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連霞大姐約在下午三點某車站“接頭”。
她會準時來嗎?
她從公共車上下來,手表的秒針正好跳了一個秒格,指在整點的位置。
我撲過去,自報家門。
她用濃濃的濟南大澗溝口音笑著問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是我?你見過我的照片?”
不是,全憑我的直覺和判斷,我在車站等了5分鐘了。也怪了,那天從我眼前走過的中年婦女,都是蔫頭耷腦,面有菜色,表情麻木。
雖然我與高大姐從不曾謀面,但我知道,一個做家政服務的人,最起碼具備三個素質(zhì):守時、健康、陽光。
我蒙對了。
這么開心的工作,一個月掙1500元
如果按地域劃分,高大姐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人,她家在濟南城郊大澗溝村,她自己也說她就是一個農(nóng)民。
可是,她又白又胖的喜餑餑一樣的臉,她利落時髦的穿戴,她見到我時的那句“你好”,她接著我端過去的茶不住地說的那些“謝謝”,我不覺得她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攥著一把指甲在土地里摔打的人。
“哈哈哈”,“嘎嘎嘎”……大笑,拍著巴掌,拍著大腿,捂著嘴,這是大姐說話時的招牌動作。
她很放得開,跟她交流完全沒有障礙,“人見人愛”這個詞形容她一點不過。
真是人見人愛。每天,當她的腳步聲一響,還沒推開門,李大爺就用京劇唱腔喊上了:“小高……”。
她則捏著蘭花指,邁著碎步進門,也是唱戲般撩一嗓子:“來遼(了)……”
高大姐是“陽光大姐”家政服務公司的二星級服務員,每天晚上7點半,是她去雇主家上班的時間。不過,她總是稍微提前幾分鐘到。
2003年到現(xiàn)在,她在很多老人家做過鐘點工,和老人處久了,她最能體會老人的孤獨和寂寞。哪怕她遲到一分鐘,老人就會眼巴巴地看著墻上的石英鐘數(shù)著數(shù)盼她。
她和李大爺一家,相處得那叫一個融洽!
見她來,坐在一旁的李大娘笑得合不攏嘴。高大姐撅著嘴假裝生氣:“大娘你笑我胖???好,我不吃飯了,我減肥。到時候餓病了,我就不來了?!?/p>
聽她這么說,大娘很緊張,趕忙更正,“小高,你不胖不瘦,正好!”
笑罷,大娘請求她幫忙找東西,“‘魔術師,我那把梳子又找不到了,你給我變出來。快嘛!”
大爺98歲,大娘86歲,呵呵,這樣的年紀,找不到小東西是很正常的。
高大姐不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那把梳子。她讓兩位老人坐好,閉上眼睛,她嘴里喊著:“呦呦呦!變!”
三個人一起大笑。老爺子發(fā)話了:“小高,你不是‘魔術師了,從今天起,你叫‘高級魔術師?!?/p>
在高大姐為他們做家政的這一年里,兩位老人給高大姐起了很多雅號:“活佛”、“開心果”、“魔術師”。
“開心果”很好理解,大姐一到家里,整個屋子就充滿歡笑,有時都能把二老笑出眼淚來;“活佛”的由來是因為有一次,高大姐給老爺子起疙瘩的手背上抹了點藥立刻消腫而獲此“殊榮”。
高大姐的工作時間是晚上7點半到早晨7點半。白天,她在大澗溝的家里收拾收拾家,休息一下,吃了晚飯就帶著她的公交車月票,從村頭坐17路車進城上班。
她陪老人說話,給老人洗腳、洗臉或者洗澡,為他們鋪床照顧他們睡下。她有自己休息的房間,睡幾個小時就起來檢查一下老人的情況,看他們有什么需要。
這樣,她每個月能掙1500塊錢。
掙了20萬之后,去干“伺候人的活”
每月1500塊,女人掙的,對于一個人均不足0.5畝地的農(nóng)家來說,意味著能讓這個家過上寬松日子。
土地,是農(nóng)民生存之本,但不知是高大姐拋棄了土地,還是土地拋棄了高大姐,她從來不覺得土地是她的惟一。她娘家婆家都在大澗溝,人多地少,沒有大河或水庫,灌溉艱難,靠地吃飯基本指望不上。
因為家里窮,高大姐念到初一就輟學了。下學后,到城里賣雞蛋補貼生活,結婚后,孩子在身邊她走不開,她瞅準商機,在集上賣豆腐腦、炸油條、蒸大包子。別看這些都是小生意,可她勤勞肯干,從1996年到2000年,掙了將近20萬塊錢呢!
20萬,高大姐家蓋了新房子之后,一下子空了。2000年,高大姐的孩子上高中住校去了,她也想歇歇,就在家閑了兩年。她的愛人在建筑工地開斯太爾大車運渣土,每個月提心吊膽、辛辛苦苦掙個七八百塊,當然,讓男人一個人掙錢,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原先,做小買賣不說日進斗金,但好歹也有仨瓜倆棗的!眼看著剩下的那幾個錢嘩嘩地往外流,高大姐急得咬牙切齒……
她蹬起三輪車,去學校門口賣麻辣串,生意還可以。不過2003年的“非典”斷了她的財路,又一次把她扔回了家里。
“不能在家里閑著”這是她反復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她怕自己在家里呆傻了,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樣穿得邋里邋遢,每天打麻將、嗑瓜子消磨時光,再“東家長李家短”地鬧出些是非來打得頭破血流,那樣的日子真難以想象。
她和姐姐高連云商量著去城里找活干。她那時39歲了,做售貨員人家嫌年齡大,去工地干重活,累不說,還掙不到多少錢。干什么好呢?那時“家政”這個名詞鮮有人知道,她們到了濟南一家職介所,姐姐找了一個照顧老人的活,跟雇主見面后,人家對她們很滿意,給買了一個燒餅,夾了10串羊肉串。
城里“杠好”叻!高大姐吃著燒餅,想著自己起碼以前還掙過20萬,還當過小老板,怎么能去伺候人呢?不過,為了掙錢,高大姐還是留了下來,找了一個看孩子的活,一天8小時,400塊錢一個月。
她每天跟做賊似的,偷偷地出村,悄悄地進莊,如果碰到熟人問她干什么去了,她支支吾吾地打馬虎眼。
伺候人??!當保姆??!多難看啊。不能說,絕對不能說!
干家政,不丟人
是一位雇主妹妹卸下了高大姐的思想包袱。
高大姐那份看孩子的活沒干多長時間。她在收音機里聽到“陽光大姐家政服務公司”免費培訓的消息,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報了名?!皬N嫂”培訓結束拿到資格證后,公司就為她聯(lián)系了一份工作:給一位姓王的雇主做飯。
高大姐的廚藝那是沒說的,雇主王妹妹略微一點撥,她做的菜就很稱人家的心思了。相處久了,她倆常在一起拉呱,開朗的高大姐也是什么話都跟她說,“我總覺得我干這個活太丟人,村里人也瞧不起我,老公倒不說什么,孩子也不高興?!?/p>
王妹妹說:“大姐,你可別這么想。我們公務員是為政府和人民服務,你們是為家庭服務,都是憑勞動吃飯,都是一樣的,根本沒什么高低貴賤?!?/p>
這么一說,高大姐心中豁然開朗。再進村,又有人問她:“呦,干么去了?穿得這么干凈,是去拉保險嗎?”
高大姐哈哈笑著說:“我去干家政了。”
“家政是啥?”
“為人民服務?!?/p>
當然,村里人聽她這么說,還是翻著白眼把嘴撇到了天上。不過,高大姐再也不會在意別人的閑話了,因為她自己心里坦然了。
大姐越干越起勁,上午在王妹妹家干3個小時,下午又去給一個患風濕病的老人做飯,收入越來越多,日子越過越好。
還是錢有說服力,村里的姐妹越看她越羨慕,一改往日的態(tài)度,紛紛來向她咨詢“陽光大姐”的事兒。
2004年以來,在她的帶動下,527名農(nóng)村婦女從大澗溝走出來從事家政工作。就連很多男同志都出來了,包括高大姐的老公?,F(xiàn)在,人們反過來笑話的是還繼續(xù)窩在家里閑著的人。
你看,高大姐又拍著巴掌笑上了:“俺那些姊妹們完全改變了。從曬得臉通黑扎個綠頭巾,愣土愣土,到現(xiàn)在燙了頭發(fā),穿了白色的小衫,可洋貨兒了;從原來不講衛(wèi)生,到現(xiàn)在天天洗頭。掙錢了,男人知道疼了,晚上都是騎著摩托帶著孩子去車站接;從前得女人把飯做好、盛好、筷子擺好請男人來吃,現(xiàn)在男人給她們做飯!還有,俺那里說話有個×××的口頭語,自從娘們兒進了城,全都改啦!”
抱一抱,抱一抱
有歡笑也有眼淚。即便是對于高大姐這樣開朗的人來說,工作中也難免受委屈。
她照顧過一位患腦血栓的老人。老人的兒子去請高大姐的時候,已經(jīng)提醒她老太太脾氣不好,前后換了20多個陪護員了。盡管高大姐做好了思想準備,可第一天去就被老太太罵哭了。
其實高大姐只照顧老人就可以了,不用干家務??纱蠼汩e不住啊!冬天屋里空氣太干燥,她就用濕拖把拖了地板,老太太從里屋探出頭喊:“你拖什么啊!我腿腳不好,你想摔死我嗎?沒安好心的東西!”
高大姐默默忍著,眼淚唰唰地流。她家7個姊妹,她是老小,丈夫也特別疼她,她哪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又去洗衣服,老太太又嚷嚷上了,“洗衣服,你會嗎?我這是高級衣服,你準給我洗掉色了!”
洗臉水熱一點,老太太就說要燙死她;稍微冷點,干脆摔了毛巾扭頭就走……
要換別人,給多少錢也不干了。但高大姐是個細心的人,她覺得老太太之所以這么大脾氣,是因為她的兒女不盡心。女兒為了房產(chǎn)的事,一年也來不了兩趟,兒子工作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太太很寂寞,每三天就讓老伴給她買一件新衣服,可老伴又不會買,不是瘦了就是肥了。高大姐比量著老太太的身材,花了20塊給她買了件襯衫,穿著特別合身。老太太可高興了,從那之后,改變了對她的看法,慢慢對她客氣起來。
后來,老太太說了這么一句話:“小高,我不會放你走,你得干到我死的那一天。”
快過年了,老太太給高大姐提前發(fā)了工資,還說讓她陪著去洛口,給高大姐買件新衣服。
周末,高大姐休班,接到了老太太女兒的電話,讓她別來了。高大姐以為她做錯了什么事,忙問怎么了。當她聽說老太太晚上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對著電話就哭起來,覺得心里那個疼啊!她和老太太之間都處出感情來了,那么一個老人,怎么說走就走了。
所以,當她遇到下一家服務的老人——李大爺和大娘,她更用心了。
為了方便李大爺起夜,她縫了一條長長的棉墊子,直接通到衛(wèi)生間。老人不用穿拖鞋就踩著墊子,又軟又暖又方便。
大娘起床,必須得高大姐幫忙,這時,她就像哄孩子一樣,跑過去抱著老人唱上了:“抱一抱,那個抱一抱……”
外面的世界真多彩
老人很依戀她,有一次她攙著大娘路過大衣鏡,她讓大娘看鏡子,說:“你看,咱倆多漂亮,照個相才好哩?!?/p>
老人沒有緣由地哭了起來,“不照不照,你照了相,是不是就要走了?”
“好好好,不走,我哪說要走了?”高大姐哄著她,更覺得這份工作,錢多錢少不是問題,感情最珍貴。
這兩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必須臉對臉才能睡下,必須拉著手才能睡得安穩(wěn)。當高大姐安頓好他們,看著月光下那兩雙干枯的、長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眼眶濕潤了。
此時,她腦子里回想起結婚時親人們的祝愿:白頭偕老。
她的世界一下子打開了,她進城務工,看到了不同于大澗溝的生活狀態(tài),她自己也發(fā)生著改變。
雖然高大姐還不是那么有錢,但在結婚紀念日的時候,她會和老公一起到小餐館里叫上兩個菜,喝上一瓶小酒慶賀一下;遇到他倆其中誰的生日,就一起去爬爬千佛山,到大明湖里劃劃小船……20年結婚紀念日,他們?nèi)ヅ牧嘶榧喺眨寺貌恍小?/p>
高大姐說,如果不是進城來干家政,她不會看到生活的這一面,所以,雖然她今年44歲了,但從來沒想過“退休”的事。
兒子鼓勵她再去學“育嬰師”,他再也不嫌媽媽丟人了?!斑@孩子還為自己打算呢!說我學了育嬰知識,將來給他看孩子!”
“哈哈哈哈哈……”拍大腿,笑,大笑。
編后
我把高大姐的故事講給我南方的朋友,他們的反應出奇地一致:十分不理解村里人曾經(jīng)對高大姐的歧視。
在南方,外出做保姆的、修鞋的、理發(fā)的、擺餛飩攤的很多,都是憑著勤勞掙錢,誰有資格說閑話?
這也許就是南北的差異,觀念的不同。
在雜志社到基層調(diào)研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一些城市近郊的村莊,女人們每天下午睡到3點多,睡醒了就磕瓜子、嘮家常、打麻將,一天到晚還抱怨地少人多沒錢掙——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固然,邁出第一步是很難的,她們的種種顧慮也可以理解??墒牵驗闆]有走出去,所以,外面的世界是她們無法想象的。
“保姆”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社會中的老媽子、傭人。社會在進步,人們的觀念也在進步,人都是講感情的,人家付出了勞動,不僅要付給報酬,還要在情感上答謝——和家政服務員處得像親戚一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如果服務做得好,成了“服務明星”,這一家合同還未到期,就有好幾家在爭了,非常搶手。用時髦的話說,這是“技術型人才”。
哪怕真就碰到一個素質(zhì)低的雇主,還有勞動合同在保護呢,怕什么?大學生也有做家政服務員的,任何一個憑勞動掙錢的人,都值得人們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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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