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琪
晚上,收音機上那個綠豆大的紅燈一直亮著,我用手捂住那兒,一會又放開……
爺爺老得看不懂電視了,他問那個男人的頭發(fā)為什么那么黃,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上小學的侄女大笑:“人家是‘少婦殺手韓國影星裴勇俊!頭發(fā)是染的嘛!”
在從前,爺爺會把這樣的孩子一笤帚打出去,現(xiàn)在,他只能閉上眼睛,靠在被子上。
他從窗臺上摸下來一只收音機,一個殼子都已經(jīng)被歲月熏黃了的收音機。沒有耳機,他打開它,把它貼在耳朵邊上,滋滋啦啦地叫了好一陣子,才聽出是在唱戲。
我小的時候,爺爺?shù)臋?quán)威不像現(xiàn)在這么容易受到孩子們的侵犯。他說看哪個臺我們就得看哪個臺,他最愛看唱戲,我們聽不懂,卻還得陪著他。
“她淚自彈,聲續(xù)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爺爺搖頭晃腦聽得陶醉,我們卻走了神,就像我們今天看《冬日戀歌》,他莫名其妙一樣。
如今的電視,已經(jīng)被孩子們霸占了,不給他們看韓劇,他們就威脅說出去上網(wǎng)。
聽著聽著,爺爺仰躺在那里睡著了,他的嘴張得大大的,嘴唇干燥,嘴角垂敗。收音機還嘰哩哇啦地響著,只不過,那里已經(jīng)在吆喝著賣保健藥了。
但是,我們不能關(guān)掉它。無論爺爺睡得多沉,只要我們的手探過去要碰他的收音機,他閉著眼,急促而嚴厲地說:別關(guān)!
于是,他睡著,還打著呼嚕,收音機響著,狹窄的小屋里,熱鬧得特別孤獨。
后來,我來到了城里。我青春年少,卻也有著如出一轍的寂寞。我常常把耳機塞在耳孔,無論何時何地。
我的MP3是我花了半個月工資買來的,但我只使用里面“收音機”的功能,這被朋友知道后,大罵我浪費、老土、丟人。可她哪懂我的心思?電臺里,說一會話,然后放幾首歌,給我的任何一個旅途,哪怕是從公司到去見客戶的路上,都能掃走我的寂寞,添一點顏色。
我這個人,大概是有些怪異吧!我喜歡一首歌,我可以聽上它一個星期,一個月,甚至一年。在收音機里,忽然就會蹦出我曾經(jīng)欲罷不能的歌。這時,我會想起我愛過的人,當初,我是多么想把這首歌送給他,多想親自唱給他聽。只是,現(xiàn)在,我依舊是一個人走在路上,聽著收音機里的熱鬧。
晚上,回到出租屋,關(guān)掉燈,收音機上那個綠豆大小的紅燈一直亮著,照著我的鼻尖,我用手捂著那燈,一會又放開……在談話節(jié)目里,聽著別人千奇百怪的故事以及主持人費盡心思的挖苦,讓我一會笑一會恨一會又很無聊。有時,主持人還冷不丁地問我一句:“親愛的聽眾朋友,您覺得呢?”就好像我不是孤獨的,他們真的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我枕著這些聲音睡去。當然,不會有人給我關(guān)掉收音機,它一夜一夜地響,我沒過幾天就得喂給它兩節(jié)五號電池。
我跟同事講我在收音機里聽到的八卦,她驚訝地喊:“現(xiàn)在還有人聽收音機么?老土??!”
為了求證,我在夜市上溜達,看到有賣收音機的,特意問人家現(xiàn)在還有人買這過時東西嗎?攤主說銷路挺好,民工兄弟們買得比較多。
烈日下的中午,兄弟們端著瓷缸,蹲在工地上呼嚕呼嚕地吃白菜粉皮。一臺斷了天線的收音機擺在腳邊,那里正鑼鼓喧天地播弱智的猜謎語,主持人用了各種各樣的腔調(diào),煽動大家快打電話快發(fā)短信得大獎——收音機都快被他們喊破了。信號不怎么好,一個人嘴里叼著黑饅頭,騰出手來,時不時去擺弄它一下。
晚上,他們趿拉著臟黑的拖鞋,舉著收音機在街上一群一群地逛游。他們在聽性教育普及節(jié)目,把聲音放得大大的,和藹可親的主持人大姐諄諄教誨,他們嘿嘿地笑得很詭異。
年輕人永遠是時代消費主體,于是,收音機里的節(jié)目一股腦向年輕人這邊倒——有好幾個電臺都換成了純粹的音樂臺,主持人很少再跟我說話了,他們只負責在歌曲間隙穿插些廣告。所以,我雖然還塞著耳機,卻總是一望無際地走神。耳機成了我的裝飾,只是提醒別人不要輕易打擾我。
我嫁掉了,因為我終于找到了允許我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睡去的男人,他會在我氣息漸平的時候輕輕關(guān)掉它。我有爺爺遺傳的極為敏感的神經(jīng),但我假裝不曉得。因為,每當這個時候,喉頭就會抑制不住泛起淡淡的酸,我只好假寐,咽口唾沫,泛濫我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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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