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睿

該是穿上登山鞋的時候了。

馬來西亞瓜拉大漢國家公園的清晨，睡在度假村小木屋地板下的野豬家族已經(jīng)竄出覓食，猴子從樹上跳到屋頂打鬧，1億3，000萬年的雨林云霧裊裊，還在等什么?

飛鳥、眼鏡猴、野鹿，都隱身在樹叢間發(fā)出怪叫。浮出地面的樹根蜿蜒如巨蟒，沿著土坡盤據(jù)而上，形成一層層天然階梯。

綁在40米高巨樹上的長吊橋、棲息在洞穴里的蝙蝠，還有無數(shù)不知名的昆蟲生物……

別說了，帶瓶水，出發(fā)吧。

昆蟲開派對

空氣飄來陣陣河水混合泥土的腥味，我左右張望，是綠色的雨林，我坐在大型獨木舟內(nèi)，看到前方山嵐間，灰白厚云穩(wěn)坐山谷中。頭頂上，一群黑燕忽而上沖，旋即垂直俯沖地覓食，如被強風吹亂的黑紙片。黑燕使我感到兩岸看似寧靜的樹林，其實蘊藏生命的騷動。

坐在我前面的老外和身后的導游Zam，卻倦于美景，拿出手機打發(fā)時間。一億三千萬歲的森林之神似乎感受到游客的無聊，于是派了一場雨，又降了一陣霧，用它原始的神力與智慧，營造趣味與刺激，游客卻因此慢慢睡去。森林之神的這些老把戲也許曾嚇倒過古時土人，卻嚇不倒玩過云霄飛車、看過議員打架，什么都見怪不怪的現(xiàn)代人。

抵達雨林的第一個晚上，我們一行人正走在雨林中。黑影幢幢的樹林間，傳來各種蟲鳴。Zam的手電筒對著樹葉慢慢掃瞄，然后像圣經(jīng)的造物主般，對著空無一物的樹干說有蜘蛛，就有了巴掌大的蜘蛛，他說樹葉有竹節(jié)蟲，就有了竹節(jié)蟲。他的手電筒如同一桿魔棒，隨著光束的移動，昆蟲越來越多，平靜的森林熱鬧了起來。他那雙馬來人黑白分明的大眼，在LED手電筒冷光照耀下閃爍青色光芒驕傲地說：“我很會找蟲，別人看不到，我看得到。”

恐懼黑森林

但從頭到尾我只發(fā)現(xiàn)一群螞蟻和一只蛾。“是他事前偷偷放在樹上的吧?”我心里不禁嫉妒地懷疑。突然Zam急促地叫我們關燈，“天啊!是熊嗎?”當我定神看到地上有幾點淺綠色的熒光，確認是當?shù)靥禺a(chǎn)的熒光蘑菇后，才放下已抱住樹干的雙手與一條腿。

然而就在完全黑暗中，潛藏體內(nèi)的原始本能如銹蝕的齒輪吱吱咯咯運轉，任何枝葉搖曳的聲響清晰而放大，雙耳敏感地感受四周的黑暗緩緩膨脹又緩緩退去的壓力，那是森林之神沉沉的呼吸。每一次肌膚有任何刺癢，都使人聯(lián)想到斑斕的毒蟲或黝黑的水蛭叮咬而驚恐抖跳。這才明了對黑暗森林的恐懼，早已在人類數(shù)百萬年演化過程中成為基因的一部份。

有人不怕黑夜叢林，是當?shù)谺atek族的原住民，Zam稱他們是“森林的人”。隔天清晨，我們正式走進國家公園雨林，路上只要聊起“森林的人”，Zam就用景仰的口吻述說他們的神奇：“他們在野獸時期就住在森林里了；他們會摘草做藥，你想生男生，他們給你生男生的藥；他們的眼睛比我還好、走得很快，從這里到大漢山(國家公園最高峰)，一般人要走十天，我走七天，他們只要三天?！?/p>

雨林之路真的不好走，動輒五、六十米高的板根巨樹，像巨人的粗腿毫不客氣地跺在眼前；浮出地面的樹根蜿蜒如巨蟒，沿著土坡盤據(jù)而上，形成一層層天然階梯。吸取樹干水分的寄生藤蔓卷曲如虬髯。陽光滲過密葉，濾出一片銀白薄紗，灰塵微蟲在薄紗中漂浮，如飛往天堂的靈魂。視覺平靜，耳畔則聒噪，蟲鳴鳥叫間，遠方傳來巨吼，像中年男子看到自家停車位被停走，對著停車人“喂!”的怒吼，那是馬來西亞巨犀鳥的叫聲；樹頂又有一陣沙啞怪叫，是白眼眶的眼鏡猴在嬉戲叫囂。

攀爬了一小時，我想身體至少流失一公斤肥油之后，終于來到瓜拉大漢國家公園著名的長吊橋。這座長300米、全世界最長的吊橋，分成六段綁在40米高的樹干上，原是供生物學家做樹頂生態(tài)觀察之用，如今成為著名觀光景點。走在橋上搖晃得厲害，往下可看到在地面抬頭也望不到的樹頂。驚險地走到兩座吊橋交接的樹干，有座窄小的觀景臺，我居高臨下望著腳下的山川，狀似豪氣君王，其實暗自慶幸穿的是寬松的牛仔褲，走在身后的歐洲女人才沒看到我顫抖的雙腿。

吊橋和平臺是雇用“森林的人”花了二年搭建的，“因為他們很會爬樹也會做平臺。”Zam又露出崇敬的神情說森林的人的神奇。他說平臺是他們葬禮的一部份，“家人死了，他們在樹上做臺子，把尸體拉上去，然后在男人身邊放他生前用的刀、煙草、鹽巴，女人放刀和生火器，半年后把骨頭拿下來，埋在土里。”

土著源非洲

我多么期盼和森林的人見面。他們是否住在與世隔絕深山里?是否赤裸軀體，露出代表不同冒險旅程的刀疤或刺青?到了第三天，我們終于見面了，原來他們就住在度假村搭船約十分鐘處。這個部落只有20多人，一頂頂斜邊帳棚就是他們的家，女人和小孩看到外人就躲進屋里，48歲的酋長Benbam穿著骯臟的衣服走出帳棚，找了一個年輕人向我們示范如何吹箭狩獵和生火。他們的祖先來自非洲，因此他們還有扁鼻和爆炸頭的卷發(fā)。

我站在森林的人的家園，冒起童年愚蠢的念頭：小時候，在知道地殼移動與居住區(qū)域會因氣候變化而改變這些科學知識之前，我一直不懂，愛斯基摩人的祖先為什么選在北極定居?當他們祖先中的領袖把族人帶到冰原后，突然對族人說：“好啦，這就是我告訴你們的那個人間仙境。”或是：“到這個地步，我承認，我迷路了?！蹦莻€祖先肯定會被圍毆，而且尸體應該被刀子刻上“騙子”或“千古罪人”的字樣吧?

森林的人的祖先看上這片雨林哪個優(yōu)點?坐擁水岸美景?步行30分鐘可達動物聚集美食街?無論如何，祖先替后代子孫決定了命運，他們將在許多許多年后才被外界發(fā)現(xiàn)，卻也因此避開一、二次大戰(zhàn)的殘酷與馬來西亞的內(nèi)戰(zhàn)。

窄穴探蝙蝠

然而到了1972年，國家公園開放給民間經(jīng)營后，吸引大批外國游客前來體驗雨林，有些森林的人不喜歡游客對他們的裸體拍照，也憂心游客帶來他們從未遭逢的病菌，于是許多部落遷進深山。

留下的人只能妥協(xié)，Benbam說，“要當酋長，必須懂得所有在森林生存的本事，但現(xiàn)在這些技能已經(jīng)很難維生了，因為泰國人會來違法打獵和摘藥草，動物和藥草越來越少。我們曾經(jīng)不相信神，只相信森林，森林提供我們一切所需，如今只能靠表演賺錢貼補買食物，我現(xiàn)在知道，原來錢是萬能的。”即使Benbam憂心不已，但只剩300人的森林的人終將消失。森林之神輸給了觀光客和金錢，失去了曾臣服手它的人類，幸好蝙蝠則依然無憂受到森林之神的眷顧。

3000只蝙蝠住在森林深處的窄小洞穴里，洞穴由石頭堆棧而成，我們踩著濕滑的石頭，又爬又溜地逐漸往地底鉆，手電筒的光束如合唱團指揮棒，不斷晃動指揮著此起彼落的尖叫與喘息，偶爾耳畔會突然響起陣陣布幔抖動的聲響，那是被叫聲驚動的蝙蝠從身邊掠過。

好不容易踏在稍能踏穩(wěn)的石面，一抬頭，石壁上密密麻麻的蝙蝠就在面前，它們?nèi)嫉沟踔?，瞬間有種顛倒世界的錯覺。仔細用手電筒照著這些幾乎全盲的蝙蝠，它們不停的抖動，像受驚地發(fā)抖，又像不懷好意地奸笑。兩只蝙蝠在打架，手臂牽引著翅膀揮舞，像兩尊布袋戲偶；手電筒一轉到別處，好幾對蝙蝠正交迭著交配，很像在黑夜中偷窺“車震”的男女。

回味叢林樂

從高約80公分的扁平石穴中奮力擠出，當陽光射入雙眼時，我有種終于擠出產(chǎn)道的喜悅，終于又聞到熟悉的雨林泥土腥味。經(jīng)過三天的訓練，歸途上我們已能靈巧地避開水洼，躲過爛泥，跳過行軍的螞蟻。

密如傘蓋的雨林前方落下一簾光亮，光亮中傳來一聲叫聲，是人，是森林的人的呼喊?？?/p>

(責任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