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新年前,我去塞格德看朋友,彼什迪家是我必到的一站。
在許多幫過我的朋友里,彼什迪是和我最要好的一個。彼什迪的父親埃米爾是瓊格拉底州警察局的刑警上校,曾在我身份“黑轉(zhuǎn)白”時幫過大忙。不過,我從沒見過他穿警服,每次我去找彼什迪,都見他穿一身休閑裝,說話慢條斯理,面帶微笑,只要別人話音未落,他就不會張口,給人感覺更像一位以傾聽為職業(yè)的心理醫(yī)生。難怪彼什迪的母親總開丈夫的玩笑:“他不僅在同事里人緣很好,罪犯們也都喜歡由他審問,好像自愿幫他破案一樣?!?/p>
每次我去彼什迪家,母子倆都會爭搶著給我說埃米爾的新笑話。可是這一次,或許由于我成了作家的緣故,埃米爾未等家人開口,自己主動向我講述了一件剛發(fā)生的煩心事:圣誕節(jié)時,埃米爾值班,整座大樓空得讓人心慌。妻子跟兒子、兒媳去奧地利滑雪,他感到特別孤單。忽然,他想起樓上關(guān)著一個涉嫌殺人犯,這樁案子由他負(fù)責(zé),但找到的證據(jù)還不充分。
上校讓人到拘留所把嫌疑犯提過來。屋子里只剩下兩個人,他出人意料地和犯人說:“你看,今天是圣誕,我也一個人,你也一個人。今天晚上不是提審,而是一起吃一頓飯,隨便聊聊。”說完,他派人到隔壁餐館打了兩份快餐,邊吃邊侃些男人的話題:足球,女人,蓋房,學(xué)生時代……起初犯人還很緊張,后來就開始爭辯。過了一會兒,辦公室突然寂靜下來,犯人的眼睛東轉(zhuǎn)西轉(zhuǎn),不敢直視,動作逐漸放慢,最后費勁地狠咽一口飯,半張的嘴忽然喘息起來。
埃米爾敏感地皺起眉頭,知道對方肚子里在想什么,他忽然沖著犯人失控地呵斥:“你給我閉嘴!你聽見沒有?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闭f完再次按響電鈴,命令將嫌疑犯帶回關(guān)押的房間。
“上校先生……我……我就是?!蔽吹泉z警出現(xiàn),對方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仿佛他的回答遲些,自己的喉管就會被割斷。
說到這里,埃米爾臉上流露出煩悶與沮喪。他問我:“你學(xué)過心理學(xué),又是作家,也許我說的只有你能明白——從良心上講,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讓我覺得自己‘手段卑鄙,動機齷齪?!?/p>
顯然,那家伙招供并非懾于上校的威嚴(yán),而是自己沒能扛住圣誕夜的感動。事實上,埃米爾提他出來陪自己吃飯,目的并非要感動對方,而是沒有扛住節(jié)日里的孤獨。
“那個蠢貨,自己給自己套上了絞索……”埃米爾的語調(diào)里充滿懊惱,“現(xiàn)在可好,犯人是招了,可我覺得自己犯了罪似的。別人不僅不會理解,反會覺得我是辦案高手,更讓我煩。”他停頓了片刻繼續(xù)說,樣子像是自言自語,“這東西……人在用的時候真要小心。”
“您指什么?”我不解地問。
“感情,我指感情!”他的情緒有些激動,“真想不到,一點點愛就能有那么大能量,一點點同情,片刻之間竟能置人于死地……”
這時候,正在一旁鼓搗電腦的彼什迪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插嘴道:“爸,我看您也能寫小說啦?!?/p>
埃米爾瞥了兒子一眼,搖搖頭,然后自嘲地?fù)]了下手,將話題轉(zhuǎn)到物價方面。但是,整個晚上我都覺得該對埃米爾說點兒什么,即使不是直接的安慰,也至少該表示自己對他的講述有所觸動。但是直到起身告辭,我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話,離開的時候照例跟一家人親熱地吻別,當(dāng)我的臉被男主人的胡子茬刺痛時,心里涌上了一股復(fù)雜的心痛。
(施興摘自《深圳商報》2008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