仿佛無聲的歉意。他嘆息著，將那冰涼的手掖進了懷里。

一場道別該有多久？我想，我知道，一片落葉曾有多傷心。

（指導教師 陳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