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衛(wèi)
好幾年前,人們說:“社會是所大學校?!焙脦啄旰?,人們接著這句話,又說:“學校是個小社會。”這些年里,社會發(fā)展了,經(jīng)濟增長了,就連學校也開放了,你瞧,一個小學校里,居然匯集了社會各色的孩子。說到學校的發(fā)展和變化,易紹紅夫妻倆最有發(fā)言權,易紹紅可是在一所中學呆了十年的教師,她的老公在第一中學當校長,教齡也有十多年,易紹紅夫妻倆回憶起這些年里發(fā)生的事,五味雜陳,感慨萬分,他們說起了這么一件事—
事發(fā)
這天下班,易紹紅心情很好,騎著自行車跑得飛快,就在快到自家小區(qū)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突然橫穿過來,易紹紅剎車都來不及,就在這眼睛一眨的瞬間,她的車撞在這人的身上,那人立刻倒地了。易紹紅雖然沒有摔倒,但歪歪斜斜地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了身子。那男人倒在地上蜷縮著,嚇得易紹紅直打抖,騎了這么多年的車,可從來沒有出過事呀!
這時,從路邊的綠化地旁又出來了五六個大男人,穿著和倒下的男人差不多,看樣子都是來城里打工的。其中領頭的男人精瘦,人稱胡老大,他臉上全是筋在顫動,胡老大帶頭喊了起來:“撞了人想跑?先把車子扣下來!”
這五六個大男人圍住易紹紅,要她拿出身份證來,然后把人送到醫(yī)院救治,易紹紅這時還有什么主意啊,一個快四十歲的婦女,腳都軟了!她顫抖著手在坤包中掏了半天,才把身份證拿出來,胡老大收起了她的身份證,背上了那個倒下的中年男人,其他人一路吆喝著、簇擁著,朝醫(yī)院奔去。
還好,經(jīng)醫(yī)生初步檢查,只是軟組織受傷,沒有傷著骨頭,只要好好休養(yǎng),一周后就會痊愈。易紹紅付了三百多塊錢的藥費、檢查費,這時,她才稍稍喘了口氣,才給老公吳敏捷打了個電話,她知道,這幾天老公不好露面,因為好多人拿著條子,拿著錢,要讓孩子進老公當校長的市一中讀書,這是有名的重點中學,她知道老公的難處:上面三令五申,要公平教育資源,初中劃片,高中按指標確定分數(shù)線招生,不能亂擴招。
易紹紅哭哭啼啼地在電話里向老公說自己出事了,吳校長在電話那頭著急啊,因為他估計這幾個人絕對不是那么簡單,一定是有預謀的,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同伙等候在那兒?他們想干什么?這是吳校長最擔心的,他在電話中對易紹紅說:叫他們選個地方談判,先別忙報警。
吳校長心想,這些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訛錢,那就花點小錢免災吧,只要說得過去,別要得太多就行,于是他們選了一個叫“川江人家”的中檔餐館,約好了在那兒談。
談判
當然,這桌飯的錢得由易紹紅掏,她不在乎這個,她只想早點脫身。原本說由胡老大當全權代表,可是受傷的那個人說啥也要來,他們只好把自行車寄存,然后打輛出租車,一起到了萬安橋頭的川江人家。
進了一個雅間,不一會兒,易紹紅的老公來了。吳校長四十多歲,長得高大,但很斯文,一看就是有教養(yǎng)的人。胡老大介紹說:“我是胡墩,大家都叫我胡老大,是受傷的那個人的好友。”
易紹紅介紹道:“這是我老公,一中的校長。”
受傷的那個中年男人朝易紹紅夫婦點了點頭,說:“我叫傅華明,我不方便站起來,就坐著說,吳校長,我可是第二次見你了!”
吳校長聽了這話,心里一個“咯噔”,他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這個人來。傅華明提醒道:“半個月前,在你們家—”
吳校長終于想起來了:他家住在天都小區(qū)的二號樓,那天是個周末,他正幫著易紹紅收拾家里的東西,突然,家門口有人在喊“收舊書舊報舊電視舊冰箱”,吳校長正想把一些舊書報處理掉,于是就開了門,招呼那人進來,那人進門后很快把舊書報稱好,然后突然問道:“你就是一中的吳校長吧?”吳校長說了聲“是”,那人一聽,“咚”的一聲跪在吳校長面前,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后說:“吳校長,我娃兒想在城里讀書,可是他沒有城市戶口,這里雖然也有幾個收農(nóng)民工子女的學校,但名額都滿了,咋說都進不去……我娃兒的成績可好了,在鄉(xiāng)初中是第一名呢。聽說只要給五萬塊錢的贊助費,就能讀你們學校,我在城里收了三年的廢品,就掙了三萬塊錢,我全都給你,你就讓我的孩子讀你們學校好嗎?”
吳校長婉言拒絕了,他說:“今年上級有硬性規(guī)定,不能收贊助費了,初中全是劃片招生,高中劃線招生。你說你的孩子成績好,我當然也想收,但是不行啊,我不能違反國家政策呀!”
傅華明很不情愿地收起錢,然后離開了……
傅華明因為經(jīng)常到天都小區(qū)來收廢品,和那個守門的老頭成了朋友,常在那兒討口開水喝。他跟老頭講: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讓孩子進城來讀書,“我們不能祖祖輩輩都是文盲啊,更不能讓兒子長大了也來接我的班收廢品??!”
守門老頭說,來找吳校長的人很多,見他一面都很難。老頭還說吳校長有個老婆,脾氣大著呢,平時理都不理人,根本就搭不上話……守門老頭的這句話倒提醒了傅華明。
這些事情,吳校長自然不知道,他正在琢磨著眼前發(fā)生的事,這時,傅華明又開口了:“吳校長,我就只有這么多錢,你一定要收下我兒子!這就是談判的條件,如果你不收我兒子在你們學校讀書,我就天天躺在你家門口!”傅華明一邊說,一邊又拿出了那個臟兮兮的油紙包。
吳校長鐵青著臉,易紹紅更是說不出話來。這么多年,還沒有哪個人為了兒女讀書,走這條讓人無法理解的路,訛錢的,訛色的,訛權的,誰聽說過訛讀書的?
吳校長畢竟見多識廣,他打著哈哈寒暄道:“先喝酒,傅師傅,我們邊喝邊說!”
幕后
席上,傅華明顫抖著手,端著杯子說:“第一杯,我敬吳校長和易老師,你們得讓我孩子有書讀,因為這是孩子她媽的心愿!”
易紹紅問:“孩子她媽?怎么沒有來?”
這下,傅華明的淚流了出來,一旁的胡老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講起了傅華明的老婆紅英的故事—
五年前,傅華明和紅英把孩子甩給爺爺奶奶,夫妻兩人進城打工。那時孩子在讀小學四年級,成績很好。他們給孩子許諾,一定要讓孩子進城去讀中學。第一年,兩人都在工地當小工,每個月除了生活費,剩的錢加在一起也才幾百,他們都存著。第二年,他們還是在工地當小工,兩年下來存有一萬塊錢,這時孩子小學畢業(yè)了,升初中,如果不進城讀書,就在鄉(xiāng)中學讀,這鄉(xiāng)中學從來沒有一個學生考上過重點高中,老師們都不安心,因為他們的待遇太差,有門路的就去開門市,再次的跑摩的,最無用的就打牌。
紅英揣著兩口子兩年的“辛苦錢”,準備用這錢交擇校費,給孩子找個城里的學校讀書,但是好學校的擇校費是三萬以上,只有最差的八中要八千元。想不到的是,紅英在去八中的途中被搶劫了,她死死抱住裝錢的包,嘴里喊道:“這是孩子讀書的錢,你不能搶啊!”
歹徒本來沒有殺人的心,現(xiàn)在見紅英死不松手,還大喊大叫,他猛地拔出匕首,刺向紅英……紅英后來雖救活了,但殘疾了,雙腳無法落地,只好回到老家,孩子也只有在鄉(xiāng)中學讀書。傅華明后來改收廢品,收廢品比當小工的收入要高些,因為他答應紅英,無論如何,高中得讓孩子進城讀書。
吳校長夫婦聽得淚流滿面,他們也是農(nóng)村出身,深深知道農(nóng)家供養(yǎng)子女讀書的艱辛,吳校長給傅華明倒上一杯酒,然后舉起杯子,說:“傅大哥,對不起,我以前真的不太了解你們,一心按上面的政策辦,當然,我們當校長的是該按上面的政策辦,但像你們這樣的特例,哪怕撤了我的職也該網(wǎng)開一面啊!我不想多說,你的孩子我收下了,而且一分贊助費也不要,只要他成績好,學校每學期給全年級前三十名的貧困學生生活補助!”
傅華明聽了,臉色突變,眼眶里涌動著淚花,他長跪不起:“我對不起你們,那車是我自己撞上去的呀!”
這時,胡老大坐不住了,他霍地站起,說:“吳校長,易老師,你們不要怪傅華明,要怪就怪我,對不起你們的是我,那車要說是傅華明撞的,不如說是我撞的?!?/p>
這下讓大家都莫名其妙了,胡老大接著說:“前年我兒子小學畢業(yè),想讀易老師教書的學校,因為交不起擇校費沒有讀成,我心里就恨啊,想找個機會報復一下。這天,傅華明找我們?nèi)ィ獋€碰瓷的事,我十分高興。易老師騎著車過來時,傅華明他猶豫了,他是個十分心慈的人,傷害女人的事他做不出來。這時我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就跌跌撞撞地向易老師的車子奔去……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們原諒?!?/p>
吳校長拉起傅華明,說:從他接到易紹紅電話的那刻起,他就知道,這一定是個預謀,不過現(xiàn)在他心里一點也不責怪傅華明……
傅華明在九月一日那天,騎著收破爛的三輪車,上面載著紅英和孩子,高高興興地奔向一中……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