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 欣
后來,我才明白平淡生活是如此脆弱,當(dāng)時我們置身其中,只有疲于應(yīng)付,而我們所能選擇的也只有疲于應(yīng)付。
在我的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從未懷疑過趙元那天上午打給我父親的電話。我還相信趙元在電話里先是冷笑一聲,因?yàn)槲铱匆姼赣H接電話時,臉上不經(jīng)意抖動了兩下,他是那么不知所措,以至電話那邊掛斷后,父親還呆呆地舉著聽筒,半天才緩過神來。
我很同情父親,因?yàn)檫@個電話帶來的的確不是什么好消息。
趙元在電話里是這樣對我父親說的,他說:喂,老王,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嗎?
接著,趙元又得意地說,老王,你不相信是我吧,你不相信是我給你打電話吧。
趙元最后說:老王,我們的事可沒完,我半個月就回去,你看著辦吧。
我父親當(dāng)然從一開始就聽出電話里是誰的聲音,他也相信這就是趙元的聲音,我父親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調(diào)侃中帶著冷峻的聲音。
當(dāng)天晚上,父親在餐桌前召開了家庭會議,他很鄭重地把這個來自遙遠(yuǎn)世界的消息傳達(dá)給了我們。我覺得父親在我們吃完飯后再宣布這個消息就好了,因?yàn)槟菢游覀冎辽龠€能吃頓安穩(wěn)飯,但現(xiàn)在,我們只能望著一桌未動的飯菜。沉默許久,最先沒把持住的是母親,她把筷子啪一聲拍在餐桌上,唉聲嘆氣地看著父親。母親就坐在我的旁邊,第二個沒把持住的是我,我全身都在發(fā)抖。現(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時真是沒出息透了,但我是一個非常容易被別人的情緒所傳染的人,何況還是我身邊的母親。我的弟弟低著頭,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我,最后小心翼翼看了看父親,接著就漠然地晃起雙腿來。此刻,父親發(fā)話了,他這時說的話在我們家里還是頗有分量的,他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明天我就出去借!母親怒說:借,你怎么借,現(xiàn)在還有人會借錢給我們?沒人相信我們會還清錢給姓趙的。母親聲音很大,我甚至擔(dān)心鄰居家都豎著耳朵聽。父親說:別吵了,吵有什么用。母親突然拉住我父親的胳膊,說,你不是說趙元死了嗎?你不是說他在海南遇了車禍,腦漿都軋出來了嗎?現(xiàn)在怎么又跳出來打電話,這是怎么回事?
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我母親都懷疑趙元是否打過電話,她甚至把日常生活中這個片段想像得異?;恼Q。我們都明白,她只是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
父親的回答照舊鏗鏘有力,他說:別瞎想了,他活著哩,還活得好好的,我們應(yīng)該還人家的錢。父親的神態(tài)堅(jiān)定而偉大,這和我頭腦中另外一個父親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個父親形象出現(xiàn)在一個月后,已經(jīng)被生活的重?fù)?dān)碾壓成了另外一個人。
母親沒話說了。
父親對母親說,你明天出去找活干吧,也掙點(diǎn)錢。母親哭喪著臉,這能掙多少啊。父親說,掙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她一邊點(diǎn)頭,一邊用袖子抹眼淚,她還是不相信趙元活著。父親又對弟弟說,明天你跟我借錢去。弟弟的兩只腿突然不晃了,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不情愿地說聲好,他把頭埋在胸口,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最后,父親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嚇壞了,我以為父親會對著我說,小林,這個大學(xué)咱不去上了好嗎。
他真要這樣問,我就拒絕,我會拼命搖頭,還會說不。不過父親什么也沒說,他只對著我嘆了口氣,那是非常深長的一口氣,吹得我透心涼。
那天的晚飯?jiān)趺唇Y(jié)束的便可想而知了。
第二天,父親帶著弟弟出去借錢了,他們忙碌一天,結(jié)果不出所料。大家本來就不愿借錢給父親——他們又不是沒借過,而且誰會相信一個死人要從海南回來,沒人相信。父親挨家挨戶重復(fù)著趙元電話里說的話,有些人還是不信,他們什么都不會信,反而對父親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厭惡感,他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皮更厚了,為了從別人的口袋里詐出一點(diǎn)錢,還編出一個天方夜譚似的理由。有些人信了,甚至以前借過趙元錢的人專門跑來打聽,可他們也不愿意借錢。畢竟,相信趙元沒死和借給我父親錢是兩回事。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弟弟慢慢想放棄了,他覺得父親選擇了一個非常愚蠢的方法,而且他也拉不下這張臉。每次父親敲響人家大門,弟弟總是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左顧右盼有沒有熟人經(jīng)過。我的弟弟長相帥氣,可他不愿讀書,初中還沒畢業(yè)就混日子了,以前和他在一起的小青年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工作、戀愛、結(jié)婚,他還在混,整天出入網(wǎng)吧,在網(wǎng)絡(luò)游戲上花錢如流水。
每次父親失望著離開別人家時,弟弟總是說,爸,別再找了,沒人會借給我們的。父親聽了這話很惱火,他說,不去借哪來錢?你倒是說呀?弟弟不吭聲了,他不肯低三下四求人家,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弄到錢。
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我想我至少可以看家,后來的事表明我的想法多么幼稚。那天晚上,母親找完一天的活回來了。父親和弟弟還沒回來,母親一回來就問,他們還沒回來?我答應(yīng)一聲,說沒有。她就看著我嘆氣,她嘆氣的神態(tài)和父親一模一樣,讓我很難受。母親嘆完氣,說:你在家待了一天,你就不會出去等他們呀?聽了母親這話,我覺得自己特別沒用,這話本來不用她說出口我就應(yīng)該想到的。我想也是啊,我怎么就不知道在外面等他們呢,我轉(zhuǎn)身出去站在家門口。街上除了孤零零一個我,什么也沒有,只有燈光和風(fēng)聲,我感到自己就是一陣吹過的風(fēng)。過了很久,我才看見父親和弟弟疲憊的身影,他們黑壓壓的影子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越拉越長,最后變成了兩個單薄瘦長的人形。他們經(jīng)過我時,父親沒有和我說話,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倒是弟弟頹喪地對我說:哥,回家去吧。
家里的燈光蒼白無力,父親坐在堂屋悶頭抽煙,弟弟則面無表情進(jìn)了我們的房間。我不聲不響去廚房做飯,我不想再讓母親說我,我其實(shí)也就是煮了三碗面條,然后再往每個碗里打個雞蛋。我把打了雞蛋的面條端出來時候,母親已經(jīng)坐在了父親的對面。母親說,我今天找到了一個活,是幫人家穿珠子,一個月二百塊。父親頓了頓,說,這幾天我就不拉車了,我還是和小雙去借錢,還得幾天。母親一下子激動起來了,她說,你光去借錢了,車子誰拉?我們的生活怎么辦?你也得為我們想想。父親說,讓小林拉,他也不能閑著。父親一提到我,我就沒敢過去,我端著一碗非常燙手的面條站在廚房門口。這時,父親叫我,小林,你過來。我放下碗就過去了。父親說,小林,我和你媽跟你商量個事。還沒等我回答,母親就先搖頭,小林的身子骨哪干得動啊,他拉車我還不放心呢。我知道我母親說的是實(shí)話,可這話還是讓我很灰心。父親也就猶豫了,他說,那讓誰去?小雙要和我借錢……要不你去拉?一個月二百塊的那個就別去了。這時候我說話了,我說,爸,我能拉,你就讓我去吧。父親很干脆地回絕了我,他說,你不能。
第二天,母親就蹬上父親的人力三輪車去城里拉活去了,父親和弟弟也去借錢了。天一擦黑,我就站在門口等他們回來,這天我出來的早,好多在城里打工的鄰居剛剛下班回來,他們看見我站在門口很奇怪,就和我打招呼說,王林,我剛才就看見你了,你站在家門口干什么?我說,我等我爸回來。他們一聽就七嘴八舌湊上來,一個問我,你爸還在借錢呢?另一個說,別讓
他借了,這個法子行不通。還有一個人笑著對我說,王林,你怎么不去,我看你們一家人就你還撐得住。我知道他們在挖苦我,可我又不知道怎么把他們一個個頂回去,我想他們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都記到心上,輪到他們招災(zāi)落難了,我再來挖苦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等天全黑下來,這群人才從我身邊散去,然后母親回來了。她騎著人力三輪車的身影讓我痛心,那個身影本應(yīng)該屬于我。我?guī)退衍囎油七M(jìn)院里,母親拉亮了堂屋的節(jié)能燈,掏出一疊鈔票,往手上吐口吐沫,使勁數(shù)起來,她的眼神在慢慢變亮的燈光下顯得非常貪婪。
父親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千塊錢。那是兩天來他唯一的收獲,可他一點(diǎn)也不高興,他把錢往桌子上一擱,就悶頭抽起煙。母親看著父親,父親不說話,她也沒敢多問。那天借錢的情況是母親后來問了弟弟才知道的,弟弟說,錢是從二叔家借的。二叔一開始招待得還算熱情,他給父親和弟弟倒茶,還讓弟弟吃蘋果,不過等二叔把報(bào)紙包好的一千塊錢交到父親手上,他的面孔突然冷了下來,說,你們以后別來了。弟弟說當(dāng)時父親的表情很難看,他的嘴角抽動一下,弟弟以為父親會不收這個錢,可是父親收下了,他陪著笑臉把錢塞進(jìn)了口袋,他說,好,我們以后不來了。弟弟用非常冷靜的語氣敘述完上面的事后,說,我不想再跟著爸在外面丟人現(xiàn)眼了。弟弟的回答招來的是一記響亮的嘴巴,然后我們眼巴巴地望著母親怒氣沖沖遠(yuǎn)去的背影。弟弟很委屈,母親走后,他對我說,哥,爸以前不是這樣的,你說呢?弟弟說話時的目光非常憂傷,這種憂傷同樣感染了我。
假如我知道這是弟弟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就應(yīng)該多說一點(diǎn)??稍捰终f回來了,我怎么可能知道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談話呢。第二天一大早,弟弟不見了,他拿著買早飯的錢出去就沒再回來。這個早飯應(yīng)該由我來買,也一直由我買??墒悄翘?,母親卻把錢交給了弟弟,說,小雙,今天你去買。弟弟瞅了母親一眼,接過錢就出門了,我們饑腸轆轆等他回來,可他再沒蹤影。在我的記憶里,自從弟弟走后,我就對家里那口掛鐘嗒嗒作響的走針十分敏感。母親起初非常憤怒,她喋喋不休數(shù)落著弟弟,不過沒多久,她馬上變得憂慮焦急,她對我說,小林,你出去找找他。我正要出去,父親說話了,他說,小林,你還是先買點(diǎn)吃的回來吧。母親聽了,沖著父親就咆哮起來:你現(xiàn)在還想著吃,你兒子不見了!父親毫不示弱,他不回來你就一輩子不吃飯,小林,你快去買,吃完了我好去借錢。我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最后還是按父親的意思先買了早餐回來。父親吃早餐的時候,母親一直在哭,異常痛心地哭。父親吃完飯,臨出門對我說,小林,你去網(wǎng)吧找找,他肯定在那里。
事實(shí)證明,我父親過于自信了。整整一天,我找遍了周邊的大網(wǎng)吧小網(wǎng)吧黑網(wǎng)吧,都沒有弟弟的身影。弟弟不去網(wǎng)吧又能去哪呢,一個不祥的預(yù)感籠上我心頭——弟弟會不會離家出走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相信弟弟會小題大做到為了一個嘴巴而離家出走。我找了很晚才回去,其實(shí)到下午的時候我就覺得沒希望了,可還是磨蹭到晚上,我害怕回去早了他們再怨我。我回去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等在家門口,她看見我一個人就明白了,她說,沒找到嗎?她問這話時很平靜,她的聲音柔軟得就像一團(tuán)棉花,我想她也許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于是我點(diǎn)點(diǎn)頭,母親無法掩飾失望,轉(zhuǎn)過臉說,回去吧。
這一天,父親一分錢也沒帶回來,他問了我找弟弟的情況,我說沒找到。他顯然對我不放心,便問,哪兒都找了?我說是。他一下子陷入沉思,伴隨著父親的沉思,還有母親絮絮叨叨的抱怨。她坐在椅子上,哭喪著臉說,小雙啊,你去哪了?她還捶著胸口說,都是我的錯,不該打你。在氣氛緊張的家里,這種抱怨非常刺激人的神經(jīng)。
此刻,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們一家人都驚訝地看著房門,母親喊道,是小雙回來了!不過,這個猜測被父親和我的眼神否定了。弟弟有鑰匙,他回家從來不用敲門。我看了看父親,我猜測是趙元回來了,他很可能提前二十多天回來,假如果真如此,倒能讓我們一家輕松些。
但是站在門外的是兩個穿警服的人,他們說他們是公安局的。我一下預(yù)感到了什么,可我不敢相信,我透過門縫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然后沖我皺起了眉頭,這時我才想起開門。他們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連證件也沒掏出來出示一下,就問,這是王雙的家嗎?我說,是。他們又問,你是王雙什么人?我說,我是他哥。此刻我父親趕忙讓出兩張椅子,招呼那兩個穿警服的人,還讓母親去倒茶。母親看見穿制服的人,臉先就嚇白了,她有些恍惚地提起暖壺,甚至忘了拿杯子。我跑到廚房,拿兩個杯子遞給她,她才反應(yīng)過來。這時,我就聽見那兩個警察說,王雙在好朋友網(wǎng)吧用刀子捅了一個人……他們話音還沒落,母親就痛哭起來,她的哭聲非常大,甚至都蓋過了警察說話的聲音……
說實(shí)話,雖然我的弟弟王雙整天的游手好閑,但他絕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家人都無法理解這件事,我們希望那兩個公安搞錯了,但事實(shí)終究更改不了。這是個渺茫的指望,我們就是懷揣著這個渺茫的指望又捱了幾年,當(dāng)時間把一切都沉淀清楚,我們才不得不承認(rèn)那件事的確是我弟弟做的,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絕非傳聞中那樣簡單。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認(rèn)為我弟弟第一步是走錯了,他那天早晨從家里出來后,拿著本來應(yīng)該是買早餐的錢去了網(wǎng)吧。這個錯誤不可饒恕,但還是足以理解,他也許只是想排解一下苦悶,可是就在那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他的網(wǎng)絡(luò)游戲的帳戶密碼被盜了。我和我的父親一樣,一點(diǎn)也不明白一個人值得為一款游戲而喪失理性?后來弟弟告訴我,他說游戲里的裝備換成現(xiàn)實(shí)中的錢也值兩千塊,最重要的是,弟弟為那款游戲傾注了一年半的心血。我對網(wǎng)絡(luò)游戲一竅不通,但我聽明白了那至少值兩千塊。假如是我,我會為了兩千塊錢喪失理智嗎?也許會的,這樣那天公安局來找的可能就是我了。帳戶被盜后,假如弟弟不知道是誰干的,他也許也不會有下面的事,他最多只是氣憤一陣子,把鼠標(biāo)摔得砰砰響,或?qū)χW(wǎng)吧的墻狠踢幾腳,然后悻悻回家,可是他竟然知道盜取他帳戶號碼的家伙是誰,而且他還知道此刻他就在另一家網(wǎng)吧。要在平時,這也還不至于讓弟弟喪失理智,關(guān)鍵的是前一天,弟弟剛剛挨了母親一個嘴巴,那一個嘴巴很關(guān)鍵,那個嘴巴讓弟弟喪失了自控力。他直接找到了那個人,和他吵了起來,那個人的態(tài)度也很蠻橫,他說,王雙,我就是用你的帳號又怎么著,你還能把我怎么樣?就是這句話讓我弟弟掏出了那把水果刀。那把刀是我買給他的,而且還是我給它開的刃,我把它送給我弟弟的時候,曾打趣說,你以后可以用它削蘋果。當(dāng)然,我的初衷不是讓他削蘋果,我只想讓它成為弟弟的鑰匙鏈上一個漂亮的裝飾品,我的弟弟王雙當(dāng)時就是握著這把我買給他作為裝飾品的水果刀扎向了那個人。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我弟弟在內(nèi)——都嚇呆了。當(dāng)天,他就逃離了我們的城市,再見到他是多年
以后了。
這些細(xì)節(jié)我們當(dāng)時不可能知道,雖然公安機(jī)關(guān)已經(jīng)立案,我還是每天出去找弟弟。我依舊一遍遍穿梭在大街小巷,我早就打算放棄了,假如可能的話,我真想朝人群中撒張大網(wǎng),把人們拉回家一個個數(shù),這樣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墒俏也荒芊艞墸?yàn)槲业母改覆淮蛩惴艞?。毫不夸張地講,當(dāng)時的我非常絕望,弟弟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像尋找一個幽靈。我想我當(dāng)時就是在尋找一個幽靈。
父親還是一天天早出晚歸,像個職業(yè)的乞丐,而他借的錢卻越來越少。面對我們時,父親很少再笑,而且我還悲哀地發(fā)現(xiàn),即使少有幾次笑容,樣子也很委瑣,所以后來父親無意或有意地笑起來,我根本不看,我把眼睛瞄向別處,就是不愿看他這個樣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了小凡。小凡是我的同學(xué),她是個漂亮大方的女孩子。那天她穿一件白色連衣裙,混在人群中就像飄來的一朵白云彩。我非常害怕遇見熟人,尤其是那種眨著眼睛盯著你問個沒完的女孩子。我想躲過她,可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說,大詩人,你是去哪啊?我聽她喊我大詩人,全身先就抖了一下,我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從人群中被抽了出來,而且我也不配這個頭銜。我沖她笑笑,我沒敢說我是在找弟弟,我只說瞎逛逛。小凡驚訝地說,哦,原來你也有閑的時候。我說,我不總這么閑。她說,又寫詩了嗎?我無聊得很,想拜讀一下你的新作。我說,好長時間都沒寫了,以后也不打算寫了。這話是認(rèn)真的,她一點(diǎn)沒覺察到,反而開起我的玩笑,她說:真遺憾,那將是中國詩壇的一件憾事。說完,她倒先笑了,小凡臉頰上有兩個酒窩,一笑就特別好看,我也跟著她笑。小凡接著問,你的錄取通知書寄來了嗎?我說,還沒呢。小凡說,我的也沒寄到,要是收到了,你打電話跟我說一聲。我說,好的。
不過,我始終都沒打,我不是有意掃她的興,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怎么給她打。
母親對我的找尋進(jìn)度很不滿意,她開始以她的方式尋找弟弟。和我不一樣,她堅(jiān)信奇跡會發(fā)生。她一邊蹬著三輪車?yán)?,一邊留意街上各式各樣的人,開始在城區(qū),后來就找到市郊偏僻之地。這也無可厚非,但她不該忽視自身的危險(xiǎn),我覺得像她這個年齡的人應(yīng)該能考慮到這一層,可她沒有,她和誰也沒商量就跑到那邊去,然后釀成了滅頂之災(zāi)。
我不太想敘述母親那天的經(jīng)歷,即使過去了很長時間,我依舊記得那天是個大晴天,風(fēng)和日麗,萬物呈祥。這是個好兆頭,是的,好兆頭卻沒帶來好運(yùn)氣,所以我不再相信好兆頭這樣的鬼話。那天早晨,母親像平時一樣,吃完了我買來的早餐就出車了。她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她甚至沒來得及看我一眼。我只聽見哐一聲——三輪車在經(jīng)過大門時總是會撞在門檻上,發(fā)出一聲脆響。聽見響聲,我知道母親出車了,然后我也該找弟弟去了。
自從弟弟失蹤后,弟弟就成了我母親唯一關(guān)心的事。她偶爾也會問問父親借錢的事,而在她的眼里,我是可有可無的,甚至不像她的一個兒子,而更像在家里打長工的,這讓我很傷心,我想換了別人也一定很傷心。那天母親從家里出來后就去了城市的東南角,那邊有一片大的練車場,周圍很荒涼,就連馬路上都長著一尺高的野草,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可我母親偏偏去了,要是前一天晚上和我們商量一下,我們絕對不會讓她去,至少不會讓她一個人去。她就是這么固執(zhí),她非要一個人去,還不和人商量。
再強(qiáng)調(diào)一下那天的天氣,那天天氣晴朗,風(fēng)和日麗,絕對是個好兆頭,所以我想那兩個正好經(jīng)過的村民也會這么想。他們很年輕,是一對毛頭小子,他們也許只是想在長著野草的馬路上溜溜彎,或是打算到表兄弟家打牌,因?yàn)橛羞@么好的兆頭,打牌一定很上手。無論怎樣猜測,有一件事情沒有錯,他們在連個人影都見不到的馬路上居然撞見了我的母親,母親當(dāng)時正頂著烈日向練車場騎去。那天的兆頭對于那兩個小青年真是太好了,他們看見我母親立刻就動了心,他們忘了要做的事情,朝我母親奔去。后來那兩個小青年在派出所就是這樣交代的,他們說他們當(dāng)初只是為了車去的,可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比那輛車更有價(jià)值,所以他們忘記了農(nóng)民的本分……
我的母親直到最后還堅(jiān)守著她的尊嚴(yán),她死死拉住衣服,盡管衣服已經(jīng)被扯破,可是她還是死死拉住,我母親的反抗震懾住了那兩個小青年,他們一時間手忙腳亂,倉促間拎起路邊一塊有棱角的石頭砸到我母親的頭上,然后蹬上車?yán)仟N逃走了,他們一個人騎著三輪車,另外一個人跟在后面跑。他們當(dāng)時一定后悔死了,那輛車他們都不敢留著,也不敢整車賣,他們把車子卸成了廢鐵才賣出去,在派出所他們就是這么說的,他們說,我們對不起她的家人。
我非常憤怒:他們也知道對不起我和我的父親?
可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再次見到母親是在醫(yī)院。我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已經(jīng)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走廊很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臉,父親對我說,小林,你來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還沒有看見母親,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父親說,不要哭,你媽看見會難過的,我抹了抹眼淚,嗯了一聲,然后就隨父親進(jìn)了病房。我看到母親躺在病床上,頭被白紗布纏得像個足球,鼻子里插著管子,身邊是一堆我從來沒見過的醫(yī)學(xué)儀器,臉都看不見了。我想,母親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怎么還會難過呢。我又哭了,我的哭聲很凄涼,引來了許多好奇的目光。我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出來,他還是說,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我就不哭了。父親說,十萬。我問,什么十萬?他說,要救活你媽至少十萬。我說,那就把借的錢用上吧,這個時候不用還等什么時候用呀。他說,那些錢已經(jīng)墊付手術(shù)費(fèi)醫(yī)藥費(fèi)用光了,可還是不夠,差得多。我問,爸,那怎么辦?父親沒吭聲。我又問,爸,你說那到底怎么辦呀?父親忽然很慌張,吞吞吐吐說,小林,我和你商量一下,只是商量一下,不行我還會盡全力想辦法。我說,爸,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他說,要不……咱們放棄治療,小林,你聽我說,剛才我問醫(yī)生了,就是能救活也啥都不知道,只能在床上躺著,你想想十萬呢。我看著父親,淚水一下子就涌出來了,我拉住父親的胳膊,說,爸你不能這樣啊,你不能這樣啊……這句話我一直說了很多遍,直到淚水灌進(jìn)嘴里都說不清了。我的父親也哭了,他抓住我的手堅(jiān)定地說,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救活你媽。
我真不敢相信那不負(fù)責(zé)任的話是從我父親嘴里說出來的。接下兩天,我和父親輪流在醫(yī)院陪護(hù)母親,我坐在病床旁邊看著她,母親什么也不知道,她非常安詳,我就是這樣看著非常安詳?shù)哪赣H,她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也沒法說話,我想如果她知道的話會怎樣呢,她一定會流淚的,她的淚水會順著眼角流下來,打濕白色的枕頭。一想到這,我就為我的父親感到恥辱一我的父親,他竟然想到了放棄治療。
那個威嚴(yán)的父親再也看不到了,那些在我的腦海中曾經(jīng)稱之為永恒的東西突然破碎了,那是我的父親,是他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地抹掉了自己。我的父親也在發(fā)生著變化,他就像一個犯罪的人,他甚至都不敢像以前那樣看我,他的眼神每
次都是惶恐地從我身邊一掠而過,有兩次想說話,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我真不明白,既然他知道那些話只會加重內(nèi)疚與自責(zé),當(dāng)初為什么還要說出來?
最后還是我先和父親說的話。那天早晨,我叫了他一聲,父親看著我,他是非常非常驚訝地看著我。我說,爸,我的大學(xué)不上了。他說,那怎么行。我說,家里哪還有錢供我上大學(xué)啊,你知道大學(xué)一年的學(xué)費(fèi)是多少嗎?接下來,父親說了一句至今仍令我感動的話,他說,你不要擔(dān)心錢,學(xué)費(fèi)再多我也供你,錢我會想辦法。
但所謂的感動也就到此為止,想想母親的后續(xù)治療,我就無法奢望上學(xué)的事。我現(xiàn)在想的是幫著父親做些事,多掙點(diǎn)錢。街口有家早點(diǎn)攤剛好不干了,我父親決定去那里賣蒸包,我想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qiáng)。我們把鄉(xiāng)下的奶奶接到醫(yī)院照顧我的母親,然后我們一起蒸包子賣包子,我父親蒸包子的手藝很精湛,而且他還很快就教會了我。我們凌晨三點(diǎn)多就從床上爬起來,一直忙到上午十點(diǎn),那個時候包子攤上就沒多少人光顧了,我們順便吃點(diǎn)東西,還要去借錢。這次我們是為了母親的事借錢,雖然很多人都不愿意,但他們還是借了,甚至包括了不再允許我們光顧的二叔。二叔見了我們當(dāng)然是皺著眉頭,但他依舊請我父親喝茶,他是皺著眉頭請我父親喝茶,他也依舊讓我吃蘋果,他是皺著眉頭讓我吃蘋果。二叔聽完我父親說完后頓了頓,說,你家的事我都聽說了,二小子還沒回來?我父親說,沒有。二叔此刻站了起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拿出個裹著的報(bào)紙包走出來,我很興奮,因?yàn)槲抑滥抢锇裁矗抢锇氖清X。我二叔就對我父親說,只有這些了,以后再來也沒有了。我父親接過錢,說,好的,我們不會再來了。
二叔竟然又借了錢,這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也許是我父親的一句話打動了他。我父親說,求求你了,就給我們一條活路吧。我父親求人借錢總是以這句話收尾,這話像鐵一樣堅(jiān)硬,我二叔的心再硬也不會比鐵硬。
結(jié)果,我們又借到了很多錢。
當(dāng)然,和錢一起拿回來的還有一張張的欠條的副本,它們被我整齊放在一個鐵皮盒子里。那個盒子以前盛的是糖果,花花綠綠的糖早被吃光了。
我以為我們會好起來,我父親也是這么想,他甚至比我還樂觀。然而恰恰相反,接下來的事誰都沒有預(yù)料到,父親就是那個時候徹底垮掉的。也許是我的父親命該如此,我以前不相信命運(yùn),我以前相信的是“人定勝天”這樣的漂亮話,但這樣的話徒增我的困惑,所有的困惑都來源于我的父親。經(jīng)歷了一系列變故后,我的父親終于沒有扛住重壓,從此變得消沉厭世,躲藏起來,在余下蠶繭抽絲般的漫長歲月里,過著極端自閉的生活。我父親天生不具備暴烈的性格,所以我從來都不擔(dān)心他會自殺——那樣的舉動畢竟對自己不利——他只是等待死亡,他讓時間謀殺自己。
那天是星期天,我父親在賣完包子后沒有按原計(jì)劃去借錢,也許那天我們賣得太好了,收入居然比平時多了—倍。我父親很高興,他收完攤讓我在家里等著他,他說他要去買點(diǎn)肉餡。然后我父親就騎上家里唯一的自行車去了,那輛自行車原來是父親買給弟弟的,后來就歸了母親,再后來又歸了我,我一天都沒騎過就又回到父親手上,生活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個圈。
買肉餡時,父親沒遇到什么意外,還相當(dāng)順利,就連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好像也是專門迎候他的,他在筆直的馬路上一路前行,暢通無阻。他從賣肉的手里接過打成餡的五花肉時,還用手掂了掂,他問,夠稱嗎?那個賣肉的是個南方人,他用長江水一樣渾濁的普通話說,王師傅,你是老主顧了,我能少給你么?我父親很快就把他那委瑣的笑容掛在臉上,我想我父親那一刻甚至忘了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失蹤的弟弟,馬上要回來的趙元和等在家里的我。他心情愉悅,把一切全忘了,我父親蹬著自行車回家的路上,我甚至多次想象他一定還哼著小曲。他沿著路牙子,在斑駁的樹影下一路前行,然后出事了,一切在瞬間就無法挽回地發(fā)生了,連他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
那個丁字路口是父親回家時的必經(jīng)之路,路口狹窄,卻坐落著一家上星的高檔酒店,那家酒店在本市數(shù)一數(shù)二,所以很多有錢人都在這兒消費(fèi),酒店門口幾乎每天都有許多的轎車,其中還有平時很難看到的好車。那天,我父親正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往家趕,車把上還掛著一袋五花肉。在經(jīng)過一輛黑色克萊斯勒時,我父親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因?yàn)槟强羁巳R斯勒確實(shí)很少見,而且剛打過蠟,渾身燦爛得像一塊巨大的寶石。但開車的司機(jī)非常缺德,因?yàn)樗诜菣C(jī)動車道上擋住了我父親的去路,我父親并沒有憤怒,他拐了個彎,他想從克萊斯勒的車頭前繞過去,這時克萊斯勒的車門打開了,走下來一個戴墨鏡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紅色高跟鞋踩到柏油路面時發(fā)出噠的一聲,非常清脆——在電影里,這種女人不是高級妓女就是敵方間諜。我的父親接著又要從她面前繞過去,他非常小心地控制著車把,當(dāng)車頭剛掉過去時,克萊斯勒里猛地竄出一只貴婦狗,不偏不倚跳到了我父親的車輪子底下。我父親的車輪就是從那條貴婦狗的身上碾壓過去,一聲刺耳的犬吠后,那只貴婦狗的一條后腿明顯瘸了,那條狗腿彎曲打轉(zhuǎn),貼近身子,不停顫抖。這一切都太突然了,那個戴墨鏡的女人停了一會兒才失聲叫道,寶貝兒!寶貝兒!她蹲下身,要把狗抱進(jìn)懷,可那條狗只顧亂蹦,沖我父親狂吠不止。我的父親站在一旁,驚慌失措,死死握著車把,好像有人會把他的車子搶走似的。此刻,那個女人的注意力也轉(zhuǎn)到了我父親身上,她狠狠盯住我父親,厲聲喝斥道,你瞎了眼了!你是不是瞎了眼了!我的父親本能地向后退一步,試圖辯解,可他太緊張了,他竟然說,這……不是我……。當(dāng)時他也許想說的是這不是我的錯,但沒有人會那樣理解,那個女人一定認(rèn)為父親想表達(dá)的是這不是他做的。怎么可能不是他做的呢?那個女人一定認(rèn)為我父親想抵賴,她臉憋得通紅,皺紋都憋出來了,她轉(zhuǎn)身向酒店的方向大喊一聲:魁子!
接著那個叫魁子的人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后還跟著三四個年輕人。叫魁子的人問那個女人怎么回事,那個女人一邊說一邊哭,一邊哭還一邊跺腳,她的舉動引來了很多的人,那些人好像從地下突然冒出來似的。叫魁子的人聽了那個女人說完后,也看了我父親一眼,他的眼神和那個女人不同,他的眼神陰森森的。他厲聲對我父親說,你過來!接著,他又說:你聽見沒有!我父親問,過去干什么?魁子說,商量商量,只商量一下,商量一下你怕什么。我父親又問,商量什么?魁子說,該商量什么就商量什么,軋了不能白軋吧?
父親不過去。
我不知道我父親那時都想了什么,他也許害怕賠錢,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錢可賠了,他也許害怕眼前的那群年輕人揍他,以我父親的身板肯定撐不住。這些都是我瞎猜的,我唯一肯定的是他當(dāng)時怕極了,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腿直打哆嗦。
魁子又不耐煩地說:你聽見沒有?我父親還是站著不動??恿R了一聲媽的,就把狗抱過來,放到我父親面前,喝令道,給它跪下!
圍觀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看著我的父親,我
父親也驚呆了,他看著那個叫魁子的人。他遲疑著看著圍觀的人群,他或許在找人群中有沒有熟人。就在我父親猶豫的時候,那三四個年輕人圍上來,他們扯住父親,將他向前一拽,父親兩腿一軟,身體一沉,跪在那條狗的面前。我的父親他跪在了一條狗的面前。他拼命想站起來,竭力呼喊,掙扎,可是這么多人按住他,有人按住他的肩膀,有人按住他的頭,最后他被按趴在地上,他把頭埋在胸口,他在哭泣,他的淚水沖刷著臉上的汗水與污垢,他的無助讓他看上去就像摔落一地的爛泥巴,他被女人惡狠狠的目光、狗的吠叫、還有人們驚詫的表情所包圍,然后慢慢地淹沒掉。
那一刻,我的父親徹底垮了。
在父親歸來時垂頭喪氣的身影里,已經(jīng)沒有絲毫剛出門買肉餡時的得意。他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在屋里,我?guī)状慰吹剿际窃诔闊煟煌3闊?,但是往事并沒有隨著滿地?zé)煹倩癁榛覡a。
他連醫(yī)院也不愿去了。
只有我天天守在母親身邊,我的母親還是不說一句話,也沒流一滴眼淚。幾乎人人都知道了我父親的恥辱,走在街上我也能感到背后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還清楚聽見有人說,就是他爸,那天就是他爸……。我覺得我母親不知道倒好了,我也想不知道。
幾天后,趙元回來的日子到了。那天我推開父親的房門,他還在抽煙,我趁著把午飯端給他的機(jī)會,說,爸,趙元馬上要回來了。父親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盯視著我,你說什么?我看到父親的目光里聚積著光芒,那光芒讓我很異樣。我只好又說,趙元快回來了,我們怎么應(yīng)付他?
這時,父親突然暴躁起來,他揮動胳膊,大聲罵道,媽個逼趙元!你媽個逼趙元!都是因?yàn)槟?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親就去火車站等候趙元了,他并不是空手去,他還拎著我們家那把菜刀,他把菜刀往褲帶里一掖,就什么也不顧了。我趕忙攔住他,我說,爸你去哪?他說,我去接他回來。我說,爸,你不能拿刀呀,你可不能掂刀去啊。父親說,我欠他的肯定還他,他欠我的也一樣要還。說完,他推開我走了。我一路跟著他,有一陣子急得真想哭,我想打110,可火車站前的中心廣場卻找不到一處空閑的電話亭。父親守在出站口,我遠(yuǎn)遠(yuǎn)盯著他,一盯就是好幾天??哨w元并沒按約回來。我父親的勇氣也慢慢流失殆盡了,他垂頭喪氣坐在出站口的臺階上,有時候抱著頭,有時候攤著手,那把刀插在他腰間,鼓鼓囊囊的,像一個不好笑的玩笑。后來我干脆和他坐在一起,餓了就到路邊的小攤上買幾個毛雞蛋,但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即使我把毛雞蛋遞給他的時候。
我們等了幾天,趙元還是連個影都沒有。我父親失去耐心,終于回家了,他重新把自己封閉起來,只是偶爾到早點(diǎn)攤上幫幫忙。
早點(diǎn)攤上實(shí)際上只我一個人,忙碌可想而知,我招呼客人的同時,還得用機(jī)智與冷漠打發(fā)各種異樣的關(guān)心。此刻,無論是同情、玩笑和風(fēng)涼話都會刺痛我。
有一天在攤子上,我很詫異地看見了小凡,小凡也睜圓眼睛看著我。我們就這么盯住對方,最后還是她打破僵局,笑了笑說,你怎么沒給我打電話?我說,我忘了你的電話號碼了,你為什么不給我打?她說,我一直在等你打,沒想到你一直沒打,而且我也沒料到赫赫有名的大詩人竟然在賣包子,你怎么想的,賣包子和寫詩之間有本質(zhì)的必然的聯(lián)系嗎?哎,你把你的才華都包進(jìn)了包子里了,是不是?我沒有回答她,只是一笑,我把她要的兩枚包子盛在碟子里遞給她。她捏起一枚,問,這個包子里包的是什么,是不是一首詩,是不是就是那句“月亮是一條河,我在河那邊”?我又笑了,說,你真幽默。她接著問,大詩人,你的通知書收到了嗎?我說,收到了。她說,你什么時候開學(xué)?我說,我不知道,那是別人的事。她張大嘴看著我,她說,你說那是別人的事,什么意思啊你?
送走小凡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diǎn)多了,食客也像早晨的霧氣一樣散去,我坐在一排空蕩蕩的餐桌前,喝光了一杯客人剩下的茶水,然后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我突然生出了一份屬于自己的憂傷,我想起了上學(xué)的時候,有天放學(xué)后,學(xué)校的廣播里照例放起奧黛麗·赫本演唱的《月亮河》。那時我站在教學(xué)樓上,憑欄遠(yuǎn)眺,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空,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月亮河》的旋律中。我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氣,卻不小心被走出教室的小凡看見了,她笑著對我說,哎,感情充沛的大詩人,快做首詩吧?我仰望天花板,隨口吟誦道:月亮是一條河,我在河那邊。小凡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仰起腦袋重復(fù)一遍,然后連連說好,她還說,這句我記住了。我當(dāng)時以為她是玩笑,沒想到她真的記住了。我想,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那時就好了。
后來,我沒有上大學(xué),而是依舊在街上擺攤賣包子,我也沒有成為詩人,而是在借錢還錢的日子里忍受煎熬;我不會堅(jiān)信命運(yùn),卻每天都像鐘擺一樣,在命運(yùn)的擺布下來回?fù)u擺。
很多年以后,經(jīng)多方打聽,我才弄清楚那個該死的趙元沒有回來的原因——他的確是被汽車撞死了,不過不是在我們希望的時間。那天,趙元從他在海南租住的公寓樓到街對面的電話亭打電話,據(jù)電話亭的老板回憶說,趙元當(dāng)時在電話里只說了三句話。趙元第一句說,喂,老王,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嗎?趙元第二句說:老王,你不相信是我吧,你不相信是我給你打電話吧。接著趙元說了最后一句話,他說:老王,我們的事可沒完,我一個月后就回去,你看著辦吧。沒人意識到這是趙元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一分鐘之后,一輛飛馳而過的大貨車撞飛了正橫穿馬路走回去的趙元。