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淑容
我對她們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她們姓甚名誰。我們總在一個逼仄的空間相遇——一條走廊,一間休息室,一塊空地,我們擦肩而過,我們比鄰而坐,我們傳閱同一張報紙,甚至聽得見彼此的呼吸。但習慣上,我們只是相互點點頭,便彼此無言。
我們這樣相遇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我最早跟她們碰面,是在醫(yī)院。那時候我們都挺著大肚子,有男人相伴,半是羞澀半是坦然,等候在婦產(chǎn)科門外。
血壓、心律、B超、尿常規(guī)、染色體……我們各自手里握著一張張單子,就像握著一個新鮮的生命——雖然那不過是一堆正?;蚍钦5臄?shù)據(jù)與圖示。好像一開始,我們就沒想過記住對方的臉。我們只是默默地瞟對方一眼,眼神就滑到自己的大肚子上,那或尖或圓或凸或仰的樣子,讓人神往。
然后,我們又在產(chǎn)房相見。我們被一條條新生命綁架了。我們被綁在擔架上,推進生產(chǎn)室。我們都被男人拋棄——或者我們都告別了他們。我們一腳踏進自己的煉獄,呼號,呻吟,慘叫,拳打腳踢,汗如雨下,淚如雨下,只是在掙扎的間歇,我們默默地看著彼此,看著從天而降的苦難,以及恐懼、無奈、凄惻,但我們交換更多的是會意,是鼓勵,是求生的意志和本能,是對新生命的神往。
印象里,這血雨腥風的會面,是最貼心貼肺的一次:我們都經(jīng)過了一次洗禮,就好像開了一個秘密的會議,經(jīng)歷了一場密謀,一次訓練。從此,身份、年齡都不重要,學歷、愛好都可省略,容貌、身材形同虛設,虛榮、浪漫拋諸腦后。我們鄰床哺乳,隔窗相望。
接下來,我常常在街頭、商場、公園、游樂場看見她們。她們不修邊幅,臉色蒼白,步履虛浮,甚至聞得見奶水味和口水味——她們看我,亦如此。我們明明剛剛相遇,可轉(zhuǎn)身就相忘于江湖,這并非是因為無情,而是因為我們手中有更值得記住的東西:白白胖胖的嬰兒,咿呀學語的嬰兒,流著口水的嬰兒,他們的身高體重,他們的吃喝拉撒,他們的一顰一笑,都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的新鮮和重要反襯著我們的衰老和微不足道,有了他們,我們的相遇就有意義;沒有他們,縱使相遇,也是陌路。
我們既熟悉,又陌生。慢慢地,我們的相見開始充滿沉默——連寒暄和點頭都省略了。
我們等在學校大門外,等在家長會的現(xiàn)場,我們在英語課、書法課、圍棋課、鋼琴課、網(wǎng)球課的門外等候,聽任風吹頭發(fā),聽任時間流逝,卻聽不到任何一句問候。我們還記著各自的電話,卻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撥響——因為孩子已經(jīng)比我們記得更熟。
有時候,我們帶著孩子在路上相遇——上學或者放學路上,我們的眼神正準備打招呼,可是孩子們夸張的喧鬧攔截了這種愿望。我看著她們來去匆匆,步履如飛。她們有時妝容齊整,有時卻衣衫散亂,有時和藹可親,有時氣急敗壞,有時神采奕奕,有時又萎靡不振——她們看我,又何嘗不如此。
跟她們擦肩而過時,我就想,我認得她們,她們是誰誰誰的母親,誰誰誰的媽,我會記住她們的臉,等二十年后,哪怕我們變成奶奶和外婆。
我跟她們最近的一次見面,是上個周末。孩子們在上英語課,我們在狹小的會客室等候。我們挨著擠著,沒有人說話,看書的看書,讀報的讀報,隔壁,孩子的誦讀聲聲可聞。暖氣很足,漸漸地,我睡著了。
我是被手機振鈴振醒的,我睜開眼,眼前的一幕讓人眼睛一熱:大家都睡過去了,有的歪著頭,有的仰著臉,有的微微打著呼?!路疬@是一條船,搖晃在大海上,旅程漫漫,長夜漫漫,我們緊緊挨著,雖然無言,卻感覺如此溫暖。
(田生摘自《揚子晚報》圖/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