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人總會無端地喜歡一些詞,像小孩子抓周,心里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喜歡“馬放南山”四個字,擱一起好看,讓人心里舒服,而且很有氣概。隱約還能記得看過的小人書,當(dāng)然是古時候的人物,披著星戴著月,篳路藍(lán)縷,出生而入死,歷經(jīng)了千難萬險,終于大功告成?;实鬯先思乙摴π匈p,要賞銀子賞土地賞美人,好漢英雄別無他求,愿望簡單又淳樸,只是希望馬放南山,解甲歸田,過幾天太平日子。
昨天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聊天,說起了馬放南山,先議論了一番如何放馬,都說這等好事,必須得有馬才行,仿佛慈善家慷慨解囊,要捐款當(dāng)愛心大使,先得口袋里有銀子。其次是舍得,要真正地想得開,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肯不肯放馬,捐不捐銀子,本身也是一種境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況且馬放了,心沒有放,款捐了,昧心錢黑銀子賺得更兇,還是沒有用。
不由得想到剛粉碎“四人幫”那會兒,氣象一新,百廢待興,有一句時髦的口號,是要把失去的光陰補(bǔ)回來。我記憶中,這是上個世紀(jì)中,最具活力的一個年代,各式各樣的人從冬眠中蘇醒,都憋著一口氣,都想要穿越時間隧道。我母親就是現(xiàn)成例子,她是個還算有些名氣的演員,文革結(jié)束,正好五十歲,多少年不讓她上舞臺,吃盡了苦頭,突然間枯樹逢春,老枝發(fā)芽,又要登臺演戲。要演戲就得練功,這一把年紀(jì)的老太太,不敢說像十幾歲的人那樣玩命,卻比年輕人更認(rèn)真更用功。結(jié)果卻是,臺上了,戲也演了,除了留下一身傷痛,值得一提的輝煌真是沒有多少。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如果說妄想穿越時間隧道,是和過去賭氣,那么在目前的現(xiàn)實生活里,過分強(qiáng)調(diào)投資未來,不顧死活地犧牲今天,基本也就是和未來尋開心了。
為了逝去的過去,不能馬放南山;為了遙遠(yuǎn)的未來,更不能馬放南山。這就是為什么會活得很累的原因,我們不是為過去還債,就是為未來透支??偸橇Σ粡男?,要么成了過去的傭工,要么當(dāng)了未來的奴仆。為了昨天與明天,今天已變成了一個丑小鴨,在無可奈何之中,已變得不再重要。我們馬不停蹄,忙個不亦樂乎,上窮碧落下黃泉,奔走于過去與未來之間,還債與透支像一把鋒利剪刀,來回絞了一下兩下,如花似玉的現(xiàn)實生活,立刻面目全非。
與其讓過去的失策,活活折磨,與其讓未來的目標(biāo),生生蹂躪,為什么不能馬放南山,坐下來好好歇歇,喝一口茶。今天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