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 月
我的情緒有密碼。
一下雨就憂郁,一憂郁就睡覺,一睡覺就做夢,一做夢那個人就出來了。
抱一摞書上講臺,臺下黑壓壓一片人,老師,學(xué)生,水泄不通。有點眼暈。鎮(zhèn)靜,心里命令自己:鎮(zhèn)靜。多大的場面都過去了,小河溝里不要翻船。果然沒有翻船,講得流暢極了,順利極了,聲音清楚、響亮,帶著水音兒,一絲絲漾開在春暖花開的空氣中。真好聽,我在心里贊美自己:真是好聽。
猛然睜開眼睛,罷了!一場夢。躺在黑暗中,胸口在疼,嗓子也疼,薄薄的,像鋒利的刀片在剔,在刮,一下,一下,有辦法忍受、沒辦法忽略的疼。
從教十年,從沒想到會這樣一朝失聲。
電話響起,是他?!霸趺礃?,嗓子好點沒有?”
我搖頭,他看不見。實在不愿意張嘴,疼啊,聲音粗嘎,不類人聲:“沒有事。”
“都這樣還說沒有事,你這人真是……”
一個不眠夜。他在電話里陪我說話。我聽著他的腳步從臥室轉(zhuǎn)到客廳,從客廳轉(zhuǎn)到陽臺,在陽臺上咔咔地用打火機點煙,然后再從陽臺回到客廳,再回到臥室,手指從滿墻滿壁一本本的書脊間滑過,再一本本報上名來。《茶花女》、《牛虻》、《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整整八小時的夜班。
“困嗎?”“不?!?
“你別說話,不然嗓子會疼,只要偶爾給我嗯一聲,表明你在聽?!薄班拧!?
一個月后上班,有人道喜:“巨額稿費,請客請客!”我一邊敷衍一邊快快去看,一看嚇一跳:兩千塊的匯款單。我發(fā)短信過去:“你這是干嗎?這錢不能要,我這就給你退回去?!?
他的電話馬上就來了:“我要開會,來不及多說,不過有一點需要說明,這錢不是給你干別的,你愛讀書,我如果離你近,就給你搬一套書去了,可惜太遠(yuǎn),匯去一點錢,你拿它買書。你的聲音沒有了,除了讀書和寫作,還能干什么?只有書讀多了,東西寫出來才有深度,讀者才愛看?!?
我搖頭,他看不見,接著絮叨:“你平時的注意力都在文學(xué)上,我推薦你讀一些歷史方面的書籍,比如白彝尊先生的《中國通史》,這一套書買下來就是近兩千元。給我開好發(fā)票,我在這里運作,報銷,放心,花不著我的錢。你敢把錢退回來,以后別想再見著我這個人?!?
真腐敗。
書買回來,白皮塑封精裝,二十二冊,放在客廳的書架上,一字排開,白得耀眼。我說我書也買回來了,票也開好了,他說這下子有事做了,好好讀讀吧,沒壞處的。他不再提發(fā)票的事,我也不再提。彼此心知肚明。哪里有什么暗箱操作,我實報,他實銷。
逛古董攤,淘到一盞舊燭臺,灰灰舊舊的陶瓷,上盤下座,以柱相連,盤中一個淺淺的凹圓,是用來坐蠟的地方,原始而簡單。形制頗似最早時期的燈——陶豆。他愛這些。喜滋滋抱著東西往回走,楊柳枝發(fā)芽了,太陽晴晴暖暖地照著。聲音也拾回一點了,真好。給他打電話,“喂,淘到件小東西,把地址告訴我,我給你寄過去?!?/p>
“好啊好啊,謝謝你,多少錢?”
“咱們還提這個?”
“好,不提?!?
地址記下了,興沖沖抱著它跑郵局。一個女服務(wù)員,神情傲兀,長臉森嚴(yán),說,對不起,這個東西是古董,不能往外地郵寄。交涉半天,未果。抱歉地給他發(fā)信息:對不起,人家不讓我寄呀。
他回:不要緊的,等有機會我去你那里,或者你來我這里的時候,當(dāng)面把它交給我吧。
一等就是數(shù)年。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這個人早已經(jīng)從我的生活中不見了。八百里的距離,實在太遙遠(yuǎn)。
到現(xiàn)在,所有有關(guān)他的痕跡,只剩下一套書,兩個長長的手機號碼——從來沒有打過。沒事聽歌,是吳滌清的《守月亮》,剛認(rèn)識的時候,他發(fā)過來的。神仙,唱得人心都縮成一團了。
背著一份暗戀過日子是什么感覺?就像背上還多著一個人,心里還藏著一個心。被折磨苦了,就想著忘了吧,忘了吧,可是現(xiàn)在明明逐漸在忘記了,又舍不得。也許到最后我真的老了,夢也沒有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用幾個英文字母拼出來的一個名字,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他的網(wǎng)名,我拿來做了我所有文檔的密碼。
在哪里看來一句話:“愛著誰的人,和被誰愛著的人,總會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做出心里最真實的行為,若有幸被對方知道,那便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緣分?!笨上?,八百里暗戀,只剩我一個人兵荒馬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