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多麗絲·萊辛 著 孔 雁 譯
2007年10月,得知自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后,多麗絲·萊辛淡然處之。由于有病在身,她無法去斯德哥爾摩親自領獎。2007年12月7日星期五,在斯德哥爾摩的瑞典學院,萊辛的編輯——英國出版商尼古拉斯·皮爾森宣讀了她的獲獎演講。
在這篇演講中萊辛提到,對于富裕國家的年輕人來說,大量的書籍唾手可得,但是由于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存在,他們對圖書失去了興趣;而那些窮困國家的年輕人盡管對書籍如饑似渴,卻一本也得不到……おお
我站在路口,透過滾滾沙塵向前看,他們說那里還有沒被砍伐的森林。昨天我開車出去,途經(jīng)之地,是綿延數(shù)英里的樹樁,還有火后黑炭般的余燼??删驮?956年,這里還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森林?,F(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毀掉了。人們得吃飯。他們需要有燒火的燃料。
這是80年代早期津巴布韋的西北部。我要去拜訪的是一位朋友,他曾經(jīng)在倫敦的學校當老師。他因為參加了“幫助非洲”項目而來到這里。他是一位溫和的理想主義者,在這所學校看到的一切使他震驚,他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沮喪當中。像獨立后修建的其他學校一樣,這所學校有并排的四間大磚房,泥土地面,在一頭有半間房子是圖書室。教室里都有黑板,但我的朋友卻把粉筆放在口袋里,否則就會被偷掉。學校里沒有地圖冊,也沒有地球儀,沒有課本、練習冊、圓珠筆。圖書室里沒有孩子們喜歡看的書:只有美國的大學運過來的大部頭,甚至都搬不動;有白人圖書館淘汰的書,偵探故事,或者類似《巴黎周末》、《費利西蒂找到了愛情》這樣的書。
一只山羊正在枯草中找吃的。這所學校的校長因為盜用學校的資金被停職了,引發(fā)了一個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問題:既然這些人知道大家都在看著他們,他們怎么還能這么做呢?
我的朋友沒有一點錢,他一發(fā)工資,每個人,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會向他借錢,而且很可能永遠也不會還給他。學生的年齡從6歲到26歲不等,因為有些學生小的時候沒有上過學,所以到這里來補課。很多學生不論晴天還是下雨,每天早上都會步行好幾英里來上學,其間可能還要過河。村子里沒有電,學生們沒有辦法做家庭作業(yè),而依靠燃燒木頭發(fā)出的光線來學習則很困難。無論是放學回家后還是上學之前,女孩們都要為家里挑水做飯。
當我和朋友坐在他的房間里時,人們陸續(xù)靦腆地走進來,每個人都懇求能得到一些書籍。“等您回到倫敦后請給我們寄些書來吧?!币粋€人說道,“他們教給我們怎么讀書,但是我們沒有書?!蔽矣龅降拿總€人,每個人,都懇求得到書。
我在那里呆了些日子。風沙彌漫,飲用水短缺。因為水泵壞了,婦女們又不得不從河里打水。
還有一個來自英格蘭的懷揣理想的教師,在看到這所“學校”的樣子之后,甚至病了一場。
我在那里的最后一天,正值學期末。他們宰了一只羊,剁成小塊用一口大鍋煮著。這就是眾人期盼的學期末的盛宴——煮羊肉和稀粥。在宴會進行的過程中,我驅(qū)車回去,再次穿越了火劫后的森林余燼和綿延的樹樁。
依我看,這所學校的很多孩子不太可能會得到什么獎項。
第二天我已經(jīng)在倫敦北部的一所學校里,這是一所眾人皆知的很好的學校,是一所男校。很好的建筑物,漂亮的花園。
每個星期都會有某個名人來這所學校,而這些名人很可能是學生的父親、親戚,甚至是媽媽。對于這些學生來說,名人來訪并不是什么大事。
津巴布韋西北部風沙中的那所學校依然活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粗@些略帶期待神色的面孔,我努力想告訴他們上周我所見到的一切。教室里沒有書,沒有課本,沒有地圖冊,墻上甚至連一張地圖都沒有。那所學校的老師懇求別人能送給他們一些書籍,來告訴他們?nèi)绾谓虝?。而他們自己也就不過十八九歲。我告訴這所男校的孩子們,那里的每個人,每個人都懇求能得到一些書?!罢埥o我們寄點書來吧!”不過當你看到聽眾們沒有什么反應的面孔時,你就知道他們并沒有真正聽懂你所說的:對于你所敘述的事實,他們的腦海里并沒有真切的形象來對應。風沙中的一所學校,生活用水短缺,大鍋里煮著的一只羊就是學期末的盛宴。
對于他們來說,真的無法想象這種赤貧嗎?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告訴他們我所看到的一切。聽眾們都很有禮貌。
我確信這里的孩子會有一些能夠獲得一些獎項。
講完以后,像往常一樣,我向老師問起這里的圖書館怎樣,孩子們是否讀書。在這里,在這所貴族學校,我聽到了在很多中小學甚至是大學一貫聽到的回答。
“你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很多男孩子根本就不讀書,圖書館的利用率只有一半。”
“你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是的。我們的確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我們所有人都知道。
我們處在一個四崩五裂的文化中。幾十年前我們還確信無疑的事情,現(xiàn)在卻都受到質(zhì)疑。當今的年輕人,盡管受過多年的教育,卻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從不讀書。他們只知道某些專業(yè)知識,比如說計算機。這種現(xiàn)象司空見慣。
計算機、互聯(lián)網(wǎng)和電視這些驚人的發(fā)明,帶給我們的是一場革命。這并不是我們?nèi)祟惷鎸Φ牡谝粓龈锩?。很久以前印刷術的發(fā)明改變了我們的頭腦和思考方式。正如以往一樣,我們接受了它,從來沒有問過“印刷術的發(fā)明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同樣,我們從未停下腳步去質(zhì)疑,我們、我們的思想,將如何隨著新網(wǎng)絡時代的來臨而改變?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使整整一代人淪落于空虛之中,即便是那些相當理智的人也會承認,一旦他們上了癮,就無法自拔,整天都花在網(wǎng)絡上。
還是在不久前,任何一個稍微受過教育的人都會尊重知識,尊重教育,并尊重我們豐富的文學儲備。當然我們都知道,當社會處于這種風氣時,人們會假裝去閱讀,會假裝尊重學問,但是工人們渴望書籍是確確實實的。18世紀、19世紀的工人圖書館、工人學院、大學就可以證實這一點。
閱讀,書籍,曾經(jīng)是通識教育的一部分。
年長者在和年輕人談話時一定能體會到,讀書對人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教育作用。因為現(xiàn)在的年輕人懂得的東西太有限了。如果兒童不會讀書,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讀過書。
但是我們都知道這個令人傷感的故事。
但是我們不知道它的結(jié)局如何。
我們都知道這句古老的格言——“閱讀使人充實”。閱讀使一個人信息豐富,了解歷史,通曉各類知識。
但我們并不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人群。前不久,一位朋友給我打電話說,她曾經(jīng)去過津巴布韋。在那個村子里,人們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但是他們卻在談論書籍,談論如何才能得到它們,談論教育。
我是一個小組織的成員,它組建的目的是給類似這樣的村莊送去一些書籍。還有一個組織曾經(jīng)去過津巴布韋的農(nóng)村。他們說,和以前人們所說的不一樣,在這些村莊里,有很多有智慧的人:退休的老師,休假的老師,放假的孩子,老年人。我也曾經(jīng)自己花錢做了一個小調(diào)查,看那里的人們想讀什么樣的書。結(jié)果和一個瑞典組織調(diào)查的結(jié)論一樣,是我未曾預料到的。那里的人們想讀的書和歐洲的人們想讀的書一樣——如果后者讀書的話:各種各樣的小說,科幻故事,詩歌,偵探小說,戲劇,莎士比亞的作品,還有一些實用書籍,比如說教給人們?nèi)绾伍_一個銀行賬戶。他們都知道莎士比亞這個名字和他的作品。為村民們找書存在的一個問題就是,他們不知道能得到什么書,因此學校規(guī)定的閱讀書目,比如說《卡斯特橋市長》就很受歡迎,因為人們知道能夠得到這些書?!秳游锴f園》是最受歡迎的小說,原因也非常明顯。
我們的小組織盡其所能地給村民提供書籍。但是即便在穆加貝的恐怖統(tǒng)治之前,來自英國的一本好的平裝本圖書也需要花掉他們一個月的工資。如今在通貨膨脹的情況下,則需要花上普通人好幾年的工資。如果能送一箱書去村子里——別忘了目前汽油奇缺,人們將會用熱淚迎接這些書。村子里所謂的圖書館可能只是樹下鋪在磚塊上的一塊厚木板。一周之內(nèi)將有文化課——識字的人去教那些不識字的人。
在一個遙遠的村莊里,因為沒有湯加語的小說,幾個年輕人就坐下來用湯加語寫小說。津巴布韋有六種左右的主要語言,用各種語言寫的小說都有,暴力的,亂倫的,充滿了罪惡和謀殺。
剛開始,我們的小組織是由挪威贊助的,然后由瑞典贊助。如果沒有這一類的支持,我們的書源就會枯竭。在津巴布韋出版的一些小說,還有一些實用書籍,都寄給了那些渴望讀書的人們。
一種說法是,有什么樣的民族就有什么樣的政府,但是我認為這句話不適用于津巴布韋。必須注意到,這種對書的尊重和渴望不是來自于穆加貝的統(tǒng)治,而是來自于在此之前的白人政府。人們對書的渴望程度令人震驚,從肯尼亞到好望角,這種現(xiàn)象隨處可見。
我想起我的童年: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由泥土搭建、茅草屋頂?shù)男∨镂堇铩V灰刑J草、合適的泥土和撐墻用的柱子,隨處都可以搭建這種房子。我們家的棚屋有四個房間,一間挨著一間,關鍵在于,房子里到處都是書。我的父母不僅從英格蘭帶到非洲一些書,我的母親還從英格蘭給孩子們訂購一些書。這些用牛皮紙包裹寄過來的書給我的童年生活帶來了歡欣。雖然是簡陋的茅草屋,但是到處擺滿了書。
有的時候,我會收到村莊里人們的來信,在那里可能既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就像我們家當年住過的那種茅草屋一樣),“我也許會成為一名作家,因為我住的房子和你們那時所住的房子一樣?!?/p>
但是這很困難。不可能的。
寫作,作家,不會來自沒有書的房子。
這就是鴻溝。這就是困難。
我曾經(jīng)讀過最近一些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演講。我們就拿偉大的帕慕克來說吧。他說他的父親有1500本書。他的智慧不是來自于空氣,他們家就有著這種良好的傳統(tǒng)。
再說V.S.奈保爾。他提到他們家就有印度的《吠陀經(jīng)》。他的父親鼓勵他去寫作。等他來到英國以后,他理所當然地就可以利用大英圖書館了。因此他與這一偉大的傳統(tǒng)也密不可分。
我們再來看看約翰·庫切。他不僅與這一偉大傳統(tǒng)緊密相連,他本身就是這一傳統(tǒng):因為他在開普敦教授文學。我從來沒有上過他的課,這真是遺憾:能夠受教于他那勇敢無畏的頭腦該多么幸運!
要想寫作,要想創(chuàng)作文學,我們必須要與圖書館、書籍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這就是我所說的傳統(tǒng)。
我在津巴布韋有位朋友。他是一位作家,一個黑人。他通過果醬罐子和水果罐頭上的標簽自學。我曾經(jīng)開車經(jīng)過他的家鄉(xiāng),這是黑人居住的農(nóng)村。土地干涸,到處都是粗石沙礫,只有稀疏矮小的灌木叢。棚屋又矮又破,和富裕地區(qū)那些維護良好的房屋根本不是一回事。那里有一所學?!臀仪懊嫠枋龅囊粯?。他曾在垃圾堆里撿到一本遺棄的兒童百科全書,他就靠這本書學習。
津巴布韋1980年獨立后,出現(xiàn)了一批很優(yōu)秀的作家。他們成長于白人統(tǒng)治下的南羅得西亞——那里有教會學校,是比較好的學校。津巴布韋本身不會盛產(chǎn)作家。至少作家的出現(xiàn)不容易,而且不會在穆加貝的統(tǒng)治下。
這些人的識字之路都很艱難,更不用提成為作家了。我敢說通過果醬盒上印刷的文字和被人遺棄的百科全書識字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我們談論的這些人,他們渴望受到正規(guī)教育,然而這種教育遙不可及。小小的茅草屋,很多孩子——操勞過度的母親,為衣食而掙扎著。
然而,盡管存在著這些困難,津巴布韋還是涌現(xiàn)了一些作家。我們不要忘記,這里是津巴布韋,不到100年前被外界的武力所征服。這些作家的祖父或者祖母也許曾經(jīng)是他們部落說故事的人。他們有著豐富的口頭文學傳統(tǒng)。經(jīng)過了一代人或者兩代人,從口耳相傳的故事到印成文字,寫成書本,這是多么大的成就??!
書,從垃圾堆里揀來的書,白人世界遺棄的書。你也許會有一摞書稿,但是要出書,必須要有出版商,他要能支付你稿費,保持償付能力,能夠把書經(jīng)銷出去。我收到過幾份關于非洲出版業(yè)情況的報道。即便是在北非這樣的特權(quán)地區(qū),盡管它有不同的傳統(tǒng),談論圖書行情也只是一個夢想而已。
這里我說的是永遠不會被寫出的書,因為沒有出版商,作家也無能為力。沒有人聽到這里的呼聲。我們無法估量有多少智慧和潛能被浪費。但是對于一本書的成形,除了缺少出版商、預付款和鼓勵之外,這里還缺少一些東西。
人們經(jīng)常問作家這樣的問題:你是怎么寫作的?用文字處理器?用電動打字機?用羽毛筆?是用普通書法嗎?但是核心問題是,“你是否找到了一個空間,一個屬于你自己的空間,當你寫作的時候讓它環(huán)繞在你的周圍?走進那個空間,你筆下的人物就可以同你對話,思想的火花就會迸發(fā)——這就是靈感?!?/p>
如果作家找不到這個空間,那么詩歌和故事就不會產(chǎn)生。
作家們談話時,他們問對方的問題總是與這個空間有關?!澳阏业搅藛??你抓緊它了嗎?”
讓我們來換一個截然不同的場景。我們現(xiàn)在在倫敦,一個大城市。出現(xiàn)了一位新作家。我們,玩世不恭地打聽,她的胸部長得如何?她長得好看嗎?如果這位作家是位男士,那么他有魅力嗎?長得英俊嗎?我們開玩笑,但這并不是玩笑。
這位新人受到了大家的喝彩,很可能也賺到了很多錢。狗仔隊的噪音在他們的耳旁嗡嗡地響著。他們得到了榮譽,受到了贊美。我們這些已經(jīng)看慣了這一切的老人,很是為新人們感到惋惜,因為他們不知道發(fā)生的一切真正意味著什么。
他,或者她,受到大家的恭維,很是高興。
但是一年之后再問他或她是怎么想的,會聽見他們說:“這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了?!?/p>
有些備受關注的新作家再沒有新的作品,或者沒有寫他們本來想寫的東西。
而我們這些老家伙,則想對著他們那無辜的耳朵低聲說:“你找到你的空間了嗎?你獨有的、自己的、必不可少的空間,在那里,你可以和自己的心靈對話,只有你自己。在那里,你可以有自己的夢想。哦,一定要抓住它,別松手?!?/p>
一定要有某種教育才可以。
我的腦海中充滿了對非洲的美妙回憶,只要我想,就可以重溫那時的一切。想起那時的日落,金色、紫色、橘黃色,黃昏時灑滿了天空。想起喀拉哈里沙漠里芬芳的灌木叢上的蝴蝶、蛾子和蜜蜂。或者,在干旱季節(jié),坐在贊比西河的河岸上,看著暗綠色的河水像綢緞般在兩岸間涌動,看著非洲的各色鳥類在河岸上跳躍。是的,大象,長頸鹿,獅子,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動物。那里黝黑的夜空,沒有受到任何污染,布滿了閃亮的星星,多么美妙??!
但關于非洲,我還有其他一些回憶。一個18歲左右的年輕人,滿眼淚水地站在他的“圖書館”里。有位來訪的美國人看見圖書館里沒有書,就寄來了一箱書。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把每一本拿出來,心懷虔誠地給每一本都包上塑料書皮?!暗?,”我們說,“這些書寄過來就是供人讀的,不是嗎?”他回答道:“不,它們會被弄臟的,那樣的話,我再上哪里去找書呢?”
他希望我們能從英國給他寄來更多的書,教他如何教書?!拔抑簧狭怂哪旮咧?,”他懇求地說,“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告訴我如何教書?!?/p>
我見過這樣一所學校,那里沒有課本,甚至連粉筆也沒有——都被偷掉了。那里的老師通過讓學生在泥土地上來回地搬動石子教他們數(shù)學,嘴里唱著“二乘以二等于……”,學生的年齡從6歲到18歲不等。我曾經(jīng)見過一個姑娘,大約不到20歲,同樣在沒有課本、練習本、圓珠筆——幾乎什么都沒有的情況下,用木棍在泥土地上教孩子們ABC。就在炎炎的烈日下,風沙打著旋。
在非洲,在第三世界,在世界的其他一些角落,家長們渴望讓孩子獲得一些教育,從而擺脫貧困。
然而,我們的教育現(xiàn)在卻危機重重。
我希望你想象一下自己在南部非洲某個貧困的地方。正值一場嚴重的干旱,你站在一家印度商店里。人們排著長隊,大多數(shù)都是女人,拿著各種各樣裝水的容器。每天下午,商店都會從鎮(zhèn)上運來一車水,人們正在等待這珍貴的水。
印度人雙手撐在柜臺上站著。他看見一個黑人婦女,正在低頭看著柜臺上的一沓紙,那似乎是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她正在閱讀《安娜·卡列尼娜》。
她讀得很慢,每一個詞都默讀了出來。這本書看起來很難。這是一個年輕女人,兩個幼小的孩子抓住她的腿不松手。她還在懷孕。印度人很難過,因為年輕女人戴著的原本應該是白色的頭巾,現(xiàn)在卻因為沾滿了塵土變成了土黃色。她的胸脯和胳膊上到處都是塵土。印度人很難過,因為排著長隊的人們個個口渴難耐,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水給他們。他很憤怒,因為他知道滾滾沙塵中人們命在旦夕。他的哥哥,本來在這里看店,但是他說他需要休息一下,已經(jīng)進城了。因為這場干旱,他病得很厲害。
印度人很好奇。他問年輕女人:“你在讀什么?”
“是關于俄羅斯的。”女人答道。
“你知道俄羅斯在哪里嗎?”他自己幾乎都不知道。
年輕女人直視著他,盡管雙眼由于塵土的沾染而發(fā)紅,但卻充滿了尊嚴,“我是班里最好的。我的老師說過,我是最好的?!?/p>
年輕女人接著讀下去:她希望能夠把這一段讀完。
印度人看著兩個小孩,伸手去拿芬達飲料,但是女人說:“芬達會讓他們更加口渴?!?/p>
印度人知道他不該這樣做,但他還是從柜臺后面的一個大塑料容器里倒了兩塑料杯的水,遞給了兩個孩子。女人看著孩子喝水,她的嘴在動。印度人看著這一切。他又給她倒了一杯水??此人臉幼铀苄耐矗龑嵲谑翘柿?。
現(xiàn)在她遞給他一個盛水的塑料容器,請他倒?jié)M。年輕女人和她的孩子緊緊地盯著,唯恐他灑掉一丁點水。
她又低下頭來讀那本書。她讀得很慢,但是這一段很是讓她著迷,于是她又讀了一遍。
“白色的手絹挽著瓦蓮卡黑色的頭發(fā),孩子圍在她身邊,她愉快地為他們忙碌著。她愛著的男人有可能向她求婚,這使她很興奮。此時此刻的她看起來非常迷人。科爾內(nèi)舍夫和她并肩走著,不斷地向她拋來愛慕的眼神。望著她,他回想起從她的嘴里聽到的所有那些令人愉快的話語,回想起她的種種好處。他越來越意識到他對她的感情是彌足珍貴的,這種感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體驗過。能夠在她的身邊,他感覺非常幸福。當他把一只大大的細桿卷邊的樺樹蘑菇放到她的籃子里時,由于喜悅和不安所泛起的紅暈已經(jīng)溢滿了她的臉龐。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不禁有些慌亂。無語中,他遞給她一個意味無窮的微笑。”
這些書頁就放在柜臺上,旁邊還有一些舊雜志,舊報紙,上面印著穿比基尼的女郎。
她該離開印度商店了,還需要走上四英里才能回到她的村子。對她來說,這里是一個避風港。要離開這喧囂埋怨的人群了。印度人在遲疑。他知道這個拖著兩個孩子的媽媽在回家路上會多么艱難。他想把這篇令她著迷的文章送給她,但是他真的不能確信,這個大肚子的瘦小女人能理解那里面的意境。
這三分之一的《安娜·卡列尼娜》書稿是如何來到這偏僻遙遠的印度商店的呢?是這樣的。
聯(lián)合國的一位高級官員,在他開始長途旅行之前,到書店買了這本小說。上了飛機,在他的商務艙安頓下來以后,他把書扯成了三部分。他一邊做,一邊環(huán)視著周圍的旅客,知道將會看到人們震驚、好奇的神色。他坐下,把安全帶系好后,自顧自地大聲說道:“我在長途旅行的時候總是這樣做。我不愿意抱著一本太厚太重的書。”這部小說是平裝本,但的確是個長篇。這個人已經(jīng)非常習慣當他說話的時候有人在聽?!拔衣眯械臅r候總是這樣做,”他坦白道,“成天旅行,實在乏味?!碑斊渌硕甲潞?,他立刻打開手里那部分的《安娜·卡列尼娜》開始閱讀起來。如果有人朝他這里看,不管他們是否好奇,他都會說:“不,這的確是旅行的唯一方式。”他了解這部小說,喜歡這部小說,而這種創(chuàng)新的讀書方式又給這本著名的小說增加了一些趣味。
把這一部分小說讀完之后,他叫來了空姐,讓她把它送給坐在經(jīng)濟艙的秘書。每當這部偉大的俄國小說——雖然受到了損壞,但仍可閱讀,送達飛機的后半部時,總會引起人們的興趣、非議和不可避免的好奇心??傊@種閱讀《安娜·卡列尼娜》的聰明方式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可能在座的每一位都不會忘記。
與此同時,印度商店里,年輕女人倚在柜臺上看書,而她的孩子們則緊緊地抓住她的裙子。她穿著牛仔褲,因為她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女人,但是在褲子外面,套了一條厚厚的羊毛裙子,這是她們傳統(tǒng)服裝的一部分:這樣孩子可以很容易地抓住她的裙子,因為上面有厚厚的褶皺。
她感激地看了印度人一眼,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是同情她的,但她還是邁開腳步,踏入肆虐的風沙中。
孩子們已經(jīng)哭不出聲來了,他們的嗓子里似乎灌滿了塵土。
艱難地,艱難地,她一步一步地踏在那干涸的土地上。艱難,艱難——但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了艱難,不是嗎?現(xiàn)在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剛才讀的故事上面。她想,“她就像我一樣,戴著白色的頭巾。她也在照看她的孩子們。我也能成為她,那個俄羅斯女孩。那個男人,他愛她,會向她求婚的(她這一段還沒有讀完)。是的,我也會遇到這樣的男人,他會帶著我逃離這一切,帶著我和我的孩子們。是的,他會愛我并且照顧我的?!?/p>
她接著向前走。肩膀上的水罐很沉。她接著向前走。孩子們能夠聽見水在罐子里的咣當聲。走到一半,她停下腳步,把水罐放下。孩子們低聲地哭著,用手摸著罐子。她想她不能打開水罐,因為塵土會落進去的。在回到家之前,她無論如何不能打開水罐。
“等著,”她告訴孩子們,“等著。”
她必須重整精神,走下去。
我的老師說那里有個圖書館,比超市還大,里面到處都是書。年輕女人向前走著,臉上掛著笑容,風沙吹在她的臉上。我很聰明,她想。老師說我很聰明。她說我是學校里最聰明的。我的孩子們也會很聰明,像我一樣。我會帶他們到圖書館去,那里有很多書,他們要上學,他們會成為老師——我的老師告訴我,我會成為一名老師。他們會離這里遠遠的,掙很多錢。他們會住在大圖書館附近,過著很好的生活。
你也許會問,那本俄羅斯小說的一部分是怎樣來到這印度商店的柜臺上的?
這里肯定有著有意思的故事。也許有人會告訴我。
可憐的女人繼續(xù)前行,想到肩頭的水她挺直了腰?;氐郊液笏龝o孩子喝水,然后自己也喝一點。她繼續(xù)向前走著……穿越著非洲干旱的可怕沙塵。
我們疲憊不堪,我們生活在我們的世界——那受到威脅的世界。我們習慣于諷刺甚至是玩世不恭。有些語言和想法我們幾乎已經(jīng)拋棄,因為它們已經(jīng)太過時了。
但是,對于有些詞語,我們還是希望能夠恢復其效力。
我們擁有一座寶庫——一份財富——文學財富,這財富可以追溯到古埃及人、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文學的財富,它就在那里,在等待那些有幸認識它的人重新去發(fā)現(xiàn)。財富啊。假想它若是不存在會是怎樣?我們將多么貧窮,多么空虛啊。
我們擁有語言、詩歌和歷史的遺產(chǎn),這份遺產(chǎn)將永遠不會枯竭。它就在那里,永遠。
古老的說書人留給我們的,是傳說故事的遺產(chǎn)。有些說書人,我們知道他們的名字,有些不知道。在森林的空曠地里,燃著一堆篝火,巫師們在載歌載舞,因為我們的故事遺產(chǎn)就起源于火、魔法和精神世界。
任何一位現(xiàn)代作家,都會說自己曾有被火感動的瞬間,我們稱之為靈感,這要追溯到我們?nèi)祟惖钠鹪?、火、冰還有形成人類和人類世界的風暴。
講故事的人深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創(chuàng)作故事的人與我們永在。讓我們來想象一下我們的世界受到了戰(zhàn)爭、恐怖的威脅——這些我們都能很容易地想象到。讓我們假想水災沖垮了我們的城市,海平面上升……但是作家還會存在,因為是我們的想象力塑造了我們,維持了我們,創(chuàng)造了我們——不管是好還是壞。當我們疲倦、受傷、甚至是被摧毀的時候,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作家讓我們的心靈得到休養(yǎng)。作家、美夢的編織者、神話的創(chuàng)造者,是永生的鳳凰。
可憐的女人在風沙中繼續(xù)跋涉著,夢想著她的孩子能夠受到教育。我們認為自己比她高明嗎?——我們這些人,腦滿腸肥,壁櫥里塞滿了衣服,各種各樣的奢侈品使我們窒息。
我想,那可憐的女人還有那些三天沒有吃飯卻還在談論書籍和教育的人們,能夠給我們回答吧。
(孔雁:東北財經(jīng)大學國際商務外語學院副教授,郵編:116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