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岸
我叫未央。
從小我就是不被關(guān)注的孩子,小時候總和表妹在一起,她大大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膚很惹人喜歡。她巨大的光環(huán)把我映襯得黯淡無光。 親戚朋友聚在一起的時候表妹總是捧著滿滿的糖果被大人們寵愛,而我永遠坐在角落里,享受著這種不公。在大人們偶然想起我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常常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沒有漂亮的臉蛋,沒有甜甜的嘴巴,我只是希望能有人關(guān)注我多一些,讓我知道自己不是被遺棄的孩子。
我開始不停地報復(fù)表妹,偷偷地把她的糖果扔掉,弄臟她漂亮的公主裙,把她關(guān)在閣樓里整整一天。我站在門口,聽到她在里面的哭聲,苦苦地哀求。晚上大人們回來發(fā)現(xiàn)時,所有人都在表妹的哭聲中大聲地質(zhì)問我。我站在客廳中央,許久,抬起頭笑著走開了。從小到大終于有這么多人關(guān)注我,即使是不滿地詰問,我也可以獨自滿足。
那年我12歲,在12歲孩子的心里種下的滿是絕望和報復(fù)。后來,漸漸的我不再需要別人的關(guān)注。我開始覺得那些不重要,像是一朵在角落里兀自開放的睡蓮,只要給我水,就能安靜地生長,不需要別人的照顧。
高一時我終于說服母親去外地上學,終于逃離了那個天空混沌的小城。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屋子,木質(zhì)閣樓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香。只有幾平米,卻也讓我覺得自由。母親定期給我生活費,我省下所有的錢全部買了CD和詩集,F(xiàn)uneral Day和傾城。前者是我最愛的音樂而后者是我最愛的詩人,有人說這是個詩人泛濫的年代,是啊,那么多的詩人,但能直指人靈魂的又有幾個?
每天晚上我很早就睡覺,然后在凌晨的時候起來做功課。書桌上摞著很高很高的習題冊,我不停地做不停地做,在天開始發(fā)亮的時候放下筆,從抽屜里拿出CD機混著音樂在地板上跳舞。
小時候我的舞蹈老師告訴我,我的舞蹈是不被那些條條框框的動作控制的。開始我以為她是在委婉地說我不適合學舞蹈,后來我才明白,只有不被控制才能用自己的靈魂舞蹈。比如我愛的詩人——傾城。他把自己的靈魂寫給自己看,寫給愛他的人看,不懂得保護自己。因為他知道,愛他的人不會傷害他,愛他的人會保護他的靈魂。
在跳舞的時候我會透過閣樓上傾斜的小窗子看外面的天空,喜歡那些在天空中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我想我是喜歡星星的,即使是很微弱的光亮,也可以互相溫暖。而月亮,即使再明亮也無法溫暖別人。那些星星的光亮照射進來,落在我銀色的CD機上,發(fā)出凜冽的白光。
在學校里我是沉默的,我在保持著驕傲成績的同時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沒有人知道我的唱機里放的是什么,沒有人知道我在凌晨的時候用自己的靈魂舞蹈。只是有時候會聽見有人議論在??夏莻€叫清 的作者。所有清 的文章都揮灑著漫天的絕望,卻像小河流水一樣平緩地寫出來,讓看的人覺得寒冷,很多人在猜測,清
是個什么樣的人。
其實那個清 是我。清 。傾城。我愛的詩人。
某天早晨,那個樓下叫我小姐姐的女孩子到閣樓來找我,她拉著我跑,跑過木質(zhì)的樓梯時發(fā)出咚咚聲響。我們坐在她屋子里的地毯上,她給我看柔軟的地毯里摻雜著的黃色木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些木屑是我跳舞的時候震落的。她搖搖頭說,我是想告訴你,你跳舞的時候很漂亮,也很寂寞。那時我并沒有注意到跳舞時虛掩的門縫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我站起來,看著這個只比我小一歲的孩子,苦笑著想,你怎么會知道我啊,你怎么會知道那個兀自在角落里長大的小姐姐在想些什么啊。
1999年的夏天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以至于以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愿提及那個夏天。那年的夏天發(fā)生很多事情,比如我的高考落榜,比如我最愛的詩人傾城自殺,比如我相繼收到爸媽從不同城市寄來的離婚證書,比如,比如……
那年我的高考成績讓所有老師不可思議,沒有人會相信年級前十的孩子會考三百多分。最喜歡我的老師在幫我查了分數(shù)以后打電話來安慰我,告訴我復(fù)習一下,準備明年再考,她說還有機會。我知道每年都會有很多人為高考放棄自己的生命,無論是考前還是考后。這個最喜歡我的老師親眼目睹過一個高三孩子的死亡,她不想再讓任何一個年輕的生命消失。我告訴她,老師,沒事,我挺得住。
在生命最卑微的時候我都可以安靜地活著,更何況現(xiàn)在還有這么多人重視我的存在。
我很平靜地接受我的高考,甚至連放聲大哭都沒有。依舊在天開始發(fā)亮的時候跳舞,想像著木屑落在樓下地毯上發(fā)出的細微聲響。
然而,我最愛的詩人卻沒有像我一樣執(zhí)著于自己卑微的生命。
傾城啊,你知不知道你的離開讓多少人又看不見自己的靈魂。我像往常一樣坐在搖椅上攤開詩集,卻突然想到這個我最愛的人已不在了,他把他的靈魂帶走了。于是,心里的某個角落被抓了一下,不疼,卻無比難受。
最后一件事,讓我徹徹底底地討厭這個夏天。爸媽的離婚證書從不同的城市寄來,上面的日期是1997年7月1日。我生日那天。他們選擇分手我是沒有意見的,既然覺得已經(jīng)沒有彼此廝守一生的勇氣那就平靜地分開好了,也不至于到最后弄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狼狽。只是為什么要讓我這樣直截了當?shù)乜匆姟P睦锏淖詈笠坏婪谰€終于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轟然倒塌,不記得眼淚流了多少,只記得那天的晚上沒有星星,我想,也許它們是為我傷心了。
即使我很堅強,也不需要這樣來考驗我吧。樓下的女孩子輕輕地走上來從后面抱住我,她看見我面前攤開的兩個蓋著紅色印章的本子,默默地連同信封拿起來,走出去。我聽見她說,這些東西不屬于你,就讓它們哪來的回哪去吧……
后來我知道,她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把它們寄還回去了。
八月,我重新回到原來的學校。老師見到我也只是輕輕地笑,沒有人知道這個夏天發(fā)生了什么,也不需要有人知道。我依舊沉默,只是校刊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清 的名字,傾城死了,最愛他的清 也死了,只剩下獨自沉默的未央。于是有人猜測也許清 是高三的學生,現(xiàn)在畢業(yè)了。
我又一次醉生夢死地走過高三。又到夏天。我終于拿到北方那個有名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我把通知書放在箱子的最下面,帶上我所有的CD和傾城所有的詩集,開始我的旅行。即使我的傾城死了,我也不愿遺棄它們,它們是傾城的靈魂,傾城,是我最喜愛的人。
(255400山東省淄博市臨淄一中2004級〈6〉班)
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