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晴
每到封凍的季節(jié),看著寂寥的街景,就不得不承認,大自然也是需要喘息的。法國第二大城市里昂的秋季很長,尤其是與冬季接壤的那一半。一天天的,暖色從人們衣服上褪去,漫長的過渡后,趁氣溫驟降的時機,黑色便覆蓋了這里,男女老少商量好似的一齊變裝,眼睛便沒了選擇,淪陷其中了。
黑得卻不單一。有限空間內(nèi)的變化都被一一演繹。有深有淺,有長的妖嬈有短的利落,有矜持有深沉,有叛逆有放肆,但變來變?nèi)s又總歸是一個不變,或者,正是那個寬容的不變,可以全盤接納這些變數(shù)。黑色是趨勢,是氣候,是這個季節(jié)的冷靜與剛毅,單調(diào)與內(nèi)斂,是最適時的選擇。若論意境,凜冽的冬日與那片黑,便是最好的注腳。就像《長恨歌》中,王琦瑤從清一色的藍布衫中看出了樸素的文雅。這冬天的黑色,也透著點兒生動和真誠,生動是減半的生動,真誠卻是十二分的。
在冬季,用黑色裝點自己的法國女孩其實是極有悟性的。悟性既不是聰慧,也不是靈動。悟性是有一些天生的緣故,需要些耳濡目染的。她們深知,自己白皙的皮膚與黑色配在一起的效果,幾分高貴,幾分冷漠,幾分女人天生的豁達柔韌與哀而不怨。有朋友曾說,黑白配雖不時新,卻是永遠不出錯不過時的。里昂,這聽上去就帶些時空距離的地方,正是這組合的最好載體。有點兒沉悶,有點兒陰郁,卻是積蓄了千年的沉悶與陰郁,讓人肅然起敬的。有人說,出生在古老國家的人,一生下來,便老了。老倒也談不上,她們自然流露出的,是沒落貴族的氣質(zhì)。既已沒落,便有幾分頹喪,卻又仍是高傲的,不合群的,執(zhí)著的。當看到一名歐洲女子,身著黑色長大衣,于咖啡館一角淡淡享受香煙時,你其實就已窺到了這個國家,甚至這片大陸的縮影。
都說法國是浪漫的國度,法國人卻覺得意大利人才是天生的情人。意大利的浪漫像火,炙熱奔放,推崇的是一時的激情,大概是因為這個國家離赤道近一些,多吸收了些太陽的能量吧;法國的浪漫則像水,溫和而綿延,頗有點兒廝磨的意味,它也不只是年輕人的專利,地鐵中常常見到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若即若離地偎依著,男的紳士女的淑女,歲月沉淀下的是另一種風情。這份經(jīng)久不息的浪漫,似乎也只有黑色才能詮釋透徹。
法國人的風情,貴在“自然”二字。學習負擔少一些,童年更快樂一些,七八歲時,不論男孩女孩,忽閃著大眼睛看過來,都能引得人會心一笑。高中畢業(yè)了,十七八的少男少女在上大學的城市一起租房子生活是再正常不過的。他們時而輕狂地大聲談笑,又在不經(jīng)意間顯出自立生活的主見。適時來臨的愛情和情欲造就了混雜著純真和成熟的小大人。再之后,就是或長或短的人生,經(jīng)歷或錯過一些人一些事,不變的是,在每個冬天,穿上黑大衣混入黑色的人群,宛如儀式一般??桃庾龀龅臍赓|(zhì)畢竟略輸天然的性情流露一籌,黑色也和真實扯上關系,它恰如其分地穿在每個人身上,不是掩蓋而是表述。于是,少女在火車站等候著歸來的情人,黑色的人流涌來,她卻在顧盼間一下認出了他,站臺上的擁吻,生動而真切。“即使多一點也好,想讓你知道我思念你的心情。冬日里漫長的等待,是那么的真實,我沉睡的激情,在相聚的一刻蘇醒。”
萬人一色,在六七十年代的藍綠之后,便從中國絕跡了。那時大家日子過得差不多,不好不壞。法國的萬人一色卻讓人分不出好壞。穿得好的不一定腰纏萬貫,穿得差的也不一定一文不名。沒有誰傲然地擺出居于人上的架式,也沒有人窩囊地委屈過活。中國人十分講究中庸,在法國,將那片頗為壯觀的黑色一眼望去,卻品出了點兒這個詞的意思。一片黑色,那么自然地把大家攏在一起,多么浮躁的心態(tài)也被壓了下來,就那么不上不下的,作為社會的平凡一員,作為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類,存在并思考著。心里計較的也不是別人的得失,而是自己的小日子。法國人的小日子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平和到不能再平和:愛情,飲食(包括紅酒),度假,工作。說他們不思進取也好,坐吃山空也罷,大國崛起那陣兒的激情,早被時光消磨完了,剩下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一套相對健全的保障體系,一處相對污染少的環(huán)境和一群相對正常的人,相對和平地磨蹭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黑色的冬天,聽上去嚇人一跳,可她正如堅冰一般,由最柔和的水構(gòu)成,在懂她的人的手心中,正慢慢融化呢。
編輯 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