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從??思{那里得到的啟發(fā),莫言也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去寫一個“郵票大小的地方”,于是,在中國的文學中,就出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紅高粱不僅變成了香氣馥郁的高粱酒,也是鄉(xiāng)村之血一直在他的心中汩汩流淌,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永不干涸的源泉。
6歲進學校讀書,他曾因罵老師是“奴隸主”受警告處分。從小,莫言就像是《四十一炮》中他自己筆下的炮孩子,有著一種以三寸不爛之舌舌戰(zhàn)群儒的沖動。
千言萬語,何若莫言?這個以“莫言”為戒的山東漢子現(xiàn)在把說話的欲望全都傾瀉在小說之中,這是一個狂放不羈泥沙俱下的莫言,小說中充滿進攻型的語言,可是在生活中他卻總是謹言慎行,從來不見他像陳丹青一樣放大炮,甚至《豐乳肥臀》受批判后,他也選擇沉默,以擱筆兩年的決絕方式表達著他的憤怒和對批評界的失望。
現(xiàn)在,莫言的讀者中,添了一位法國建筑大師——保羅·安德魯?!氨A_·安德魯看了我的《檀香刑》、《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他看我的很多小說,他說在我的小說中讀到的農(nóng)村和他熟悉的法國農(nóng)村很不一樣,他說他可以理解。他的小說《記憶的群島》我讀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在寫什么,這樣一個受法國新小說影響很重的先鋒派,對我的小說感興趣也很有意思。”談起這位新結(jié)交的法國朋友,莫言的眉眼微微上揚,既矜持又略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
“人畢竟老了,現(xiàn)在寫小說肯定寫不出《紅高粱》時的那種感覺嘍。”在上海書展上見到前來簽售和講演的莫言,剛剛獲得香港紅樓夢文學獎的他低聲謙虛地對記者說。這是事實也不是事實。雖然和之前的寫作略有差異,在《紅高粱》之后,他寫出的《食草家族》、《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勞》都和他的童年生活和鄉(xiāng)村經(jīng)驗息息相關(guān)。從??思{那里得到的啟發(fā),莫言也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去寫一個“郵票大小的地方”,于是,在中國的文學中,就出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那里有紅高粱和紅蝗,炮孩子和殘酷的刑罰,瞎眼的驢子和長著魚眼睛的公狗。紅高粱不僅變成了香氣馥郁的高粱酒,也是鄉(xiāng)村之血一直在他的心中汩汩流淌,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永不干涸的源泉。對于故鄉(xiāng),莫言有一種感恩之情,他是赤誠的,正如他在《紅高粱》卷首上寫下的文字,每讀一遍都讓人無語凝噎為之動容:“我愿扒出我的被醬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
我的父親母親
《新民周刊》:《豐乳肥臀》題獻給您的母親,我不知道您母親是個怎么樣的人,和小說里像嗎?比如開場的難產(chǎn)那一段,寫得非常長,同時給人非常真實非常震撼的感覺。
莫言:我母親是個很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我外婆很早就去世了,母親跟著姑姑長大成人,小的時候裹過小腳,16歲就出嫁。當時的封建社會里,婆媳之間媳婦總是要受點氣,她生了八個孩子,死了四個,上有公婆,下有孩子,又是那么艱苦的歲月,自身也有很多的疾病,真是非常的不容易。
當然跟我小說里描寫的母親差距非常大。像一開始難產(chǎn)那一段,都是虛構(gòu)的,并非我母親的真實經(jīng)歷。小說中的母親并不僅僅是我的母親,它有一定的象征性,我想中國大部分的母親都和我的母親在性格上有相似之處:仁慈、忍耐、勤勞、善良、勇敢……當然她身上也有一些特殊性,因為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中成長長大,在封建壓迫下也做出一些社會道德不能容忍的事。
《新民周刊》:您父親為什么對您那么嚴厲?是因為您小時候調(diào)皮,像《四十一炮》中寫的那個炮孩子?
莫言:我父親對我要求嚴厲是因為他對孩子的期望比較高。我父親受過私塾教育,在鄉(xiāng)村里也算知識分子,在他身上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比較重,他嚴格以這樣的道德觀念來要求自己、要求子女,對勞動、農(nóng)業(yè)和讀書都非常重視。
他在政治上一直要求進步,一直很積極。我爺爺是個老式農(nóng)民,把土地看得比生命更寶貴。土地革命的時候,我爺爺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省吃儉用、積攢半輩子留下的幾畝土地,現(xiàn)在要交給集體,心里總是有想法。土地革命到人民公社還有一段時間,當時的形勢很明確,肯定要走公有化路線,那時候極少數(shù)人才會買地,結(jié)果我爺爺就是這極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你就可以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最后在我父親的堅持下,我們家還是加入了人民公社。和我爺爺不同,我父親忠心耿耿跟隨共產(chǎn)黨,他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加入共產(chǎn)黨。而且當時上面的干部來了之后,都在動員我父親入黨,但是村里的人不同意,我想這是他一生中很大的遺憾。村里反對的主要原因,一是我們家是中農(nóng)出身,另一個我大爺爺(也就是我爺爺?shù)母绺纾┦堑刂鳌鋵嵤莻€老中醫(yī),在當?shù)睾艹雒?,靠行醫(yī)積攢了些錢,買了地。
解放后我父親一直擔任大隊會計,在農(nóng)村算是法定可以脫產(chǎn)的干部,一般可以不下地勞動,坐辦公室。但是我父親做了30年的大隊會計,每天都是夜里算賬,白天一樣下地干活,從來也沒有享受過干部的特權(quán)。他在村里口碑很好,在鄉(xiāng)親們中間的威信極高,對子女的要求也比較嚴格。我大哥能在60年代考上大學,在整個高密縣都是絕無僅有的,在當時可以說是縣里的奇跡,跟我父親的教育也有關(guān)系。我父親為了維持這個大隊會計的職務(wù),在階級斗爭的呼聲一天比一天高的情況下,使我們家不被劃到階級敵人的隊伍中去,也是為了子女的前途考慮,所以對孩子會比較嚴格。
離開鄉(xiāng)村生活
《新民周刊》:在白卷英雄張鐵生出現(xiàn)的年代里,您竟給當時的教育部長寫信闡述自己也想上學的強烈愿望,居然還接到了回信。
莫言:當時我也是一種年輕人的狂想。我大哥上了大學之后,我也感受到了一個大學生對鄉(xiāng)村巨大的影響。我記得我們村是去集市的必經(jīng)之路,很多趕集的人都到我們家門口指指點點,說這家人出了個大學生,他們家是我們的榜樣,我們也要上大學,這就成了我從小的夢想。我上了五年小學,“文革”后退學,大學也不再招生,那我的愿望基本上就破滅了。后來聽說了張鐵生的事,等于給了我一線希望,確實還是想努力表達自己想上大學的想法,真的沒想到教育部居然會回了我一封信。
我對那一天印象深刻,我回家后,我母親正在燒火、做飯,往鍋里貼玉米面的餅,我父親神色惶恐不安,很緊張地手里拿著一封信,拆開一看,一句話也沒說。信上寫著:“某某某同志,你的來信已經(jīng)收到,首先我們肯定你想上大學、學知識,為人民服務(wù)的想法,希望你在農(nóng)村好好勞動,等待貧下中農(nóng)的推薦?!痹趺茨芡扑]到我呢?每一個公社五十多個村莊,就兩個名額,公社里的干部都不夠分的,黨委書記、副書記等等一大批領(lǐng)導的孩子都輪不上,怎么可能輪得到我?
《新民周刊》:沒上成學,但18歲時,您去了縣棉油廠干臨時工,聽說是走后門才進去的,臨時工在當時也很吃香?
莫言:對當時的農(nóng)村青年來說,最好的出路是去當工農(nóng)兵大學生,其次就是當兵,到部隊表現(xiàn)好的話也可以離開農(nóng)村,你復員轉(zhuǎn)業(yè),也會安排工作。第三是招工,城市里的工廠需要工人,和大學生一樣,也都輪不到一般的人,但是有些鄉(xiāng)辦工廠會招一些臨時工。我們高密是非常重要的產(chǎn)棉區(qū),所以辦有棉花加工廠。棉花加工廠是季節(jié)性工廠,每年收購棉花的時候,會到每一個村莊招兩個人,再從縣里招一批待業(yè)青年,幾百個年輕人集合在一起加工棉花。一般三個月左右,到春節(jié)前后棉花加工完畢,這些臨時工也就解散回家。這些人正規(guī)叫法是合同工。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的戶口還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還在給你記工分,然后你要把每月的工資拿出一半來交給隊里面,剩下的一半由自己所有。我記得我當時剛進廠的時候,每天的工資是一元三毛五,每個月上全了的話可以拿到四十元左右,交給生產(chǎn)隊二十元錢后,自己還有二十元錢,在當時來說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一筆錢了。合同工的機會也很難得,一般都給支部書記、民兵連長的孩子給占了。我是因為叔叔在棉花加工廠里當會計,我們村招兩個,一個是書記的女兒,一個是我,屬于搭配著把我給弄進去了。在加工廠里一干就是三年,直到1976年我入伍才離開了那里。
《新民周刊》:部隊生活怎樣?什么時候開始對文學作品感興趣的?
莫言:棉花加工廠這段經(jīng)歷還是讓我開闊了眼界,結(jié)識了村莊之外很多的年輕人,來自縣里、來自青島的知識青年帶來了很多外面的訊息,我的文化程度也有一定程度的提高。到了部隊之后,新兵先要給新兵連的黨支部寫個決心書,實際上是顯露自己文化程度的一個機會,可能我的字寫得還有點樣子,就讓我出黑板報。后來我又在全團的新兵代表會上發(fā)言,逐漸受到一些重視。
我剛剛?cè)胛椴痪镁烷_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又過了幾個月就粉碎“四人幫”了。1977年的時候,掀起了學習科學文化的熱潮,我們剛?cè)ヒ簿蛯W一些馬列主義的理論。同時我也讀了一些文藝作品,我們部隊有個餐館,餐館負責人的妻子是黃縣(現(xiàn)在叫龍口)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圖書館里有很多的書,“文革”前出版的高爾基的《母親》、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還是有一些,當時如饑似渴的我去借來看了不少。
從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
《新民周刊》:《天堂蒜薹之歌》每段前面都有天堂縣瞎子張扣演唱的歌謠,《檀香刑》中您使用了大量的口語和韻文,在《生死疲勞》中您索性用了章回小說的文體,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地關(guān)注中國的民間文學,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章回小說的價值?
莫言:也不是有意識的。我在農(nóng)村生活了二十多年,耳濡目染。
農(nóng)村那時候電影基本上看不到,一年兩次,縣放映隊開了拖拉機過來,巡回放映。一部電影今天王家莊明天李家莊,我們都要跟著看十幾遍。再一個就是貓腔劇團會來演出,但機會很少,每當輪到電影隊或劇團來了,就變成我們的盛大節(jié)日。在這個“節(jié)日”里,瞎子的演出還比較多,當時縣里把瞎子都組織起來,讓他們有謀生的手段。一般他們會分成若干小組,三四個人一組,一個小組里有一個人不是瞎子,他的眼睛還是有一點視力的。他們有的彈三弦,有的拉二胡,說的當然還是革命書:《林海雪原》、《紅巖》之類。
“貓”這個字原來是“茂”。我之所以要這么改,還是要避嫌一下,直接叫茂腔會影響到我的虛構(gòu)。實際上,茂腔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和黃梅戲、呂劇在服飾、臉譜上都差不多,都是從京劇過來的,無非就是腔調(diào)不一樣。我改成“貓”腔之后,那我就非常隨意了。
《檀香刑》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文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嫁接的文本,把小說和民間戲曲嫁接到一起,很多句子是押韻的。民間戲曲的土語、俚語用得比較多,嚴格說來很多語言都不規(guī)范,戲曲里的唱詞為了押韻就湊字數(shù),會生造很多詞語,將成語割裂得支離破碎。
《新民周刊》:從《紅高粱》和《天堂蒜薹之歌》,一直到《生死疲勞》,您是個特別注意形式與結(jié)構(gòu)的作家,找到一種合適的結(jié)構(gòu)對您來說是否意味著完成了一半小說?
莫言:我覺得現(xiàn)在我們寫長篇小說,如果不在結(jié)構(gòu)上出一些新意,我們就失去了目標。故事說來說去很雷同,而且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前面的許多大師的高山已經(jīng)不可逾越,對我們來說,在小說的形式方面做一些創(chuàng)新還是有一定的余地。人還是追求新奇,對作家來說,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對他構(gòu)成一種挑戰(zhàn),那才有意思。
比如,寫《檀香刑》之前,我去聽北京師范大學講中國古典小說美學的葉朗老師的講座,聽到他講中國古代批評家對中國短篇小說結(jié)構(gòu)的一種概括,就是“鳳頭、豬肚、豹尾”,我靈機一動,就把它移到長篇里來了。中間的“豬肚”部分寫得比較龐大,“鳳頭”和“豹尾”部分用每一個人物的自述,中間的部分對于前后兩部分可以起到平衡的作用?,F(xiàn)在來看,正是結(jié)構(gòu)把我整個龐大的小說給壓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