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平
王小波的去世是當代文壇的一大損失,還原他的大學生活,算是對他逝世11周年的紀念。
考上人大
1978年5月,北京西城區(qū)半導體廠青年工人王小波,第一次走進高考的考場,在此之前,他“只上過一年中學,還是十二年前上的”。1977年冬,在鄧小平的直接干預下,中斷了十年之久的高考恢復,勞動知識青年和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皆可報名。由于父親尚未平反,心存疑慮的王小波這一年沒有參加,倒是弟弟王晨光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順利考上了。轉過年來,王小波知道,自己的工人生涯應該結束了。
王小波報考的第一所高校,是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據(jù)李銀河回憶,復試中,王小波并沒有掩飾對“郭魯茅巴”不感興趣,提及自己喜歡的戲劇家,他說的是“蕭伯納”。在當時乍暖還寒的氣氛中,并不意外地落榜了。幸好中戲作為藝術院校屬于提前招生,一個月之后,王小波還有一次機會,這一次,他報考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當年,教育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是,1978年全國高考610萬人報考,錄取40.2萬人。王小波成為了40萬人中的一個,回到七八歲的時候到處亂跑、打棗、捅馬蜂窩的人大。
王小波的父親王方名先生,50年代以來一直是中國人大邏輯學方面的教授,由于經(jīng)歷過“三反”、“文革”的一系列沖擊,“家訓是不準孩子學文科,一律去學理工”。此外,王小波對當時帶有“文革”遺風的文科教育興趣不大,在自述中回憶備考時“一背東西就困”,覺得去啃幾道數(shù)學題就會好過些。就這樣,他選擇了人大貿(mào)易經(jīng)濟系商品學專業(yè),是當時人大這所著名的文科院校僅有的兩個理科專業(yè)之一(另一個為經(jīng)濟信息系)。由于人大剛剛復校,沒來得及發(fā)招生通知,入學的時候全班三十三人,除了兩人來自湖南,一人來自廣東外,全部來自北京。據(jù)其中的鐘明先生回憶,班上三分之一是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三分之一是“老三屆”返城知青。此外,班上像王小波這樣屬于“家庭出身”有點問題的子弟較多,這一專業(yè)當時考慮到相關政策可能對他們略有傾斜。
與實驗室相伴的日子
在日后的回憶里,王小波極少提及自己的商品學專業(yè),目前的相關研究也略去了這一階段。不過,這個王小波興趣不大的“洗試管、洗燒杯、洗漏斗”的專業(yè),對他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1950年,為了配合當時的國家建設方針,人大有針對性地設置了八大系:經(jīng)濟系、經(jīng)濟計劃系、財政信用系、工廠管理系、合作系、貿(mào)易系、法律系、外交系等。商品學專業(yè)的前身,可以一直追述到合作系,原本是其中的一個教研組。1978年,商品學“試招生”(一直延續(xù)到2004年這一專業(yè)被取消為止),只招理工科學生,畢業(yè)時授予管理學學士學位。就當時的教學安排而言,商品學在人文社科氣息彌漫的人大,顯得十分“另類”。據(jù)見證了商品學發(fā)展歷程的人大環(huán)境學院王平書記回憶,大一大二學生以基礎課為主,課程大致以化學和數(shù)學為主,兼及物理?;瘜W尤其重視,四個學期都有教學安排;數(shù)學則是整個人大最難的,但是授課老師朱光貴先生非常善于講課,頗受王小波及其他同學歡迎。朱老師畢業(yè)于北大物理系,“一畢業(yè)就被空軍要走,在航校教了半輩子高等數(shù)學,一直沒有搞成他喜愛的物理?!母锖笳{(diào)到人大”。當時商品學這個班每到聚會、郊游或是最后的畢業(yè)聚餐,總是邀請朱老師參加。王小波在《思維的樂趣》里曾經(jīng)寫道,“我在大學里遇到了把知識當作幸福來傳授的數(shù)學教師,他使學習數(shù)學變成了一種樂趣。我遇到了啟迪我智慧的人?!?/p>
大三之后,商品學分為兩個方向:食品商品學與紡織品商品學,王小波選擇了前者。在日后的回憶里,他印象很深的是其中的八大名酒品酒課。此外,商品學專業(yè)獨有的實驗室與實驗設備,給王小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的實驗室在人大現(xiàn)在的西北門一帶,是一間寬敞的平房,里面的實驗設備以化學方面居多。盡管做畢業(yè)論文里的萃取實驗的時候一周“漏掉了五大瓶氯仿(麻醉劑)”,被頭暈的搭檔們冠以“實驗室的人民公敵”的稱號,那種“科學”的氣氛王小波終其一生始終念茲在茲。王小波曾寫道,“我認為自己體驗到最大快樂的時期是初進大學時,因為科學對我來說是新奇的,而且它總是邏輯完備,無懈可擊,這是這個平凡的塵世上罕見的東西。”對他而言,科學并不是指化學、數(shù)學等具體學科,而是意味著一種理性的對待知識的態(tài)度,其根據(jù)是“平等”和“自由”,這是和“文革”完全不同的理解世界的方式。以“科學”為尺度,王小波90年代以來的雜文,不遺余力地批判“國學”、道德保守主義、狹隘民族主義等等,他稱其為“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或是“救世情結”的白日夢。
初登文壇
日后的王小波,一直以對科學的態(tài)度來看待文學,他的文學觀是“純文學”式的——文學對于他而言,和科學相似,也是一種“超越現(xiàn)世、超越人類的事業(yè)”。大學期間,王小波逐漸嶄露文學的天賦,大二的時候,在《丑小鴨》雜志發(fā)表了《地久天長》,這一般被認為是王小波的處女作(之前的《綠毛水怪》等手稿尚未發(fā)表)。當時文壇上流行的潮流是“傷痕文學”,這一命名來自于盧新華的小說《傷痕》,這一類別的作品習慣于鋪陳“四人幫”為代表的歷史的暴虐對普通人心靈的戕害,這時一般作品描寫的知青生活多是陰暗、寒冷。
《地久天長》也是以知青生活為背景,小說帶有一定程度的自敘傳色彩,寫的是敘事人“小王”與同學大許、邢紅在云南的知青經(jīng)歷。盡管“教導員”依舊是個人格卑劣的家伙,但小說重點敘述的是三個形影不離的朋友之間純凈的友情。在當時控訴、悲憤的氣氛中,這篇小說顯得非?!凹儍簟?,和主導文壇的特定的政治、歷史這一類大敘述無關。某種程度上,王小波“異類”的傾向已然展露,他從來不在“潮流”中寫作,排斥主流文壇那一套游戲規(guī)則。這也注定了王小波的聲名與作品將長期漂流于文壇之外,直到去世后才廣泛流傳。
除了《地久天長》外,王小波大學期間還發(fā)表了一篇文學評論,《海明威的〈老人與?!怠罚l(fā)表于1981年第1期《讀書》雜志,署名“曉波”。發(fā)表時的題目是“我喜歡這個向限度挑戰(zhàn)的強者”,這個題目更貼切地表現(xiàn)了王小波潛在的寫作傾向,他的作品一直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氣質。王小波曾經(jīng)回憶說:“我從童年繼承下來的東西只有一件,那就是對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種不甘沒落的決心。”《時代三部曲》中面對“無趣”的極權體制戲謔怪誕的“王二”們,在此已露端倪。
朋友之間
東風二號樓235的六位室友不會猜到,他們同居四年的這個家伙,日后成了蜚聲海內(nèi)外的作家。在當時同學眼里,初入大學的王小波是這個樣子:黑黑的長臉,前額寬大,厚厚的略為發(fā)紫的大嘴唇(王小波心臟一直不太好),一雙不大而無神的眼睛從不正眼盯著別人,考慮到王小波身高1米84,44號的大腳,乍看一眼顯得高大憨厚;平時不修邊幅,冬天總是裹著一件褪色的軍大衣,夏天則是赤著腳踢跶著拖鞋。
據(jù)當時的同學回憶,王小波為人十分厚道,在班上是個典型的老好人,對同學的要求從不拒絕。比較要好的朋友,是“老鄭”和劉曉陽。鐘明回憶,“王小波與我們班的班長老鄭以及劉曉陽都是最合得來的‘鐵哥們兒”。“老鄭”叫鄭英良,和王小波同一個宿舍,都是上鋪,睡在對面床;他曾經(jīng)是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的中學同學,60年代的時候,他隨王小平到家里玩的時候就認識了王小波,畢業(yè)后又一起留校任教,后來曾任人大副校長。劉曉陽的經(jīng)歷和王小波類似,也是“老三屆”,從內(nèi)蒙回城的知青,常常和王小波晚飯后“手臂挽著手臂”地散步,一路上高談闊論。王小波曾在雜文里多次提到他,“初入大學的門檻,我發(fā)現(xiàn)有個同學和我很相像:我們倆都長得人高馬大,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而且都能言善辯。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僅和我同班,而且同宿舍,于是感情就很好?!?/p>
在朋友們看來,王小波看過的書比誰都多。王小波讀書的愛好是“讀野路子書和讀書路子野”,到處搜尋可讀的書。劉曉陽回憶說,“找書、借書、買書、讀書、聊書,成了我們大學生活的一大部分內(nèi)容?!贝送猓M管王小波除了喜歡和相熟的同學聊天外,平時極少當眾講話,但是同學們的印象里他經(jīng)?!懊钫Z連珠”。鐘明印象很深的是,在天津新港畢業(yè)實習的時候,每天晚上大伙在招待所里一邊煮螃蟹一邊聽王小波講武俠故事。平常的王小波“老蔫似的”,“此時他判若兩人,像說書人一樣,先慢條斯理地拉開序幕,然后繪聲繪色、口若懸河地講起來?!睂嵙暥嗵?,天天晚上如此,王小波就此成了班上最受歡迎的人——多年后,王小波寫出《青銅時代》等繁復精致的故事,成為當代文學頗受歡迎的敘事大師。
大學時期的愛情
和現(xiàn)在憧憬著校園愛情的大學生不一樣的是,王小波在入學之前,已經(jīng)和李銀河確定了戀愛關系。據(jù)李銀河回憶,“《綠毛水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碑敃r這篇小說尚未發(fā)表,李銀河在某位朋友那邊讀到了手稿,“其中有什么東西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弦”。從這篇“詩化”的小說里,李銀河感受到王小波身上的“詩意”。1977年初,一位朋友去找王方名先生談論邏輯問題,李銀河隨同前往,第一次見到了《綠毛水怪》的作者。不久之后,兩個人在《光明日報》報社第一次單獨見面,當時李銀河從山西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在該報做編輯。王小波表達愛情的方式“特別地單刀直入,特別地自信,還帶有一點特別的無賴”:“我們聊了沒多久,他突然問:你有朋友沒有?我當時正好沒朋友,就如實相告。他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樣?我當時的震驚和意外可想而知。”就這樣,王小波與李銀河確定了戀愛關系,開始通信和交往。幸好當時電話尚未普及,王小波因此留下了可能是中國文學中最后一批精彩的“情書”,他神奇的比喻、音樂化的敘述節(jié)奏以及“詩性”的童心與浪漫,在信箋往來中一覽無余,2004年初,兩人的通信結集為《愛你就像愛生命》出版。
當時李銀河住在阜外大街建委宿舍,王小波先是住在西單教委大院的家里,上學后一直住校,兩個人一般是周末見面,常常去郊區(qū)的公園散步、聊天。二人結識之初,曾拉鉤相約,即使不能做夫妻,也要做終身的朋友。1980年1月21日,兩個人“秘密結婚”,以夫妻的方式成為終身的朋友,直至跨越幽冥的邊界。當時的相關規(guī)定禁止在校大學生結婚,王小波由于還是隸屬于半導體廠的在職職工,單位開出了結婚證明,由此暗度陳倉。結婚的時候,王小波不事聲張,“沒拍結婚照,也沒婚禮,兩家各請了一桌”。但是還是有十幾個同學來賀,送來一副衣服架子。
婚后,王小波依然住校,直到1982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人大一分校教書(當時招生名額有限,各個大學往往設置分校,適當降低分數(shù)錄取。人大一分校后來并入北京工業(yè)大學)。不久,李銀河離開社科院馬列所,申請到去美國匹茲堡大學攻讀社會學,碩博連讀,一下子就是六年。當時的畢業(yè)政策是大學畢業(yè)后至少服務兩年方能申請出國,1984年,王小波終于申請到了去匹茲堡大學留學的機會。8月29日,王小波飛往匹茲堡,離開了學習、工作了六年的人民大學。
據(jù)王小平回憶,“當時的北京郊區(qū),有不少白楊夾道的大路。有一條在雙榆樹一帶,離人民大學不遠。在一個春日早晨,我和小波在這條筆直的大道上駕車東行?!敃r我們在有節(jié)奏的鏘鏘聲中騎車東進,眼前大道如弦,兩邊的曠野向遠方伸延,真是大塊煙景,不禁心旌蕩漾。我想起古人的詩句,就大聲念起來:‘大道直如發(fā),春日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小波在旁邊縱情大笑?!比舜蟮哪切淠疽讶徊辉诹耍缃裰茉馐欠比A嘈雜的中關村,王小波當年的宿舍年初剛剛被拆除,現(xiàn)在是塵土飛揚的工地,將在原址修建留學會館。但是,王小波其人其文,將繼續(xù)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