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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南小說二題

      2008-05-30 22:49:16王瑞蕓
      小說月報 2008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妹西裝客人

      玉龍雪山

      客人上馬了。

      馬很矮小,個頭只到人的肩膀,是匹稻草色的馬,毛色干枯,神色馴服,順著耳朵站在那里毫無主張,纏著各色彩布(布已經(jīng)褪色)的鞍子擱在它背上,看著挺沉重,客人一跨上它的背,它就不停地動彈四蹄,竭力穩(wěn)住自己似的。

      “嘿,這小馬……行嗎?”

      “滇馬就是天生矮小,它吃得苦,吃得苦!”馬的主人說著,使勁把馬鞍扶了扶,讓那個問話的客人坐正??腿撕芘?,臉兒細白得簡直像個娘們兒,偏又裹著圍巾,還穿著鼓鼓的羽絨服,看著倒像馬背上馱了個充了氣的彩色塑料球一樣。“那可是個大肉球喲?!瘪R的主人暗想,并斜起眼睛,看看前一匹馬上和他一道來的輕巧苗條女客,不由得在心里為自己的馬兒嘆了口氣。

      “你的兩瓶水,我來替你拿著?!瘪R主人朝球形客人說。水遞給他了。

      馬主人把兩瓶水一左一右揣進外套口袋里。那外套是一件灰色的化纖西裝,疲疲沓沓,骯骯臟臟,兩瓶水塞進口袋后,兩片前襟就長長地耷拉下來,那件西裝看上去呈褡褳模樣,跟下面很單薄的褲子和鞋幫松弛的膠底鞋倒很般配。他是個黑瘦的漢子,四十歲上下,身子單薄,連五官也都長得單薄,他就照那樣站在馬身邊,外表神氣都和他的馬很接近。

      客人一下子來了十幾個,一匹接著一匹矮小的滇馬牽過來了。這些馬的相貌在馬和驢之間,但它們絕不是騾子,騾子也要比它們高大得多。它們仿佛也為此感到羞愧似的,都埋著腦袋一聲不吭?;蛟S它們認定自己的終身職業(yè)毫無出息:把各式各樣癡肥沉重或左搖右晃的人在滿是石頭的山路上馱上馱下,沒完沒了,莫名其妙……因此打定了主意得過且過,茍且偷生,一個比一個委頓;或許它們并沒有任何思想,它們僅僅只是因為疲倦而垂下腦袋罷了。

      “你看看它們,你倒是看看呀,哎……YOU BETTER THINK OF COPS MAGENIFICENT HORSES lN NEW YORK CITY。HOW CAN YOU CALL THEM HORSES TOO?(想想紐約警察神氣的高頭大馬,難道它們這樣也叫馬!)……哈哈哈……”球形客人對前頭那個苗條女客說,跟著就笑得喘不上來氣了,身體在馬身上前后搖晃。他座下的馬吃驚地抬起頭來,往后倒了倒蹄子,驚慌地看了一眼主人。

      “客人你扶好,不要晃?!瘪R的主人說,臉沉下來。他是有理由不高興的,首先,自己的客人太胖,至少比那個苗條女客重上一倍;其次,雖然他沒留心客人說了什么,但他這樣對著馬兒大笑,就不是個善意??腿酥纻€屁,即便是劣馬(何況它不是),在主人眼里也是寶貝。這個吃得這么白胖胖肥嘟嘟的家伙才不會知道,他的馬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連一天的休息都沒有,除了拉客人上山,還有家里的活兒要干,吃的不過就是干草。他在家里可以打孩子甚至打老婆,但他從不打自己的馬。

      “老天該有眼的,怎么一來也叫他養(yǎng)上一匹馬什么的,也來伴著它走一趟雪山,那時候他娘的就不會這樣傻笑了……瞧他那個胖屁股整個一個肉砣啊!鞍子里都快擠不下,我可憐的馬兒喲……”穿褡褳似西裝的漢子想,“……它才八歲——正是干活出力的好年頭……可碰到這樣一個胖球似的客人,也夠它一嗆。再干個十年,它老了的時候,那才有得瞧呢。糧倉家的老馬,那天帶客人上山,半路上休息時,已經(jīng)累得呼哧帶喘,竟想自己獨自跑下山去,害得糧倉追了它好久,才把它抓回來……這就叫,嗯,那個什么……當牛做馬,當牛做馬啊!”

      所有客人在大驚失怪或者嘻嘻哈哈中被扶上馬背,紅紅綠綠的一串,跟著,馬兒們就走動起來,每匹馬前面都有各自的主人牽著韁繩。一出村子,是一片開闊地,地面上分布著許多石頭,因此無法種植,只稀疏地長著一些老樹,樹被風吹出各種奇異的形狀,伏臥仰側(cè),十分可觀。開闊地的四周一圈兒都是山,近些的呈綠色,遠些的呈紫黛色,卻并不見些白色,玉龍雪山被印在各種廣告和旅游手冊上的那個白帽子似的山頂,從這里并望不見,因為這里是雪山的背面,馬隊將從后山上去。這是雪山腳下村民們自己想出來的生財之道,他們用馬馱客人上山,價錢比從前山坐纜車略微便宜。

      馬上的客人照例開始驚嘆周圍的風景,咔嚓咔嚓按動手里的相機,馬悶著頭走,穿著褡褳似西裝的馬主人也悶著頭走,美麗的風景對于他是不存在的。他心里想的是:

      “老婆總吵著要把孩子送到鎮(zhèn)上的學校里去讀中學,好端端,一個學期要交兩千塊,這不是胡鬧嗎?女人真是糊涂,她以為能趕著馬送客人上雪山,就不算莊戶人了。瞧,身上這件西裝就是剛開始干上牽馬送客人時她給買的,虧她想得出,她還以為有了‘客戶就等于做上‘經(jīng)理了,她差點兒沒替我把領(lǐng)帶一起買下來呢,好輕狂的娘們兒喲,給我打嘴顯眼地丟人就是?,F(xiàn)在她倒明白過來了,聽憑我把西裝穿成抹布了也不來管了,叫她再給買件新的試試,呸!打死她也不肯……如今把自家漢子不瞅不睬的,眼珠子只盯住孩子一個人,還興出新章程了:一年四千塊!吐血啊,那是莊戶人家花錢的手腳嗎?那叫敗家!在村子里的學校上學,就一個錢也不花……不過有書本費,那倒還是該交的,誰能白給啊??伤锏?,如今又興出活動費、雜費、這個費那個費,馬蠅子似的煩人……他娘的連學校也學會攤派了,那些狗日的!哪里都學會攤派了,可是讓我們這樣養(yǎng)馬的攤派誰去?攤派客人嗎?得,跟他們每人攤派十塊錢小費試試,他們立刻就把臉拉得比馬臉還長,把個嘴撅得比豬嘴還翹,倒好像是在要他們老娘的命。他們以為我們掙得挺多,二百八十塊一個人,是啊,聽來可真不老少,可是他們又不會去費心打聽,村政府在其中拿大份,哼,村政府!拉客人的眼線也得拿上一份……不過她們拿倒是應該的,客人又不是雪花,可以自動從空中落下來,全虧村里那些肯厚起臉皮的娘們兒,在酒店門口,停車場,還有直接站到街道邊上找客人的呢。嘿,全憑死拖活拽……這種事我這笨嘴夯舌薄皮淺腮的爺們兒哪里干得,當然就只配牽馬了,死笨死笨的力氣活,下力最多,到手的只是那個數(shù)中的零頭,其中還得扣掉養(yǎng)馬的錢呢。”

      在他身前身后的馬,是兩個年輕人牽著,一個小子,一個姑娘,都是褡褳西裝同村的人。前頭的姑娘手中還拿著個臉盆,是她在雪山腰上開飯莊的姑姑叫帶上去的。后面的小伙子犯騷,不斷朝臉盆上丟小石子,終于當啷一聲擊中了,姑娘就跳起身來去抓打他,小伙子笑著逃開,姑娘就追,馬也不管了,韁繩就扔給客人自己抓著。馬上的客人倒很高興,尤其是騎在前頭的苗條女客,做張做致,朝球形客人得意揚揚地叫道:“嗨,嗨……瞧我,瞧啊?!?/p>

      球形客人就把相機對準了她,說:“DONT MOVE,STAY STILL,CHEESE!”(別動,待好了,笑一個!)

      聽到這一聲,褡褳西裝灰蒙蒙的心頭突然像亮了盞燈,他猛地想起剛才胖客人對著馬大笑,叫他生氣的同時,他心房里的某個地方豁亮了一瞬間,像在黑地里閃過一道光。但他光顧生氣,不曾細想,現(xiàn)在想起來了:好極了,他的客人在說洋文呢,通常,說洋文的客人都肯給小費!

      那個做作的苗條女客也好,那個胖成了球的男客也好,在他眼里瞬時變得可親可愛了。他帶著尊敬的眼神開始仔細打量起他們來。“瞧啊,鞋子上印的是洋文,背包上印的也是,當然,還有羽絨服上……不過……”他遲疑地抬頭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旋即失望地發(fā)現(xiàn),馬背上的客人有太多的衣服、鞋子、帽子、背包上到處都印著洋文?!叭缃裾媸茄笪臐M世界喲,哼,連村里老馬家喜歡瞎逛蕩的二小子,土疙瘩一個,中國字頂多識得一籮筐,不也成天穿帶洋文的衣裳,也會放兩句洋屁呢,什么‘古的把兒,‘古的牦牛……操他個咬舌子兒的小兔崽子!在我們長輩面前還想壁虎爬窗子——露兩小手呢……我是看著這臭小子呱呱落地的,一撅尾巴就知道他拉什么顏色的屎,還‘古的牦?!蟮年笈D?見了真洋人,他只剩下打哆嗦的份兒,鼻涕都擦不干凈。我兒子要像他這樣輕狂,看我不打出他的屎來……好在兒子還老實,倒也肯念書,就這,老婆心里就擱不住了,跟懷里揣著塊燙山芋似的,不往他身上燒錢就對不住他……哼,女人!四千塊啊,叫我搶銀行去?除非每個客人次次都肯給小費……比如說一年送兩百個客人上山,一人十塊,那就燒高香了,另兩千塊家里還可以湊一湊。……罷了,還是不肯給小費的客人多喲。可就國外來的人通常都給,有的給得還真闊氣,玉秀有一次拿到四十塊!把人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地。興許今天我的運氣也來了……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是冒牌貨,洋文說起來嘟嚕嘟嚕,葡萄似的整整一串子,能假嗎?那胖子的相機,掛在胸前活像一門小山炮!中國哪里買得到這樣高級的相機,如今出門旅游都是‘傻瓜相機,除非拍電影的……這樣的玩意兒必定只能是外國貨……哈,連相機帶子上寫的全是洋文呢,這就全對了?!?/p>

      他嗽一嗽喉嚨,伸手摸一摸自己西裝的領(lǐng)子,看看它有沒有無緣無故翹起來,有時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但眼下沒有發(fā)生。他一眼一眼地看客人,非常想跟客人搭話,可惜客人總把臉整個藏在相機后頭,即使放下相機,也只顧東張西望看遠處,一點兒也不來注意他。他又嗽一嗽喉嚨,摸出口袋里替客人裝著的水,遞過去問:“喝水?”“不要,不要……哎,你讓馬站穩(wěn),讓我照這個……”他只能偃旗息鼓,和馬一起乖乖兒站住。他也知道,客人頂不喜歡他們主動開腔,尤其是去打聽底細,這會得罪他們?!笨墒牵麄?,所有這些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人,倒可隨便打聽我們趕馬人的各種底細,只要他們高興,甚至可以直問到我們的祖宗八代呢。你還不能不搭理。這樣順從他們,甚至討好他們,該死,他們照樣不肯給小費!”

      突然他的球形客人朝他說話了:“請你把韁繩給我,把韁繩給我。”

      “你……行嗎?”

      “唉……”球形客人幾乎是把韁繩從他手里奪過去。

      “他真的胖得像個球了,他要是滾下來,還不跟一塊圓石頭一樣,一直滾到山腳底下,我得小心才是……有的客人是,你不要管他,他就高興,有的客人是,你要每一步都管好他,他才高興。他們難侍候,但很多客人分明玩兒得挺高興,可還是不肯給小費喲?!?/p>

      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在石頭上走著,心也一突兒高上去,一突兒掉下來,仿佛在波浪上一樣,而小費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塊木片,一會兒漂近他,一會兒漂開去……

      幾匹馬兒沒有主人牽著,卻都能老老實實走路,它們好像跟他一樣老成,一樣懷著憂郁的心思:走一趟是一趟,早結(jié)束早好,這一切有什么可樂的。這時小子和姑娘已經(jīng)不互相追了,兩人回到馬身邊時,臉盆倒已經(jīng)由小伙子拿著了。姑娘手里則拿著剛折下的一根長枝條,走一步就在地面上抽一下,一副游山玩兒水的神氣。褡褳西裝就不樂意了,“她忘了自己身份了,忘了自己身份了。人活著要本分,本分的人,客人才喜歡,他們小孩子不懂。”于是他吆喝他們說,“別撒歡亂跑,管好你們的馬,對客人負責!”

      ”大叔,我們的馬不用管,管好你自己的舌頭?!毙』镒有Φ?。

      ”我告訴你爹抽你!”

      “玉秀,手上的樹條子別扔了,記得帶回去給我爹!”

      “嘻嘻……”

      連馬上的客人也一起笑了,包括那個球形客人和苗條女客。跟著就聽見苗條女客問玉秀,多大了,家里幾口人……

      “我的胖客人倒不來問問我家里有幾口人,這個人像是不好說話的模樣……”褡褳西裝又一眼一眼地瞄他,“他知道我家底細才好。我倒真想跟他說說孩子上學的事……我養(yǎng)著老爹老娘,馬,一頭豬,孩子當然只有一個,倒還肯念書,只是一件事不好,他穿破了太多的鞋,簡直要人的命喲,他長的那是叫腳嗎?那根本是兩只帶鋼牙的嘴,專門對付鞋的,鞋一套上去,它們就歡天喜地地抱緊了啃啊,啃啊,很快就啃出洞來。呸,換一雙,再接著啃就是。這還半年不到呢,已經(jīng)買了兩雙鞋了……那不能叫腳,那根本是生來跟我作對的一雙小妖精啊。得,老婆也對,孩子留在這村子里上學,到頭也就和玉秀,跟這個該抽一頓樹條的渾小子一樣,拉著馬上山送客人。別的不說,光是他那腳,還不得一月穿破一雙鞋啊,客人給小費也不夠他買的!這么混下去,永遠不會有發(fā)財?shù)囊惶?。如今這世道,人人都在發(fā)財,大把撈錢,撈海了!要是不發(fā)點財,像自己這樣牽馬,真叫白活了。瞧瞧這些騎馬的客人,人模人樣,胖成個球也還人模人樣,連看你一眼也懶得,不就是因為有錢嗎……人家別說一月買雙鞋了,平白無故就能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來干什么?燒錢嘛!瞧他們這些人對著這座冰冰冷的大山哎喲哎喲的怪模樣……好像這個冰冰冷的大山是他們祖宗的牌位還是怎么的?”

      馬不知怎么站下來了,他回過神來,原來是玉秀的馬先站下來,把頭伸出去,夠路邊石頭縫里的帶著點雪的茅草吃——現(xiàn)在他們上得夠高,已經(jīng)看得見雪了。他的馬則老實地站著等?!扒莆茵B(yǎng)的好個蠢貨,別人家的馬也知道撈點子‘小費呢,偏它不會。”

      冷不防球形客人向他開腔了:“老鄉(xiāng),你們這里也有冬蟲夏草吧?”

      “蟲草?啊,蟲草。當然,這里能挖到,就是少點,越往高原上去,越有。嘿,我告訴你說呀……找蟲草,那是有季節(jié)的,也就是開春蟲草從地里剛長出來的時候,不過就十五天左右,過了季節(jié),那就長成草了,長成了草就完了。是啊……蟲草不容易找,你想,一地里都是小草,哪個是呢?一個人得完全平趴在地上,拿眼睛一點一點地看,常常要趴上一整天喲……對了,挖蟲草要備上一條牦牛氈子,下雨了,下雪了,蓋在身上,擋雨,也防寒……帶油布才不管用,即使能擋點雨,可凍也要凍死,就牦牛氈子管用……話雖這么說,那也要置得起牦牛氈子才行,不是隨便買得下來的,好貴喲……好,有了氈子,趴上一整天,結(jié)果能找到五個七個蟲草就算不錯……不容易。一季也就能挖到幾十個吧……客人,你,要不要?一個十五塊。都是今年挖的,貨真價實,還在瓶里放著,有人來收,我沒給。這里常有客人問我們買,因為貨真價實。拿回去跟雞燉了,大補,體虧的人吃最好。”

      “不要?!?/p>

      “帶回去給老人,那是上好禮物?!?/p>

      “不要?!鼻蛐慰腿司桶涯槃e過一邊去,又不跟他說話了。玉秀在他前頭,早聽去了這些話,見客人一直說不要,就朝褡褳西裝扮一個大大的鬼臉。

      他知道玉秀他們年輕人總瞧不起他啰唆,瞧不起他那么在乎錢,“他們這起小兔崽子趕上好時候了,有了吃的,還能挑肥的瘦的。讓他們也像我年輕時飯都吃不飽試試!老天爺該把所有的事情都讓人攤上一份兒才公平,不然肥的肥死了,瘦的瘦死了,這像話嗎?”他有些生氣了,就把手背在身后,韁繩拿在手里,沒有再說話。他就照那樣一直走到目的地也沒有再說話。

      終點并不是山頂,其實只到山腰,再往上馬上不去了,這倒是事先跟客人說明白的。好在這里開闊,可以看見玉龍雪山的頂,可以玩雪,可以照相,也算是上過雪山了。山腰上有三四間歪歪斜斜的木板房,也是他們村民們建的,看著根本是潦倒之極的工棚,卻就有膽子把它們叫做飯莊(玉秀把臉盆就帶到這里給做飯的姑姑)。門口掛著油布做門簾,掀開走進去,當門是一張油污的大案子,上面散放著鍋、碗、勺、筷、砧板、刀、盆兒、瓶兒、罐兒等一切廚房用具,大案子旁邊設(shè)了兩個用油桶做的大爐子,眼下生著火,呼呼地正燒得歡。再往里去有三五張黑糊糊的木頭桌子,棚子深處則是亂七八糟堆放的紙盒子,筐子,煤……幾乎像個垃圾場。棚子雖搭得不算小,但卻叫人插腳不下,因為除去那些必需的家什,所有做飯菜的原料都一地攤開,筒裝“康師傅”方便面啊,成箱的啤酒啊,灰白的煺了毛的死雞啊,癟塌塌的豬肝啊,暗紅色的生肉啊,蔫癟的菜瓜啊,黃了葉子的菜啊,全放在地上的臉盆里……這是云南地方飯莊的規(guī)矩,做菜的原料全展覽在門前由客人挑選,然后再拿去灶上炒……雖然這里完全沒有蒼蠅,但駭人地不潔凈,整個棚子看上去也只爐子上燃著的兩團火是干凈的。

      褡褳西裝照例不在這里買東西吃,他口袋里裝著用報紙包著早上從家里帶來的米糕,他只向開飯莊的鄉(xiāng)親要了碗熱水,就著熱水把米糕吃下去。玉秀和那個小伙子卻坐在木頭桌子邊,一人要了碗大肉面,熱騰騰地吃?!艾F(xiàn)在的年輕人什么本事沒有,就是有本事花錢!”褡褳西裝看也不要看他們??墒钱斔吹角蛐慰腿撕兔鐥l女客進來時,他的眼睛就一刻也不離開他們了。然而他非常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們什么也沒有要,只要了幾個烤土豆,那是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

      “壞了,這說明他們是那種很節(jié)省的客人,倒霉喲,這樣的客人頂頂會摳門?!彼嬖V自己。但立刻,這個壞情況被推翻了,他聽見球形男客對苗條女客說,“這幾個土豆怎么吃得飽,還有好幾個小時呢。還是點菜吧?!迸途驼f,“在這地方!虧你想得出!土豆因為是火里烤的,我才敢吃。喏,我包里帶著巧克力呢。湊合一下吧?!备颓埔娝龔陌锬贸鲆粋€長條形的東西,就是她說的巧克力了。巧克力,褡褳西裝是知道的,叫他一下子感到喜滋滋的事情是,他分明看到那巧克力的包裝紙上完全是洋文!然后又看到女客拿出一管軟膏搽手,上面也滿滿地印著洋文!這些洋文讓他剛喝下去的熱水簡直不是熱水了,根本就是白酒喲,他覺得身上暖融融的。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次次地被證實這兩個客人肯定從國外來的!這個念頭在下山的路程中再也沒有離開他。他心情開朗,走起來也比上山輕松多了。等走下山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山去呢。

      他從這幾年的經(jīng)驗里已經(jīng)磨煉出見識來,越是在乎的東西,越是不要在客人面前流露出來,那會產(chǎn)生反效果,一切要做得光滑自然,主要的是,認準了對象,把服務做好,那才是敲鼓敲到點子上。他想到這一路他倒沒做下讓客人不高興的事,卻也沒有做下讓客人高興的事,他應該再興出點事情來,興出點真正叫客人高興的事,那就妥妥當當了。而且國外的客人給小費興許不止十塊呢。

      走在山腳的開闊地時,他主動對兩個客人說,“前面離我們村子不遠,有個土司的書院,院子里還有不少東巴文字,想去看看,可以送你們過去,不算錢,嗯……要是、要是……那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差點兒忍不住要把小費兩個字吐出口來,可好球形客人嚷叫起來打斷了他:“好極了,好極了,那謝謝你們送我們?nèi)タ纯窗??!?/p>

      牽著另一匹馬的玉秀一聲不響,臉別過去看別處。“瞧她這個脾氣兒,等她也拿到小費時,她就該謝謝我了?!彼?。

      他們兩匹馬四個人就從隊伍里分出去,往偏東方向走去,遠遠地看見有一簇林子,越走越近時,開始看得到掩在樹叢中的房舍、池塘,池塘邊上長著大樹——好個幽靜去處。

      “多的先不想,光是十塊錢,那就可以把馬料抵了。今天這一趟應該沒問題了。我都敢給自己打個賭,瞧,我的馬兒走到,假如太陽還照得到池塘邊最高的楊樹梢兒,我就拿得到十塊錢小費?!彼迪?。

      當馬兒抵達時,大楊樹的樹尖上還殘留著巴掌大的一塊陽光。褡褳西裝滿心高興,殷勤對客人說,“你們只管進去玩兒,我們就在這兒等著?!?/p>

      不下一刻鐘的工夫,太陽完全沉下去了,山腳下開始往這邊刮過來陰冷的風,褡褳西裝和玉秀坐在離著院子兩丈遠的石頭上等,全覺得冷上來。褡褳西裝干脆蹲下來,使勁把自己團起來,活像一只大鳥。馬兒立在一邊,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一樣。

      “別的馬都走回去了,偏你要送他們上這兒?!庇裥阍沟?。

      他只朝玉秀看一眼,把西裝領(lǐng)子豎起來,又把前襟使勁裹了裹,兩只胳膊緊抱著膝蓋。臉上的神氣說的是:你知道什么。

      “他們要是不給小費,可真白等了?!庇裥愠槌楸亲樱^續(xù)抱怨,同時也用胳膊把自己抱緊了。她渴、餓、冷、累,一心只想早早和自家的馬趕緊回到家里去,圍著爐子喝熱粥。

      他心里也希望兩個客人盡快就出來。真的冷起來了,不要凍著才好,后悔早上沒有聽老婆的話,穿那件條絨夾衣,凍感冒了,會挨老婆罵,他是沒有工夫生病的人??墒?,若能拿到小費,哪怕就是凍病了,老婆那里也就交代得過了。

      他突然對玉秀說,“等他們出來,你干脆向他們開口要要看……咋樣?”

      “我,一個姑娘家。虧得!是你要拉他們過來玩兒這疙瘩,是你的算盤,你自己說去。我不管,我不過跟著你。”

      “你是孩子嘛,我怎破得下這張老臉?!?/p>

      “我不是孩子。”

      客人總算等出來了,球形胖子邊走邊打手機,聽得見他在說:“……就來就來,已經(jīng)下山了,半個小時到得了。說吧,哪家飯店?OK,‘云南人家……成,成……我餓壞了,I CAN EAT A HORSE(我能吃下去一匹整馬)。”

      他們匆匆上馬,人、馬全都歸心似箭,一氣走回村口,馬的主人只來得及把客人扶下馬,早有幾個出租車司機圍上來,撕擄著搶客人,褡褳西裝急得擋在中間,“哎,哎,你們這些人……哎,哎!你們……”連玉秀在一邊也幫著推搡那些打架似的司機。

      可是他們被粗魯?shù)赝频竭吷希瑑蓚€客人已經(jīng)被靠得最近的一輛出租車司機拉走,眼睜睜地見他們一下子鉆進車去,車屁股后面就馬上噴出一道黃煙,車開動了。車發(fā)動的聲音和噴出的煙罩住了褡褳西裝張嘴喊出的聲音和口形。等煙散去,只見褡鏈西裝木樁似的站著,臉色灰黃,肩膀塌下來,他的馬站在他身邊,也那么塌眉癱眼的,好像它這一整天不是出力干活,而是做了件錯事一般。主人和馬看上去真像。

      玉秀使勁一扭身子,在自家馬屁股上狠拍了一掌?!白?”

      車剛剛開出去幾十米時,車后座上那個苗條女客突然對球形客人叫起來:“喲,該死,忘記給趕馬人小費了,我都準備了的,剛才活像打架……就忘了。要不要停一下……哎……瞧啊,你那個趕馬的還在那里站著呢……”

      “給多少錢嘛?”

      “一人四十塊吧,小意思?!?/p>

      “嘖嘖,真是小意思!就這么一點小錢,誰會在乎,忘了就忘了。師傅,拜托開快一點,云南人家……你知道老K在電話里對我說什么?他說今天晚上要在云南人家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就不信了,云南會有什么山珍海味來招待我這張吃遍天下的嘴?嘿。”

      青稞人家

      “青稞人家”是一家小客棧。在香格里拉老城街口處,從石板路走進去不足五十米,左手邊一條極短小胡同的盡頭就是。那是個農(nóng)家院子,門臉兒修得倒還體面,很新的原木雕出個帽子似的門樓子,涂了清漆,顯出木頭黃燦燦的本色,煞是好看。門樓檐下斜插出一個青布紅狗牙邊的令旗兒,上面用黑字寫著“青稞人家”,謙虛本分地垂掛著,一些兒不招搖。只是走進去時要小心腳下,地面壓根兒還沒有修繕,車開上去,狂顛;人走上去,像接到命令一般,齊刷刷低頭,踩著一塊塊七高八低的石頭走,仿佛走在河里。

      門里頭是一個長方形院落,朝南一棟兩層小樓,上面門窗也都是雕了花的本色新木頭,一樣黃燦燦地好看。東頭打橫有一個小平房,不曾作任何裝飾,顯然是廚房之類的下房。院子里什么都沒有種,或者曾種過東西的,但眼下是冬天,土地裸露著,栽著三兩根桿兒,上面拉根鐵絲,晾曬衣服。還有根水管子當心里豎著,有一條狗拴在上面。狗挺大,黃色,但眼睛和口鼻是黑的,見到生人就吠幾聲,但不兇。

      一個姑娘聞聲出來。

      是一個小姑娘,圓圓的胖臉,細細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紅紅的腮幫,矮矮的身段。這樣的姑娘在縣城小鎮(zhèn)到處看得到。她身上穿著也是眼下到處看得到的化纖厚運動衫,藍灰色,右胸口照例印有字,而且還不是漢語,是黃色的字母“H?E Jian”(天知道“H?E Jian”意味著什么),運動衫領(lǐng)口拉鏈開處,露出一件帶銀色條紋的白毛衣,然后,灰色長褲子,白色旅游鞋,無一不是化纖織品??瓷先バ」媚锊粫^二十歲。

      “樓上是客房,十五塊一張床,樓下是標間,二十塊一間。樓下的標間,一種帶廁所,是兩張單人床,一種不帶廁所,是一張雙人床。住哪間隨你們?!彼Φ馈?/p>

      這時發(fā)現(xiàn),姑娘圓胖的臉和結(jié)實矮小的身體生在一起很協(xié)調(diào),她笑起來,笑容和她的心情語氣也很協(xié)調(diào)。

      價格這么便宜,我們當然都要了標間,而且都要帶廁所的。四個人一人占了一間屋。我把行李拎進標間,見有兩張單人床貼墻相對放著,兩床之間有一個木頭小臺子,我把水瓶、電筒、藥瓶、手機幾件東西放上去就滿了。對過也有一張小臺子,但上面放著電視,我只好把行李放在電視機四周的地上了,走動時,在上面跨來跨去的。離電視機三五步,有個小門,打開看看,里面一個白色的水池,一個蹲坑,雖然倒也是白瓷的,但還是蹲坑!打開水池上的水龍頭洗手,水不知通過什么途徑,都流到地下了,慌得忙不迭把腳閃開。

      馬上就走出去告訴姑娘:“小妹,水池漏水啦?!?/p>

      “噢”,她笑吟吟地,“門后有拖把呢?!币贿呎f一邊就往我的房間走,從門后拿出拖把,很利索地把地上的水掩干了?!斑@邊,”她一手拎著拖把朝外走,一手指給我看廚房邊上的另一個門,“……也有水池、廁所,還有浴室。你們都可以用?!蔽腋^去,見很小的空間里隔出兩間廁所,兩個淋浴,兩個水池。都還是白瓷的,但做工一律十分粗糙。

      姑娘把濕了的拖把晾在院子的鐵絲上,別的什么也沒有說。

      住另幾個房間的人也出來了,看著眼前的事。我朝他們望望,他們接著我的視線,卻什么表示都沒有。

      也是,水池漏,濕了地,用拖把拖干凈,是件很簡單的事。

      我們幾個一齊都站在院子里,東看西看,想到這里就已經(jīng)是香格里拉,心頭亂糟糟地涌動著新得到的各種印象。人人好像期待著一些不平凡:比如剛下飛機時看到極高極干凈的藍天,是一種;在來老城的路上看到一個巨大廣告牌,上面印著“走進天界神川,感受香格里拉”,有一群黑色牦牛從廣告牌下面橫穿馬路緩緩地走過,是一種;餐飲店的門口掛著一排排已經(jīng)風干的生肉,那又是一種……可我們拿不準這個小客棧能不能代表香格里拉。我們選擇客棧而避免酒店,正是想來“感受香格里拉”。可這個小客棧除了有新雕刻的原木門窗,我們看不到其他任何原始稚拙的東西,有的是眼下世人急功近利的拙劣模仿。

      那個姑娘——我們都開始叫她小妹了——在廚房門口看到我們茫然地站著,就走過來笑道:“我這里有剛煮的山藥湯,要不要喝一碗?”

      我們互相看看,正是六神無主,不如就去喝湯。

      一個一個跟到廚房里去。見廚房的木門上貼了一張已經(jīng)褪色的白紙,上面寫著:“熱水免費供應。早飯每位五元,中飯、晚飯每位二十元。(供應本地特色菜)”大家看了互相一笑,雖沒有說話,但人人明白,如今,五元、二十元能吃到什么東西。愿意來喝山藥湯,不過就為暖和罷了。

      廚房夠小,也就只容得下我們這三五人。正中間有個大鐵爐子,一節(jié)白鐵皮煙囪斜著戳進天花板。廚房一邊是用白色樹膠板做的廚案,其中安著不銹鋼水池,兩個火頭的煤氣灶和放鍋碗的櫥柜。廚案上擱了許多東西,鍋啊,碗啊,盤啊,笊籬啊,蒸屜啊,漏勺啊……不過倒還壘得整齊。廚房另一邊是一張舊藤椅,一張老沙發(fā),藤椅上團著一只煙灰色帶白條紋的小貓,沙發(fā)上散亂放著的衣服圍巾,顯得有些凌亂。還有三兩張小木凳子擱在爐子旁邊。我們幾個把沙發(fā)上的衣服都堆到藤椅上去,同時轟小貓走開。小貓弓身跳起,一縱下地,圍著爐子轉(zhuǎn)一圈,尾巴豎著,眼珠子凝成兩條細線,真正是橫鼻子豎眼睛,大概是抗議我們待它不夠禮貌。我們就說,“嘿,這小貓!”小貓對我們不瞅不睬,氣狠狠地又跳回藤椅上,盤踞在衣服堆的上面,索性閉了眼不看我們。廚房里同時還有只黑色卷毛小狗,卻對我們很友好地搖著尾巴,逐個地聞每個人的褲腿。我們就說:“嘿,這小狗!”小狗就更起勁地搖尾巴。

      大家在沙發(fā)或小凳上坐了,都把腿伸向爐子,只小妹站著,把山藥用小碗盛了,一只只遞來。

      我說,“我不吃。我在鬧肚子。我烤火就行?!?/p>

      “山藥不要緊的?!毙∶谜f。我看看她,順從地接過碗,就吃了。是簡單的白水煮山藥,放了鹽,但山藥煮熟之后,湯很稠,呈灰色。

      放下碗,我低頭聽了聽——肚子里并沒有咕嚕咕嚕出聲,就放了心。

      司機小于說“小妹,今天晚飯我們不在你這兒吃,我們?nèi)ァ刈逯壹以L。明天早飯,你幫忙做一下?!?/p>

      “吃什么?有饅頭,稀飯?!?/p>

      “就是饅頭,稀飯。你再給我打筒酥油茶?!?/p>

      門外,有汽車的引擎聲傳來,那是來接我們?nèi)ゼ以L的汽車來了。拴在院子里的大狗大叫。

      早上,我們都擁進小妹的廚房,一只大鍋坐在爐子上,里頭是蒸饅頭,另一只大鍋也坐在爐子上,里頭是小豆稀飯。大鐵爐子是長方形的,放在屋子中央等于就是個小桌子。

      小妹先遞過來一只碗,里頭半碗黑黑的東西。

      “什么?”

      “醬?!?/p>

      然后,她從一只竹筒里倒出一碗褐色液體。

      “什么?”

      “酥油茶?!彼f給司機小于。小于喝著,咂嘴,笑容滿面。另幾個見他得意,也要試試酥油茶。

      “你要不要?”小妹問我。

      “我不要,我鬧肚子。”

      “喝酥油茶不會鬧肚子的?!?/p>

      “你怎么知道?”

      “喝酥油茶肯定不會鬧肚子的!”

      “有什么醫(yī)學道理嗎?”

      “因為我們這里的人喝了酥油茶沒有一個鬧肚子的!”

      我們?nèi)夹ζ饋怼?/p>

      我笑了又笑,卻因此接過一小碗酥油茶,伸出嘴,一點點地探,酥油茶有點咸味,有明顯的油膻氣,顏色味道都像洗碗水。

      小妹笑著看我,小于笑著看我,大家都笑瞇瞇地看我。我就……我就一氣都喝下去了!

      之后,我們就吃早飯。什么菜也沒有,那點醬我們用來抹在饅頭上,不夠分的,連醬底都刮干凈了。

      然而,人人都吃了很多,包括我。我們吃了一輩子糧食,卻是第一次嘗到最純凈的糧食香味,甜味。

      大家吃飽了,也不急著上路,伸著腿坐了好一會兒,才走。走前跟小妹說,中飯晚飯都在外頭吃。

      我們?nèi)チ怂少澚炙?,中午就在路邊上一家“牦牛飯莊”吃午飯。叫了炒牦牛肉,紅燒排骨,炒雞蛋,炒干子,菜湯,一大碗米飯。吃完了,大家不做聲,司機小于開口了:“我們晚飯不在外頭吃吧,還不如回客棧里吃?!北娙硕冀豢谡f好。小于馬上拿出手機,撥號前又停下,問:“要不要叫上卓瑪?”眾人也都同聲說好。卓瑪是昨天晚上領(lǐng)我們?nèi)ァ安刈迦思摇钡膶в?,一個摩梭姑娘,熱情開放,只一晚上,就已經(jīng)跟我們混熟了,還互相留了電話,并邀請我們將來去瀘沽湖一定要住到她爹媽家去。

      小于分別打了電話。聽見他在電話里跟小妹說:“炒一個牦牛肉,多放辣子,山藥湯……”

      晚上回去時,比計劃中要早,大家心情卻都很好,又一起擁進小妹的廚房。

      “咦,你們怎么已經(jīng)回來了?晚飯還沒有做,我馬上就做?!毙∶眯Φ馈?/p>

      我們也都笑嘻嘻的,不回答她的問話,只說,“不急,不急?!逼鋵嵨覀冃睦锒枷腭R上吃到小妹做的飯菜。人人跟早起一樣,都圍在廚房的爐子前坐下,看小妹一個人忙。小妹淘了米,倒在一個大鍋里,把大鍋安放在屋中央的爐子上,開始煮飯。煤氣灶上已經(jīng)擱著個鼓形的砂鍋,山藥湯先已燉在里面,看得見一縷熱氣從砂鍋蓋的洞眼里往外冒,能聞到肉香,小妹在山藥湯里放了排骨。

      小妹在一邊開始切牦牛肉。

      “我們中午吃的牦牛肉,味道不好。”小于說。

      “其他的幾個萊都不怎么樣?!绷硪粋€說。

      “這里的人現(xiàn)在都不肯用真的牦牛肉做菜,就我們本地人,才能買到牦牛肉?!毙∶媚橆a紅紅地說。

      牛肉切好時,火爐子上的飯已經(jīng)開鍋了。小妹放下手里切肉的刀,又拿出一口空鍋,并把一個大笊籬放在上面——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見她把煮開了的飯鍋端起來,往笊籬里一倒,把米湯控干,再把米倒回原先的鍋里,添上水蒸。問她為什么這么煮飯,她說,這樣煮出來的飯好吃,而且“我們這里都這么煮”。說著,她順手一傾,把濾下的熱米湯全倒進水槽。

      “哎喲,哎喲,你怎么把好好的米湯倒了!可惜可惜!米湯可以喝啊?!蔽医衅饋?。

      小妹笑了,“哎喲,我不知道呢?!?/p>

      “我們平時都倒掉,沒有人喝?!彼中χf。

      “米湯,絕對好東西!……我們那里誰都喝?!蔽覍λf,但心里想的是:雪白的米湯倒沒有人喝,洗碗水似的酥油茶倒又成了好東西了!我朝另幾個人望望,希望得到他們回應,可他們都不看我,只看著小妹忙活,眼睛跟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妹一邊切肉,切菜,洗蔥,一邊還一句一句回答我們的各種問題。

      從小妹嘴里知道,“青稞人家”的主人是一個廣州人,跑來這里開了這個客棧,但平時不來,現(xiàn)在冬季客源稀少,他更加不來了,自己跑到南方去過冬,把客棧交小妹管。小妹是給他打工的(一個月拿多少錢呢)。小妹是臨近的迪慶縣人,離這里兩百來里地,父母種田。家里還有個哥哥,但也在外頭跑銷售,銷售云南眼下流行的金六福酒。小妹一年回家看父母一到兩趟。

      我們問小妹,冬天就她自己在這里守著這個客棧,不害怕嗎?除了我們,這里沒有別的房客。

      小妹笑道:“會害怕。你們走了,我就叫個小姐妹過來陪我。老板在這里有一個朋友,有時會過來看看?!?/p>

      小妹說這些話時,語氣平靜,就像在說,天下雨了,天放晴了,好像害怕在她,也是一件簡單的事。

      還有,小妹很坦率地回答我們各種問話,卻從沒有問過我們?nèi)魏螁栴},比如,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做什么等等。

      很快,辣椒和牛肉香味在廚房里彌漫開來,成天偎在廚房的那只小貓早從藤椅上跳過來,在我們幾個人的大腿上輕巧地而肆意地行走(它不跟我們生氣了),最后找到一個最肥碩的大腿面,舒舒服服躺下,眼睛一睜一閉,一睜一閉地看著爐子,任那條腿的主人用一只手撫著它的毛皮。小卷毛狗急得在我們腿中間鉆來鉆去,它大概嫉妒小貓的待遇??墒怯姓l肯把它也放在大腿上面呢,畢竟它是條狗,不是只小貓。但卷毛狗不這么想,就跑到小妹腳跟前,繞來繞去,嘴里嗚嗚有聲,像在抱怨人們待它不公。大狗在外面也哼哼地叫,大概聞到肉香,以為忘了它,也開始抗議。小妹同時有三個灶眼要照應,卷毛狗只管在腳下礙事,她就把它轟出去,把門關(guān)了。兩只狗在外面不高興地叫著,但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了,想是互相有了安慰。

      所有這些事,全讓我們覺得好笑,因此人人臉上都是和樂的表情。小妹雖然手腳不停地忙活,臉上也是和樂的表情。我們這么多眼睛看著她,這么些嘴在等著她,她竟也沒有慌忙,三個火頭同時在燒煮,被她調(diào)停得互相不礙事。除了把卷毛小狗轟出去,她沒有耽誤手上的事,甚至也沒有耽誤我們的任何一句問話。我們?nèi)夹陌怖淼玫刈?,人人仿佛覺得,天底下有一個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有個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個這樣的小妹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了小妹,我們一天的疲勞都有了著落。

      菜都做好了,一排擱在爐臺上,小于又打了一次電話,卓瑪才來。

      卓瑪已經(jīng)不是小妹那樣的黃花閨女,大概二十七八年紀(或者三十了),也結(jié)了婚,丈夫是一個藏族歌手,經(jīng)常在外頭演出或者比賽,因此還沒有孩子。卓瑪長臉兒,兩個顴骨略有些高,但謹慎地向外微微凸起,不曾破壞臉部鵝蛋形總體格局。她的眉眼烏黑清晰,偏黑紅的臉兒有一層光潤色澤,嘴唇也亮晶晶的。這些都表明,她是化了妝的。她化妝的臉,加上苗條的高個,披肩的長發(fā),斜挎一個寬背帶,體積挺大的紅色軟包,圍著紅圍巾,穿著雪白的長腰身羽絨服,風帽上還鑲有一圈長絨的人造毛,腿上是貼身的黑褲子和黑靴子,完全是個道地的時髦女性。有誰會料想得到她是個摩梭姑娘,她的爹媽還住瀘沽湖畔摩梭人的寨子里,那里至今通行著走婚風俗。

      卓瑪進門后,朝每個人笑,跟每個人說話,空氣里滿滿的到處是她的笑臉和聲音。之前,小妹一個人同時用著三個爐子,給一屋子人做飯,也在跟一屋子人說話,她卻不占有很多空間。

      在卓瑪?shù)男β曊Z聲中,小妹已經(jīng)一眨眼把飯都盛了,遞給一人一碗。大家一接過熱騰騰的飯,也不打話,就都吃起來。只在吃起來時,才注意到小妹并沒有給自己也盛飯。

      “小妹,你一起來吃!”人人都朝她說。

      “我剛才已經(jīng)吃過了?!币娢覀儾环判牡谋砬?,她又笑道:“真的,就在你們回來之前剛吃過。”她的口氣淳樸平和,容不得人不信。

      我們就放下心,更加起勁地吃起來,吃得又快又香,等一碗飯下去大半時,才開始講話。無非是說昨天卓瑪帶我們?nèi)サ哪羌也刈迦思曳孔有薜萌绾未笕绾魏?,參加“家訪”的人如何多(兩百多人),場面如何熱鬧(有歌有舞),那個六十歲的藏族老太太歌喉實在好得驚人,烤全羊如何香,炒青稞如何耐嚼,青稞酒如何醉人,一個人五十元的門票真的不便宜等等等等。跟著還問卓瑪,摩梭人走婚究竟算個什么?卓瑪就撇著嘴說,世人俗氣,以為摩梭人走婚是散漫不負責,其實他們的家庭很穩(wěn)固,夫妻分住在各自的娘家正可以避免翁姑婆媳等許多家庭矛盾,真是輕省方便。又因為走婚,因此一個家庭連接著兩個家庭,任何喜慶活動都變成雙份的,才是熱鬧有趣等等等等。小妹在一邊不隨便插話,除了為我們添菜添湯,沒有事時,臉朝我們,就在一張凳上坐著聽。我們說的這些事,對她也許是新鮮的,也許毫不新鮮,可是在她的面容上全看不出來,胖胖的圓臉笑模笑樣的,那是她天生自然的表情。

      這頓晚飯吃得很長,吃完了,人人都坐著不想動彈。如今這年月,酒醉飯飽是常事,我們也常常吃宴席的。(那些飯菜跟小妹的辣子炒牦牛肉、山藥排骨湯、炒芹菜、炒青菜相比,簡直是罪過喲!)吃完之后,我們會帶著一種類似山窮水盡的空洞心情離開,真的,那是吃完山珍海味常會生出的心情??墒窃谶@個青稞人家,這樣簡陋的小廚房里,不知道有什么東西讓人如此滿足。人被簡單地吃飽了,身子被爐火烤得暖融融的,身心徹底地休息著……天哪,哦,天哪!寒冷而寧靜的香格里拉,小妹,香格里拉的小妹……

      到了八點半,卓瑪要走,她又要去主持“藏族之家”的家訪晚會了。我叫她等我一會兒,然后到房間去拿來個挎包,掏出一管COVER GlRL的口紅,一個粉餅送給卓瑪。卓瑪非常非常高興,毫不推辭,馬上說:“我最喜歡這些東西!”小妹伸頭看看,在一邊也跟著高興:“對呢,她可喜歡了?!彼θ轁M面地說。

      我從包里又拿出一支潤膚膏,向小妹遞過去,“這個給你的。”小妹一愣,跟著臉紅了,笑道:“你自己留著用吧,我用不著?!?/p>

      “姑娘家,這個總是用得著的。帶在身上,冬天,涂涂臉,涂涂手。瞧,我沒給你化妝品。但這個你用得著。”

      “你就拿著吧?!弊楷斠舱f。小妹紅著臉謝了。把潤膚膏接過去,順手擱在碗櫥頂上。

      一管很精巧的奶白色軟膏,上面印著英文,在香格里拉一個農(nóng)家客棧廚房油膩膩的碗櫥頂上豎著,周圍是一摞粗瓷碗,一個灰白色塑料肥皂盒,一瓶黃色海鷗牌洗潔凈,一個碰掉一大塊瓷的帶把搪瓷杯……那支軟膏在中間顯得分外精致,因此非常奇怪。

      小妹推辭,好像自有道理。

      卓瑪告辭走了,小妹開始洗碗。小于他們幾個也就回房去了。我在爐子邊上坐著不走,看著小妹洗碗,沒話找話:收拾完了,可該歇著了?

      小妹說不忙。還說,她還要燒一頓飯。

      我?guī)缀鯊牡首由咸饋恚骸坝羞@種事?給誰?”

      小妹說,剛才老板的朋友打來的電話,說晚上要來四個客人,讓她給他們做飯。

      對了,剛才聊天時,小妹是接了個電話,可是她接完電話,竟不動聲色。

      我說,“我走,你忙吧。”

      小妹說,“不急,他們九點半才來?!闭f著順手就開始洗菜。

      我看了小妹的背影半晌,心里奇怪,這個鄉(xiāng)下小姑娘,這樣事事從容,這個定力哪里來的?可這種話,是沒法問的。后來,我開口問小妹的是:有沒有訂了婆家?我知道小妹這種年紀的姑娘,在農(nóng)村說訂婆家是極普通正常的事。

      小妹轉(zhuǎn)身朝我笑道:“還沒有?!本篃o一點扭捏之態(tài)。接著她主動說,“老是有人上家里去提親,但我沒有愿意……他們都不合適?!闭f的時候,小妹臉蛋紅艷艷的。

      “是的,他們都不合適?!蔽掖舐暤卣f——雖然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誰?!靶∶?,你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的將來必定是有福氣的!”

      小妹對著我笑,她并沒有聽了這句話而顯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吃了小妹做的稀飯饅頭才走。我不知道她為昨天夜間的客人做飯忙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起來為我們做早飯的。

      在青稞人家的這三天里,我已經(jīng)完全不鬧肚子了。

      而且在走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胡思亂想香格里拉該如何如何。光是知道,香格里拉有個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個小妹,心里暖融融的。

      原刊責編 張頤雯

      【作者簡介】王瑞蕓,女,江蘇無錫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西方美術(shù)史碩士,1988年赴美學習美術(shù)史,再獲碩士學位。主要學術(shù)著作有《巴洛克藝術(shù)》、《美國藝術(shù)史話》、《二十世紀美國美術(shù)》、《新表現(xiàn)主義》、《激浪派》,文學作品有散文集《美國浮世繪》,小說集《戈登醫(yī)生》,譯著有《杜尚訪談錄》、《光天化日》等。并有小說、散文發(fā)表于海內(nèi)外中文報刊。現(xiàn)為四川美術(shù)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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