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庸
“號外!號外!叮當,叮當!大新聞!”
1933年2月5日,東京街頭到處響起報販們的叫賣聲和鈴聲,賣的是《報知新聞》的號外,向成千成萬讀者們報告一個“重大”消息:吳清源與木谷實在正式圍棋比賽中都使用他們所創(chuàng)的“新布局法”,這在圍棋界是前無古人的。
木谷實是日本的青年棋人,和吳清源感情很好,兩人共同研究而創(chuàng)造出來一種新的布局體系。他們合著的《新布石法》一書出版后,書局門外排了長龍,在一個短短的時間之內(nèi)銷去了五萬冊。不久,日本圍棋界出現(xiàn)了稱為“吳清源流”的一群人。
日本圍棋界向來有一種本因坊制度,所謂本因坊就是圍棋界的至尊,以往是一人死了或退休之后,由當時棋力最高的另一人繼任,名高望隆,尊榮無比。那時日本的本因坊是秀哉(他原名田村保壽,秀哉是這位本因坊的尊號,有點兒像皇帝的年號一般)。新布石法既然轟動一時,本因坊當然要表示意見,這位老先生大不以為然,認為標新立異,并不足取。兩派既有不同意見,最好的辦法是由兩派的首領(lǐng)來一決勝負。
秀哉為了保持令名,已有很久很久沒下棋了,這時為形勢所迫,只得出場奮戰(zhàn),這是日本圍棋史上一件極度重要的大事。那時吳清源是22歲。
吳清源先行,一下子就使一出怪招,落子在三三路。這是別人從來沒用過的,后來被稱為“鬼怪手”。秀哉大吃一驚,考慮再三,決定用成法應(yīng)付。下不多子,吳清源又來一記怪招,這次更怪了,是下在棋盤之中的“天元”,數(shù)下怪招使秀哉傷透了腦筋,當即“叫?!保瑫簰烀鈶?zhàn)牌。棋譜發(fā)表出去,圍棋界群相聳動,守舊者就說吳清源對本因坊不敬,居然使用怪招,頗有戲弄之意。但一般人認為,這既是新舊兩派的大決戰(zhàn),吳清源使出新派的代表手來,絕對無可非議。
這次棋賽規(guī)定雙方各用13小時,但秀哉有一個特權(quán),就是隨時可以“叫?!?,吳清源因為先走,所以沒有這權(quán)利。秀哉每到無法應(yīng)付時,立即“叫?!??!敖型!敝蟛挥嫊r間,他可以回家慢慢思考幾天,等想到妙計之后,再行出陣,所以這一局棋因為秀哉不斷叫停,一直拖延了四個多月。棋賽的經(jīng)過逐日在報上公布,棋迷們看得很清楚,吳清源始終占著上風(fēng)。一般棋人對于權(quán)威和偶像的被打倒不免暗暗感到高興,但想到日本的最高手竟敗在一個中國青年手里,似乎又很喪氣,所以日本的棋迷們在這四個月中又興奮,又擔(dān)憂,心情是十分矛盾的。
社會人士固然關(guān)心,在本因坊家里,情形尤其緊張。秀哉連日連夜地召集心腹與弟子們開會,商討反攻之策。秀哉任本因坊已久,許多高手都出自他的門下,這場棋賽大家自然是榮辱與共。所以,這一局棋,其實是吳清源一個人力戰(zhàn)本因坊派數(shù)十名高手。下到第一百四五十著時,局勢已經(jīng)大定,吳清源在左下方占了極大的一片。眼見秀哉已無能為力,他們會議開得更頻繁了。第一百六十手是秀哉下,他忽然下了又兇悍又巧妙的一子,在吳清源的勢力范圍中侵進了一大塊。最后結(jié)算,是秀哉勝了一子(兩目),大家終于松了一口氣。雖然勝得很沒有面子,但本因坊的尊嚴終于勉強維持住了。
許多年后,曾有人問吳清源:“當時你已勝算在握,為什么終于負去?”吳笑笑說:“還是輸?shù)暮??!边@話說得很聰明,事實上,要是他勝了那局棋,只怕以后在日本就無法立足。
在日本的圍棋雜志上看到吳清源大勝前田陳爾和本因坊高川格的棋局。前田居然連用了兩下吳清源當年所創(chuàng)的“鬼怪手”,要是老師還活著,他一定不敢這樣“離經(jīng)叛道”吧。
(金輝摘自《金庸散文集》,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